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聊聊《零伯爵》,这是赛博朋克大师威廉·吉布森的作品。
《零伯爵》这本书的地位很特殊,它在时间上紧接着赛博朋克代表作《神经漫游者》,是它的直接续作。《神经漫游者》、《零伯爵》加上之后的《Mona Lisa Overdrive》,它们合称“蔓生三部曲”,可能会是你理解赛博朋克精神最重要的作品系列。
这是一本非常非常难读的赛博朋克小说——就算它不是威廉·吉布森最难读的作品,至少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
鉴于此,我想非常不好意思地告诉各位,其实我没太看明白这本小说——如果介绍中有一些情节和线索的梳理有明显的错误的话,请指出,万分感谢。也正因为这本书的书写方式非常的凌乱和碎片化,在这里我们就用一种备忘录的方式为你介绍,这本名《零伯爵》。
这本书的原名写作Count Zero,即“归零”。在威廉·吉布森的小说最初开始由《科幻世界》杂志引入的时候,在很多介绍里,都把这本书称为《读数归零》。
归零中断[1]:收到中断信号后,将计数器递减归零。
当然,在开始读小说之后我们知道,这个标题如此翻译是非常非常恰当的。count还是伯爵头衔的意思,承袭自罗马时代,也是我们的其中一位主角波比·纽马克(Bobby Newmark)的外号——或者说得更容易理解一点,网名。
然而,威廉·吉布森在书名中的双关是有意义的:这本书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说,的确是一次“归零”。请记得“归零”这一层意思,它对你理解这本写得零零碎碎的小说有帮助。
对于非专业书籍,尤其是文学著作来说,如果读不懂,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多读几遍。
对,这就是我的建议。威廉·吉布森的小说就是一定要读上两遍以上。
他这个人的写作风格,喜欢的人会爱不释手,但不习惯的人会被第一时间逼疯。我们总是喜欢开玩笑说,吉布森老爷子大概写东西的时候还嗑药飞着呢,事实肯定不是如此,但吉布森作品里永远都有一种迷幻和错位感,这种感觉体现在他的环境描写和特写处理上,包括完全摸不着规律的比喻和笔触浓重但似乎又有点偏色的画面,读起来回味无穷。
“杜普雷画廊凉爽的灰色前厅,接待员像是从座位上长出来的,仿佛一株可爱但多半有毒的植物,扎根于镶嵌了搪瓷键盘的抛光大理石板背后。”
这里充满了简约的用词、跳跃的描述,还有对细节的极其独到的把握——威廉·吉布森写人的情感的时候实在是太细腻了,只需要一两个小动作,你就能读出背后的万千心情。
在他的书里,一切都是失焦的,但在一片模糊中,你总能看到有那么几个小小的区域,明晰得不可思议。
每天的这个时刻,你不管看什么都特别清晰,连街道远处的小细节都一清二楚——水泥地上的树坑中长着树木,黑色枝杈上嫩绿色的叶芽刚刚萌发,一个街区外一个姑娘的皮靴上有金属饰物闪闪发亮——就仿佛视线穿过了某种能让你看得更清楚的水,但实际上天都快黑了。他转身仰望安置楼群。许多楼层甚至没点亮一盏灯,或者是已经荒弃,或者是窗户被涂黑。
这个人的文字中充满了无雕琢的、非刻意的断层,读起来非常富有美感,但是对理解故事有很大的阻碍。
故事。没错,威廉·吉布森的小说故事读起来美妙至极,但非常不易于理解。碰巧威廉·吉布森的赛博朋克小说又不像是之前的新浪潮作品,它并不是那种完全不重视技术细节和逻辑关系、只执着于人物描写和情节塑造的“纯新浪潮”小说,其中有大量严谨的设定、精心设计的伏笔,足够读者推出故事的走向和全貌。
