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看了《呼啸山庄》。看这小说的原因是,看到有人评论:“《呼啸山庄是》是反直觉的,它反的是古往今来古今中外,普罗大众对于跨越阶层这件事的浪漫想象。”
这句话说得有道理,但又太过宏观和概括,以至于失去了对小说本身众多细节的关注。
《呼啸山庄》中的“阶层”所代表的,其实换个说法,是一套从上层阶级往下覆盖到下层阶级的(宗教)道德观念,起码小说作者艾米莉·简·勃朗特是这么描绘的,小说中这套道德规范的代表不全然是凯瑟琳,也不是希斯克里夫,而是埃德加和“半个凯瑟琳”。
从始至终,凯瑟琳清醒地确信自己“爱”着希斯克里夫。她把希斯克里夫看作岩石,看作自己灵魂上的双生子,看作另外一个自我,也就是说,在作者的想象中,起码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的爱,是近似于理解的,那不是一种源于长期相处的理解,而是一种能相互认可彼此黑暗与丑恶、生来就具有人格相似性的宿命般的理解。
这也许是在荒原中徘徊、远离道德世界又从小接受道德教育的艾米莉·简·勃朗特所能做出最深的对“爱情”的想象。她精神生活逼仄,非常、非常的孤独,这样的一个人,是不会认为爱情代表痛苦的,相反,她会在爱情想象中寄托非常深沉的东西,这些东西中就包括理解。
除了你之外,还有,或者说应该还有,另一个你的存在。要是我整个儿全在这儿了,那把我创造出来的用处是什么呢?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大的悲苦就是希思克利夫的悲苦,而且从一开始,我就全都觉察到、感受到了。我活着的最大目的,就是他。
于是,她为凯瑟琳创造了希斯克里夫,这个能与凯瑟琳在呼啸山庄外的荒原上奔跑,能理解凯瑟琳身上“非道德”那部分的男人,他野性十足,凶狠歹毒,在凯瑟琳死后,对“符合道德规范的”另外两个男人进行毫无道德、为大众唾弃(他根本不在乎)的残酷复仇,他为凯瑟琳出走,为凯瑟琳流泪,为凯瑟琳复仇,最后为凯瑟琳死去。
艾米莉·简·勃朗特是个很清醒的人,她质疑社会道德规范中宣传的那些美好爱情的“专一性”(正因没谈过恋爱,所以更加反叛)。她很明显没得到过也不相信这种“爱情”,于是,她把爱情和更深刻的个人情感体验绑在一起。这是非常现实的想法:爱,终究会消逝,只有关乎自我的连结会长存——这明显也和当时的主流道德观念(乃至于如今你我所处的这个社会的道德观念)不符。
在《呼啸山庄》的若干对爱人中,她展现了许多种爱情形式,这些参与爱情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艾米莉·简·勃朗特能够清楚地看见社会道德规范与各个人与生俱来的独特本性之间的那条分界线,为什么有人会觉得小说很压抑,就是因为作者是以非道德的视角来阐述整个故事的,它不是《傲慢与偏见》那样的“正经”的小说,也不全然是反压抑小说,作者无法否定道德的意义,她要讨论的是这样一个问题:人要如何调和自己身上“被道德所不允许的部分”与“追求道德的部分”?
希斯克里夫代表着凯瑟琳身上“被道德规范所不容的”那部分,而另外一个主角埃德林,代表的就是“符合大众道德规范”的那部分,这也是大部分人都爱看的部分:俊男与美女过着体面生活,埃德林善良、体面、行事符合规则,对爱人非常“深情”(这种深情有多少是软弱和善良的成分,正如当他见识到了凯瑟琳的非道德一面后,下意识想要逃离,最后仍然因为她的哭泣停下脚步,即便内莉骂成“软弱的男人”也要去拥抱凯瑟琳),永远值得信赖。
凯瑟琳有很强的道德感,她追求体面,又深知自己的品性不融于所谓那个年代“正派人家”的家庭中,这点从她的父亲、女仆对她的态度中已经很好地解释了。老肖恩死前对凯瑟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为什么就不能一直做个好女孩呢?”这个“好”,就足以说明一切了,更何况代表着社会道德观念化身的女仆内莉也在全程批评凯瑟琳,和凯瑟琳对着干。
这样的凯瑟琳,对社会道德观念一方面是不屑的,她真心喜欢着希斯克里夫,把这个“野小子”看作了外一个自己,一方面她的道德感,又促使她去喜欢埃德林,这种喜欢不是假的,虽然一开始确实很简单,在和内莉的对话中,凯瑟琳承认自己喜欢埃德林的“体面,干净,家里有钱”,她渴望自己的一部分进入那种符合社会道德观念的生活,但她又清楚自己不会放弃天性,她说埃德林家是天堂,但又很快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天堂哭泣。
要说天堂不像是我的家,所以我哭得很伤心,闹着要回到尘世来,惹得那班天使大怒,把我扔出天堂,扔到了呼啸山庄高地上的荒原中心。
于是,她提出了一种“天真”的解决方式:和埃德林结婚,条件是埃德林要和希斯克里夫做永远的朋友,他们一家要接纳希斯克里夫——这从道德视角来说堪称“惊世骇俗”,但对凯瑟琳来说,她自认是真诚的,自认完全兼顾了所有人的幸福——前提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能够跳出道德规范来爱她,她当然也有足够的信心回馈每个人的爱。
世上的所有林敦(指埃德林一家)全都可以化为乌有,可我绝不会答应抛弃希思克利夫。啊,那不是我原来的打算——那决不是我的本意!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就不会去做林敦太太了!他将和过去一样,一辈子永远在我的心中。埃德加必须消除对他的反感,至少也要能容忍他。当他知道了我对他的真实感情,他会这样做的。
于是来到了《呼啸山庄》前半段的高潮,希斯克里夫发现凯瑟琳要嫁给埃德林后,选择出走,凯瑟琳再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她大病一场,嫁给了埃德林。
在埃德林家里的凯瑟琳并不温柔,而是很刚硬。很多人会带入内莉的道德视角,指责凯瑟琳“专横独行”(这不能不说是作者有意为之),凯瑟琳的刚硬,正建立在她对道德的看法,对自我的了解比所有人都深的基础上。她直觉到埃德林的爱是被阉割的,这种阉割(或者说压抑)同样存在于埃德林这个人本身,他和她完全是两种人。她并不爱埃德林受到所有人称赞的善良和体面——这一点无法用语言表达,这种表达本身在道德世界中不被允许。
结果就是,凯瑟琳的内心必须十分坚强,因为不坚强,就无法活在这样一个充满道德规范的世界上。
他们(指凯瑟琳和埃德林一家)是一个笔直挺立,其余的全都服从依顺。既不会遭到反对,又不会受到冷遇,谁还能使性子、发脾气呢?
