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文原题:どしゃ降りのラストシーン 作者:片冈义男
首刊于日本《野生时代》杂志1978年3月号,后收入角川书店1980年版《鲍比的迷情夏日》小说集。中文译文以官方电子版(即1980年小说集版)为底本。
吃过迟来的午饭,岛田祐介从自己房间拿来两本漫画杂志和一个枕头。他来到客厅的六叠榻榻米房间,把枕头放在正中央,然后躺下来开始看漫画。
太阳已经西斜,阳光不再照进这个房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宜人的微风吹过。这是个在夏日午后躺着消磨时光的绝佳房间。
高中的暑假,今天正好过了一半。慵懒度日的方式,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生活。
在万里无云的炎热午后,风太过舒适。祐介渐渐犯困,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同一页漫画杂志反复看了三遍,然后缓缓向左翻身。他把双手拿着的漫画杂志直接扣在榻榻米上。
他把头从枕头上移到榻榻米上。这是祐介睡觉时候的习惯。晚上躺在床上,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就会把枕头拿掉。
祐介脸颊贴着榻榻米,半睁着眼睛望向庭院。铝合金推拉玻璃门大开着,门外的檐廊对面,鲜红的一串红花朵在风中摇曳。
祐介和比他大三岁的姐姐,都非常喜欢红色的花。一串红从初夏开花,一直开到十一月左右,大朵大朵的深红色花朵绽放,而且很好打理。所以,庭院里到处都种着。
在风中摇曳的一串红花朵和绿叶的对面,是祐介的摩托车。那是今年入梅前刚买的新车,400cc 的双缸摩托。
炽热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摩托车上。上午刚打完蜡精心擦拭过的车身各个部位,都闪耀着锃亮的光。
祐介抵挡不住眼皮的沉重,眼睛缓缓闭上,他看着自己的摩托车。即便现在睡过去,也就只睡一个小时左右。就把摩托车留在阳光下吧。
这样想着,他暂时闭上了眼睛。然后,眼睛依然闭着,祐介在榻榻米上坐了起来。
他左右晃了晃脑袋,睁开眼睛,双手撑在榻榻米上站起身。他把双臂伸直,接着原地轻轻跳了一下。身材高挑的十七岁少年祐介,双手很轻易地就碰到了天花板。
他从檐廊走到庭院,趿拉上凉鞋,走到摩托车旁。他绕到摩托车左边,摸了摸深紫色的油箱。被太阳晒着,已经有些发烫。
祐介把手放在车把上,抬头望向天空。湛蓝的天空满是强烈的阳光,十分刺眼。
虽说从今天开始就进入八月了,但在信州的这个内陆盆地,白天气温超过 30 度的盛夏日子,在八月里有二十天以上。简直热得像热带一样。
祐介把摩托车推进车库。车库是装配式的,有墙壁和天花板,他把摩托车推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支起了中撑。
从车库出来后,祐介看向大门的方向。大门旁边的邮箱映入眼帘。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好像有邮件。
祐介走到邮箱前,打开镶嵌着玻璃的小铁门,拿出了斜插在里面的一张明信片。
是一张风景明信片。收件人写着岛田祐介。他看了看寄件人的名字。在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末尾,能看到 “石川奈美子”。是高中时的同班女生,他平时都叫她 “奈美”。
估计是暑假去了什么地方旅行,从旅行地寄来了明信片。他这样想着,又回到檐廊,脱下凉鞋回到屋内。
他坐在榻榻米上,看着明信片。这是从孩童时代起就看得腻烦的信州山区风景明信片。
明信片上的山景照片,从构图到季节色彩,感觉从儿时起就一成不变。
既然特意寄来,是不是哪里有不同呢,祐介先端详起照片。并没有任何不同。夏日的高原,远处的山峦,还有蓝天白云,都像明信片上一贯呈现的那样。
他把明信片翻过来,读起奈美子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写下的文字。
岛田祐介同学:
