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集结了最优秀的团队和演员后,深作欣二开始大展拳脚。在东映京都一贯追求“样式美”的传统中,深作的导演手法从里到外都充满了破格的气息。
首先,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深作标志性的“手持摄像机的纪录片风格影像”。东映京都以往制作的古装片和任侠电影,大多以“观众的观赏性”和“明星的美感”为核心,采用固定机位和清晰的构图来构建画面。深作则彻底颠覆了这一点。
手持摄像机跟随主角穿梭于战后肮脏的黑市,与演员一同摔倒,甚至时而颠倒天地,镜头疯狂晃动。即使血糊溅到镜头上,也毫不在意。
通常导演会以镜头前的主演为中心进行调度,尤其是在以明星体系为核心的东映京都制片厂,如何展现画面中心明星的魅力是最重要的。
深作却截然不同。他首先细致入微地指导画面背景中的龙套,而明星们则被排在后面:“这部电影里,画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主角!”
感受到深作这种态度的龙套演员们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翻滚、跳跃、摔倒,以拼命的动作回应深作的期待。不甘示弱的菅原文太等主演也展现出充满激情的表演。最终,画面中充满了狂热的能量,加上手持摄像机的动感,生动地描绘了一个欲望与欲望激烈碰撞的世界。
对于一直以来在时代剧和任侠电影的“样式美”框架下追求“真实冲击力”的京都团队来说,与深作合作、打破一切传统、创造充满活力的影像,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机会。他们运用多年来积累的技术,将深作的世界具象化。
上野在集体古装片时期曾担任《十三刺客》《大杀阵》等惨烈场面的助手。他一直在思考如何确立与前辈不同的“上野流”。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不间断的集体动作”**——通过让演员不停歇地移动,将他们逼入极限状态,从而表现出拼命的动作。1967年工藤荣一导演的集体时代剧《十一武士》正是上野风格的体现。
影片最后的高潮动作戏是在大雨中进行的集体混战。“动起来——!”上野不停地大喊。
由于动作过于激烈,西村的脚陷入了泥泞中,无法动弹。于是,从第二天开始,剧组铺设了草席以便演员移动。在年末的京都山中,大友柳太朗、里见浩太朗等人在雨中浑身泥泞,在上野的怒吼声中激烈地动作。据说,大友的假发上甚至结出了冰柱。
然而,集体古装片的时代结束了,任侠电影的时代到来。上野也随之转变,开始更注重“如何表现情感”而非单纯的动作设计。因此,年龄36岁、即将从中坚迈向资深的上野,在《无仁义之战》中与深作的合作,成为他再次释放当年激情的机会。他设计了一系列让杀人与被杀者都激烈动作的壮绝场面。
深作与上野虽是首次合作,但两人默契十足。上野在《人生剧场 飞车角》中曾作为武指与泽岛忠导演一同前往东京。当时,深作与演员们在旅馆打麻将,人数不够时上野也会加入。从那时起,两人便建立了“好友”关系。在《无仁义之战》的拍摄中,基本由上野提出创意,深作予以确认后推进。
上野设计的动作完全没有“起范儿”“有型”的美感。无论是杀人者还是被杀者,都时刻意识到“死亡”,在恐惧面前狼狈挣扎。
例如影片开头,黑市中一个醉汉挥舞日本刀大闹,刚复员归来的主角将其射杀。面对醉汉的疯狂,路人和自诩身手不凡的小混混们都束手无策,纷纷退缩。主角虽然握着手枪逼近,却也不禁畏缩……这段血腥的杀戮场景为故事拉开了序幕。