然而吉布森实在是太喜欢欲言又止了,那些快速凌厉的对话和充满隐喻的用词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谈论企业就好像它们是动物。”
因此我的建议是,吉布森的小说第一遍就别带着脑子去读,你可能得读第二遍甚至第三遍的时候,才能重新发现各种细节,把它们穿在一起。别担心,威廉·吉布森的小说就算你不读懂,还依然是挺有滋有味儿的,因为吉布森的技术设定看上去特别酷,作品里的美学也非常独特。
这样其实就足够了——在多读几遍之后,理顺了故事,到时候再发现故事本身的精彩也不迟。
《零伯爵》不是那种能用两三句话概括了发生了啥的故事——“它是一个大家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脸蒙逼地就把各种事儿解决了的赛博朋克故事,里面有硬汉雇佣兵、菜鸟黑客、艺术家小姐姐和各种牛逼的人和牛逼的不是人的东西”,大概就能说这么多。
《神经漫游者》采用了单线顺序叙事尚且让人读的摸不着头脑,《零伯爵》这种三线叙事、最终其实三条线也没怎么收束的故事模式绝对能把人逼疯。
由于这三条线的存在,《零伯爵》表现出一种和威廉·吉布森其他赛博朋克作品不一样的特质,它没有局限于我们熟悉的赛博朋克视角,不仅仅描写高科技贫民窟里的黑客牛仔和混混阿飞,还写那些原本可能只是“背景”的故事,那些也许不够“脏”、不够“朋克”、可能也不“赛博”,但同样发生在这个世界的故事——比如对于黑客来说可能远不可及也无意听闻的、“高级的”顶尖公司的对抗,还有既远离顶尖科技,又不属于贫民窟的普通女孩儿的故事。《零伯爵》写出了赛博朋克未来世界的每一面,这每一个方面都带着赛博朋克作品特有的颓废美感,又各自不同。这个世界里,国家作为一个过时的概念分崩离析,大型企业和财团控制着“实体世界”,AI在虚拟世界中穿行,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层次的人都挣扎在自己深陷的泥潭里,整个世界被高科技技术塞得满满的,而这些技术根本抑制不了它们自己带来的全新的混乱...
在《零伯爵》里,我们的视角不会局限于一个高科技的“九龙城寨”了——在这本书里,世界就是一个大城寨。
零伯爵故事的主要舞台是蔓城,这是《零伯爵》这本书中的一座实打实的“九龙城寨”。它垂直生长,各个层级形成了自己特有的生态模式。对于我们的零伯爵来说,他所成长的那部分,应该是这个城寨中被异化得最厉害的部分。
“如果你是哥特帮的成员,那么被休闲帮砍死就能说的通了。也许背后的逻辑很荒谬,但好歹存在规则。可是,独立人士会死得毫无理由,把身体交给脑干的扫街人可以砍死你,从纽约远道而来的漫游杀人狂也可以砍死你——就像去年那位“阴茎收集者”老兄,他用塑料袋随身携带战利品...”
书中对零伯爵的生活圈子里各种帮派的描写巧妙极了,寥寥几个段落就把蔓城里固化的生活方式勾勒出来——他们带着鲜明的现代文明特色,但本质上和蛮荒的部族群落没有区别。表面上看他们也泡吧、蹦迪、恋爱、斗殴、使用赛博空间网络,但在蔓城这个“赛博朋克城寨”里,他们和繁衍生息的动物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属于帮派的男男女女在一个特定的文化框架内“增殖”,就在狭小的蔓城的这一层里。
“至少二十个哥特帮在正厅装模作样,活像一群恐龙幼崽,喷漆固定的发型顶端起伏抽搐。大部分人符合哥特标准:瘦高,肌肉发达,外加一点憔悴和坐立不安,像是肺结核早期的年轻运动员。死尸般的雪白脸色是硬性规定,哥特帮的头发必须乌黑。有几个的体格不符合这种亚文化模板,波比知道最好离他们远点儿;矮子哥特帮成员是麻烦,而胖子则是嗜血狂人。”
“你是说整幢安置楼都是搞这个的?全都是巫毒什么的?”这比玛莎最阴暗的幻想还可怕。
