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这个时候趁着年前轻松,顺着公众号的推荐一口气看完了《繁城之下》。最早看的推荐文章大概是在剧集刚播出两三集的时候撰写的,花了不少篇幅去讲剧集中的动物隐喻以及宋典史的名字“宋仲虬”与唐伯虎的精妙对仗,可惜直到看完剧集,我也没品尝出来这些隐喻的深意。前些日子和刚看完剧集的友人闲聊,在吐槽“直到结尾曲三更都不知道是师父杀了自己父亲”的话题讨论下去,这才发现解读这部剧集的另一个角度:不止剧中有所明示的陆直、陆忠和陆远暴、以及暗示的曲三更和冷捕头,剧中绝大多数的“父子关系”并非建立在血缘意义上的父子关系,但却不仅有父子关系之实,甚至连父子之名也要占有;而这些不正常的父子关系也是推动着剧情发展的关键动力。如果要将这部剧集中的悲剧进行归因的话,正是因为“不是父亲的人想要成为父亲”,才导致血缘上的父亲被基于权力的父亲代替,而这是《繁城之下》中让人感觉颇不自在的权力关系网络的根源。
如果要评选《繁城之下》中给观众印象最为深刻的剧情,陆直在暴雨中被陆远暴逼着下跪认爹的部分想必是位居前列的。这段剧情的前后转折相当激烈,此前两人的“温情”在陆直借着酒劲提出想要正式认陆远暴为父亲后,温情的面具就立刻被决绝地扯了下去。陆远暴与陆直的“父子关系”在“雨中认爹”这段剧情中被定义为主奴关系:作为书童的陆直的奴仆身份是不可抹消的。下人们平常将陆直称为“干少爷”时,陆远暴还可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陆直展示出自己的业务能力时,陆远暴也能给他一些超出书童的待遇。但一旦陆直自己真的将自己视为未来的“干少爷”,问题的性质就立刻变化了:原来之前那些超出书童地位的优待他还嫌不够!假设陆直此时还只是出于渴求父爱的心态才向陆远暴索求父子的名分,我们会发现父子关系所寄托的情感要素已经被陆远暴放到了那些超出身份地位的“优待”之中了,“父子”在陆远暴这样的上位者严重意味着的东西要远多于渴求父爱的下位者。在陆远暴那里,父子关系可以意味着权力、意味着财产,也就是意味着他刀头舔血换来的富豪身份,但唯独不意味着情感支撑。情感反而是他通过权力关系施舍出去的不值钱的东西,而陆远暴用它交换的则是“忠诚”——特别是需要下位者严守身份界限的忠诚。
这种对于“忠诚”以及对身份地位的执着,是与陆远暴曾经的江洋大盗的身份密不可分的。何况他的富商地位也并不稳固。这个形象让人想起《李斯列传》中的那则故事: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作为江洋大盗而聚敛大量财富的陆远暴可以算是仓中鼠了,但这一点对他而言还是不够的。老鼠毕竟还只是老鼠,不知道怕人只是因为人还没有打定主意剿灭它们。想要从老鼠变成人,那就得去获得人对待老鼠的支配权力。这一点对于陆远暴来说倒也是驾轻就熟:在斗鸽子的情节中,明面上的手段既然不好用,那就不如使出绿林手段;既然不能让对方无法对自己生出“敬”,那么让对方“畏”也能得到同样的效果。但如此一来,陆远暴也就永远无法成为以富家翁的方式生活,维持着这种光鲜的合法地位的根本仍是江洋大盗的支配逻辑。这样一来,陆远暴的状态就会形成不自然的扭曲:即使他从江洋大盗摇身一变成为富家翁,但暴力支配的逻辑仍然维持着他的身份与生活。并且正因为富家翁的身份是巧取豪夺而来的,所以他与陆直的主仆关系遵循着更加强调身份差距不可逾越的主奴逻辑:在陆远暴的故事轨迹里,他永远是外人命运的主宰者,否则他便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而一个主宰者只能拥有忠诚于自己的奴仆,决不能允许奴仆更进一步成为自己的儿子,继承自己的主宰地位——即使他没有自己的子女,他也是有自己的家族可以继承这一大笔财产的。以此来看,陆远暴的形象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而且是不论名实都已经成为了“孤家寡人”的那一种。
