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肯定累了。”等得不耐烦的女仆睡眼惺忪地说:“已经早上五点多了。”
“是啊,露易丝,估计过会儿我就困了。”玛格丽特温柔地回答道:“可是你现在也太累了。快回去睡觉吧。我自己收拾就行。”
“好啦,早点睡吧。露易丝,帮我把家居服拿出来,你就可以走了。”
露易丝欣然从命,为夫人脱下豪华的晚会礼服,再帮她穿上柔软、宽松的家居服。
侍女一离开,玛格丽特就立即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庭院和远处的河流都满溢着玫瑰色的光芒。朝阳把遥远的东方从玫瑰色染成金黄。草坪上空无一人。玛格丽特俯视着阳台,几分钟之前,她还站在那儿,徒劳地试图挽回那个曾经完全属于自己的男人的情意。
奇怪的是,尽管为阿尔芒而苦恼和忧虑,如今她感到的最强烈的情绪,却是一种刺痛心扉的悲恋之情。那个男人拒绝她、拒绝她的爱、对她的渴望无动于衷,对于那让她感到并希望两人在巴黎的幸福时代没被遗忘的激情迸发,他也毫无反应。渴望这样一个男人的爱情,这种痛苦让她周身疼痛。
多奇怪啊,她至今还爱着他。想起在不和与孤寂中渡过的最近两三个月,她发现自己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爱着他。在内心深处,她总是隐隐觉得,他那些愚蠢的行动、那些懒散冷漠的态度,都是假面具。她觉得:他的男儿本色——那个意志坚强、热情如火、至情至性的男人依然存在。她爱的正是那个人。他的热情让她着迷,他的整个人格对她极具吸引力。因为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在他那看似愚钝的头脑背后,隐藏着他想对全世界隐瞒、尤其是想对她隐瞒的东西。
女人的心才是复杂难解的。而女人心的主人,在解决这个问题上最是无能为力,这也是明摆着的。
身为欧洲最聪明的女人,玛格丽特·布莱克尼真的爱这个笨蛋吗?一年前两人结婚时,她对他的感觉是爱吗?虽然他依然爱她,但她知道:现在的他再也不会成为她的奴仆和热情奔放的情人了。那么这时候,她对他的这份感情还算是爱吗?不!恐怕连玛格丽特自己也不知道。总之,目前还不得而知。或许是她的自尊心封锁了理性,让她失去了更加精准的判断力。但她只知道以下这些:她必须再次俘获那颗固执的心,再次获得胜利.....而且再也不会失去他.....拥有他、独占他的爱情,使自己成为配得上这份情意的人,全心珍惜这份爱。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这个男人的爱,对她而言,幸福就不会存在。
如此矛盾的想法和感情,疯狂地涌入她的心头。当她沉浸在思绪中时,时光飞逝。或许,由于长时间的紧张和兴奋造成的极度疲劳,她真的合上双眼,进入了浅睡眠。接踵而至的诸多梦境,似乎是她不安心情的延续。突然,屋前传来的脚步声把她从半梦半醒之境中唤醒。
她心头一惊,跳起身来,侧耳聆听。家里安静依旧,脚步声也渐渐远去。灿烂的朝阳化作光的洪流,从大开的窗户涌进房间。她抬头看看时钟:早上六点半,还没到家人正常起床的时间。
她肯定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脚步声和其后的窃窃私语声惊醒了她,出什么事了?
她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打开门倾听——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弥漫着清晨全人类都睡到最深时的那种特殊的寂静。但刚才的声音让她很是不安。因此,当她突然发现脚边门槛处有什么白色东西——应该说是一封信——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碰它。太像幽灵了。她上楼的时候确实没有这东西。是露易丝掉的吗?还是有个调皮的幽灵在戏弄她:让她看到一封信的幻象,但实际根本没有?她困惑了。
终于,她弯下腰捡起它。她惊奇而极为困惑地发现:那封信无疑是丈夫用他那大大的、公事公办的笔迹写给她的。这时她还在睡觉,他要跟她说些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放到早上再说?
