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是一首隽永的、听了让人无限感慨的歌,是一个叫腰的乐队作的。腰乐队是中国摇滚亚文化圈不可亵渎的存在,知不知道腰、听不听腰、听不听得懂腰(自称)堪称摇滚乐迷鄙视链“试金石”。
装逼是不好的,但腰是好的。腰诞生在云南昭通,在1998年年底。那一年,“艺术摇滚”的领头军木马、声音玩具相继成立;“说唱金属”老大哥扭曲的机器和朋克新星花儿乐队也都来了,大家都听那英和王菲唱《相约一九九八》。
早期的腰没什么名气,他们太过于草根,又太过于先锋。诗人杨碧薇是昭通人,也感到“腰也挺神秘的”。直到2014年解散,腰也就正经发过四张专辑。腰有自知之明,主唱刘弢说,“我们为民工,底层的人民写歌,但现在看来,只有先锋才听我们。很多人觉得我们神秘,甚至还说我们是云南最好的什么的,我们却不这么认为,云南没有摇滚,我们是云南的怪胎,一切都靠直觉。”
腰的传播,除了早年摇滚杂志不经意的记录,“南方系”报纸偶尔的小布尔乔亚式鼓吹,还因为一个南京民谣歌手没头没尾的一句“把所有的赞美都献给腰”,说完存量不多的专辑不多时就变成了理财产品。腰的成员有在医院、烟厂工作的,也有干个体户的,他们写的歌满布诗性,又不无病呻吟,扎根社会实践,隐喻却无限开放,左派听了想敬礼,右派听完直啜泣。他们批判社会规训,唱“因为不正常让上地发抖,让铁粉碎...因为不正常破坏了驯良的动物园,释放了自由”;他们痛斥艺术(表达)的死亡,“当所有的诗意,都被你我搞过之后/那野的花在路口,像谜一样的脸红了/艺术 仍然是国家里,最普遍的 那一种便秘”。
《晚春》是腰乐队最后一张专辑的最后一首歌,刘弢记录了这首歌的来历:“有年冬天一家旧货店,我用手机从一个铜质的墨盒盖上拍下这几句话;偶然翻出来看一看,看了几年;最后给了绍昆也看,他也喜欢,一拍即合;曲经三易,写成这一首歌。”“一九二六,北伐兵兴,边隅之地,青年两个,墨盒为礼,寄语未来;惟不知抬头落款中的两个人,他们的后来,是否就达学问功名,是否完成…『伟大的人生』。”“我没有为之想得一个适当的标题,只好自作聪明叫做『晚春』这两个字。仅为对应落款的时序;又与小津片名相仿,也不避。藉此,作腰乐队完结终曲。”
这首歌实在太有感染力,太容易让人共情。让人霎时间猛地站在了百年前社会阵场的炮火中,朝迁市变,硝烟弥漫,总是国难又家难。在时代不知前路的巨海愤潮下,字里行间却喷涌不止对人生的洒脱和自信,欣然穿梭在人生的枪林弹雨间,突破了历史的桎梏。
这位懋德是何等人物,能叹出这一句“奋勇啊 然后休息呀/完成你伟大的人生”?
