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炖菜锅和平底锅在巨大火炉上一字排开,大汤锅放在角落里。她谨慎地翻转着烤串,以便烤匀上等里脊肉各处。两个年轻厨房女佣忙前忙后地拼命帮忙。她俩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把棉质袖子挽到有凹窝的胳膊肘上。每当莎莉转过身,她俩就会私自聊起什么话题,然后窃笑起来。感觉迟钝、身体健壮的杰米玛奶奶一边低声嘟哝着冗长的抱怨,一边蹲在火前有条不紊地搅动着汤锅。
“喂,莎莉!”一个爽朗却不太有乐感的声音从旁边的餐厅传来。
“哎呦喂!“莎莉高兴地回答着:“你们还想点些什么啊?“
“当然是啤酒啦!”杰米玛奶奶低声念叨:“那是杰米皮特金,你以为他会只喝一杯就罢休吗?”
“艾利先生好像也很渴。”厨房女佣玛莎假笑着说。当她那双黑玉般的眼睛与同僚的双眼相遇,她连眨几下眼睛。两人同时发出“扑哧”一声,把后续的窃笑都憋了回去。
莎莉的表情变得有点不高兴,她在挺拔的腰身上蹭蹭双手,似乎很想给玛莎红润的脸颊来个五指山。但她天生的好脾气还是占了上风,她撅起嘴、耸耸肩,然后把精力转移到炸土豆上去了。
一阵声音急切地响起,那是大家一起用白镴酒杯敲击着餐厅的橡木桌面的声音。呼唤这家老板可爱女儿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仿佛要跟敲击声相唱和。
“莎莉,你要在那儿喝一通宵啤酒吗?”一个更急促的声音响起。
杰米玛摆出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不声不响地从架子上取下两个泡沫涨满液面的酒壶,开始往几个白镴酒杯里倒入自酿的啤酒。从查尔斯一世时起,自酿啤酒就成了"渔人之家”的招牌。乍见这一幕,莎莉嘟囔道“爸要是自己来取酒该多好!”随后又补了一句:“他明知咱们在这儿忙得很。”
杰米玛奶奶小声说:“你爸只顾着和海普希德先生讨论政治,根本顾不上你和厨房的事儿。”
莎莉走到厨房角落的小镜子前面,匆忙地打理头发,她把镶着花边的帽子重新戴在黑色的蓬松卷发上,调整到最漂亮的状态,然后用深褐色的手逐个抓住三个酒杯的杯柄,红着脸,笑着念叨几句,就把酒杯送到餐厅里了。
四个女人在热腾腾的厨房里忙得汗流浃背。这番景象,餐厅那边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到。
“渔人之家”的餐厅虽然在二十世纪初的当下已经成了一大名胜,但在十八世纪末期,也就是1792年,它还没有因为后面百年间的岁月变迁和时代狂潮而受到恶名和重视。即便如此,以当时而言,这个地方也实在古旧。橡木材质的椽子和横梁已经变黑了,镶着饰板的高背餐椅和被擦得锃亮的长桌——无数白镴酒杯在上面留下了大小不一的奇妙环形图案——也被染上了同样的岁月之色。在高处那镶着铅框的窗户前,鲜红色的天竺葵和蓝色的飞燕草一字排开,为阴郁的橡木背景增添了明亮的色彩。
谁都能看出来,身为多佛港“渔人之家”的老板,杰利班德先生把生意做得很好。在整个屋子里:摆在精美柜子上的白镴器皿,和放在巨大壁炉上的黄铜器具,都发出媲美金银器具的光芒;红砖地面和窗边的天竺葵一样红得耀眼。这场面充分说明:“渔人之家”颇有优点——人数众多而管教周到的侍者、络绎不绝的客流、以及让整间餐厅保持雅致和宁静的严明秩序。
莎莉皱着眉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走了进去,迎接她的是欢声笑语和掌声。
“我还以为你在厨房里聋掉了呢。”杰米皮特金用手背摩擦着干裂的嘴唇,低声说道。