“不,哥们,”波伏瓦大笑,“楼顶有个清真寺,周围住了一万个摇喊派浸信会教徒,还有信山达基的……常见的东西样样齐全。但是——”他咧嘴笑道,“我们有着实现愿望的传统……为什么会有这个地方,这一整层楼,那就说来话长了。八十年一百年前安置区的规划者,他们的理念是想让这儿尽量自给自足。自己种植食物,自己供热、发电,等等等等。这幢楼呢,要是向下挖得足够深,会发现底下有大量地热水。底下很热,但不足以驱动发电机,所以无法供应电力。结果只能在屋顶装了百来个风轮发电机,也就是所谓的‘打蛋器’。于是就有了风力发电站,明白了吧?如今大部分用电来自裂变局,和所有人一样。不过地热水还在那儿,他们泵上来送进热交换机。盐度太高,无法饮用,所以只能进热交换机,加热泽西水厂送来的标准自来水,不过很多人觉得那个也没法喝……”
这就是蔓城的起源。在最初成立之初,这里曾是一个多么光辉亮丽的地方,科学技术的结晶,人类美好未来的试验场——但最终,它变成了“蔓生之城”,被回归为动物的人类塞得满满当当。
好一副颓废又残酷的图景,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赛博朋克”呢。
与零伯爵的蔓城这一完全的九龙城寨相对应的,是玛丽的正常生活——即便是一个赛博朋克未来,世界也不可能只由混乱的平民窟和光鲜亮丽的“技术天堂”组成,绝大多数的人还是那样平淡地活着,就如同玛丽一样。当然,当玛丽受雇于富豪维瑞克的那一刻,生活就不可能平凡了。
维瑞克是一个富豪,他所拥有的财富超过了“资产”所能涵盖的意义,他也因此被迫永生。
“不好意思,”她不由自主地说,吓了自己一跳,“但就我的理解,你说你生活在一个——一个大缸里?”
“对,玛丽。我从临终者的角度劝你一句,你必须珍惜拥有肉身的每一个小时,而不是活在过去,你理解我的意思吗?对你这么说的这个人,他无法继续忍受这种单一的状态,我的身体细胞决定各自踏上堂吉诃德式的旅程,前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假如我的运气更好,或者更贫穷,大概早就被允许死去了,或者成为某种硬件的核心代码。但我显然受困于环境因素织成的巨网,据我所知耗费了我年收入的十分之一,使我成了恐怕是全世界最值钱的病人。玛丽,你内心的感情打动了我。我嫉妒你,嫉妒它们所催动的有序肉体。”
有一个瞬间,她直视着那双柔和的蓝色眼睛,以哺乳动物的本能确凿地了解到:这位巨富已经完全不属于人类。
人创造世界——至少,是人创造了被高科技支持的世界,最终,脱缰的科技又使人不再是人本身。在《零伯爵》中,维瑞克代表着这个世界中作为独立个体的人的极致。他与《神经浪游者》中的“泰瑟尔——阿什普尔”公司对应,后者是人类所创造的资本运作实体的顶点,它也同样脱离了人的控制,催生了“冬寂”;同时,维瑞克也与“冬寂”对应,他作为一个人,在财富和技术的塑造下变得全知与全能,但他却无力将这种全能辐射到赛博空间中,而“冬寂”自诞生之时起,就是赛博空间的神明,它的强大和全知是与生俱来的。
维瑞克与“泰——阿”企业,维瑞克与“冬寂”,这两对关系就是“人与人塑造的组织”、“人与人塑造的神明”的具现。在《零伯爵》里,维瑞克是人,也是分化的“自己”组成的组织,亦是被塑造的神明——他最终成为了一切,而他所代表的这一切也不再是人了。
也许这是剧透吧:维瑞克最终找到了那个能让他真正成为“神明”的东西,但在奇怪的巧合下,他失败了——他最终既不是“一切”,也不再是人了。
接下来我们再聊聊波比·纽马克,我们的零伯爵。他与一位黑人黑客同行,而这位黑人大佬虽然也是个黑客,却把自己叫做神职人员。
“既然我们坐在这儿,有好心的艾哈迈德提供保障,那么咱们也该谈谈了。波伏瓦兄弟应该已经向你大致介绍了我们。波比,你对他的话有什么看法吗?”