很遗憾,由于一些突发事件,我必须立刻动身去北部。夫人,出发时没能荣幸地向您道别,请原谅。办妥这件事大约需要一个礼拜。因此,您在周三主办的船游聚会,我很遗憾无缘参加。
——您卑微而忠顺的仆人 帕西・布莱克尼。
突然,玛格丽特也着实变得和丈夫一样迟钝了。为了搞清这几行字的意思,她不得不反复读它。
她站在楼梯上,一遍遍翻看这封信。她脑中一片空白,无法解释的预感和焦躁,让她神经紧张。
帕西确实在北部有一大笔财产要打理。他以前总是一个人去哪儿,一忙就是一个星期。但奇怪的是:让他必须如此匆匆动身的大事,竟然发生在早上五点到六点之间。
她试图驱散罕见的不安全感,但这种努力归于徒劳。她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她有种难以抑制的强烈冲动,要在他动身前再见上一面,如果能及时赶到的话。
她忘了自己只穿着家居服,头发披散在肩上,飞快地跑下楼梯,穿过大厅来到正门。
和往常一样,门不仅上了锁,还上了闩。因为房里的仆人们还没睡醒。但她那敏锐的耳朵却听到了人声和刮过铺路石的马蹄声。玛格丽特用自己那抖得不停的手指,逐个拆下每道门闩,连手指和指甲都擦破了。但她顾不得这些了。恐怕还来不及祝他一路平安,丈夫就动身了。光这么一想,她全身都不安得发抖。
她好不容易才转动钥匙推开门,她果然没听错。一位马童牵着两匹马站在旁边。其中一匹正是帕西爵士的爱马“苏丹”,是帕西家最快的马。马鞍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紧接着,帕西爵士从房子对面的尽头处出现,快步向马走去。他虽然脱去了豪华的晚宴礼服,但上身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镶着花边皱褶的完美而华丽的衣着,下身则穿着深色长靴和长马裤。
玛格丽特向前走了几步。帕西一抬头,就看到了她,他轻轻皱了皱眉。
“夫人,我在信里告诉过您。因为一件出乎意料的急事,我今天早上必须动身到北部去。”他用一贯冷淡而懒散的口吻说道。
“我希望您能代我向太子殿下道歉,您最善于扮演女主人的角色了,就算我不在场,也没关系的。”
“不过,你也可以把预定的旅行日期延后啊,等到我们的船游聚会结束。”她的语速依然很快,非常紧张:“那件事肯定不用这么着急吧,到现在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在信里说过,事出意外、十万火急,现在我可以告辞了吗?在我回来的路上,您在伦敦有什么事需要我替您办的?”
“不……不……谢谢……什么都没有……不过,您能尽快回来吗?”
他显然在极力逃避,而她一心想要留住他,哪怕只留住一两秒。
“帕西,为什么非得今天出门?能告诉我原因吗?身为您的妻子,我当然有权询问。您不是要去北部办事。昨天晚上去看歌剧之前,咱们既没收到任何信件,也没人派飞毛腿来报信。舞会结束咱们回来的时候也没收到任何消息——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北部,您肯定有事儿瞒着我,而且...."
“不,夫人,没什么不能说的。”他有点不耐烦地回答:“我要办的事与阿尔芒有关。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不,夫人,您放心吧。您也说过,我还认识些能帮上忙的知己朋友。所以,趁现在还来得及,我想先跟他们联系上。”
“不用,夫人。”他冷冷地说道:“没那个必要。我这条命还能帮上您的忙,真是太好了。何况我得到的回报已经太过丰厚了。”
“帕西,我也要把自己的生命献给您。为了报答您为阿尔芒的付出,只要您乐意接受,它就属于您。”她热情地说着,向丈夫伸出手去。“好了,我不会再挽留您了。我的心会一路陪着您的。您去吧。”
她落在双肩上的起伏秀发,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多么可爱。他弯下腰、点点头,吻了她的手。她感受着这炽热的吻,心中充满了喜悦和希望。
“我会很快回来的。”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的蓝眼睛回答道。