暑假过得怎么样?明年就高三了,备考会很辛苦,所以能悠闲度过夏天的,也只有今年了呢。请尽情享受悠闲时光吧。你骑摩托车了吗?千万不要出事故,一定要戴头盔哦。白色头盔很适合岛田同学呢。现在我在一个稍微有点远的地方,来这里的时候路过了岛田同学家门前。那里长着好多一串红。现在,我偶尔会想起那些花。一想到再也看不到了,就有一种既悲伤又释然的奇妙感觉。因为,我就要死了。我要自杀。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这里——就是这张明信片上的山里,我来画个地图吧。能看懂吗?画得真差啊。在画叉的地方,我将会死去。当这张明信片寄到岛田同学那里的时候,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那么,祝你永远健康。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再见。请不要忘记那天的我。
石川奈美子 十七岁
又及。这是明信片(1) 。明信片(2) 我寄给了铃木孝直同学。拜拜。
祐介又反复看了两遍。看到第三遍中途,他停下不看了,把明信片扔到榻榻米上。他觉得这是奈美子开的玩笑。然而,若说是玩笑,却又没什么意思。
祐介看向倒扣着的漫画杂志。旁边还有一本漫画杂志,是反着放的。他看了看枕头,自己脑袋枕过的地方凹下去一个圆圆的印子。
这只有他一人的六叠榻榻米房间,此刻他觉得榻榻米莫名地变宽变大了。祐介将目光投向庭院。强烈明亮的阳光,与在风中摇曳的深红色一串红一同舞动着。
祐介站起身,看了看脚下。榻榻米上放着那张明信片。祐介凝视着这小小的长方形里复刻出的夏日高原与蓝天。
祐介蹲下身子,捡起明信片。他走到檐廊,看着一串红的花。茎的上部开着深红色的花朵,下部聚集着绿色的叶子。在风和阳光的映衬下,这种对比显得格外鲜明。
祐介站在檐廊,又把奈美子写来的内容读了一遍。他认真地、慢慢地,像要确认每一个词语般读着。
之后他看了看地图。奈美子说这地图画得很糟,但祐介能准确判断出奈美子所标记的那个代表死亡的 “×” 大概在什么位置。那地方完全偏离了夏日高原和登山路线,在相反的一侧。
祐介把明信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然后不停地问自己,这是玩笑吗?还是说,是真的呢?
在这没有答案的空白里,不安的情绪悄然潜入。奈美子的文字,确实带着一种仿佛一切就此终结的最终定局的氛围。
这种感觉在祐介心里凿开了一个小洞,不安的情绪从这个洞悄悄钻了进来。钻进来后,丝毫没有要出去的迹象。
祐介斜穿过六叠榻榻米的房间,走到玄关旁的楼梯处。他跑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
他拿出记录着高中朋友们住址和电话号码的本子,翻开页面。很快就找到了石川奈美子的名字。
祐介拿着本子走下楼梯,来到通往客厅的走廊角落处的电话旁。他拨打了石川奈美子家的电话。
奈美子的母亲接了电话。她说奈美子不在家,从两天前就去朋友那里借住了。祐介询问了那位朋友的名字。是同校不同班、和祐介他们一样上高二的女生。
她的电话号码,祐介的本子上没有记。祐介给和她同班的朋友打电话问到了号码。
祐介立刻拨打了那个号码。拨号的时候,祐介就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手指都不太听使唤了。
“不好意思,笑出声了。我刚刚在看漫画呢。有个很有趣的男生角色也叫岛田的漫画。正想着岛田同学,结果你电话就打来了。”
走廊尽头是杂物间的门,门开着。被切割成竖长的长方形中,可以看到后院的阳光。
祐介感觉到从心底到双腿,再到膝盖,力气一下子全没了,同时,他真切地捕捉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祐介把听筒从耳边拿开,换到左手拿着,然后把奈美子的明信片翻到背面。从开头读起奈美子的文字,祐介这才意识到。奈美子出门去的地方,并不是写在这张明信片上的,而是从她母亲在电话里得知的。
祐介把听筒又拿回到耳边,连手臂都没了力气。他意识到自己慌了神。
祐介把奈美子的明信片对折,塞进穿旧了的蓝色牛仔裤后兜,便朝着玄关飞奔而去。
他趿拉上运动鞋,却又转念脱下,一脚踢开,在玄关台阶上坐下,换上骑摩托车用的靴子,将牛仔裤裤脚塞进靴筒里。
他拿起放在鞋柜上的白色喷气式头盔、太阳镜,还有赛车用的钉扣手套,走出了玄关。
来到车库,他戴上太阳镜,扣好头盔,戴上手套,把摩托车推到家门口的路上。