不过这样的解释方式就无法解释陆近信一家过于“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白状态。不要说陆不忧是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少年形象,陆近信一家似乎都对于自己兄长的手段毫不知情,便莫名其妙地能够领受自己兄长刀头舔血换来的一大笔财富。按照笔者和友人的解释逻辑,这只能是因为写到此处已经无法再具体描绘陆近信一家的形象,毕竟陆远暴的家奴们在主子的浸染下对于巧取豪夺的之类逻辑无师自通,并且接下来在这种支配逻辑下有样学样地用权力支配的逻辑完成噬主的任务是他们人物弧光的顶点;如果陆近信一家也是颇有手段、黑白通吃的大鳄,反倒显得他们像是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了。于是陆近信一家只能成为扁平到形象苍白的无辜牺牲者,不过这倒也阴差阳错地让他们拥有了全剧中为数不多的正常的父子关系。正常父子关系的出现是为了衬托陆远暴和陆直之间的“父子关系”的扭曲。陆近信与陆不忧可以引经据典地调侃“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在“子曰”常常成为杀人凶手的作案宣言的剧情中实在算是难得的轻松场景了,只是对于恰好出现在同一场景中的陆直而言,目睹这一场景想必不会特别轻松。
陆直的台词中第二次出现分量极重的父子关系是在火场中捅死陆忠。一雨一火之间,陆直的变化也尤为明显。上一次是陆远暴以侮辱的性质让陆直向府中的每一个人认爹,而这一次陆直亲手杀死自己的同谋陆忠之后恐怕带着相当的快意质问陆忠“你是不是想当我爹”——甚至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立即补上了几刀。这个场景堪称全剧后半部分的点睛之笔,这一“弑父”的场景是成功的,但也是彻底的失败。在陆直的逻辑中他杀掉了想要把自己作为傀儡培养的陆忠,那自然是杀死了陆远暴的影子的精神上的弑父。然而这种决绝的手段难道不是陆远暴的影子已经活在了陆直的心里?拒绝承认陆忠想要成为自己的父亲的潜台词,以及从此后陆直对牛不厌等手下的身份地位来看,自然是因为他只允许他自己成为所有人的父亲,他要像陆远暴那样支配和自己同谋的所有人。这样一来,陆直对陆忠的弑父既可以视为一场迟到的弑父,也可以视为陆远暴的影子彻底抹消了作为书童的陆直的人格。而按照后一种逻辑去理解,那么此时上演的不仅不是弑父的情节,而且是父杀死了子的倒转戏码。
在个人精神世界成长的含义之外,此处的“弑父”与倒转的“弑父”有实质的权力支配的含义,甚至可以说后一种意味表现得更加直白。这就使得陆忠给出的那个肯定回答有着多种解释方式。我们自然可以说手段老辣的陆忠本来盘算的就是杀死陆近信一家之后成为陆家的新主人,也就是成为第二个陆远暴那样的形象,成为继续支配陆直的新的“爹”,因而陆直一定要将陆忠杀死;但用稍微温情一些的理解,我们甚至可以从陆忠的肯定回答中得到更具有戏剧冲突的回答:假设陆忠的回答多少出于对“儿子”的情感需求,那么陆直完全从权力支配的角度上否定陆忠的肯定回答,双方的鸡同鸭讲正好完美对应了此前陆直与陆远暴的思考错位。陆直在追问“你是不是想当我爹”时,意味着以权力支配为基础的“父子关系”已经侵蚀了原本对于父子关系的想象,局中人为了成为那个唯一的父亲,不得不把“爹”当作具有负面意义的主宰者加以排斥,这即使以儒家的观点讨论父子伦理也不可能接受这种图景了。如果说儒家的政治伦理理想是以父子关系作为基础推演出君臣、师生等伦理来规范社会,那么此时《繁城之下》展现出的是恰好是君臣甚至主仆伦理反向侵蚀父子关系的图景。
当然,剧集中的这层关系在本质上是相当现代化的,我们很难把前面的结论放回历史之中:剧情中除了宋典史的科场案之外几乎没有展现君臣关系,而剧中的家庭有大部分都是不完整的,很少出现正常的父子关系,更不必说想要从中找到一个封建大家长的形象了。但是不难看出,剧集中零星透露出的君臣等关系也不正常。宋典史牵涉到朝中权力斗争而被废去右手,冤狱平反后又自愿来到县衙内部担任不入流的典史官。显然问题的解决方式变成了接近“礼失求诸野”的自我放逐:如果庙堂不是能够让臣下匡正君上的理想场合,至少儒家还可以鼓励“处江湖之远”的生存方式在地方教化百姓实现政治理想。但是这同样没有完成“弑父”的精神成长。显然一旦沾上现实政治的引力,这种弑父的逻辑就很难运行得通,恐怕只有《大明王朝1566》中的海瑞完成了这个任务。但海瑞完成弑父的方式却颇带有一些黑色幽默:正是因为海瑞年幼失怙,在嘉靖身披黑袍在狱中“审判”海瑞时他反而能够不卑不亢地回应嘉靖“无君无父”的诛心之论。但作为“无父无君的直臣”的海瑞终究也只是一个“直臣”,只不过他奉行的臣道要求他刚正不阿地去匡正一个几乎非人格化了的君上,因而嘉靖能够可以将他作为孤臣孽子大加利用,理想的政治秩序因而有了实现的希望。从弑父的框架来讨论,这只是超脱了人格化的权力支配,但非人格化的君臣父子的政治伦理依然存在——否则为什么剧中的海瑞在家庭层面上让人完全喜欢不起来呢?回到《繁城之下》,剧中的陆直则甚至没有超脱人格化的权力支配,他只不过是从棋子变成了棋手。从这个意义上,陆直的弑父并未完成,也不可能完成了:他自己成为了自己的父亲,把自己丢进了一个不可能超脱出去的权力支配的怪圈之内。他既是扭曲的社会秩序的结果,但自己也成为了扭曲社会的第二个陆远暴。所以虽然杀死陆忠时,陆直有“我要拿回我自己”这样的慷慨陈词,但实际上他拿回的早就不是在暴雨中认爹之前的那个自己了。