“好啦!好啦!”莎莉一边笑着,一边把盛满啤酒的杯子摆上桌。“哎呦,这位客官,您今儿个这抽的是什么风呀?莫非您家奶奶快过世了,要您这个孙子赶着去送终吗?我可没见过这么催人的!”听了这句玩笑,大家爆发出一阵哄笑。一时之间,在场的人都开起了玩笑。莎莉已经不着急返回锅碗瓢盆的工作了。她的注意力基本被这个有着金色卷发和湛蓝双眼的热情小伙吸引住了,无法离开他身边。杰米皮特金没有祖母,在这期间,对这位架空祖母的肆意玩笑,像长了翅膀一样口口相传,融入了香烟的浓烈烟雾中。
正牌的当家人——尊敬的杰利班德先生,“渔人之家”的老板,正舒展地叉开双腿、站在火炉前,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陶制烟斗。整个旅馆,是他家从曾祖父、祖父到他父亲这么一路传下来的。杰利班德先生体格健壮、面容和蔼、略显秃顶,这副派头一看就是当年典型的英国乡民。那年头,咱们英国人的岛民气质达到了顶点。无论贵族、乡勇还是农夫,凡是英国人都会相信:整个欧洲大陆都是败德行为的巢穴,欧洲以外的世界则是充斥野蛮人和食人族的蛮荒之地。
咱们尊敬的老板大人,坚定地踱着步子,抽着那长长的烟斗,摆出一副所有英国人都不足为惧、任何外国人都不值得放在眼里的样子。他穿着当时流行的镶着闪亮黄铜纽扣的红色马甲、灯芯绒裤子、鼠灰色毛线袜和做工精致的带扣皮鞋。这正是当年大英帝国的旅店老板们最常见的打扮。由于这个家没有母亲,可爱的莎莉被迫用自己纤细的肩膀扛起原本需要四个壮劳力完成的活计。在此同时,尊敬的杰利班德先生,则整天陪着一群他格外关照的常客,谈论天下大事。
从椽子组成的天棚上,两盏被擦得锃亮的煤油灯垂了下来,照亮了整个餐厅。餐厅里的氛围明朗而舒适。在弥漫于房间各处的浓烟中,杰利班德先生的客人们,脸上都显出怡人的光泽。大家都格外亲密。宾主相处和谐。房间里大笑之声此起彼伏。虽然谈不上什么知识性和思想性,但大家聊得非常开心。莎莉的窃笑声频频传来,说明她一有空就跑到哈利·韦特先生身边呆着。
让杰利班德的餐厅生意兴隆的,主要是当地的渔民。而渔民非常爱喝酒。在海上捕鱼时,人人都要吸入海风。结果大家一上岸,喉咙就干得冒烟。不过话说回来,“渔人之家”的客户可不只有这些囊中羞涩的劳碌人。往来于伦敦与多佛间的马车,每天固定从这个旅馆开出。从英吉利海峡对岸过来的船客,即将前往欧洲大陆的旅行者,总有人要在此食宿。因此杰利班德先生、他从法国直接进口的酒,还有“渔人之家”的自酿啤酒,在往来两国的人群中无人不知。
1792年9月下旬,持续近月的晴朗炎热天气突然被打破。倾盆大雨连续两天袭击英国南部,把即将全熟的苹果、梨和晚熟的李子都毁了个干净。现在,雨水还在拍打着镶着铅框的窗户,从烟囱里“哗”地冲下来,把原本熊熊燃烧的柴火拍打得丝丝作响。
“说是九月,却下起了瓢泼大雨。杰利班德老弟,您见过这种事吗?”海普希德问道。
海普希德眼下正坐在炉子的内侧。海普希德先生一直是杰利班德先生谈论政事的对象,所以他当然是“渔人之家”的重要人物,但不仅如此,在这一带乡里,他也非常重要。海普希德的学识,尤其是关于圣经的知识,使他深受周遭敬畏。海普希德上身穿着一件精心缝制的老旧上衣,把一只手插进上衣下面灯芯绒裤子本就鼓胀的口袋,另一只手抓着烟斗管子,望着玻璃窗上雨水流成的小河,一脸颓然地坐着。
“不,我可不记得,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快六十年了。”杰利班德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是啊!不过,那六十年的头三年您肯定不记得了吧?”海普希德缓缓地插嘴。“我从没听说过婴儿会在意天气,至少在这片土地上。毕竟我也在这儿住了足足七十五年。杰利班德老弟。”
这番话真是犀利,一贯以口才著称的杰利班德先生,竟一时无言以对。
“这天气,与其说是九月,还不如说是四月呢,对吧?”海普希德看着雨滴落在火中发出丝丝声,悲哀地说。
“说的是。”尊敬的主人说道:“老兄,我问您一句话,您对咱英国这届政府还有啥指望?”
