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真实身份、精心伪装的超级英雄,这种故事在当下可说是泛滥成灾,但是,如果我们要追溯它的源头,还得追溯到英国匈牙利裔女作家奥希兹女男爵在二十世纪初创作,在一九零五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出道作《红花侠(The Scarlet Pimpernel)》。后来的《佐罗》(1919)和《超人》(1938)都深受《红花侠》影响。一九零八年,我国翻译家林纾将该书翻译成文言文,定名《大侠红蘩蕗传》,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周廋鹃非常喜欢林译本,甚至仿写了很多“义侠小说”。深受《红花侠》影响的著名创作者,除了周廋鹃,还有漫威漫画的栋梁祖师斯坦李、007小说的作者伊恩弗莱明,以及日本著名剑侠小说家大佛次郎(他最典型的受影响作品是《鞍马天狗》)。
《红花侠》最初在英国的走红,有上世纪初期中上阶层恐惧革命的时代情绪,以及英国人对法国人的优越感加成。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冷战时期,从欧洲大陆、皮诺切特的智利到种族隔离的南非,《红花侠》成为鼓励人们对抗各种法西斯的精神武器,那些致力于救助事业的义士们,纷纷以“繁笺花”自喻。
有趣的是,《红花侠》的中文全译本,此前只有林纾这一个文言文本子;海峡两岸的白话文版本,都是台湾解严之前从日文儿童改写本转译的,台湾东方出版社和上海文艺出版社都有份出版的王梦梅译本,翻译自日本剑侠小说家小山胜清给讲谈社写的儿童改写本,小山写过《严流岛后的宫本武藏》,改写时不改剑侠作家本色,大搞原作没有的武打和冒险场面。鲁迅和许寿裳弟子洪炎秋的译本,则是翻译自日本儿童杂志《小学五年生》1953年11月号的赠品册子。
译者出于“填补空白”的个人兴趣,从2020年起,以日本第一个全译本——村冈花子译本为底本,参考中田耕治日译本、西村孝次日译本、企鹅英文版实体书、古登堡英文电子版,以碎片时间进行翻译,历时五年基本攒完,由于不同时间翻译心境不一样,加上最后三章动用AI提速,文风可能不统一,也难免会出现错漏,此次分享给大家欣赏,还望不吝指正。
前几章沿用了林纾译文的部分佳句;大反派chauvelin翻译成“萧布兰”,是向王梦梅译本的“谢布兰”致敬;某餐厅译成“灰猫亭”,是向横沟正史日文节译本的“黑猫亭”偷师。
红花侠 The Scarlet Pimpernel
好一群乱民,其涌如潮,其声如吠,势汹汹然。他们虽具人形,却无人性,满怀着卑贱的欲望、强烈的报复冲动和嗔恨心,形貌、声音,都与野兽无异。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此处是巴黎西门。十年后,得意洋洋的一代暴君拿破仑将在这里建起一座不朽的纪念碑——凯旋门,以满足国民的荣耀和自身的虚荣。
这天,断头台上,血溅终日。根据法国自身的愿望,过去该国引以为傲的世家贵胄,都沦为了换取自由与博爱的人牲血税。大规模斩首行刑,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
在城门关闭前,正是最精彩的戏码出现的时候,群众从刑场所在地格雷夫广场蜂拥而出,涌向四面的城门,想要一睹这出好戏。
这就是每天都在发生的光景。不管怎样,法国的贵族们,实在是一群愚蠢的家伙!
对法国人民来说,贵族们都是逆贼。十字军东征以来令法国为之自豪的大人物——也就是法国的古老贵族们,只要生为其子孙,无论男女老幼,都是逆贼。他们的祖先残民以逞,用精致带扣皮鞋的猩红色鞋跟,肆意践踏着平民。但是,现在人民成了法国的统治者。而昔日的统治者变成了被欺压的人。由于平民大多是赤脚走路,他们没有把贵族压在鞋跟下,而是把贵族们压在更有效力的东西下面——断头台的刀刃!