“还有...您还记得... 吗?”她问道,用双眼回应着丈夫的眼神,给了他无限的承诺。
虽然还是些语气冷淡的客套话,但这次他的话已经不再让她心寒。身为女人的直觉,让玛格丽特看穿了他出于自尊而强装冷漠的面具,看到了面具之下的内心。
他又鞠了一躬,请她允许他离开。当他跳到“苏丹”背上时,她一直站在他旁边。当他策马跑出大门,她最后一次向他挥手道别。
道路的拐角处很快就遮住了他的身影。他器重的马童似乎很难追上他的步伐。因为“苏丹”开始飞奔了,好像在回应主人的兴奋。玛格丽特长吁一口气,走进宅子,回了房间。她突然觉得困得不行,就像疲惫的孩子一样。
她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就平静了。当然,难以言表的憧憬依然让她心痛。但是,一种模糊而愉快的希望,像微风一般缓和了这种痛楚。
她已经不再为阿尔芒担忧了。这个男人一心想救出他哥哥,刚刚才策马离开。他的坚强和力量,使她完全信任他。她甚至为自己把他看成无聊白痴而惊讶。当然这是个面具,他用这副面具来遮蔽她对他的真诚与挚爱造成的深深伤痕。他的热情可能会打败他。他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仍然多么爱她、多么痛苦。
不过今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要打碎自己的骄傲,在他面前降低自己,把一切都告诉他,事事信任他。那样的话,那个幸福时代还会回来吧。那时,他俩经常在枫丹白露的树林里漫步,很少交谈——因为他总是沉默寡言——但是她总觉得,正是在他那坚强的胸膛里,她才能找到幸福,那个时代还会回来吧。
她越是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就越不害怕萧布兰的计划。显然,萧布兰没能揭穿“红花侠”的真面目。范考特侯爵和萧布兰本人都断言:餐厅里在一点整那会儿空空如也,只有萧布兰自己和帕西在场——对了!她觉得自己太粗心了,要是问问帕西就好了。无论如何,她都认为,这位身份未知的豪侠之士不会落入萧布兰的圈套。总之,就算他遇难了,她也没有责任。
睡了很长一觉后,玛格丽特恢复了精神。她起床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侍女露易丝端来简单的早餐:新鲜牛奶和一盘水果。玛格丽特吃得很香。
她一边吃着葡萄、一边思绪翻涌:大部分思绪紧追着那个高大挺拔的骑马身影,那身影属于五个多小时前她送走的丈夫。
在她急切地询问之下,露易丝告诉她:马童和帕西爵士在伦敦分手,“苏丹”也被马童带回来了。马童说:主人好像打算乘坐自家那艘就停在伦敦桥下的船出航。帕西爵士策马赶到伦敦桥,在那里见到了“白日梦号”的船长布里克斯,然后把“苏丹”和马鞍交给马童,让他带着它们返回里士满。
听到这个消息,玛格丽特更加困惑了。现在帕西爵士要坐“白日梦号”去哪儿呢?帕西说他这次出行是为了阿尔芒。对了,帕西爵士到处都有帮得上忙的朋友。没准儿他会去格林尼治。否则..但是玛格丽特停止了臆测。一切很快就会揭晓的。因为他说过:他会回来、他不会忘记。
漫长而无聊的一天横亘在玛格丽特面前。今天要拜访的客人是:她的昔日同窗,小姑娘苏珊娜·德·塔尼。在恶作剧心态驱使下,昨晚,她当着太子爷的面,向伯爵夫人发出邀请,请苏珊娜到家里做客 。东宫殿下非常赞成,还说自己今天下午要亲自拜访两位女士。伯爵夫人也没法拒绝,只好约定:“那么就让小女和您在里士满好好玩上一天吧。”
玛格丽特热情地等待着她,她迫不及待地想和苏珊娜聊聊校园往事。她比谁都想和苏珊娜聚在一起。她想两人一起在美丽的古园和有鹿嬉戏的公园里闲晃,或者在河边小路上逍遥漫步。
但是,苏珊娜还没有来。玛格丽特穿好衣服,准备下楼去。今天上午,她穿着简单的薄纱连衣裙,纤腰上系着条宽大的蓝腰带,肩上披着精致的三角披肩,披肩的结被打在胸前,两三朵晚开的玫瑰花插在披肩上。这时的她,满身都是少女般的天真烂漫。
她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楼梯平台,在漂亮的橡木楼梯口待了一会儿。左边就是她丈夫的专用套房了,她实际上从未进去过。