海普希德怀着对英国气候和政府的不信任,非常聪明地摇了摇头:“我可没啥指望。”
“咱这帮穷鬼,在伦敦那帮达官贵人心里,那是轻如鸿毛,我心里明白得很,因此也没啥可抱怨的。但是今年九月天气阴雨连绵。我家水果全烂在地里了。通过贩运柑橘之类来路不明的外国水果, 那帮犹太人和小商贩倒是大赚一笔。要是咱们英国的苹果和梨子长得好,还有谁会买那玩意儿!《圣经》曰....”
“您说得对,老兄。”杰利班德打断了他:“所以,就像我刚才所说,您还指望什么?海峡对面那帮法国混蛋正在残杀自己国家的王公贵族;在咱们英国政坛,皮特先生、福斯先生和伯克先生正吵成一团。如果咱们英国人听任这种逆天悖理的事情发生,会遭到何种报应?小威廉·皮特先生说‘随他们杀戮去吧’,伯克先生则说‘我们必须制止这场惨剧’。”
“我说:‘随他们杀戮去吧’,那帮法国贵族都死光了才好呢。”海普希德愤然说道。海普希德其实不太喜欢与杰利班德一起讨论政治,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探讨政治时根本无法与杰利班德抗衡。海普希德学识渊博,攒了一肚子圣经警句,在这一带颇有名气,在“渔人之家”曾赢得过好几扎大家招待的免费啤酒,但一旦跟杰利班德谈论政治,他的这点存货就派不上用场啦。
“随他们杀戮去吧!”海普希德又说:“但眼下已是九月,我们必须避免大雨天气持续下去,因为这为法律和《圣经》所不容。《圣经》曰......”
无论是调笑还是嬉闹,的确都不合适。海普希德原本想秀一下自己对《圣经》倒背如流、引章摘句信手拈来的功力——他就靠这一招打响了名号,此刻正屏住呼吸,打算开口呢。父亲的怒火便朝着莎莉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喂喂,莎莉。喂!”他皱着眉头说:“快别跟这些毛都没长齐的花心小萝卜调笑了。算了,赶紧去干活吧。”
然而,杰利班德态度坚决。在他心目中,莎莉这个胖乎乎的姑娘,作为自家宝贝女儿,将在适当的时机继承“渔人之家”旅馆。对于她的终身大事,杰利班德另有考虑。在座的这些年轻人都只能靠打渔维持生计,生活很不稳定。杰利班德并不乐见莎莉与其中任何人走入婚姻。
“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他用一种平静而令人悚然的语调说道,这种语调令整个旅馆都无人敢于违抗:“今晚托尼爵爷要光顾这里,你去准备晚餐。如果拿出的菜品不能代表咱们旅馆的最佳水平,或者让人家不满意,我就拿你是问。明白了吗?”
“那,今晚您这边有特殊的贵客要来吗,杰利班德先生?”出于对莎莉的真心体贴,吉米皮特金问道。他这么问是想转移杰利班德的注意力,使他少想一点莎莉离开餐厅的事情。
“的确如此。托尼爵爷尊贵的朋友们要来这儿。一对公爵夫妇从海对面逃过来了。托尼爵爷的公子和他的朋友安德鲁弗克斯,还有其他几位年轻贵族,把他们从杀人恶魔手中救了出来。”
然而,他们提到的事情,令怀有充满牢骚的人生观的海普希德先生无法忍受,他老人家开了口:
“哎呀呀,我就不明白,他们为啥非得这么做。窃以为咱们不必去管别人家的事,《圣经》有句曰......”