相较于陆直的剧情线,曲三更的剧情线就显得比较单薄了。但这条剧情线在父子关系的问题上提出了最根本的矛盾:被视为精神父亲的冷捕头实际上是杀死他血缘父亲的凶手,但是直到剧情结束曲三更都对此毫不知情。在父子关系错位且混乱的《繁城之下》中,对曲三更的这种剧情设计应当是有意而为之的。
曲三更与冷捕头的关系大概与他和宋典史的关系相似,在本质上固然是师生关系,但在精神寄托上则带有父子关系的色彩。而随着剧情发展,曲三更的父亲逐一去世,曲三更本人的剧情形象也越发单薄。造成这种现象的问题在于曲三更在精神上所追求的那个“父亲”是一整套为人处世的世界观,而这套世界观发展成熟的过程是剧集前半部分的探案过程的支撑:在污浊的现实社会中,曲三更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可以在坚定自己内心信念的前提下动用市井的手段来拒绝同流合污。曲三更的剧情高光大概是与易捕头对峙,与宋典史在明暗两条线上既完成抓猴妖的任务,又让易捕头的小聪明败露的情节。不过,这种逻辑推演到最后就变成了一个难以回答的诘问:如果你的精神父亲教给你的东西恰好是他杀死你血缘父亲时所用的托词又该怎么办?剧集中并未给出相应的回答,甚至第二个形象更加高大的宋典史也没有给出这个回答。因此只好认为“不回答”就是剧集所给出的回答:血缘关系在剧中本身就是不重要的,甚至是为了剧情发展所必须牺牲掉的。正是因为血缘父亲的缺位,角色才展现出了对精神父亲异乎常人的信赖,也才能成为相对称职的捕快,从而有可能去将已经被扭曲的现实政治秩序扭转回来。但最后与陆直对决的小宝子已经用更加激烈甚至机械降神的方式完成了理念上的最终对决,偏偏剧中甚至没有一些小宝子最后对陆直所说的话的暗示。这就导致我们到最后也不知道剧作者明确给出的,与建立在权力关系基础上的扭曲了的父子关系对抗的关系是什么,因而我们只能在此给出猜测。曲三更和小宝子拥有精神上的父亲作为他们的人生信念和政治信条,这种信条中“复仇”占据了很大的篇幅,冷捕头为曲三更完善了市井的一面,而宋典史补上了正面的政治道德。相应的,小宝子最后是在陆忠挖出的用赃款铸成的书版中生活,最终成为了一个为了道义而复仇的更强大的曲三更。问题在于,这个“道义”是什么?不难看出剧作者对儒家的政治设想很难谈得上信任,那难道最后用来匡正现实的东西只能依靠更加没有标准可行的道德感和觉悟?
应该说,作者还是在儒家的框架中留出了一些比较浪漫的想象。从剧中透出的“专诸巷”这样的地名,到柳十七、吕三乃至谢师爷这样的世外高人都暗示着“道义”尚且有处在江湖之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侠”来承担。只是显然坐着并不认为侠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他们本来就具有被权力者豢养成为家仆的风险。这就导致最后揭晓面目的谢师爷的机械降神意味实在太重,几乎成为了遵循天道的杀伐果断的审判者。不过,整部剧集都愿意以儒家经典作为死者的判词,最后给这个审判者一个虚无的形象,让观众真正看到他执行天道的过程,不也是对儒家政治秩序的进行讽刺的一以贯之吗?扭曲的父子关系从根底上质疑了儒家政治思想的合理性,剧中少有的正面人物只能避退江湖之远有限地匡正现实,甚至于即使要有一个能够对抗反派的力量,他们的面目也很难被具体的刻画出来,只能为观众留下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浪漫想象。如果思维跳跃一些,我们倒是不妨认为这是儒家自己难以在西学冲击之前自己完成“弑父”工作的结果。而真到了要“打倒孔家店”的时候,儒家政治秩序所赖以成立的原本的父子关系也已经在现代性的冲击之下发生了不可扭转的变化。《北平无战事》中对方步亭一家的刻画多少带有一些浪漫的想象色彩,但两代人之间巨大的思维鸿沟也已经是剧情需要着力刻画,借助现实政治的显示框架才能够勉强写通两代人的和解。那么,“打倒孔家店”以来对旧伦理的批判的革命意义也就自不必待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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