那里有卧室、梳妆室和客厅,还有小走廊对面的小书房,凡是帕西爵士不用的时候,这个套房总是锁着。该套房由他格外信任的仆人格兰特负责管理,还没有别人能获准进去。玛格丽特从来没有特别想进去。其他仆人当然不敢违反这项天条。
带着最近才产生的对丈夫毫无恶意的轻蔑,玛格丽特经常拿这个书房的秘密来取笑他。她总是笑着说:他如此坚决禁止外人踏足这间书房,是因为不想让人看到他鼓捣的“研究”是个什么水平。那书房里最主要的家具肯定是把扶手椅,以便让他睡个好觉。
在这个晴朗的十月早晨,玛格丽特环视着走廊,这些事情一一浮现在脑海里。弗兰克似乎在收拾主人的各个房间。大部分房门都开着,书房的门也不例外。
突然,一种强烈的孩子气的好奇心——想看看帕西的书房——攫住了她。作为例外,帕西那条禁止他人入内的规定是不适用于她的。弗兰克当然也不会违抗。但她还是想趁弗兰克收拾其他房间时,偷偷地、自由地窥视一下。
她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像法国民间故事人物“蓝胡子”的老婆一样,半兴奋半好奇地颤抖着,因为莫名地感到心悸和犹豫,便在门槛处停了一瞬。
因为门只是半开着,她根本看不见内里乾坤,便试着推门。屋内鸦雀无声,弗兰克的确不在那儿,她便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周围的环境是如此简朴,以至于她大吃一惊:沉甸甸的暗色窗帘、结实的橡木家具、墙上挂着一两张地图。帕西·布莱克尼爵士给人的印象,是懒散的都会人、赛马狂迷、引领流行界的纨绔。而这些东西与这一形象毫无共同之处。
无论如何,这里都没有匆匆离开的迹象。所有物件都井然有序。一页纸也没散落在地板上。每个橱柜和抽屉都关好了。窗帘拉开了,早晨的新鲜空气通过敞开的窗户流进来。
面朝窗户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看上去用了很久的笨重办公桌。桌子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真人大小的女子肖像画,其高度几乎从地板直插天花板。这张肖像装框奢华、画工精细,上面有法国名画家弗朗索瓦·布歇的落款。画中人正是帕西过世的母亲。
玛格丽特对帕西的母亲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身心皆病,以至帕西少年时就遭受了丧母之痛。当布歇画这幅画的时候,她无疑是位顶级美女。玛格丽特看着她,惊奇地发现这对母子长得很像:同样又直又浓的厚重金发,低窄而棱角分明的额头。两人鲜明笔直的眉毛下,都紧贴着凹陷而略显慵懒的蓝眼睛。在母亲那明显的慵懒神情背后,隐藏着和帕西一样的激情。在他俩结婚前,帕西的脸上也曾充满这种激情。在昨夜将逝的黎明时分,玛格丽特紧紧依偎在他身边,温柔而平静地对他说话时,她再次感受到了这种激情。
由于她很感兴趣,便仔细端详了这张肖像画。然后她又看了看那张笨重的桌子。文件都被十分规整地捆着,标明要点,像结算单和收据一样,排得整整齐齐。在此之前,玛格丽特从没想过——她也觉得不必询问——更从没偷看过:身为举世公认的大白痴,帕西爵士如何管理父亲留下的丰厚家产。
自从走进这井井有条的房间,她就感到非常惊讶。她眼前的这些景象,鲜明地表现出丈夫在事务层面的杰出才能。对此她只有钦佩。但这些也使她确信。借助俗气的轻浮、扭捏的举止和蠢气四溢的说话方式,他不仅给自己带上了面具,还慎重而巧妙地演绎了一个角色。
玛格丽特又觉得奇怪了。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他明明是一个严肃而热情的人,为什么要在自家朋友面前装成一只呆头鹅呢?
他可能想隐藏对轻视自己的妻子的爱。但如果是这样,他完全可以不用付出这么多代价、也不必如此麻烦地扮演一个不自然的角色,依然可以达到目的。
现在她茫然地环视着自己的周围。在这些不可思议的、莫名其妙的神秘面前,她感到了莫名的恐惧。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她突然感到阵阵寒意,不安起来。墙上除了布歇绘制的那张漂亮肖像,没挂其他绘画,只有两张地图。两张地图的内容都是法国的部分地区。一张是法国北海海岸地图,另一张是巴黎近郊地图。她疑惑地想:帕西爵士为什么需要这些地图呢?