这骇人刑具,每天都不断地大声呼喊,索求更多人殉——从老人、可怜的小孩、年轻姑娘开始,最终轮到了法国国王和他那年轻美丽的王后。
但是,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统治法国的正是人民。无论哪个贵族,都和他们的祖先一样,是人民的逆贼。二百多年来,贪婪的宫廷为了满足自身穷奢极欲、酒池肉林的生活,逼迫法国人民辛勤劳动、承受奴役、忍饥挨饿。这些世家贵胄,过去曾一连几代人为宫廷增光添彩;如今,他们的后裔必须躲藏起来,为了躲避人民大众那迟来的复仇,只有逃亡一途。
他们想藏起来,想逃出去。这才是最有趣的事情。每天下午关门前,市场上的运货马车排成长队从各个城门驶出时,总有一两个贵族傻瓜,想从公众安全委员会眼皮子底下跑掉。每处城门都由共和政府麾下的士兵严防死守。贵族傻瓜们打扮得各式各样,以形形色色的借口,试图通过城门。男人穿上女人衣裳,女人扮成男人模样,孩子们把乞丐的百衲衣披在身上。逃亡者中有各种地位的贵族,甚至还有前公爵、前侯爵和前伯爵。他们想逃离法国,逃到英国或其他可恶的国家,煽起外国人对这场法国光辉革命的反感,或者乞师兴兵,救君王于囹圄——昔日的法国国王,如今已幽囚受辱,身陷圣殿塔监狱。
但他们一般都会在城门口被捕。值守西门的比博士官,在这方面嗅觉尤其灵敏。无论贵族如何精心乔装改扮,都能被他察觉。当然,在那之后就很有趣了,就像猫盯着老鼠一样,比博士官会紧盯着猎物,有时会用一刻钟时间来捉弄他们,装出一副被前伯爵和前侯爵们的乔装、假发和其他做作的伪装道具所骗过的样子。
啊!比博的幽默感,还真是犀利而惊人。因此,那些贵族在西门附近徘徊,企图逃脱民众的复仇,却在一瞬间被比博抓住时,真是不容错过的精彩时刻呢。
有时,比博会刻意把鱼饵放出城门,让他们先至少保有两分钟希望,以为自己能平安逃出巴黎,抵达英国海岸。然而,比博一直在估算时间,当这些傻瓜刚从城门走出十米多一点,他就会叫两个士兵追上去,剥掉伪装,把人押回来。
逃亡者中常有女人。当某位傲慢的侯爵夫人被比博抓获,得知次日就会宣判,然后会立刻与断头台结缘时,她的表情都非常滑稽。 哦!那多么可笑啊!
因此,在这个晴朗宜人的午后,聚集在比博值守的大门前的人群,的确狂热而兴奋。嗜血的欲望,不仅越看越强烈,而且不知厌倦。今天,人们目睹了上百个贵族的首级落下断头台。第二天,他们还希望能看到一百个人头掉落。
比博士官把啤酒桶倒扣在城门旁,然后坐在上面。他带着一整排士兵。工作最近明显地繁忙起来了。这些可憎的贵族们出于恐惧,拼命逃离巴黎。管他是否无辜,只要某家人祖上早年侍奉过可恨的波旁王室,那么这家人老幼男女都是叛国逆贼,必须被送上断头台。最近比博每天都要戳穿一批保皇派逃亡者,把他们押送到由爱国志士弗基耶·坦比尔担任委员长的公众安全委员会受审,他对此非常满意。
比博的工作热情得到过罗伯斯庇尔和丹东的赞赏,他自己也为把至少五十名贵族送上断头台而自豪。
但今天,守卫四面城门的所有指挥士官都接到了特别命令。近来,许多贵族成功逃离法国并抵达英国。关于这些逃亡,颇有些奇怪的传闻:逃跑变得非常频繁,而且异常大胆。民众对此事也异常兴奋。由于让一整个贵族家庭从眼前溜走,负责镇守北门的格罗斯皮尔士官被送上了断头台。