插入钥匙,按下启动电机的按钮,引擎发动了。消音器传出低沉而平稳的排气声。
祐介跨上摩托车,长时间暴晒在阳光下的座椅积聚的热量,传到了他的臀部和大腿。
他望向眼前的道路,扭头看了看身后。8 月 1 日,晴朗炎热的午后,信州内陆一个小盆地的城郊。这座如同死胡同般寂静的小镇,只有阳光明亮而炽热。透过深色太阳镜看去,一瞬间,这里就像一座只有阳光还算明亮的废墟小镇。
祐介骑着摩托车前往高中同班同学铃木孝直的家。石川奈美子那张明信片(2)就是寄给他的。刚骑上摩托车出发,祐介就立刻靠左边停下了车。他左脚撑在护栏上稳住摩托车,从牛仔裤后兜掏出明信片,确认了收件人的确是铃木孝直。
显然,祐介已经失去了冷静,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感觉自己跨坐在摩托车上的身体仿佛悬在了半空。祐介拼命控制着想要大力拧动油门的右手。
与此同时,他来到了一个大十字路口,信号灯是绿色的。
在从东边进入十字路口前,他将车身向右倾斜,驶入对向车道。虽然红灯亮着车辆都停了下来,但他迅速左右确认后驶入路口,充分利用路口内部的空间,近乎 U 型转弯般朝南转去。
转弯完成后,直接斜着回到自己的车道,前方就是加油站。祐介把摩托车骑进加油站,停在加油机前,短促地按了下喇叭,熄了火。
一位女工作人员慢悠悠地走了出来。祐介坐在座椅上,等着加油。
一辆摩托车从南边驶来,以大约 60 公里的时速驶入绿灯的十字路口,向北疾驰而去。
抬头的瞬间,祐介觉得刚刚从自己视野中飞驰而过的那辆摩托车有些眼熟。不仅是年轻骑手戴的橙色头盔,还有那人骑车的姿势,他都有印象。
加完油,阿姨看了看加油机的读数。从祐介手中接过钱,为找零回到了办公室。她正在收银机前数找零的钱时,桌上的电话响了。阿姨接起了电话。
阿姨慢悠悠地讲完电话,挂断了。她回到收银机前数好找零的钱,走了出来。
祐介发动引擎,调转摩托车方向,一边微微拧动油门,一边盯着信号灯等待着。
就在祐介从阿姨手中接过找零的那一刻,他一直焦急等待的信号灯变成了黄色。
他把找零塞进口袋,刚要出发,信号灯就变红了。祐介从加油站斜穿到马路对面,前轮停在白色停止线上等待着。
信号灯一变绿,祐介的摩托车就如离弦之箭般冲过十字路口,向北追铃木孝直而去。
祐介猜测那家伙肯定是朝自己家去了,事实证明他猜对了。当祐介驶入自家所在的街道时,远远就看到铃木的摩托车停在他家门前。
祐介把油门几乎拧到底,然后又迅速松开,在油门回位的瞬间,他把摩托车停在了自家门前。他停在了铃木摩托车的后面。铃木的车也是差不多同一时期买的新车,同样是中型驾照适用的双缸 400cc 摩托车。
“我正打算去你那儿呢。在加油站加油的时候,看到你飞驰而过,就追过来了。”
铃木又点了点头。他从方格纹半袖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对折的明信片,展开给祐介看。和寄到祐介这里的是同样的画面。
两人走进屋里,脱下靴子,从玄关走上楼梯,进了祐介的房间。祐介关上了门。
寄到铃木孝直手中的明信片内容,和祐介收到的几乎一样。只是措辞和书写顺序有所不同,地图以及附言部分都是一样的。
两人站在房间中央,对视着,然后又看向手中的明信片,再次读了起来。
两人断断续续地交谈着,完全理不出头绪。不管怎样,他们决定再给奈美子家打一次电话。两人走出房间,下了楼。这次是铃木孝直去打电话。
结果还是一样。接电话的母亲说,奈美子从两天前就去了名叫盐见的朋友家借住。他们也给盐见打了电话,结果和刚才祐介打时一样。
两人回到房间,又商量了起来。最后,他们决定立刻一起去石川奈美子家,把两人收到的明信片拿给奈美子的母亲看。
两人正站在摩托车旁准备戴头盔时,祐介的姐姐悦子开车回来了。她在东京上大学,因为放暑假回家探亲。她把那辆通过朋友花十万日元买来的几年前款白色皇冠硬顶车,停在了两辆摩托车前。
两人看着悦子从车里出来。她穿着 T 恤、剪短的牛仔裤,光着脚趿拉着白色运动鞋。从下巴到肩膀的部分,隐约和祐介有些相像。她是个身材高挑、性格开朗的女孩。
“哎呀,今天这是怎么了。还挺默契的,摩托车锃亮锃亮的呢。”
悦子看到两人呆呆地站着,察觉到他们的表情有些异样。
她抬手挡住阳光,看向弟弟的脸。接着又看了看两辆摩托车,问道:
祐介低头看着脚下。铃木看了看祐介。悦子转头看向铃木,这次铃木低下了头,祐介又看了看铃木。
在姐姐的催促下,祐介从牛仔裤后兜掏出明信片,展开对折的明信片,默默递给了姐姐。