“呃,”波比说,“非常有意思,但我似乎不太理解。”
“哪部分不太理解?”
“唔,巫毒方面的事情……”
卢卡斯挑起眉毛。
“我是说,这是你们的事情,你们愿意买账——我是说,相信的事情,对吧?但前一分钟波伏瓦还在谈生意,我从没听说过的街头科技等等,下一分钟他就开始说曼波啦鬼魂啦蛇神啦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骏马。”波比喉咙发紧。
“波比,你知道隐喻是什么吗?”
“电路部件吗?就像电容器?”
“不是,那就别管隐喻了。波伏瓦和我提到洛阿和他们的骏马——也就是洛阿选择骑乘的极少数人——你应该假装我们同时在用两种语言说话。其中之一你能听懂,也就是你所谓街头科技的语言。我们使用的词语或许不同,但说的内容确实是科技。某样东西我们叫它奥古费雷,而你们叫它破冰器,明白吗?但另一方面,我们尽管用的是同样的词汇,但谈论的是其他的东西,那是你不明白的内容,也是你不需要明白的内容。”他收起牙签。
我最早从《零伯爵》云里雾里的故事里明确抓住的一个概念就是:威廉·吉布森在用巫毒教来描绘黑客文化。这个点子令人拍案叫绝。
这已经不再是《神经浪游者》的那个科技时代了。在《零伯爵》的故事里,科技的使用者与技术本身的联系变得微弱,技术则变成了如同宗教一般存在的东西。那些功能强大的黑客入侵程序被视作神祗(战争之神奥古费雷),黑客把自己视作承蒙神启的祭司——没有什么能比海地巫毒教这样的原始宗教更符合这种气质了。
巫毒和这些不一样,”波伏瓦说,“巫毒并不关注救赎和升天这些概念。巫毒关心的是实现。明白吗?我们的神学体系有许多神祇和精灵。加上所有的天使和恶魔,算是一整个大家族。我们有共通显现的仪式传统,明白吗?巫毒说,存在上帝,没错,创世大神,但祂太伟大太遥远了,才不关心你穷不穷、能不能搞到女人。哎呀,哥们,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街头宗教,来自百万年前的穷乡僻壤。巫毒就像街头社会。吸粉的砍了你妹妹,你不会去黑帮老大的门口静坐,对吧?不可能。但你会去找某个人,一个帮你实现愿望的人。对吧?”
务实的神秘主义对黑客技术的重新解构,大抵如此。既野蛮又先进的蔓城里,强大的黑客技术被视若神力,这既荒谬又合理。这赛博朋克巫毒教的存在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些黑人巫毒祭司口中的“洛阿”是真实存在的。倘若你能意识到,对于不甚理解网络技术的人来说书中的虚拟空间和“神界”的概念没有太大区别的话,那么你也应该能理解,为什么这些黑客/祭司,认定虚拟空间中存在洛阿,存在神明——那里确实有我们的老朋友,某种近似神明的东西存在,对不对?
在《零伯爵》中,我们的黑人黑客大兄弟不断提及那里有两位神明,两位洛阿:雷格巴和萨梅迪。在故事的中后段,这两位洛阿曾显灵,对特纳,我们的雇佣兵硬汉说话。可它们真的是神吗?