毫无疑问,这些逃亡是由一群勇敢无畏的英国人有组织地进行的。他们插手这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完全是出于爱管闲事,他们利用闲暇时间出手,把那些铁定要被合法处死的法国贵族救走。流言很快就被添油加醋地大范围传开了。可以肯定的是:这群好管闲事的英国人真的存在,他们荒唐地奉戴一位非常勇敢而大胆的男士为首脑。关于其具体行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这位男士带着救助对象来到城门口,然后他们就突然隐身,在某种神力加持下逃出城门。
没有人见过这些神秘的英国人,更谈不上他们的首领了。人们光是随口提到这位首领,就会因迷信而恐惧地颤抖。身为公众安全委员会委员长,弗基耶 · 坦比尔总是在案发当天收到一张来历不明的纸条。有时他会在自己口袋里发现,有时他在去公众安全委员会的路上,在人群中被陌生人递给他。
那张纸上写着一个简短的通知,说那帮爱管闲事的英国人已经开始行动了。而且总有用红墨水印制的图案,那图案是小星星形状的花,也就是咱们英国人常说的红色繁笺花。在接到这个大胆狂妄的通知之后的,公众安全委员会的人们就会在几小时内接到消息,说大批保皇党和贵族已经逃到了海岸上,正平安无事地向英国进发。
法国共和政府采取了两手措施:一手是加强警戒:给每个城门都增派了一倍警备兵力,并以死刑来威慑各城门警备指挥官,另一手是高额悬赏,以追捕这群胆大妄为的英国人。对于神出鬼没的首领“红花侠”,赏金更高达五千法郎。
人们都认为,只有比博能得到这份奖赏。比博也任由他们这么想。于是,每天都有一大群人涌向西门:万一比博中士在识破逃亡贵族时,顺便抓获与之同行的红花侠呢?这可是不容错过的好戏啊!
“格罗斯皮尔是个笨蛋,如果上周值守北门的人是我... ...”
“格罗斯皮尔一直在门口认真地监视着。”人们为了听他讲故事,热情地围了上来,比博煞有介事地说了起来。
“‘红花侠’这号爱管闲事的英国混蛋,我们早就知道了!该死!只要这厮还是人,就绝对通不过我值守的关卡!除非他是恶魔降世。格罗斯皮尔真是个傻瓜!当出入市场的运货马车缓缓通过城门的时候,有位老人驾着辆载满木桶的马车驶来,有个男孩坐在他身边。格罗斯皮尔明明喝了不少酒,却认为自己头脑依旧清醒灵活。他察看了那些酒桶——至少察看了大部分,确实是空桶,于是就放过了那辆马车。”
一阵夹杂着愤怒与蔑视的骚动,从围在比博身边的衣衫褴褛的人群里爆发了出来。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士官继续说道。“有位警备队长带着十二名守卫走过来,气喘吁吁地问格罗斯皮尔:‘那辆运货马车通过了吗?’‘他们刚走,还不到半小时呢。’格罗斯皮尔回答。‘那么说,是你放跑他们了?’警备队长怒气冲冲地吼道。‘作为奖励,我要把你送上断头台。中士,前公爵夏利和他的家人都藏在那辆运货马车里。’格罗斯皮尔大吃一惊:‘糟了’,队长接着说:“没错,赶马车的老头正是那该死的英国佬‘红花侠’!”