就在她像年轻女孩那样表情严肃、提高音量时,铃木又递上了另一张明信片。
在悦子的惊慌失措下,这两个十七岁的少年再也无法抑制之前一直压抑着的情绪。他们带着基于不安的慌乱,一头扎进了这难以置信的事件当中。
铃木跨上摩托车,戴好头盔,发动了引擎,加大了油门。
祐介穿着靴子跑上二楼,脱下牛仔短夹克,从衣柜里拿出红色尼龙防风衣,冲出了房间。
祐介跨上摩托车,系紧下巴带的 D 形环。铃木孝直穿上了防风衣。
祐介率先飞驰而出,铃木的摩托车紧紧跟上。在炎炎夏日令人目眩的酷热中,两辆摩托车一路疾驰,消失在了弯道的另一边。
祐介记录友人电话号码的本子,就那样摊开放在电话桌上。悦子很快找到了石川奈美子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奈美子的母亲似乎还没完全理解状况,显得惊慌失措。“自杀” 这个词,让她深受打击。
悦子拿着写有电话号码的本子和明信片,出了家门。母亲一直跟到门外,不停地问 “怎么了,怎么了”,悦子心不在焉地确认了一下自己所知的去奈美子家的路线。
全速行驶的话,开车需要十五分钟。奈美子的家在小镇的另一头。
奈美子的母亲、上中学的妹妹,还有一位自称是亲戚的中年男子都在家中。
奈美子的母亲看了两张明信片。看着看着,她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变得面如土色。之后,妹妹和中年男子轮流看了明信片。
妹妹哭了起来,她央求着母亲,要去找姐姐回来,一边哭一边给在工作的父亲打了电话。
中年男子见她只是哭哭啼啼,什么事也做不了,便接过了听筒。他告诉奈美子的父亲情况危急,让他赶紧回家。
中年男子对她说要报警,摇晃着处于恍惚状态的她的肩膀,母亲无力地点了点头。
挂了电话后,悦子又重新说明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中年男子双臂交叉,一边听一边点头。
不一会儿,一位警察骑着自行车来了。他把自行车停在从大门通往玄关的石板路旁边,一边用白色手帕擦着汗,一边走进玄关。这是一位年轻的警察。
警察迅速理解了悦子和中年男子交替说明的情况。他一边用铅笔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一边听两人讲述,然后说道:
警察正对着电话,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图说明自杀地点大概在什么位置时,奈美子的父亲回来了。
其他人神情沉痛地听着警察安排最近的警局派巡逻车火速赶往现场。
两人起了争执。父亲站起身,气势汹汹地要往外冲,年轻的娃娃脸警察却温和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悦子替大家给奈美子的同学盐见家打电话,这已经是第三次确认奈美子是否在她那里了。盐见用甜美的声音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
警察向悦子询问两辆前往现场的摩托车的情况。悦子只知道两辆摩托车的品牌,具体型号和车牌号,得回家才能知道。她打电话让家里的母亲帮忙查看,又打电话到铃木孝直家,让他们查了铃木的信息。
警察正通过电话进一步了解两辆摩托车的情况时,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来了。
祐介的本田摩托车行驶在靠近中心线一侧,位于队伍最前方,铃木孝直的川崎摩托车落后约五十米,在左侧紧紧跟随。铃木身上穿着的红色防风衣鼓起,后背处圆滚滚的。
国道上车辆稀少。照这个速度行驶下去,不到两小时就能到达现场。
周围的景色和路面在风压的作用下,被拉扯着向后飞逝,如同永无止境的噩梦,映入年轻骑手们的眼帘。
他们经过了好几个分布在国道两侧、只有寥寥几家商店的小镇。国道穿过平坦的农田后,地势渐渐起伏,前方右侧的山脚越来越近。
道路右侧是石墙,上面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民居。左侧是一条河。道路左侧的石墙斜坡延伸至河滩,河滩上夏草繁茂,河对岸的河水波光粼粼地流淌着。
一列两节车厢的内燃动车组在河对岸行驶。从国道上可以看到铁路对面的树林。
国道沿着河流向南延伸。转向东南后,进入了东北山脉和西南山峦之间的狭长盆地。在盆地中央,国道跨过了河流。河流转而流向国道右侧。