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虽然总算进来了这个奇怪的“蓝胡子”房间,却搞不清楚个中奥秘,她想离开这里,免得被弗兰克看到,于是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向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她的脚碰到了落在桌子旁边地毯上的一件小东西,它骨碌碌地滚到了房间另一边。
她弯腰捡起它,那是枚纯金戒指,上面有一个扁平的盾形徽章,徽章上刻着小图案。
玛格丽特用指尖翻转戒指,查看了一下盾形徽章的雕刻部分,那是朵小小的星形花。迄今为止,她已经清楚地见过两次这图案。第一次是在看歌剧时,第二次是在格伦维尔爵爷主办的舞会上。
异样的怀疑究竟从何时起悄悄溜进她心底,她自己事后也说不清楚。她手里紧攥着戒指,跑出房间、奔下楼梯,来到院子里,从而完全避开了他人的视线。在只有鲜花、河流和小鸟陪伴下,她重新端详了戒指,仔细检查了上面的图案。
她颓然呆坐在一颗枝叶繁茂的无花果树的树荫下,盯着那块刻着星形小花的全金色盾形徽章。
哼,这才不可能呢。我肯定是在做梦。我的神经太过疲劳了,以至于能把那些琐屑、无聊、偶然的巧合错看成某种迹象或神秘。由于“红花侠”这位神秘英雄掀起的风潮,近期伦敦的男女老少身上都有红色繁笺花图案啊!我自己也把这图案绣在衣服上,把它做成珠宝和珐琅工艺品戴在头发上,不是吗?帕西把这种图案用到带有徽章的戒指上,又有什么奇怪?这种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的确不费吹灰之力.......还有,我那热衷打扮、衣着精致的丈夫,那个举止懒散中带着优雅的花花公子,和那位当着诸位嗜血的法国革命领袖的面救出受害者的勇敢谋略家,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她心乱如麻、六神无主,以至于看不到周遭的所有事物。当听到花园那边有个年轻的声音在叫她时,她不禁吓了一跳。
“亲爱的!亲爱的!你在哪儿!”小小的苏珊娜问道。此时的她像玫瑰花蕾一样朝气蓬勃,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栗色的卷发在柔和的晨风中飞舞,一路跑着穿过了草坪。
“他们说你在花园里,我想给你个惊喜,就跑过来了。我最爱的闺蜜,玛戈,你没想到我会来得这么早吧?”她高兴地继续说着,带着美丽的少女式冲动,投入了玛格丽特的怀抱。
玛格丽特急忙把戒指藏进披肩的皱褶里,装出一副兴高采烈、坦然自若的样子,试图回应这个年轻女孩的高兴心情。
“啊,亲爱的。”她说“能和你单独一起黏上一整天....多令人开心啊。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无聊什么呀?玛戈,你怎么说得这么过分!你想想,在那个令人怀念的修道院的时候,每次有机会私下黏在一块儿时,咱俩不都是很开心吗?”
“哎,你家多漂亮啊!玛戈,你该多幸福啊!”可爱的苏珊娜热情地说道。
“嗯,是啊。我本该幸福——是啊,亲爱的。”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说得这么伤感.....啊!我明白了,你已经是夫人了,不想再跟我说什么秘密了吧。啊,上学的时候,咱们可有很多秘密可聊啊。你还记得吗?其中有些事儿啊,咱们连最喜爱的'神圣天使‘特蕾莎修女都没告诉。”
“那你现在有个天大的秘密喽?”玛格丽特愉快地说道:“把一切都告诉我吧。哎,你为这事儿脸红什么呀。”她见苏珊娜可爱的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便补充道。“其实你还真没什么可害羞的。他这人既高尚又诚实,无论是做恋人,还是做....丈夫,都值得你自豪。”“嗯,我一点也不害羞。”苏珊娜温柔地回答道:“而且,你能那样称赞他,我非常非常开心。我想母亲也会同意的。”她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呀——会很幸福的。当然是在父亲平安脱险之后.......”