读到剧本时,上野立刻想到了自己学生时代在大阪中央市场打工的经历。他曾目睹一个醉酒的码头工人挥舞着切金枪鱼的刀大闹,最终被上野的叔叔制服。那种恐惧感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成为他设计动作的灵感来源。
影片中段,主角射杀敌对帮派老大的场景也是如此。在这里,菅原文太的脚被绊住,纠缠、滑倒、匍匐在地,拼命开枪。“人总是想活下去。所以,对杀人者来说,杀人也是一件可怕的事。”(上野语)上野指示菅原在畏缩中开枪。
最震撼的是影片尾声,三上真一郎在广岛站被刺杀的场景。这段戏是在毫不知情的乘客熙熙攘攘的京都站站台上偷拍的。
首先,动作步骤在制片厂内进行了细致排练。随后,由上野隆三率领的刺杀团队在站台上边走边小声讨论:“在这里这样靠近,这样刺。”
拍摄时机精确计算到电车进站的瞬间。深作等人在俯瞰站台的天桥上监视现场。无线信号确认后,躲在站台柱子后的上野发出信号,剑会成员袭击三上。隐藏的摄影师手持摄影机追拍。刺杀完成后,剑会演员们像真正的罪犯一样跑过站台,逃离车站。周围发出骚动的乘客并非临时演员,而是真正的路人。上野扶起“被刺”的三上,说道:“啊,我们在拍电影,请别在意。”
随后,他们离开了车站。当然,东映事后与国铁(日本国有铁道)发生了纠纷。但正是这种现场的紧张感被捕捉到画面中,进一步强化了影片那纪录片一般的冲击力。
人类的死亡突如其来,毫无戏剧性的情感渲染,只是空虚地逝去。这种尸横遍野的描绘方式,也反映了上野隆三自身的悲惨战争经历。
年幼时,上野在大阪遭遇空袭。在战火中,他拼命追赶走在前面的母亲。身后的桥被炸毁,身旁的人接连倒下。然而,奇怪的是,他当时并未感到恐惧。即使后来回忆,依然没有恐惧感。在极限状态的战斗中,人的神经会麻木。因此,上野在设计动作时,将死亡描绘为一种突然、毫无情感可言的降临。
上野隆三设计的激烈动作被深作欣二用更加剧烈晃动的手持摄影机捕捉下来。深作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创造出纪录片般的真实冲击力。
被摄对象和摄像机都在剧烈移动,这意味着要持续对焦移动中的目标极其困难。而且,与现在不同,拍摄的画面无法在现场的监视器上确认,必须等到胶片冲洗后才能通过样片看到效果。因此,如果在拍摄过程中失焦,整个动作戏就会毁于一旦。
完成这一高难度拍摄任务的是摄影师吉田贞次和他的助手水卷祐介。当时,只有主摄影师能通过镜头取景,而对焦则是助手的职责。因此,助手只能依靠目测不断调整焦距。被摄对象和摄影机都在不停移动,助手必须时刻精准捕捉。水卷的指尖决定了作品的成败。
水卷的想法是这样的:摄影机移动时画面会模糊,观众不会注意到轻微的失焦。因此,只要在摄影机停下时准确对焦即可。于是,水卷在摄像机测试时测量了摄影机停下位置与人物之间的距离,正式拍摄时先让摄影师跑动,自己随后跟上,在摄影机停下的瞬间靠近并调整焦距。
然而,动作戏实在太激烈了。演员的位置未必与测试时完全一致,稍有偏差就会失焦,画面变得模糊。水卷对此感到担忧,但吉田鼓励他:“稍微模糊一点导演也看不出来,他会原谅的。而且,如果实在对不上焦,我会帮你调整。”
吉田曾有过在丛林中手持摄影机奔跑的经验,当时无法进行摄影机测试,他只能一边通过取景器观察一边瞬间调整焦距。水卷曾在那次拍摄中支持吉田,因此他完全相信吉田能应对任何困难的拍摄。
不仅是导演风格,深作本人在片场也极其狂放。他几乎从不早起,接近中午才到制片厂,进入布景后又会打呼噜睡着。直到傍晚醒来,正式的拍摄才从夜晚开始,一直持续到黎明。结束后,他会带着工作人员去喝酒。这样的日子成了常态。“深作组”的工作人员房间牌子上甚至被涂鸦写上“深夜作业组”。
他反复搭建又拆毁布景,设置灯光后又要求从头再来。他还亲自带头在片场激烈移动,用手势和动作指导演员和工作人员。这种充满活力的现场,连习惯了高强度拍摄的摄影所工作人员也感到震惊:
“太乱来了!”
“来了个厉害的导演!”
“什么?拆了布景又要重搭?搞什么啊!”