“话虽如此,老兄。”杰利班德辛辣地打断了他。“据我所知:大哥您和皮特先生私交不错,而且您还阐述过与查尔斯·詹姆士·福克斯先生如出一辙 的观点:‘杀光那些家伙吧!’”
“抱歉,老弟,我可不记得自己这么做过。”海普希德无力地反驳。
但杰利班德好不容易在讨论中占据了上风,他可没有高抬贵手放人家一马的意思。
“要么您结交了一些法国朋友,就是那些专程渡过海峡、宣扬他们的理念,企图让咱们英国人赞许他们的杀人方式的法国人?”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杰利班德先生。”海普希德说:“据我所知......”
“据我所知!” 一家之主大声反驳道:“有个叫佩伯科恩的男人,他是我的朋友,靠开店维生。此人平素一身正气,乍看上去,脸上只写着‘忠义无双’!可那又怎样?他和那些法国蛮子混熟了之后,完全忘记了对方是一群逆天而行的外国奸细,把他们当成英国人来正常交往。你猜他现在咋样了?如今的佩伯科恩先生满口都是革命、自由、打倒贵族,那叫一个滔滔不绝。就跟今天的海普希德大哥似的。”
“恕我冒昧,杰利班德老弟,”海普希德先生又一次有气无力地插了进来。“我不记得... ...”
杰利班德用演讲口气向全屋子的人喊话,人们都满脸恐慌,张大嘴巴,聆听着对佩伯科恩叛国言行的爆料。在一张餐桌旁,两位绅士阶层打扮的客人推开了玩到一半的多米诺骨牌,兴致勃勃地聆听着杰利班德对国际形势的论述。其中一位客人,一边从富于变化的嘴角露出平静而嘲讽的微笑,一边正面注视着站在餐厅中央发言的杰利班德先生。
“这位正人君子。”他温和地发问:“这些似乎被您称为奸细的法国人,成功说服佩伯科恩改变观点。您好像觉得他们这事儿干得非常犀利。您认为他们究竟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
“问得好!我觉得佩伯科恩是被他们说服的。据说那些法国人天生能言善辩——不过,如果您向今天在场的海普希德大哥发问,我想他肯定会告诉您,那些家伙为何如此善于笼络某种人。”
“啊?这样啊?他说的对吗?海普希德大爷?”陌生的客人恭敬地问道。
“完全不对,您问错人了。”海普希德愤怒地回答道:“您要问的事情,我想我无法回答。”
“尊敬的老板,阁下真乃忠节之士,但这帮奸细狡猾得狠,但愿您不要为其所惑,以至晚节有亏。”
听了这番话,杰利班德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大笑起来,这笑声很快就转移到了其他人中间。但也就是那群赊欠了杰利班德不少钱的人在跟着他笑。
“哈哈哈,呵呵,嘿嘿。”这位尊敬的老板笑出了各种声调,笑着笑着,最后笑到肚子生疼、眼睛流泪。“您居然操心我?大家听听看,他居然说那帮法国奸细能迷惑我的心智?啊?——我说这位老弟,您这话说得也太不靠谱了。”
“杰利班德老弟。”海普希德先生坚定地说:“《圣经》上可说过:‘自以为站得稳的人,须要谨慎,免得跌倒’。”
“海普希德大哥,你听我把话说完。”杰利班德一边依然捧腹大笑,一边反驳。“《圣经》果有是言,则《圣经》不知我。我与法国无父无君之人不共杯酒之谈,安能为其所惑?据老夫所闻,那帮法国蛮子根本不会讲纯正英语。所以,一旦哪个蛮子敢来搭话,说出他们那为上天所鄙弃的语言,就会被老夫当即识破!常言道:‘有备乃不受人侮’。”
(译者注:本段“《圣经》果有是言,则《圣经》不知我。老夫与法国无父无君之人不共杯酒之谈”和“立唾其面”、“有备乃不受人侮”均出自清代林纾、魏易合译的译文。英文:“Spot them directly”,林纾、魏易译成“立唾其面”,村冈花子译成“迅速察觉、识破”,究竟何者正确,还请指点迷津。)
“良友此言正是。”陌生人高兴地表示赞许:“阁下明察秋毫,纵有二十个法国人,也不是您对手。老英雄,不知您能否赏光,与在下一起喝干这瓶酒?谨祝您身壮力健、福寿安康!”