穿出盆地后,国道再次向南延伸。这条国道从海拔两千五百米至两千九百米的连绵山峰西侧山脚下穿过,朝着山梨县北端前行。在途中,有一条唯一的机动车道通往山脉。这条车道沿着山脚下行,坡度不大,一直延伸到海拔一千八百米左右,从那里开始,便是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
正值盛夏,这条跨山公路上,时常有前来高原游玩的人们驾驶的车辆穿梭。翻过海拔两千三百米的山口后,前方还有一个山口。两个山口之间是狭窄的山谷,下到谷底后,有几处湿地。
湿地集中在道路南侧。以湿地为中心,有几条知名的高原徒步路线。南侧人来人往,而对面的北侧则是山谷,树林茂密,鲜有人涉足。奈美子自己绘制的地图上用 “×” 标记的地点,就在北侧山谷向下的斜坡途中。翻过山口后有个公交站,从公交站往前,有一条小径通向谷底,最终走到尽头。奈美子的地图上,公交站和小径都画了出来。
离开国道,朝着山里行进,扑面而来的风的味道立刻变了。风变得清新凉爽,随着海拔升高,山林本身的香气也愈发浓郁。
骑行在最前面的祐介,只要在弯道能看清前方且没有对向车辆,就会以一种略显前倾的姿势冲进弯道,接连超过前方的车辆。从后视镜中,能看到紧紧跟随的铃木的摩托车时隐时现。
两人在离开国道前,只休息了一次。一停下,他们便擦去脸上直冒的汗水,各自喝了一罐冰碳酸饮料。除了这次休息,从他们所在的小镇到这里,他们一直像在参加比赛一样疾驰。
每绕过一个弯道,海拔就升高一些。有好几处地方,可以同时俯瞰国道与河流之间狭窄的平地,以及远处的山峦。在短短时间内,两辆摩托车已经来到了相当高的地方。河流看起来就像一条暗淡发光的细线。不像秋天时那样清晰鲜明,而是泛着白,有些模糊。
他们绕过了爬坡弯道的最后一个急转弯,前方出现了一小段平坦的路。道路两侧被云杉林环抱,这处幽静的隆起便是山道最高处。翻过山道最高处,便是下坡路。
两辆摩托车缩短车距,放慢速度行驶。凉爽的微风轻拂面庞,钻进胸口的衬衫里,仿佛洗净了身体。
两人同时看到了公交站的标识,以及对面停着的一辆巡逻车。
原本在后面的祐介骑到了孝直的右侧。两人并排骑行,一边减速,一边对视。
他们靠近了背对着他们的巡逻车。一位警察站在引擎盖前,看到两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他走到道路中央,示意他们靠左停下。
两辆摩托车听从警察的指挥,靠左停下,并排停在巡逻车后面。
“本田和川崎,都是 400cc 的。没错,就是你们。”
两人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警察表示以防万一,重新查看了两人的驾照。
“不过,没出事故就好。接到报告说你们往这边来了,所以我们在这儿等着。”
“遗体已经运走了。” 警察说道。他指了指道路另一侧通往山谷的小径入口。
“从那里进去,没多远,再往下一点的地方。已经过去一天多了。完全没赶上。”
孝直下了摩托车,径直朝路边的草丛里走了两三步,蹲了下去。摩托车沉重地倒在路边。年轻的警察把车扶起,支起了侧支架。
祐介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孝直蹲着,双手抱头,似乎在哭泣。祐介只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他仍跨坐在摩托车上,抬头望向天空。夏日山间的蓝天,正渐渐变成傍晚的天空。
祐介下了摩托车,背对着道路坐了下来。过往的车辆都缓缓行驶,司机们看着摩托车和警察们渐渐远去。
两天后,奈美子的葬礼举行了。这一天,同样是晴朗酷热的日子。
同班的所有同学都参加了葬礼。女生们哭泣着。排列整齐的花圈,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哀伤。
小镇北郊的山丘上有一片墓地,奈美子的墓就建在那里。奈美子真的去世了。这场葬礼,就像是对这个事实进行的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确认。
头七那天,全班同学都被召集到学校的教室。教室正中央,孤零零地空着一个座位,那是奈美子的位置。
她的课桌上摆放着一个花瓶,插满了夏日的鲜花。祐介听姐姐的话,从家里庭院剪下了鲜红的一串红。此时,这深红色的花朵,在此处显得格外刺眼。