玛格丽特吓了一跳,苏珊娜的父亲!塔尼伯爵!如果萧布兰查出了“红花侠”的真面目,一群人将面临生命危险,而塔尼先生正是其中之一。
她从伯爵夫人和两三位成员那里得知,他们的神秘领袖发誓要把流亡者塔尼伯爵平安救出法国。当可爱的苏珊还在喋喋不休时——除了自己最重要的小秘密,她什么都没察觉——玛格丽特的思绪又回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上。
阿尔芒的危机、萧布兰的威胁,还有她早前被迫接受的那个残酷难题“两个只能活一个”,以及她在这件事里的作用,这一切,本应该在凌晨一点钟的格伦维尔爵士家餐厅里达到高潮。她相信,在那时,那位残忍的法国大使终将发现神秘英雄“红花侠”的真实身份。这位智勇双全的豪侠,只是为了游戏人间,便挺身而出,勇敢无畏地站在法国的敌人一边,盎然自若地将众多法国密探玩弄于股掌之间。
从那以后,她就再没从萧布兰那儿听到什么。她认为萧布兰失败了。但即便如此,她也并不为阿尔芒担心。因为她丈夫答应过她,要把阿尔芒救出来。
但是如今,当她听着苏珊娜开心地滔滔不绝时,她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强烈的恐惧。萧布兰的确什么都没告诉她。但她想起,舞会结束后她向他告别时,他脸上的表情是何等的讽刺和恶毒。那么,难道他发现了什么?难道他已经计划好了,要在法国当场抓获这位有勇有谋的侠士,并无情地立即将他送上断头台?
玛格丽特吓得脸色煞白,一只手紧握着藏在衣服里的戒指,握得直抽筋。
“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苏珊停下她那饶有趣味的长篇大论,责备道。
“我在听。我真的在听。”玛格丽特强作笑颜,勉强回答道。“听你这么一说,我特别开心。而且一想到你会幸福,我也觉得很幸福呢。别担心,我们会想办法让你母亲心情好起来的。安德鲁·弗克斯爵士可是位优秀的英国绅士,既有财产也有地位。伯爵夫人不会不答应这门亲事的。但是....那个...您能告诉我吗....您父亲最近有什么新消息吗?”
“哦。”苏珊娜狂喜地说:“真是天大的喜讯呢。黑斯廷斯爵爷今天早上特意来探望我母亲。他告诉我们,爸爸那边的情况很好,四天之内他就会被救到英国与我们团聚,让我们放心。”
“啊,那可真太好了。”当苏珊娜高兴地说话时,玛格丽特热情的眼睛紧盯着她的嘴唇,就像被磁铁吸住一样。
“嗯,现在我们已经不担心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那位伟大而高尚的‘红花侠‘亲自出面去救我父亲。他出发了....千真万确。”苏珊娜兴奋地补充道:“他今天早上到伦敦去了,大概明天就会到达法国加来吧....在那里他会见到我父亲....然后....然后....然后.....”
打击终于来了。其实她早就想到了。在过去的半小时里,她只是在自我欺骗、自我安抚罢了。我丈夫去了加来....他今天早上在伦敦,他...... "红花侠"...... 帕西·布莱克尼......我的丈夫.....我昨晚向萧布兰出卖了他....帕西......帕西......我的丈夫......“红花侠”......啊!那时我为什么那么糊涂?....现在我都明白了......一下子都明白了......他演的戏......他戴上的面具......都是为了骗过所有人的耳目!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游玩和冒险——当别人在享受狩猎带来的兴奋与乐趣时,他们却在逐个拯救男士、女士和孩童,使其免遭一死。这位有钱有闲的男士想要追求一些生活目标——他和他手下的几位纨绔子弟,为了寥寥几位无辜者,几个月以来,一直冒着生命危险来享受充实而有意义的生活。
在最初结婚时,或许他也打算告诉她。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圣西尔侯爵的事。他一定认为她迟早会背叛自己和誓死追随的部下,便急忙远离了她。因此,他瞒过她的耳目,就像对外人一样。另一方面,几百人因他而得救,许多家庭靠他得到了生命和幸福。
这张愚蠢纨绔的假面具做得很好。他对这个角色的演绎非常巧妙传神。谁也想不到,全然一脸蠢相的傻瓜布莱克尼,就是那位英勇无畏、神秘莫测、把英法两国秘密活动的那些奸诈的法国特务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智者。萧布兰的密探们看不出来这一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昨晚,萧布兰原本打算在格伦维尔爵爷的餐厅发现“红花侠”的英姿,却在那里看见了帕西·布莱克尼在沙发一角照例睡得死沉的身影。
不过,萧布兰这人头脑一贯犀利,他会察觉这个秘密吗?这里涉及到一个令人丧胆销魂、心惊胆战的问题:玛格丽特为了救下亲生哥哥,出卖了一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把他交由命运发落。她难道把自家丈夫亲自赶上了死路?