“您这番盛情,真令我惭愧。”杰利班德一边擦拭他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您这份酒,我喝定了。”
陌生客人倒了满满两大杯酒,一杯递给杰利班德、另一杯留给自己。
“咱们都是忠诚的英国国民。”客人这么说着,他薄薄的嘴角又露出了先前那种带讽刺意味的微笑。“尽管咱们都忠于英国,但还得承认,这美酒是法国留给咱们的难得礼物。”
“是啊,是啊,谁也没法否认。”杰利班德也表示赞成。
“祝全英国最优秀的旅馆老板,杰利班德先生,身体健康!”客人高声说道。
“啊,啊。万岁!”在场的人们一起应和起来,接着是响亮的掌声、没啥意义的大笑,还有大家在酒桌上推盘换盏时发出的富于乐感的声音。从中可以听到杰利班德先生断断续续地念叨并喊叫着:“您以为我会被那些不蒙上天恩宠的外国人说服?——我怎么说呢?——您这话也太不靠谱了。”
对这一理所当然的事实,陌生客人由衷地表示赞同。杰利班德先生认为:所有欧洲大陆居民都是愚昧羸弱之辈。他的这种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任何策反行动都只能是白费力气。
此时,英国各地对法国人及其行为的反感一浪高过一浪,到了群情激愤的地步。往返于两国间的走私贩和正当商人,从海峡对面带来了各种散碎消息。凡是正直的英国人,听了这些消息,无不愤慨万分,想让那些弑君父之人遭到应得的报应。法国人不仅监禁了国王陛下和王室成员,百般侮辱王后和她的孩子们,现在还大声宣称:一定要让波旁王室成员及其追随者血祭断头台。
玛丽王后的好友德·朗巴尔亲王夫人惨遭处死,这使得所有英国人都陷入了无以名状的恐怖。在当时的法国,每天都有几十名良家出身的保皇党人被处死。贵人本无罪,贵即其罪(译者注:“贵人本无罪,贵即其罪”为林纾先生的佳句)。革命势力的这种行为,似乎是在向整个文明欧洲寻求复仇。
然而,虽然事态严重,但各国都不想干涉。伯克先生竭力劝说英国政府出兵讨伐法国乱党。但皮特先生摆出了他与生俱来的谨慎态度,他不肯答应出兵的理由是:英国几年前才在北美大吃败仗,要进行又一场艰苦卓绝、耗资巨大的战争还为时过早。奥地利才应该率先动手。毕竟,玛丽王后原本是奥地利最美丽的公主,她被一群狂徒拉下王后宝座,幽禁至今,处于屈辱之下。因此,政治家福克斯先生表示:即使法国人在自相残杀,也无需动员全体英国人披甲出征。
杰利班德先生和他那些身为典型英国人的朋友们,虽然一贯用极其蔑视的态度看待外国人,但统统都是保皇党和这场革命的反对者。因此,他们对皮特先生的谨慎而低调的态度感到非常愤慨。当然,他们并不了解这位伟大政治家采取此种外交政策的真实意图。
但是,莎莉非常兴奋、非常忘我地跑了进来。餐厅里欢乐嬉闹的人们丝毫听不到外面的响动。但莎莉却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浑身湿透的骑手把马停在了“渔人之家”的门口。当身为马童的男孩跑去照顾马时,为了迎接这位贵客,莎莉也走出了正门。
“爸爸,我好像看到安东尼爵爷的马停在院子里啦。”莎莉一边跑过餐厅一边说。
然而,门已经从外侧被打开了。下一瞬间,莎莉这位漂亮女孩的腰就被一条缠着褐色布的胳膊缠上了,那胳膊上还滴落着倾盆大雨带来的雨滴。
刚刚进门的贵客说道:“莎莉,可爱的小姑娘,你那双褐色眼睛可真犀利。”另一边,为迎接该旅馆最尊贵的客人,杰利班德先生展现出紧张、热情而机警的状态,急忙走上前去。
“说实在的,莎莉。”安东尼爵爷亲了一下莎莉玫瑰色的脸颊。“你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诚实的朋友杰利班德先生,为了让老少爷们远离他女儿的苗条腰身,肯定费了不少力气。韦特先生,您说对不?”