比博被自己讲述的故事逗得前仰后合,一时无法继续说下去。
过了会儿,比博又说道:“队长喊着‘你们给我追啊!’。‘别忘了赏金,快去追他们。他们还没走远呢!’便带着十二个部下跑出城门。”
不过,这些嘲笑在比博看来似乎非常可笑。他笑着笑着,笑得腹部疼痛,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不,不。”他终于开口了。“运货马车上没有贵族,赶车人也不是‘红花侠’。”
“你们都错了。那个警备队长正是红花侠乔装改扮的,那些士兵全都是贵族冒充的。”
这次,大家谁也说不出话来。这故事确实有些神奇。虽然共和政府驱逐了上帝,但并未成功消除人民心中对神鬼的恐惧。那英国佬铁定是恶魔降世。
大约十二辆带蓬马车排成一队,准备离开城镇,以便在第二天把近郊出产的农产品运往市场。比博非常熟悉这些马车,因为这些马车每天要两次经过他的城门,一次进城,一次出城。赶车的大多是女人。比博每次都和其中一两位攀谈几句,同时把车厢内部查个底儿朝天。
赶着大蓬马车的妇人们,总是整天在刑场的断头台下,一边用毛线织着东西、扯着八卦,一边看着死囚护送马车列队把恐怖时代的人牲运过来。贵族们被带来陪侍断头台夫人的欢迎宴,一个个身首异处,在大家眼中,原本就非常好看。因此大家会争抢靠近断头台的地方。这些女人被人们称为“织毛衣婆子”。由于比博白天在刑场值勤,这些老太婆他大多认得。当她们坐着织毛衣时,头颅一个挨一个地从刀刃下滚出来。那些备受咒骂的贵族的鲜血,溅到了老太婆们身上,溅得满身都是。
“喂,大婶啊,您手上的东西是什么?”比博向其中一个可怕的老太太喊道。
白天,他看见这个老太婆坐在旁边,手里拿着编织物和拉车的鞭子。现在一看,她的鞭柄上系着一排卷毛。从金发到银发,从红色到栗色,各种颜色的都有。她对着比博狞笑着,用筋骨嶙峋的手抚摸着它。
“我与断头台夫人的情郎混熟了。”老太婆一脸奸笑着说:“每斩下一个首级,他就会剪下一绺头发给我。他说明天也会给我留下头发。只是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回到老地方啦。”
“哦,大婶,您家出啥事儿啦?”即使是比博这种铁石心肠的强人,也会被对方把血腥猎物绑在鞭柄上的骇人样子,而不禁吓得浑身颤抖。
“我的孙子得了天花。”老太婆用大拇指用力指了一下货厢。
“有人说,也可能是得了鼠疫。如果是这样,我明天就不能来巴黎了。”
一听到是天花,比博就慌忙往后退一步,又听到“鼠疫“二字,更是连忙从老太婆身边退开。
“该死!”,他喃喃自语。人群也迅速退散,只把马车孤零零地留在中间。
“你真是胆小。”她说。“真奇怪,堂堂大男人,竟然这么害怕得病。”
所有人都被这种不祥的疾病所震慑,顿时鸦雀无声。只有这种疫病,还具有让这些野蛮残忍的人感到恐惧和厌恶的力量。
“你,还有那个鼠疫缠身的小鬼头,快滚!”比博以嘶哑的声音喊道。
于是,老太婆笑得更放肆了,她一边开着下流玩笑,一边给了瘦马一鞭,把马车赶出了门外。
这件事让整个下午的狂热气氛都泡汤了。人们在骇人的诅咒——也就是说,在天花和鼠疫这两种无药可医的不治之症面前——退缩了。有好一会儿,大家都阴沉着脸、说不出话,本能地互相用眼神试探地盯着对方,生怕人群中已经有人染上了鼠疫,互相提防着在门口徘徊。不久后,就像格罗斯皮尔那时一样,警备队长突然出现了。但是,比博认识这位队长,所以相信他不是‘红花侠’假扮的。
“运货马车——”还没到城门,警备队长就气喘吁吁地喊上了。
“那辆马车上载着塔尼伯爵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她们三口人都被定为逆贼,判了死罪!”
“那,赶马车的人呢?”比博感受到背脊上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嗫嚅地低声说道。
“该死!”警备队长回答道:“我看,那老太婆恐怕正是可恶的英国人'红花侠’。”
评论区
共 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