你还记得吗,《神经漫游者》里,“泰——阿”企业创造的那个AI,它一分为二,互为表里,名为“冬寂”和“神经漫游者”。在《神经漫游者》的结尾,完全自由的冬寂开始巡游于赛博空间之中。
“我已经不是冬寂了。”
“那你是什么。”他喝下一口酒,却全无感觉。
“我就是网络,凯斯。”
——《神经漫游者》
《零伯爵》在暗示,雷格巴和萨梅迪这两位洛阿就是《神经漫游者》里自由的冬寂和神经漫游者。但,谁知道?冬寂在《神经浪游者》末尾暗示它“有很多同类”,威廉·吉布森在同世界观下的很多作品都描写了网络中的各种自由意志,他们都是网络的一部分。
到了《零伯爵》这里,他们被叫做“洛阿”,他们被视作神。他们也许叫做冬寂、也许叫做神经漫游者、也许叫做东英零、也许是其他的什么。
然后我们说说特纳,雇佣兵这条故事线。他需要用非正常的手段帮助一位技术人员米切尔跳槽。
想要跳槽的这位技术人员所掌握的是“生物芯片”技术——在小说中这一技术被轻描淡写地以“新技术”、“比市面上所有控制台更快”的说法一笔带过,这可能是因为小说情节里接触到这一概念的主要人物都不是黑客牛仔。
“你解释给我听。”
“我恐怕做不到,”她说,声音里有一丝奇怪的听天由命,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见过那种东西。但我没有说我理解它们。”她突然抬起手,指尖擦过颅骨插孔旁的皮肤,“这个,比起生物芯片植入物,就像木头假手和肌电假肢。”
事实上这一技术对于吉布森的赛博朋克世界的影响是颠覆式的,它让人类可以不依托外界设备直接接入网络。米切尔的女儿安琪是一个在脑中携带者生物芯片技术的女孩子,网络中的AI——“洛阿”们不止一次地“附身”在她身上,反过来她也能无缝地切入到网络中。这种进入网络的方式和黑客们使用操作台截然不同,没有了那种隔着一层的疏离感,安琪在网络中的能力与洛阿们无异——因此她可以拯救原本已经死亡的零伯爵,洛阿也可以借她之口向特纳说话。在这项技术的支持下,人与网络成为了统一的存在。
从这个角度讲,它意味着网络/赛博空间真正意义上的永生,网络不再被束缚于硬件之中,而是和人,和人类文明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而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已经像蔓城中的群落一样退化了——变成了持续繁衍的、无法与赛博空间断开的“动物”。赛博空间因此必然长存。
事实上,连生物芯片技术本身都是由神明赐予米切尔的。这是一个浮士德式的交易——AI给米切尔划时代的生物芯片技术,作为代价,米切尔要呈上自己的女儿作为交换,使她第一个脑中拥有生物芯片的人类。从此赛博空间中的存在将进一步地进入了解真实的世界,反过来人类也将更加深入到赛博空间之中。只不过,AI对于现实世界的理解是切实的,而生物芯片则会模糊人类对赛博空间技术的认知——从赛博朋克巫毒教开始,向着更神秘主义化的方向前进。那些性感的女性黑客已经被称作“洛阿的骏马”,安琪已经被视作“奇迹圣母”,下一步会是什么呢?一个高科技支持下的原始社会吗?
抱歉,在威廉·吉布森的赛博朋克世界里,人类可能不会是生物电池了。我们会是生物网卡芯片。
倘若最先进的科技进步都不会带来文明自身的发展的话,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文明就此终结了。
在玛丽的这条线中,有一样东西非常非常重要:一些盒子,它们是充满了冲击力的艺术作品。
但玛丽已经迷失在了盒子里,迷失在它唤起的难以想象的距离感、失落与渴望之中。这种感觉阴郁、柔和但又不失童真。
盒子里有七件物品。带笛孔的长骨,形状显然是为了飞行而生,显然来自某种大型鸟类的翅膀。三块古老的线路板,表面犹如金色的迷宫。一个光滑的赤陶圆球。一段因为岁月而发黑的缎带。一截手指长度的人类腕骨——她这么认为——白中带灰,光滑镶嵌着某种小型器具的硅晶长杆,那东西曾经与皮肤表面齐平,但表面现已熏得发黑。盒子是个宇宙,是一首诗,凝固于人类体验的边界之上。
骨头、金色线路板、死去的缎带、白色的陶土圆球。玛丽摇摇头。一个人怎么能只是简单排列这些零碎、这些垃圾,用这样的方法就可以抓住你的心灵,像鱼钩似的嵌入你的灵魂?但她随即点点头。可以做到,她知道,因为许多年前一个叫科内尔的人就做到了,他也制作这种盒子。
