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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没有小指的看门人
序幕：没有小指的看门人
在京都市西部的右京区，有一个名为太秦的小镇。提起这里，大多数人都会联想到 "太秦电影村"。所谓 "电影村"，是将东映京都制片厂的一部分设施改造后向公众开放的娱乐园区。 仅凭其规模便可知这座制片厂的分量，至今仍有众多工作人员在此工作。
追溯其前身东横电影制片厂的历史，已逾六十五年。几乎见证了战后全部历史的这座制片厂，如同日本战后史本身一般，在这六十五年间经历了眼花缭乱的变迁。
时代剧、黑帮片、情色片 —— 在这里诞生的作品题材之丰富远超其他制片厂。这正是以 "大众娱乐" 为旗号，不得不面对善变观众的电影人拼死想出的生存策略。
因此，镜头背后也上演着丝毫不逊于银幕的壮烈戏剧。本书正是基于那些在拍摄现场第一线浴血奋战的人们的证言，书写了一部跨越六十五年的激烈奋斗史。
直到 2009 年冬季，东映京都制片厂正门旁的长椅上，一直坐着一位仿佛 "门卫" 般的老人，用锐利的目光迎接着来访者。
他的名字叫并河正夫。
在进入制片厂内部故事之前，让我们先从入口处的这位老人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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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河从 20 世纪 50 年代东映古装电影的黄金时期开始，便长期以“现场制片”职务活跃于东映京都制片厂的核心部门，长期从事一线工作。退居二线后，年过八旬的他仍以停车场调度员身份在制片厂发挥余热。
并河的左手没有小指。
不仅如此，据熟知往事的工作人员回忆，初次在外景地澡堂撞见并河的人，必定会被他全身的 "纹纹"—— 也就是关西俗称的刺青 —— 惊得瞠目结舌：上半身从肩膀蔓延至手腕，双腿从大腿覆盖到脚踝，背部到臀部甚至纹着一尊不动明王...... 因此即便盛夏时节，他也总是穿着长及手腕的长袖。
1945 年 8 月，漫长的战争结束，奔赴战场的士兵陆续复员返乡。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回归往昔的生活。有人无法压抑战争烙下的暴烈性情，有人为在焦土的混沌与贫困中求生，不得不再次投身暴力的世界。
并河正夫正是其中一员。
具体缘由已无从知晓。战后复员回到故乡京都时年仅 21 岁的并河，旋即离家出走，在京极一带的繁华街区整天瞎混。
这时，一个改变他命运的男人出现了："再这么瞎混下去可不行啊。与其瞎晃荡，不如来我这儿混吧。"对成天打架斗殴的并河说出这番话的，是在京都七条设立帮派的大佬中岛源之助。被中岛的豪爽气魄深深吸引的并河，接杯入伙，正式踏入黑道世界。
20 世纪 50 年代中期，他遇见了红极一时的东映的古装片新星中村锦之助。锦之助因与中岛家是街坊常来走动，深得大佬宠爱。当时的电影明星是 "高岭之花" ，连制片厂工作人员都难以与之亲近。但锦之助偏偏不走寻常路：收工后常带着工作人员和配角演员四处痛饮，醉后还会把人邀回家续摊。他亲自调制伏特加牛奶分给众人，用这种独特饮品舒缓大家的疲劳。
每晚，锦之助都与他们在祇园、河原町一带饮酒作乐，时而与黑帮干架，时而与艺伎嬉闹，尽显豪爽不羁的江户男儿风范。他这种做派让制片厂的年轻员工们心驰神往，大家都尊称他 "锦哥"。
中岛大佬虽极欣赏锦之助，却也担忧他脾气暴躁、动辄出手惹事，于是指派年龄相仿的并河担任其贴身护卫。自此，并河跟随锦之助穿行于夜色中的街巷，二人日渐意气相投。
某天晚上，锦之助突然邀请并河到制片厂共事："有我罩着你呢，来东映跟我干吧。"
这让并河颇为踌躇。对他而言，无拘无束的黑道生活才更自在，而规规矩矩从早干到晚的制片厂杂务工作简直是天方夜谭。但锦之助亲自开口，他无法拒绝。最终，在锦之助的引荐下，并河勉强以勤杂人员身份踏入制片厂协助拍摄，那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事。
锦之助的大本营东映京都制片厂，当时每年量产近八十部古装片。因此，无数人在这里熙来攘往，洋溢着创作现场特有的蓬勃生气。并河很快就融入了这种氛围，并下定决心正式成为制片厂的制片统筹。白天他作为制片统筹在片场拼命奔走，夜晚则化身锦之助的保镖守护其安全。每晚饮酒后留宿锦之助家中，次日清晨又一同前往制片厂上班。
"那段日子就像做梦一样......"并河这样说道。
与关东相比，关西本地黑帮势力更强，娱乐圈与黑社会的联系也更为紧密。因此京都的电影制作者们在片场和夜间繁华街区时刻提防黑帮寻衅滋事，各摄影所都会专门雇佣前刑警或前黑帮成员担任现场护卫。而并河在江湖上中身经百战，胆识过人、身手矫健，人脉积累更是一流，无疑是绝佳人选。