韦特虽然尊敬安东尼爵爷,但似乎并不喜欢这种玩笑,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安东尼·杜哈斯特爵爷是埃塞斯特公爵的儿子之一,也是当时典型的英国青年绅士。他身材高大匀称、肩膀宽阔、容颜俊朗、所到之处总是充满爽朗的笑声。他既是运动好手(译注:当年的“运动”主要指打猎等户外运动),也是令人愉快的聊天对象。他彬彬有礼、极有教养而通晓世事,同时也没聪明到显得难缠。由于为人和善,无论他走到哪里,伦敦的社交界也罢,乡村旅馆的小餐厅也好,他都很受欢迎。在“渔民之家”里,大家都认识他。因为他爱去法国旅行,在每次出发或返回途中,总要在这家旅馆住一夜。
他总算松开了莎莉的腰,向韦特、皮特金和其他人点了点头,然后穿过屋子走向壁炉,以便取暖和晾干身体。在横穿房间时,他迅速向刚才的陌生客人投去了略带怀疑的一瞥:这两人还在静静地玩多米诺骨牌。一瞬间,他那年轻而快乐的神情被深沉、认真,甚至可以说是忧虑的神情所笼罩。
但那也只是顷刻间的事。下一刻,他转向了正恭敬地向他行触额礼的海普希德先生。
“不好,这位年轻老爷,我家水果实在不好。”海普希德先生悲观地回答。“不过,鉴于我国政府偏袒那些企图杀害自家君王和贵族的法国乱党,遭此报应,也实属正常呀。”
“哎!”安东尼说:“法国的贵族大概会被杀光吧!至少被捕的人是没得救了。但今晚会有几位法国朋友来到这儿,都是好不容易才从乱党手下逃脱的幸运儿。”
当安东尼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似乎像是向角落里那两位安静的陌生客人挑衅一样。
“在下听说,是您和您的朋友搭救了他们。”杰利班德说道。
但安东尼立刻伸手按住了杰利班德的手臂,警告他注意周遭的某些情况。
“嘘!"他断然说道,同时下意识地又看了那两位生客一眼。
“啊,禀告少爷,这几位客人没问题,少爷。”杰利班德回答道:“我只有在周遭遍布可信之人的环境下才会讲话。恕我冒昧,那边的客人,和您一样,是国王乔治陛下的忠荩之臣。人家刚搬到咱们多佛,眼下正在找工作呢。”
“工作?大概殡仪服务员比较适合他,我从没见过那么阴沉的脸孔。”
“不,少爷。我敢断言他是个鳏夫,所以才会这么忧郁。我向您保证,他是个信得过的人。少爷,作为一家生意兴隆的旅馆的经营者,我比谁都更善于立刻看穿他人的秉性。”
“嗯,那就好,都是可信的人就好。”安东尼爵爷说。显然他不想和店主再谈这事。“但是,请告诉我,今天晚上再没有人在此投宿吧?”