“京都制片厂也要被他搞得一团糟了……”
起初,不少工作人员是硬着头皮配合的。场记田中美佐江就是其中之一。她曾在《虎!虎!虎!》中与深作合作过一次,那次连续通宵拍摄的经历让她精疲力尽,发誓再也不参与深作组。
“没日没夜地通宵拍摄,我觉得自己要死了。真的很讨厌。这次答应参与《无仁义之战》时说好只拍这一部,结果又是通宵不断。早上五点回家睡一会儿,又要开工了。简直要命。”(田中语)
然而,当大家看到样片中的画面时,所有人都被其冲击力震撼得哑口无言。京都的工作人员向来挑剔,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具备辨别“真货”的能力。因此,一旦认可了某件事,他们就会全力以赴。田中不仅没有止步于“只拍一部《无仁义之战》”,反而在之后参与了深作在东映京都制片厂执导的所有作品。
“在东映京都当导演,光有头脑是不够的。还需要能赢得他人信任的激情。九成的能力在于领导力,说白了就是人性魅力。深作就是最好的例子。大家一开始都会抱怨‘再也不跟这种疯子合作了’,但最终因为他拍出了杰出的电影,所以大家都愿意追随。”(高岩淡 语)
“冈田老弟,要是以我们为题材拍这种电影,你会被干掉的。”
连正在迈向全国制霸的山口组第三代组长田冈一雄都对冈田茂说出这样的话,足见《无仁义之战》的真实冲击力有多么震撼。观众对这部电影报以狂热欢迎,日下部自己也感叹“票房好得让人吃惊”。东映京都的大本营——大宫东映影院,每场放映都人满为患,甚至关不上门。在冈田的指令下,短短一年内,《广岛死斗篇》《代理战争》《顶上作战》《完结篇》等续作接连推出,每一部在内容和票房上都不逊色于第一部,堪称杰作。
第一部的巨大成功让深作的导演风格更加自信。第二部《广岛死斗篇》从开头就展开了壮烈的暴力场景。战后黑市中,由千叶真一饰演的大友胜利率领的小混混团伙对北大路欣也饰演的复员兵山中实施私刑。在这里,上野隆三的“动态动作设计”进一步升级。
千叶用竹刀将北大路打得遍体鳞伤。北大路试图逃跑,钻进卡车底下,却被硬生生拖出来,继续遭受无情的殴打。他被拳打脚踢,在地上翻滚。这场戏中北大路的动作全是上野事先通过亲自示范指导的,但由于地面是砂石路,加上千叶入戏太深,真打实踢,拍摄结束时北大路全身布满擦伤和淤青。
“当时我以为自己会被上野先生杀掉。” 后来在片场见面时,北大路常对上野这么说。
这场戏中,摄像机比前作更加剧烈地移动,360度无死角地不停晃动,却依然保持清晰对焦。完成这一任务的是接替水卷祐介的新任摄影助理北坂清。
北坂将主摄影机交给吉田贞次,自己则手持小型摄影机奔跑拍摄。然而,仅靠一人难以捕捉北大路钻进卡车底下时千叶的动作。为此,北坂让首席助理中岛彻在卡车货箱上待命,当北大路钻进车底时,他将摄影机交给中岛,自己则在一旁扛着电池,持续调整焦距。
“边跑边对焦是我的特长。什么样的焦距我都能搞定。”(北坂语)
北坂从进厂那天起就被前辈教导要凭感觉目测摄影机与演员之间的距离。每次进入布景,他都会确认“从这里到那里有几英尺”“几张榻榻米是几英尺”,以便随时应对演员的动作。在混战场景中,他一边关注导演想要的画面,一边将焦点对准最想展现的部分。深作在排练时亲自移动指导,因此工作人员也能明确他的意图。此外,深作对助理级别的成员也一视同仁地传达想法,使得对焦的要点总是清晰明确。
“《无仁义之战》需要新的影像。”深作不断强调这一点,并对胶片的最终效果极为执着。他故意打破影像的统一感,以展现这个混沌的暴力世界。
“根据观众和演员的情绪改变画面的质感。这是深作先生当时的想法。”(北坂语)
这一点在《广岛死斗篇》的结尾尤为明显。北大路饰演的山中作为杀手杀害了众多黑帮,最终被警察追捕,甚至被老大背叛,在仓库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场戏中,原本照明充足的画面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呈现出粗糙的纪录片风格。
胶片拍摄的本质是在纯白屏幕上用光线作画,因此影像质感由照明光量决定。尤其是当时的胶片感光度较低,光量不足可能导致画面全黑。然而,深作向北坂提议:**“希望画面看起来像只用一只手电筒照亮的效果。”**他试图通过突然的黑暗,表现北大路被逼入绝境的绝望与孤独。
拍摄时几乎不使用灯光,而是通过提高胶片感光度来完成。北坂在光量计指针几乎不动的情况下,怀着“真的没问题吗……”的不安投入拍摄。最终,经过两次重拍,第三次终于成功。深作对此非常满意,在《代理战争》和《顶上作战》的结尾也采用了无灯光的夜间拍摄,利用增感现象产生的粗糙画面,将暴力连锁的无望感深深刺入观众心中。
译者按:《无仁义之战》系列为东映京都制片厂乃至东映公司一时打开了新局面,但是,东映黑帮片的影响力,也使得东映高管成为日本各大帮派头目的座上宾,最后,东映应川内组邀请开拍新片《北陆代理战争》,从而介入了山口组的派系内斗,不仅闹出了人命血案,也彻底断送了《无仁义之战》开辟的实录黑帮片路线........敬请期待本书第九幕《无仁义之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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