维瑞克的艺术品盒子是这本书里写得最意义不明的部分之一,想要了解它,最好的方法还是直接去找找美国伟大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Joseph Cornell的作品:他用一些零碎的杂物摆放在盒子里,创造出一种超现实的美感。而《零伯爵》中维瑞克的艺术品盒子,大概就是这个东西的加强版本。
玛丽后来在“泰——阿”企业在轨道上的废墟,原来的企业核心的部分找到了这位“制盒者”。它是由AI驱动的无数条机械臂,不停地甄选、裁剪、摆放轨道废墟中的各种杂物,把它们做成那种艺术品——那些盒子,盒子里拥有着最人性的也最非人性的美感。
“一件东西从她面前十厘米的地方飘过去。一把华丽的银质调羹,从头到尾锯成两半。”
《零伯爵》也在暗示,这位制盒者很可能就是冬寂,至少也是《神经漫游者》结尾“泰阿”企业崩溃之后,自由的冬寂的其中一个人格。它是维瑞克想要寻求的根源,因为维瑞克意识到,生物芯片的技术突破绝不是公司自己的研究成果,一定是来赛博空间中的高位存在透露了技术,而这一存在很可能也制造了那些绝美的艺术品。
他需要理解这一存在,为此他得完成两件事——一件是让玛丽用她天然的艺术鉴赏直觉来寻找制盒者,另一件是得到安琪,这位在脑中完美“兼容”生物芯片的人类。是的,他就是特纳这次行动的授意者。
威廉·吉布森完全没有深入探讨有关制盒者背后的隐喻,但制盒者存在的意义非同小可。在很多涉及人工智能的科幻作品中,艺术与美学可能是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因为这些东西是非理性且不可量化的。《零伯爵》中描写制盒者的章节里充满了情绪化的、意识流的表达,表现出这一赛博朋克世界中的AI已经成为了更高级的存在——它们能理解艺术,而且能超越艺术。对于这个部分吉布森选择了留白,全书都没有详细的描述,只有一个又一个切面:这些高位存在为人类传授新的技术、制作难以理解的艺术品、以“降临”的形式引导书中的主角们,等等等等。这些零散的片段让我们看到了赛博空间中AI绝对的强大,却永远都无法明了他们究竟会是怎样的存在。
艺术究竟是生命的,还是非生命的呢?《零伯爵》给出了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指向一个悲剧的未来。
那么...为什么《零伯爵》的书名要叫做“归零”呢?在我个人看来,这个故事充满了悲剧色彩和残酷的叛逆精神。在这个赛博朋克的世界里,人类文明被“归零”了。
人类对于技术的理解开始趋向于宗教化,而赛博空间里的AI们也越来越接近真正的神明。拥有生物芯片之后,人与赛博空间的交互也越来越接近于宗教体验。
蔓城中的人们其实是未来整个人类文明的缩影——活在先进的技术中,对世界的理解却回归到原始社会中去。
无论玛斯、保坂、泰阿公司,还是什么其他的高科技财团,他们的技术突破本质上都是原地绕圈。与魔鬼的交易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来——是的,我们可以想象,在洛阿的支持下,有关赛博空间的技术将会发展得越来越快,人们接入赛博空间的方式将会越来越方便,越来越沉浸(最极端的方式就是安琪那样,让整个大脑都成为控制台),比现在看起来时髦的“脑后插管”技术更加先进。但这又如何呢?在威廉·吉布森的赛博朋克未来里,人类文明将溺死在自己创造的虚拟世界中——事实上,在那个时间点,这些虚拟世界大概要比现实世界更有价值。人类文明的科技锐意进步着,就像是疯狂滚动的计数器,只不过在《零伯爵》的这个时间点里,这个计数器咔嚓一声越过了界,被归回零点。
有多少作品描写过自由的AI奴役人类,毁灭文明,但这些故事显然都没有威廉·吉布森的作品这样彻底的悲观。在他的故事里,自由的AI并不与人类为敌,也不与人类为友,它们根本就不在乎,在赛博空间牢牢地印在人类脑中之后更是如此,它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高位存在。