“帕西· 布莱克尼爵士和他太太很快就要到这儿了,虽然他们不会在此住宿——”
“布莱克尼夫人要来这儿?”安东尼一脸惊讶地反问道。
“爵爷,帕西爵士的船长方才来过,他说夫人的哥哥要乘坐帕西爵士的游艇‘白日梦号’回法国去。爵士夫妇特意一路陪他过来,为他送行。您介意吗?”
“我怎么会介意呢?又不是会让我不开心的事儿。不过,晚餐的时候,如果莎莉没有展现出高超的厨艺,拿出的菜肴不足以代表贵店最高水平,那就另当别论喽。”
“哎呀,少爷,那种事就不用您担心啦。”两人说话间,正忙着装饰餐桌的莎莉插嘴道。在醒目的大丽花花束中间,点缀着闪闪发光的合金大杯和蓝色瓷器,使餐桌焕发出热闹愉快的气氛。
“到底有几位就餐?”“五位,但你得准备十个人的分量。我们的朋友都很累,怕是也饿得不行了。就是我,今晚也恨不得把牛里脊肉吃光呢。”
“哎呀!他们好像要到了!”马和车轮发出的嘎嘎声,原本只是隐约可闻,现在变得清清楚楚,越来越近。莎莉听到了这一切,兴奋地说了起来。
餐厅里的人们也吵嚷起来,大家都想尽快见到安东尼爵爷横渡海峡而来的朋友们。莎莉飞快地朝挂在墙上的小镜子瞥了一两眼。尊敬的杰利班德先生慌忙走了出去,他认为必须向这些贵客问好。只有角落处的两位客人,兀自置身于大家的兴奋气氛之外,冷静地接着打多米诺骨牌,一眼也没看门口。
“请一直往前走,伯爵夫人,请进右手边的门。”外面传来快活的声音。
“他们总算来了,这下我可放心了。”安东尼爵爷高兴地说:“可爱的莎莉,快去那边煲汤吧。”
门一下子打开了,在一个劲儿地鞠躬并向客人们致欢迎词的杰利班德先生带领下,四位贵客——两位女士和两位先生——走进了餐厅。
“欢迎!欢迎光临我们英国。”安东尼爵爷爽朗地说着,向新近到达的来客伸出双手,急切地迎接他们。
“啊,您就是安东尼·杜哈斯特爵爷吗?”一位女士操着浓重的外国口音说道。
“敬候差遣,夫人。”说完,安东尼礼貌地吻了吻两位女士的手,然后转向两位男士,温暖地握住他们的手。
这时,莎莉已经帮女士们脱下了旅行斗篷,两位女士冻得瑟瑟发抖,走向烧得亮堂堂的壁炉。
餐厅里的人们一齐站起身来。莎莉急忙跑进厨房。杰利班德一边不停寒暄,一边在壁炉旁摆好一两把椅子。海普希德先生一边行着触发礼,一边悄悄地从炉边的座位上退下。大家都觉得稀奇,但也都恭恭敬敬地看着这些外国客人。
“啊,你们几位都在!我怎么说才好呢?”年长的女士说着,伸出美丽而有贵族气息的双手去烤火。与此同时,她以带着满腔感谢的表情,先是望着安东尼爵爷,然后又望向一位陪同她的青年,这青年现在正集中精力来脱去沉重的斗篷。
“如果您告诉我们:您对抵达英国感到高兴,并且不因旅途艰难而感到疲惫,那我就再高兴不过了。”安东尼爵爷这样回答。
“真的,真的,我们能来到英国,真太高兴了。托您的福,过去所受的辛苦,在我心里早就烟消云散了。”她的声音如音乐般低沉,高贵的气质和英勇忍耐的各种艰辛,铭刻在她美丽而极有贵族气息的脸庞上。丰盈的雪白头发,按照当时的风尚,高高地扎在额头上。
“夫人,您觉得安德鲁·弗克斯爵士是那种令人愉快的旅伴吗?”