班主任老师带领大家回顾了目前所知关于奈美子自杀的所有情况。校长和教导主任也来了,他们坐在椅子上,与学生们相对而坐。
总之,这是一场令人费解的自杀。无论是原因还是导火索,哪怕是稍微冷静下来的父母,也完全摸不着头脑。父母说,奈美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烦恼,也丝毫没有自杀的迹象。
朋友们也给出了相同的证词。与奈美子特别要好的朋友们,都被班主任问了许多问题。
岛田祐介和铃木孝直两人也不例外。说他们接受了老师如同警察般的询问,这样形容更为贴切。只有他们两人收到了宣告自杀的明信片。奈美子没有给父母、唯一的妹妹和弟弟留下只言片语的遗书或类似留言的东西。
老师们追问他们:“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人收到明信片?” 仿佛错在他们俩。
“请不要忘记那天的我” 这句话,在寄给祐介和孝直的明信片上都有。
老师们执着于这句话。他们变换着方式,拐弯抹角地反复询问。班主任甚至还大声呵斥:“老实回答!”
但他们无从回答。“那天的我” 中的 “那天” 究竟指什么时候,又是什么事,祐介和孝直完全不明白。
的确,两人和奈美子关系很好。两人都曾多次让奈美子坐在摩托车后座。但也仅此而已。并非老师们所猜测的、而且半期待着的那种关系。
奈美子死在一处通往山谷、长满青草和灌木且坡度相当陡峭的斜坡上,她割开了左手手腕。解剖结果显示,她还服用了安眠药,不过剂量并不足以致命。
目前所了解到的,也就只有这些。至于 “为什么” 这类直接的答案,始终没有找到。就好像是某天早上醒来,看到湛蓝的天空洒满明亮的阳光,突然就想死了,于是选择自杀。就是这种感觉的自杀。
暑假开始后,想必发生了某些与自杀相关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没能为亲密的朋友做些什么,实在令人悲痛又遗憾。这就是头七那天,班主任在教室里公布的平淡结论。
大家一起去了墓地。回来的路上,祐介和孝直要回了之前被老师收走的奈美子寄来的明信片。
他们通过电话联系好,下午骑着摩托车在绕城公路的施工现场碰面。那天,他们留在山口的两辆摩托车,在第二天被他们常去的摩托车店的人用卡车运了回来。
绕城公路削平了好几座山丘,贯穿而过。工程从南边开始,这条新修的混凝土铺设的双向四车道公路,已经完成了八成左右。
夏季炎热的时候,工程中断了。解开绕城公路入口处拉起的绳索进入,这里对摩托车来说是绝佳的直道。
祐介飞驰到工程正在进行的地方,孝直已经在那里等候。
这里是正在削平山丘中央的施工现场。铺设好的道路突然中断,前方是还未削通到山另一边的、裸露的黄褐色土墙,到这里就到头了。一辆挖掘机停在那里,前端装有铲子的铁臂垂在地面,发出沉重的轰鸣声。
两人爬上挖掘机的引擎盖,坐了下来。孝直拿出香烟,两人一起点上。
“但与其在她死后收到那样的明信片,要是她死前能找我们商量该多好。”
“我也是三次或者四次。想努力回忆,却记不太准确了。”
谈话中断了。祐介从挖掘机的引擎盖上跳到地面,捡起一块大小适中、硬邦邦的土块,朝着正在被挖削的山丘中央扔去。土块撞到土墙,啪地碎成粉末散开。
他们又在那里待了两个小时左右,聊了会儿天,然后回到了镇上。两人一起买了线香,去了祐介家,在庭院摘了花,骑着摩托车前往奈美子的墓地。
他们点燃线香,在墓前双手合十。此刻,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两人骑着摩托车从山丘下来,朝着镇上驶去,午后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一天后,周四上午十点,班里一个叫森田敏行的男生来到了祐介家。
森田说有点事想和他聊聊。祐介把他带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进了房间,森田关上门。他低头斜看着脚下,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
森田脸上的表情凝重得让祐介吃了一惊。就在刚才,他还一脸平常。
森田说着,咬了咬嘴唇,眨了眨眼睛。他的眼中满是泪水。
“我想找个铃木也在场的场合,跟你们两个交代一下。” 森田说。
祐介心中涌起一种要出天大的事的预感,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渐渐变得僵硬。到底会是什么事呢?他拼命思索着,问道:
面对祐介的质问,森田缓缓举起双手,用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盯着他的祐介,也露出了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祐介下楼给孝直打电话。孝直正在家里,他说正准备去市立游泳池游泳。
祐介让他骑摩托车到绕城公路的施工现场来,还补充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森田敏行好像有话要说。
祐介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摩托车头盔,那是他最初买的头盔,因为不喜欢,现在已经不用了。他把头盔递给森田。
两人走出房间,默默走下楼梯,从玄关出去。森田在门外等着,祐介从车库推出摩托车。
孝直已经来到了绕城公路的施工现场。祐介把摩托车停在他的川崎摩托车旁边,熄了火。森田从后座下来,摘下头盔,将其放在座椅上。
森田解开衬衫胸前口袋的摁扣,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是一张对折的明信片。
森田把明信片直直地展开,彩色照片那面朝上,递给祐介。
那高原,那座山......一模一样的画面,一模一样的明信片。
祐介把明信片翻到背面,孝直也从他肩膀后探过头来看。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奈美子娟秀的小字,还画着那幅地图。
内容和寄到祐介那里的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和祐介已经背下来的那篇文字毫无差别。
附 言
森田君你曾说过,一旦我死了,你随后也会踏上黄泉路来陪我,我记不清是何时说的了。我相信了你的诺言,我会一直等你的。所以我就不写再见了。这张明信片是(3)号。(1)号我寄给了岛田君,(2)号寄给了铃木君。没有(4)号。到(3)号就结束了。
“什么时候收到的?” 祐介问道,接着看了看邮戳,和另外两张是同一天的邮戳。
“你一直瞒着这事?” 面对孝直的质问,森田哭着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在纠结。葬礼那天,我痛苦极了,当时甚至想就那么死了算了。但我觉得必须得跟你们俩交代清楚,只是我一直找不到机会,拖到了今天。”
三人沉默了很久,森田抽泣着。炽热的阳光直直地照在三人身上。
“但骑摩托车的又不只有我们,那些骑750cc大摩托的家伙也有啊。”
三个人都是平凡的高二学生,并非优等生,但成绩也不算特别差。骑摩托车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从各方面看都普普通通。
森田解释说,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奈美子自杀的原因,所以特别害怕把明信片的事说出去。
“我一直想早点找你们商量,可就是没勇气。不过现在没关系了,我想通了,也下定决心了。”
祐介看着这样说的森田的脸,森田的目光望向天空的某个遥远之处。
“你和奈美子说过这种话吗?” 祐介指着明信片最后的附言问道。
“不记得什么时候了,我总有印象说过类似的话。总之,奈美子相信了我的话,一直在等我。”
“我要去死。” 森田没有哭,对呆愣着的两位友人说道。
“后天是周六,我会在奈美子去世的同一个地方自尽,你们骑摩托车送我过去吧。”
“别劝我,我有勇气,这是和奈美的约定,约定就得遵守。”
“说出来心里畅快多了,这样就好。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后天,你们送我去现场吧。”
森田向两人伸出双手,想要握手。祐介握住他的右手,孝直握住他的左手。
周五一整天,祐介和孝直都在苦恼。与其说是苦恼,不如说他们一直沉浸在只有他们三人知晓的世界里,反复思索。然而,无论怎么思考,都没有新的进展。就这样,时间在毫无头绪中流逝。他们压根儿没想过要找其他朋友、父母或者老师商量。
“明天就行动。我刚给铃木打过电话,铃木会先出发一会儿,下午三点在过河的地方等我们。我想两点和你碰面,在哪里见面好呢?”