不!不!不!这不可能!即使是命运,也不会这么狠辣地摧残人。如果是那样,老天爷自己就会试图违抗命运的。昨天晚上,在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之前,拿着那张小纸条的时候,她的手就已经麻木了吧。
“姐,你怎么啦?”小姑娘苏珊娜这回真吓着了。因为这时玛格丽特面如死灰,一点活气都没了。“玛格丽特,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的,没事的。”她像说梦话一样喃喃低语:“等一下......让我想想......我想想......你说‘红花侠’今天已经出发了?”
“玛格丽特,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好害怕......”
“没什么事.....亲爱的......别担心....真没什么事.....我就....就想自己静一静———那,今儿个,要不咱俩还是先聊到这儿吧.....我看我必须出趟门——你明白了吗?”
“肯定出什么事了,你才想一个人呆着吧。我不会在这打扰你的,你不用在意我。我的贴身女仆露西尔还没走,我们会一起回家,你不用为我担心。”
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玛格丽特,虽然还是个少女,但她感受到了朋友强烈的不幸。从少女的温柔中涌现的才智,让她为了不打扰朋友而决心离开,不去窥探人家的痛苦。
她反复亲吻了玛格丽特好几次,然后悲伤地穿过草坪往回走。玛格丽特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心想着今后该怎么办,但思绪很乱,怎么也想不出来。
正当小苏珊娜即将登上阳台的台阶时,有个仆人拿着一封信从房子另一边跑来,信封还封着呢。见此情形,苏珊娜就本能地往回走。她预感到玛格丽特可能会接到更加糟糕的消息,而她觉得此时的玛格丽特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打击了。
“人家说,我只管把它送到您手上就好。他说,您一看到这封信,就会明白寄信人是谁了。”
玛格丽特撕开了信封,她已经大致猜到了信件的内容,只是机械地瞥了一眼罢了。
这就是阿尔芒・圣茹斯特写给安德鲁 · 弗克斯爵士的那封信。它先是被萧布兰手下的特务们从“渔人之家”偷走,然后被萧布兰用作要挟她的筹码。
现在,萧布兰遵守了约定——把那封足以置阿尔芒于死地的信件还给了她——那是因为他正在追踪“红花侠”。
霎时间,玛格丽特只觉得天旋地转、五感错乱,好像魂魄都要离体了一样,不由得踉跄起来。如果不是苏珊娜抱住她,她肯定会摔倒。经过一番超乎寻常的努力,她最终让自己清醒过来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把那位送信人带到这儿来,他还没走,对吧?”她冷静了许多,问道。
玛格丽特转向苏珊娜:“那,你到屋里去吧,让露西尔准备一下。亲爱的,你可能必须回家了。还有,啊,等等,麻烦你告诉家里仆人,随便告诉那个仆人都行,把我的旅行服和斗篷准备好。”
苏珊娜没有回答,她温柔地吻了吻玛格丽特,一言不发地照做了。她还是个少女,被闺蜜脸上那种可怕的、难以形容的悲惨表情吓坏了。
“是一位先生交给我的,夫人。我是在查令十字街对面的‘玫瑰与蓟’旅馆取件的。他说您会明白他是谁的。”
“是的,他订了辆专用马车。他的随从跟我说,他要火速直奔多佛。”
“这就够了,你可以走了。”说完这句,她转向仆人:“帮我备好马车,还有马厩里跑得最快的四匹马!马上!”
仆人和送信人连忙去执行命令。玛格丽特在草坪上兀自站了好一会儿。她优雅的身姿僵硬得好似雕像,双目紧闭,两手紧扣于胸前。她悲伤无助地低语着,每说出一个字,她的嘴唇都在颤抖。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该去哪儿找他呢?....老天啊,给我一缕光亮吧!”