之前没和Allen说过几句话,至今也没见过。22年6月底,Allen评论了一条我关于Green Day乐队的朋友圈,接着由头两人聊了几句朋克乐、台湾民歌运动,突然他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欣喜若狂,兴奋的开始找一切和罗念生相关的信息。我们想要搞明白,谁是懋德,谁是成辉,北游是什么,想要知道,“他们的后来,是否就达学问功名,是否完成…『伟大的人生』”。
很快,我们查到《罗念生全集》的第10卷收录了罗念生的部分来往书信和自撰档案,但发行量很少,市面上都是盗版。一番折腾,我终于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买到了书,而Allen则去微博尝试联系罗老先生的儿子,但未果,似乎已退出微博。
我生怕错过了哪一点信息,一页不差的读完了这卷书。在寻找证据的过程中,我意外发现罗念生是个极为有意思的人。
他是一个极富有情感和生命力的人。1934年,他得知挚友朱湘投水自尽,在给共同的朋友曹葆华信中,他说“自杀是弱者的行为,我们要和生命作对到底。”
在与鲁刚(应是一名编辑及译作者)的信件中,他常吐槽出一种黑色幽默感:
在给他的学生刘以焕的信件中,罗念生一边说他的身体不太好,经常要手术,要住院,但同时又嘱咐以焕“希腊文学作为业余。 要集中精力于学习与业务。 ”和“请不要寄药来。”还拒绝了以焕同志讨书的请求。
但后来,罗念生临终将他的事业托付给了刘以焕,如视频:
罗念生,学名就是懋德,幼名德辉(兄弟名字叫成辉就显得十分合理了),童年在四川威远乡下读私塾。一九二二年,他入清华学校学习数学。一九二六年,罗家中落,无力供学,罗念生弃理从文,以卖字为生,千字一文,自力更生。
但成辉/哥哥是谁,我们还是毫无头绪。猜测是堂兄或族兄,猜测成辉实际是“生辉”,或这墨盒实际应该反着看,是罗念生北游(赴京求学),其弟赠罗墨盒。或其挚友朱湘,或罗皑岚。但可能性最大的,应该还是这一年因家中生意失败,接济罗念生读书的乡人。
年代久远,记载稀少,也只能找到这了。Allen也曾托朋友把罗老的资料发给过刘弢,但也没什么下文。我去查了清华学校的校史,也没查出一二。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终于辗转联系到了罗锦鳞先生,也就是罗念生的儿子(古希腊戏剧专家,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教授)。
最后,Allen把《晚春》发给了罗锦鳞老师,不知道罗老师听没听。
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在读《罗念生全集》,罗念生在翻译中确实喜欢用“奋勇”,如“因为波斯的貔貅所向无敌,她的人民又怀抱着奋勇的精神。”自己的文字中,“奋勇”也经常出现,如《芙蓉城》中“忽然一只酒醉的水鸭从舫上飞下,群龙怎样奋勇也擒不住它。”和睦的用法也与诗中无异,“同住的结果使你们失了和睦。”“总有一天,他们(按:指忒拜人)会利用一个小小的口实,大动干戈,破坏今日所保证的和睦。”“他用双行体和讽刺体写政治诗,足以代表雅典人的精神:身心的和谐、意志的坚强、勇敢而谨慎的性情。”
《打猎》里,罗念生提到同行人有公公和些许亲友,其中有“刘老师,余表叔,成哥哥和打靶极稳的刘四”。打猎途中,成哥哥打趣他说:“你真不中用,那有兔子会咬人,只有人会吃兔子的。你就是没有枪,闭着眼睛去捉也行。喜得好没有骇掉魂!不然,你妈又要怪……”他在文中也反击道“那野东西跑地更快,它那儿追得上,前面是成哥哥的凸口,成哥哥是新手,打坐火都像缺牙巴咬虱子,打毛狗更难形容了,那知他不懂规矩,像守兔子一样坐在路中”。
这位与罗念生熟稔到互相打趣的成哥哥,大概率就是成辉,罗成辉。想来,幼时成辉和德辉常一同玩耍,感情甚好,成辉想必也为德辉赴京求学感到骄傲。未曾想家道中落,1926年,不常出川的成辉与懋德相见,同游京城,饮酒、高歌。临别时,懋德以他平日写字墨盒为礼,刻诗一首。
成辉后来如何,我们不得而知,罗念生老先生已经离我们远去了,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知道,这一切是否真如我们所想。但一点点阅读罗念生的文字后,我逐渐确信,一定如此。罗念生一生都在践行这首诗中的每一个字,从清华学校艰难毕业后,他远赴美国、希腊留学,此后一生奉献给了古希腊文学、戏剧,一言两语难述其成就。他用自己的人生作为建材,在两个伟大古老文明间架起了一座参天大桥。但从他的文字中又屡屡感到昂扬的乐观主义,彻底的幽默和亲切。奋勇、和睦、伟大。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他在《思乡》里写道,“今天见到图片,得知我县建设突飞猛进,成就辉煌。图片中的中学教学大楼,宏伟壮观,使我神往,恨此身早生了半个多世纪。我曾于去年11月赴雅典潘特奥斯学院领取一个学位,到达时即因肠病开刀,12月初回国,又住医院四个月,在病床上常怀念家乡,现在我的身体逐渐复原,以新诗体翻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这是我最后呕心沥血。我热爱家乡,愿身后骨灰能洒一点在家乡田间,使泥土肥沃,催促生机,养育一代新人。”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诗酒与法”,因机核机器审核有所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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