“别劝我,我已经决定了。除了你们俩,我谁都没说。晚安。”
依旧是炎热晴朗的一天,但今天湿度很高,而且一丝风都没有。
祐介看了看左边后视镜,确认森田戴好头盔后,两点整准时来到了约定地点。
约定地点是小城南郊的一个加油站,森田在阴凉处等着,坐在一个翻倒的机油空罐上。
祐介给油箱加满油,让戴着头盔的森田坐在后座,然后离开了小城。
他们不紧不慢地匀速行驶,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过河的地点。
他们把摩托车停在桥边,孝直独自一人在湿度极高的酷热中等待着。在这里,森田换乘到了孝直的摩托车上。
他们离开国道,进入山区,四点多到达山道最高处,然后下到湿地。这里已经成了观光景点,有好几家休息站和餐厅。
三人走进一家餐厅,吃了山菜荞麦面。吃完后,他们一边喝水,一边仍坐在原位。五点半过后,
森田不知为何面带微笑,看着两个朋友跨上摩托车,发动引擎。
傍晚,两辆摩托车在山路上疾驰而去,留下的森田挥手道别。
午夜一点,开始下雨了,雨势平缓,没有变大,就那样一直静静地下着。
祐介坐在二楼自己房间黑暗的地板上,神情恍惚,放空自己听着雨滴落在储物间铁皮屋顶上的声音。
祐介猛地起身,冲出房间,跑下楼梯,冲向走廊的电话。
祐介急忙做好准备,穿上尼龙防风衣,其他还是平常的穿着,然后悄悄走出玄关。电话响的时候,母亲似乎被吵醒了,但并没有起身。
祐介悄无声息地把摩托车从车库推出,来到门外。推着车走了大概一百米,远离家后才发动引擎。
虽然雨势平缓,但骑上摩托车后,瞬间就被淋透了。雨水从脸上滑落,流进嘴里,雨水凉凉的。
孝直在车站前,看到祐介的摩托车驶来,闪了闪车头灯示意。
行驶在前方的祐介摩托车的后视镜中,出现了孝直的摩托车。孝直的摩托车只开了位置灯,在弯道上,后轮溅起的水花在雨中飞溅。仅仅从后视镜里看到的画面,就能清楚地感觉到后轮行驶不稳,动力输出有些紊乱。
祐介摩托车的前轮将路面流淌的雨水从下方溅到炽热的发动机上,水变成蒸汽升腾起来,模糊了祐介的护目镜。
他全身都湿透了,雨水冰冷,风也寒冷刺骨。双手冻得麻木,刹车和离合器的操作变得困难。湿漉漉的车把很滑,仅仅稍微倾斜身体,靴子就从脚踏板上滑落。
当距离山口山顶还有三四个弯道时,祐介看到一个人独自沿着直坡往下走。
与此同时,孝直大概也看到了,他在后面不停地按喇叭,还大声喊着什么。
孝直的摩托车猛然加速,溅起水花,沿着直坡冲了上去,超过了祐介的摩托车。
孝直的川崎摩托车朝着那个步行的人冲去,后轮抱死急刹车,车身侧滑后摔倒。孝直没有松开把手,整个人随着摔倒的摩托车一起被甩了出去。
所幸没有受伤,他立刻起身,朝着那个步行的人跑去,大喊着:“森田,森田!”
祐介向左靠,减速停车,跳下车,支起边撑,然而边撑陷入了路边潮湿的泥土里,摩托车向左倒下,好在白色的护栏挡住了。
孝直抱住森田,激动地蹦跳着,大喊着什么。祐介也抱住了浑身湿透的两人。
森田哭得不成样子,身体因哭泣而剧烈颤抖,在两人怀里,森田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
在海拔两千三百米的山口,八月黎明的倾盆大雨中,三人紧紧相拥,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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