但是,现在不是陷入后悔或绝望的时候。她犯下了一件可怕的罪行——尽管并非故意。她认为,她犯下了女子所能犯下的最重的罪——想到这一点,她就不寒而栗。她居然蠢到不能发现丈夫的秘密。她觉得这份愚蠢本身就是另一种严重犯罪:她必须知道,她不该不知道。
她怎么能想到,帕西・布莱克尼那样一个爱得如此热烈的人,会从一开始就爱着她呢?他这种人怎么可能真的像表面上那样痴傻呢?她至少应该知道他戴着面具。如果识破了他的伪装,只要两人独处的时候,她就应该剥掉那张面具。
她对他的爱意,由于这份感情自身的匮乏与脆弱,由于她愚蠢的自尊心,骤然间就破灭了。而她也戴着一副面具,摆出轻蔑他的样子,事实上,她完全误会了丈夫。
但现在不是回忆过去的时候,因为自己的愚蠢,她犯下了罪过。现在,对她来说,与其徒劳地沉溺于后悔,不如采取迅速、有用的行动来赎罪。
帕西向着加来动身了,并不知道最残忍的敌人正跟踪着自己。他一大早就从伦敦桥出发了。如果乘上顺风,他肯定能在二十四小时内抵达法国。他选择这条航线,的确是鉴于风向。
另一方面,萧布兰急奔多佛,在那里雇船出发,他肯定会和帕西几乎同时抵达加来。一到加来,帕西就会遇到那些待救的人们吧,那些人都在等待高尚勇士“红花侠”现身相救,使他们免遭枉法冤杀。面对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的萧布兰,帕西不仅会让自己面临生命危险,还会给苏珊娜的父亲塔尼伯爵和其他流亡者带来杀身之祸。更何况,那里还有坚信“红花侠”会保护自己、前去与塔尼伯爵见面的阿尔芒。
这些人的生命,还有丈夫的生命,此时都握在玛格丽特手里。身为一个人,如果她的全部勇气与机智足以胜任这项工作,她必须把这些人救出来。
不幸的是,她无法独自完成全部工作。她完全不知道丈夫在加来登陆后会去哪里。另一方面,通过在多佛窃取的那封信件,萧布兰完全掌握了帕西的行动路线。最重要的是,她想让丈夫知道危险。
如今她充分理解了,她的丈夫绝不会抛弃那些依靠他救助的人,也绝不会独自逃走而把塔尼伯爵留给那些嗜血禽兽。但如果有人警告他注意危险,他就会重拟计划,更加警惕、更为慎重。如果他一无所知,就可能会落入狡猾的圈套。但如果接到警告,他也许还有望成功。
如果他失败了——即使用上他全部的智慧——当命运之手和奸诈的萧布兰终究比这位勇敢的谋略家更强大的时候,那时她至少能陪在丈夫身边,给他安慰、爱护与怜爱。如果两人终将一起赴死,她希望届时两人能紧紧相拥,沉浸在知道彼此以爱回报、一切误解都被解开的这种至高无上的幸福中,即使是死,也要营造出愉快的环境,死得甜蜜美满,以此愚弄死神。
伟大而坚定的决心使她的全身僵硬了。如果上天赐予她智慧和力量,她愿意这样做。凶光从她眼中消失了,即使丈夫命悬一线,但想到能这么快就见到他,源于内心的光芒就从眼睛里绽放出来。这份光芒中闪耀着两种喜悦:和丈夫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也许还能帮到他的喜悦;一旦失败了,夫妻俩一起走到最后的喜悦。
她那张孩子般的可爱脸庞已经变得严肃而刚烈,她咬紧牙关,嘴巴紧紧抿成一字。她决定,为了帕西,她会陪他一起,要么行动,要么赴死。一条皱纹浮现在她两条笔直的眉毛中间,诉说着玛格丽特的钢铁意志和坚定决心。她已经计划好了,先去见安德鲁·弗克斯爵士,他是帕西最好的朋友。每当玛格丽特想起安德鲁在谈论他的神秘领袖时流露的盲目热情,她都会感到有些惊惧。
当她需要帮助时,安德鲁会帮助她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换件衣服,再跟小苏珊娜告别,她就可以动身了。她没有慌张,但也没犹豫,悄然走进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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