之前在杂志上匆匆一督,最近完整读了一遍“法庭斗剑”三部曲,有好些想说的,不仅对这三部曲,还有他的所有其他作品。
读这三部曲前,我听了一部分《开刃》,K·J·帕克的小说很适合听,像在听某种历史电台。他的幻想小说非常像历史小说:没有凭空创造的设定,极度追求逻辑性,不是故事的逻辑,而是其中种种细节与设定的逻辑,而他的故事,便是由这些细节堆积而成的。
细节之中,就是K·J·帕克最喜爱也最不擅长写的角色,是的,角色巴达斯是三部曲的核心主题,但KJ帕克确实不擅长写人,或者说,他不擅长用“传统方式”写人。
打个“我有个朋友”式的比方吧。我有个朋友很喜欢读KJ帕克的短篇小说集《紫与黑》,我想他的感受很有代表性:在那些短篇之中,《紫与黑》是当之无愧的最好,原因是人物的关系、野望与情感得到了最直接的抒发,通过过人物的自述宣告出来,那些兼顾真挚与谎言的话语,那些聪明坚定又带着一点理想主义的行事作风,构成了读这篇小说时最强有力的驱动力。
到了《蓝与金》,这种动力就变了主角很酷,虽然其他人的一些动机太隐晦一遍下去没读懂;我的朋友也喜欢《借人以图》,虽然主角性格不明显,故事也没一遍看懂,但能感觉没看懂是自己的问题,因为感觉每个伏笔都回收了。
从我那朋友的感受里,可以看出,除了K·J·帕克一贯以来带有冷冷幽默的语言风格,和细致严肃的故事设定外,《紫与黑》的成功来自于它塑造了读者可信赖的人物,塑造的成功又来自于它是书信体,在其他第一人称叙事的小说中,这种塑造都打了折扣,但其他优点掩盖了这些折扣,比如《借人以图》嵌套式的故事结构非常好,而《蓝与金》里,K·J·帕克最会描述的某种意义上就是他自己化身的混蛋式主角,通过自己的魅力让整个故事变得熠熠生辉。
所以,当K·J·帕克开始写中长篇,叙述方式转变成第三人称叙述时,人物塑造的问题就被进一步放大了,他最能塑造人物的方式依次是书信体、第一人称、第三人称。
(插一句,《城防三十六计》这一中长篇中KJ帕克仍然用了第一人称,它是我心中KJ帕克最好的小说,尤其是第一部)
第三人称带来的问题是,KJ帕克的写作风格并非情绪外露的,他喜欢以非常老派的方式对人物进行侧写,也就是大多数人都不会直接表达情感,偶尔的表达又充满了言不由衷的欺骗与满是误解的真诚——这当然也是KJ帕克笔下人物魅力的重要构成,但仍然会让人觉得平淡,乃至于困惑。
就像上文说的,长篇中,因为注重逻辑性,K·J·帕克总会花上好长时间勤勤恳恳地向你展现世界,为之后故事中出现的每个细节预做好解释,由细节而非人物来推动故事的发展(尤其是法庭斗剑三部曲,KJ帕克甚至发明了“元理”这一设定来强调这一点)。
这种展示当然是融入了角色的做的事、说的话中,但过多的细节展示(不能说是缺点,这几乎可以说是KJ帕克的私人写作风格),其实损害了他展现人物的空间,人物变得像是工具。
很多人说《甲胄之殇》烂尾,其实说的就是在这一部里展示太多了:对造盔甲的,对元理的,对帝国的。以至于留给巴达斯及其家人和岛民的戏份太少,最后好些人物只能匆匆退场。
在去年科幻大会上,KJ帕克和中国读者搞了个交流会,会上他说自己写故事,是先想好人物的性格,然后把这个人物放在一个构想好细节的场景里,让人物自由行动。
这一方面再次说明K·J·帕克对细节的执念,另外一方面,也说明了KJ帕克对故事的推动其实是跳跃的:某个细节带来了某个人物,这个人物被推着进入一个场景,大肆活动一番后,细节带来的驱动力消耗完了,只能换下一个细节,下一个人物。
所以K·J·帕克的长篇小说视角总是跳跃的,在跳跃人物中推进故事,这些由富有逻辑性的细节人物和事件构成了庞杂的段落碎片,最终由作者把他们一一编织在一起,汇聚出一段由各个侧面构成的历史,这段历史,就是小说的主线故事。
所以,故事情节永远不会是K·J·帕克长篇小说的核心,能成为核心的只有贯穿这一历史的人物。
巴达斯是个很有意思的角色,我能理解KJ帕克在构想这个角色时的想法,首先,他想要讲他所熟悉的君士坦丁堡陷落式的历史故事(我不仅是在说第一部,整个三部其实都在说城堡、岛屿与整个世界的发展是如何陷落的),这种陷落被他聚焦在那个打开城堡侧面、导致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小角色身上。
他想探讨的是这么一个问题:如果一切事件都是由细节推动的,那么当年城池陷落、罗马覆灭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来自于很久以前的某个细节被人为改变了?也许是一对兄弟不和睦,可能是一场剑斗死了人(同时,背后有意但出于无知稀里糊涂促成这些细节的人,就被设定为了小说中的“天赋者”)。