而面对这些高位存在,人类也不在乎。没有愤怒、没有抗争,这种不在乎的态度真的是这一悲剧的根源。在威廉·吉布森的赛博朋克未来里,人类就纠结于眼前的小事——企业之间的利益争夺,贫民窟里的身世浮沉。看看《零伯爵》的结尾吧,佣兵退隐山林,零伯爵成为了光鲜的黑客,还陪伴在“奇迹圣母”左右,玛丽回归艺术鉴赏行业,赚得盆满钵满,蔓城的人们沉溺于毒品、虚拟体验和厮杀中,世界上的其他人照常接入赛博空间,钻研他们“自己的事儿“,也许是商业,也许是政治,也许是什么其他的阴谋和利益纠葛。
在赛博空间的高空中,洛阿升腾而起,进入更高的层次。有黑客说,看啊,那是丹巴拉骑着骏马,其他的黑客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人在乎。
结语:对,就有那么笨——《杀出重围》中必然折断的翅膀
赛博朋克的各种元素——黑客、毒品、城寨、东方神秘主义等等——它们都非常迷人。赛博朋克科幻作品非常好看,因为它在描写技术之余,也能把视线聚焦在人本身上,尤其是那些高科技世界中低层的人们身上。
这种“高科技低生活”的视角让赛博朋克作品读起来分外过瘾,但在我看来,赛博朋克最迷人之处,更在于这种风格的作品中与生俱来的悲观。无论赛博格、脑后插管、虚拟体验等等技术看上去如何酷炫,它都会让整个人类文明迷失。赛博朋克的世界里,人类文明是停滞不前的,这种原地踏步被烙在整个文明的灵魂之中,与技术的发展没有关系,只会带来必然的悲剧。这种悲剧表现为《攻壳机动队》随后毁灭世界的世界大战(《苹果核战记》),《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被辐射污染的地球,《神经漫游者》结尾冬寂对人类文明的漠视,《黑客帝国》被碾平的锡安,等等等等。
某种程度上说,威廉·吉布森的赛博朋克小说与被他讽刺的黄金时代小说在一些精神上是一样的:它们都想说,文明倘若不锐意向前,则会走向灭亡。但和传统的科幻小说想要传达的警示和寓言作用不同的是,威廉·吉布森的作品充满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悲观和绝望——人类文明必然自我束缚,必然消沉下去。去沉溺在毒品、性和暴力中吧,去享受义体、脑后插管技术的便利吧,末日虽必将到来,但时间还长着呢。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比直接描写人类文明的毁灭要残忍得多,颓废得多,也美丽得多。
因此当再一次看到《机械降神:人类分裂》预告片中简森那双张开的翅膀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那双翅膀是必然要折断的、是必然要被太阳烧焦的。我不满于《人类分裂》那过于二分的矛盾处理和肤浅的阴谋设置,更多的是因为这种处理方法很不“赛博朋克”,但这也只是这一作给人的暂时感觉罢了。在《机械降神》的故事里,即使人类不再因义体技术而分裂,他们也有更多的矛盾去引起争斗,还有更长的未来去走向毁灭。只要是赛博朋克作品,这种悲观是永远都抹不掉的。
你瞧,读完《零伯爵》之后,你会觉得,人类就有那么笨啊。
“是真的吗?”父亲解释完如何打松鼠,他问,“松鼠真有那么笨,会一次一次跑回来挨枪子吗?”
“对,”特纳说,“就有那么笨,”
他微微一笑,“几乎永远如此……”
有关在下阅读《零伯爵》的一些感悟和废话,就写到这里。到停笔这一刻,这本书似乎已经翻来覆去读过五遍,但仍然谈不上完全领会。尽管如此,我依然不自量力地向各位推荐这本小说,可能是因为威廉·吉布森的作品对我来说实在太精彩,赛博朋克科幻作品对我影响也太深远。衷心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体会。倘若各位能因此有机会愿意翻翻《零伯爵》这本小说,那我真的能感到无上的荣幸。
有关威廉·吉布森的作品和赛博朋克的理解,都是我自己的片面之词,必定有太多的遗漏和谬误。你肯定能得到比我所阅读获得的、更多、更准确的感悟,请与我分享,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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