在小说中凯瑟琳对埃德林的几次哭泣中,你能看见她的真实想法。
我们两人都哭个不停——不完全是因为悲伤,我还为林敦那被扭曲的天性感到难过。他永远不会让他的朋友们舒心,他也永远不会让他自己舒心!
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爱。是始终陪伴鼓励支持,成为彼此的唯一?还是做个贤惠妻子,成为一个好的女主人和好的母亲?从这些角度来说,凯瑟琳仍然是爱埃德林的,但这种爱,出于一种假模假样的对道德规范下的爱的模仿。凯瑟琳在这方面能做的很好,她可以轻易让埃德林顺服她,但凯瑟琳的真正追求是更深层次的连结,她渴望能有人跳出道德规范来和她在一起。
凯瑟琳身上同时有自我奉献和自私自利两种性格特点,她爱着所有人,她能让每个人感觉自己被爱,只要满足一个前提:所有人都爱她,顺从她,成为她的世界的一部分,凯瑟琳的世界,就是一个半处于社会道德规范,半处于她的天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她能照顾所有人。
但她的幻想最终落空了,整个《呼啸山庄》没有人能理解她,就连两个爱着她的男人也不行,于是她对两个人感到同样的愤怒:
一个天性软弱,一个生来粗暴,两个我都一味纵容,结果得到的是两种莫名其妙的怨恨,愚蠢得简直可笑!埃德加,我一直在卫护着你和你的一切。我真恨不得让希思克利夫狠狠抽你一顿,你竟敢把我看成这么坏!”
再说说内莉。内莉是希斯克里夫整个复仇的见证者,也是故事的叙述者和参与者。她的意义是以符合社会道德观念的视角,来重述这一整个写于非道德视角的故事。
得益于艾米莉·简·勃朗特超强的道德观念,内莉这个角色很有迷惑性,当你以内莉的视角和心理活动来评判凯瑟琳、希斯克里夫和埃德林,那么你只能看到最外层的故事:一个由疯子、懦夫和捞女组成的狗血三角恋。
也就是说,艾米莉·简·勃朗特很早就预见了读者对凯瑟琳的评价,于是她抢在读者面前安排了内莉这样的角色来发表道德评判(非常黑色幽默的是,有不少人觉得内莉是她们的嘴替)。
我的心始终在主人这一边,而不是在凯瑟琳那边。我自认为是有理由的,因为他仁慈、忠厚、正直,而她——她不能说完全相反,可是她似乎太放任自己了,我对她的为人准则不太相信,对她的感情更少同情
别忘了,这个视角本身就是内莉的视角,凯瑟琳从始至终是真诚的,她多次用连内莉都觉得“真诚”的语气说话,这种真诚很明显不容于怀揣着当下社会道德观念的读者——请注意,内莉是评判者,是叙述者,更是整个事件的参与者,凯瑟琳的死和她有很大的关系。
凯瑟琳死后,故事由凯瑟琳主导的与道德世界共存,转向为希斯克里夫主导的对道德世界复仇。这段在故事中以内莉的视角来叙述显得十分灰暗,像是埃德林代表的“道德”被希斯克里夫代表的“野蛮”战胜了,但很大程度上代表这作者此时的灰暗心境,不是为“道德”的失败而悲伤,而是为凯瑟琳的失败悲伤,于是希斯克里夫不会停下。
直到结尾,终于有了一丝“曙光”,希斯克里夫放弃了复仇,因为他看到了小凯瑟琳与哈里顿的爱,忽然觉得复仇没什么意义了——其实是一种厌倦,对于“爱”这一议题的重复与混乱的厌倦。
《呼啸山庄》作为艾米莉·简·勃朗特的唯一一部小说,它表现出了作者相当强的叙述能力,每个角色都相当完满,这很了不起,可以让人忽略小说在情节设置上,有不少简单和取巧的部分,在这一切之下,它所包含的情感和想讨论的主题十分深刻又私人的——我相信,正是为了让人看到这些,艾米莉才会写下这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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