“啊,说实在的,安德鲁先生真是太亲切了。不光是我,连孩子们也不知道,该怎样用语言来向大家表示感激。”
伯爵夫人那位依然身为娴静少女的旅伴、因为疲惫和悲伤而面带着孩子般的可怜表情,此前一言未发。此刻,她那满含泪水的褐色大眼睛从炉火处抬起,寻找着安德鲁·弗克斯爵士的眼睛。安德鲁·弗克斯已经来到了炉旁她身边的地方,他的眼神里满含着对面前这张可爱脸孔的赞赏之情。当他俩眼神交汇,她苍白的脸庞立刻变红了。
“这儿真的是英国啊。”她带着一脸孩子气的好奇,环视着周遭的景物:敞开着的庞大壁炉、橡木椽子、还有身着精心制作的工作服、满面红光的英国乡民。
“只是英国的一角罢了,小姐。但全英国都在等候您的吩咐。”安德鲁爵士微笑着回答。
年轻小姐的脸又红了。但这次,她优雅的脸庞上骤然出现了明朗的微笑。此刻,这两个年轻人明明什么都没说,彼此间却互相理解。这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存在的,只有全世界年轻人才知道的,在沉默无言之间沟通心意的办法。
“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安东尼爵爷爽朗的声音响了起来:“该吃晚饭了,杰利班德,您那漂亮女儿和汤到底在哪儿啊?喂,老板,当您长大嘴巴看着两位女士的时候,人家可要饿倒了。”
“请您等一下,等一下”,杰利班德用力打开厨房的门大声喊道。“莎莉,喂,莎莉,你做好了吗?”
莎莉已经准备好了,下一刻,她捧着一个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大汤锅,出现在门口。
“哎呀,终于吃晚饭了。”安东尼爵爷高兴地喊道,同时礼貌地向伯爵夫人伸出手去,郑重地补上一句“请恕我冒昧” ,然后把夫人带到餐桌前。
餐厅里的人们嘈杂地站起身来。海普希德先生和大多数农民、渔夫,顾及到“上流社会的客人”,想换个地方抽完烟斗,因而离开了。只有那两位客人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无视周遭的情况,一边继续打着打多米诺骨牌,一边啜饮着酒。在另一张桌子上,怒气冲冲的哈利·韦特一直盯着在餐桌周围忙得到处转的漂亮女孩莎莉。
莎莉这个女孩子,本身就是一幅展现英国田园生活的优美画作。多愁善感的法国青年没法把目光从她美丽的容颜上移开,那也是理所当然。塔尼子爵(The Vicomte de Tournay)不过是个刚满十九岁、连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小男孩,对在自己祖国上演的骇人悲剧并无多大感受。他衣冠楚楚,甚至略显花哨。一旦平安登陆英国,他就沉醉于在英国生活的喜悦中,显然已经把法国革命的恐怖忘到脑后了。
“啊,如果这就是英国的话,我就满意了。”塔尼子爵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一脸满意的表情向莎莉频送秋波。
哈利·韦特咬紧牙关,从牙缝里发出愤恨的喊声。喊声很小,以至于在这时不可能直接录下来。他对这个外国混小子的反感已经达到了临界点。只是出于对“上流社会”的尊敬、尤其是对安东尼爵爷的尊敬,他才勉强压住了怒火。
“的确,这可是英国啊,你这个浪荡小子。”安东尼爵爷笑着插话:“拜托,我国民风之淳朴严谨,举世无双。别把那种散漫的外国风气带进来。”
让伯爵夫人坐在自己右边,安东尼爵爷在餐桌前就坐了。杰利班德一会儿给大家倒酒、一会儿帮着调整椅子,在餐厅里转来转去。莎莉等着给大家倒汤。哈利·韦特先生的朋友们总算把他带出了餐厅,看到子爵对莎莉的崇拜,哈利·韦特的愤怒越发强烈和危险。
苏珊娜的脸颊又红了。她站在壁炉旁,任由英俊的英国青年紧紧地盯着那张可爱的脸,任由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握在她手上,忘记了时间和地点。被母亲的声音拉回现实世界后,她只好老实地回答“是,妈妈”,坐到餐桌前自己的座位上。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