"就算有人来找茬，我一句'你们算老几，关你们屁事！'就能摆平。对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托这个的福，凡是有我镇着的剧组，从来都没被勒索过。" 并河这么说。
并河主要跟随牧野雅弘导演的片场工作。牧野也是京都本地人，与任侠世界交往密切。两人早在并河还在中岛组混的时候就已相识，私交甚好。
"既然要当现场制片，就得成为能调动人心的人，用调动人心成就你的电影人生。" 在牧野导演的熏陶下，并河在片场尽量隐藏自己的黑道背景，反而成为了现场的气氛担当。无论拍摄多么艰苦，他都会用"既然开始了就做到底！"这句口头禅乐观地激励众人。据闻在并河统筹的片场，笑声总是不绝于耳。并河自己是这么说的： "拍电影最重要的就是现场氛围。现场必须保持欢乐，板着脸干活连进片场都会觉得难受，那样拍出来的效果也会不同。要在笑声中愉快地创作。"
有部电影让并河的名字大放异彩——1970年的日美合拍电影《虎！虎！虎！》。这部以"黑泽明导演辞任事件"闻名的好莱坞大片，实际上是在东映京都制片厂拍摄的。黑泽明退出后，由理查德·弗莱舍、舛田利雄、深作欣二三位导演接力执导，并河加入舛田组担任制片统筹。
当拍摄需要在北九州远贺川河滩布置大量零式战斗机的壮观场景时，出现了棘手问题。北九州作为煤矿与钢铁重镇，以日本屈指可数的险恶环境著称，极有可能遭遇当地黑道的阻挠。为了扫平障碍，并河只身穿越关门海峡前往当地。
凭借黑道生涯积累的直觉，并河认为"只要说服关键人物，后续就能顺利推进"。他通过自己拥有的人脉情报网锁定了在当地说话管用的头面人物。他深知：在江湖世界，无论用大公司头衔镇慑人、还是用小伎俩糊弄人，都是万万行不通的，便独自深入当地，向这位重量级人物诚恳地说明了拍摄计划。
在并河的说服下，这位黑道重镇表示将全力配合拍摄。好莱坞方面对并河的能力赞叹不已，作为感谢, 美方在片中给他挂上了"协同制片人"的头衔。 面对钦佩不已的笔者，并河平静地回答：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当我前往东映京都制片厂采访时，常常会偶遇流浪猫。停车场管理员并河不断给来厂里的野猫喂食，使得它们在此安了家。有时这些猫甚至会妨碍拍摄工作，因此曾有一位制片厂高层拜托并河处理掉这些猫。但并河却选择保护它们。
"错的不是猫，是老子。要扔猫的话，先杀了老子再说！" 原来，并河是将喂养野猫当作对战争时期和黑帮时代因自己 "胡作非为" 而伤害杀害之人的超度。因此，这些猫对他而言比生命更珍贵。
进入制片厂后的第一栋建筑一楼，便是并河的办公室。我也在那里进行了采访。令人震惊的是，这里竟成了无数野猫的巢穴。被猫咪环绕的并河，脸上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幸福神情，至今仍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
我采访并河是在 2008 年，而他在几年前就因中风导致语言表达困难。但他能继续留在制片厂工作，得益于曾与他在制作部并肩奋斗、后来成为京都制片厂厂长、总公司总经理、董事长・顾问并一直守护京都制片厂的高岩淡的关照。高岩说："老并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他允许并河以 "停车场调度员" 的身份继续留在厂里 。因为对深爱制片厂的并河来说，这是最好的康复方式。并河也不负期望，坚持作为 "门卫" 守护这里："只要老子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碰制片厂！"
"我把一生都献给了东映，我爱这个制片厂。现在我仍怀着报恩之心，竭尽全力做自己能做的事。" 并河这样亲口说过。
并河的办公桌上立着一张照片，那是在杀青宴上，他被锦之助和高岩等人簇拥的合影。
"能遇到这么好的伙伴，老子真是太幸福了。"
采访最后，他强忍着因疾病颤抖的声音，凝视着照片落泪了。
2010 年 3 月，我为撰写本书再次造访制片厂时，正门旁已看不到并河的身影，也不见了他一直坐的钢管椅。在从制片厂前往太秦站途中的殡仪馆入口，挂着 "并河家" 的牌子，能看到沉浸在悲痛中的制片厂工作人员。那里正在举行并河正夫的守灵仪式，他享年 86 岁。
生前有人问过并河："你对制片厂的现状有何看法？" 他沉思片刻后回答：
"这话题太沉重了，还是别说了吧。"
怀着对并河这份心意的敬意，本书也决定略过那些 "沉重的话题"。
本书讲述的，是关于一个激情年代的故事......
(序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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