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深入构思了巴达斯一家人——巴达斯没有打开小说里的佩利美狄亚城侧门,但他确是那个导致一切发生的“细节”之一,另外一个细节是他的哥哥,高戈斯。
这一家人有着非常混乱又富有情感张力的过去与当下,概括来说,就是一群没有丝毫道德感、富有个性的角色,出于自己的人生信条,相互挤压对方的生存空间,相爱相杀。这也是小说最大的卖点(我说了什么来着,富有魅力的人物(及其惊天骇俗的关系)和情绪,是吸引读者的永恒法宝,K·J·帕克懂得一点但不多,因为他的写作动机可能只有四成是吸引读者,剩下都是他的(恶)趣味,他真的很纯粹)。
我懒得讲具体小说,反正小说每一部讲的最多细节的世界展示都在暗示主角的处境与想法。
第一部《钢之色》里故事的锚点是铸剑,巴达斯的处境被比喻成了把钢铸成剑的过程,经受捶打,锻造,成型,然后去杀人。那时巴达斯还有渴望,他渴望自毁,又希望能够通过自己块钢锻成的剑杀掉足够的人,创造足够的价值,回到那个年少逃离的家,找回他能掌控的生活。
草原部落的酋长特莱姆就是锻造巴达斯这把剑的铸剑师——如果巴达斯能守住城,铸剑就能成功,但最后城池陷落了,锻造失败,就像小说里巴达斯用的剑总是断掉一样,他几乎成为了废钢,只能逃离城市。
导致铸剑失败的,就是高戈斯。高戈斯内心有两个信条,一个是重视家人,一个是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三部曲大部分的矛盾与张力都来自于于高戈斯心中上述两个信条的冲突。
一开始,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这一信条在高戈斯心里,是重于对家人的爱的——在第一部,高戈斯为了目的(离开乡村),给姐姐拉皮条,又在事情败露后,为了目的(逃避眼下的责任),杀死了父亲与姐夫,为此巴达斯恨上了他。
但之后,高戈斯开始把目的变成(赎罪),这时,对家人(主要是最恨他,要逃离他的巴达斯)的爱就变成了最重要的事,为达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所以,高戈斯打开了巴达斯镇守的佩利美狄亚城城门,让城市陷落,让巴达斯无处可去,只能投奔他。同时,巴达斯想要在佩城当击剑教练,建立稳定的家的希望也破灭了。
第一部就此完结,值得一提的是这一部虽然有很烦人的元理部分,但守城与攻城还有剑术格斗的部分相当精彩。
到了第二部小说《弓之力》中,巴达斯一开始仍然想要顺从自己的渴望,在高戈斯的岛屿上安然生活,甚至他回了老家,但却无法融入当地生活。
于是,他开始做弓——这也是这一部的隐喻,在中邦那段砍树与造弓的解释是我见过的情绪张力最强的一段话(读K·J·帕克小说的意义就是为了这一刻!)。
就像比喻说的那样,一把弓,弓背和弓腹总有一方要受力,承受压力的总是弓背,知晓城池陷落真相的巴达斯认为自己就是弓背,而高戈斯是弓腹,所以他决定报复高戈斯,但由于高戈斯把“赎罪”作为目的,所以杀死高戈斯是让他达到目的的,于是,巴达斯决定从高戈斯的“家人”下手........最后的结果不剧透或者说大家都知道了,我觉得无论读者看法如何,从逻辑上说这一情节是非常顺的。
最后,高戈斯离开来岛屿,巴达斯亲手把高戈斯守卫的城镇送给敌人,这和第一部构成了精彩的两级反转。此外,我非常喜欢《弓之力》对战争的描写,他的双方领导是学者与商人,战争被描写为商业争端,很有KJ帕克那股混乱中追求理性与逻辑的味儿 。
来到第三部《甲胄之殇》,彻底成为废钢的巴达斯就像小说名字一样,被送入制盔所重新锻造,成为坚不可摧的铠甲,并带领帝国部队回到草原,与毁灭佩利美狄亚的特莱姆对峙,光看简介,是不是觉得精彩爆了?但实际处理上,K·J·帕克仍然走了那条兄弟相爱相杀的路最后更疯的那方获胜的路,他一方面没有往读者爽的方向写(巴达斯复仇没成功),一方面自己似乎兴趣也变了,像上文说的那样,刻画了生动的帝国、翔实有趣(起码我觉得)的制盔,试炼盔甲的过程,但对人物已经不感兴趣了,角色在后面几章死的非常轻巧,让人失望。
总的来说,我挺喜欢法庭剑斗三部曲的,但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来自于我喜欢看那些锻造中世纪铠甲武器,组装攻城车的细节,还有不同地理的人文风情的展示。
我觉得,大部分人会更喜欢里面的人物关系,但这方面我不能说KJ帕克做到了完美,他仍然只是发挥出了他的正常水平。
我也理解K·J·帕克——写人写爱情,哪有写手头正在打磨的这块木头爽!就像配图是我自己画的一样,我亦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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