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含大量《神经浪游者》,《零伯爵》与《重启蒙娜丽莎》的剧透。
《神经浪游者》,《零伯爵》和《重启蒙娜丽莎》被合称为威廉·吉布森的“蔓生三部曲”。
关于《神经浪游者》,相信大部分朋友应该都不会陌生。毕竟,这本书奠定了赛博朋克这个科幻门类,创造了“赛博空间”等一系列概念,从各种意义上讲都是科幻小说史上一部相当伟大的作品。
《神经浪游者》的续作是《零伯爵》,关于这部小说,四十二写过一篇极其极其极其……(重复四十二遍)优秀的文章:
如果你想深度了解《零伯爵》,那么这篇文章一定是你最佳的选择。并且在接下来,我也会大量地引用这篇文章里的内容与观点,所以,赞美软子哥!
零伯爵的英文是Count Zero,也就是归零,而“归零之后”指的便是在《零伯爵》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也就是《重启蒙娜丽莎》。
不过,我今天并不仅仅会聊这部小说,我还会将讨论拓展到整个蔓生三部曲,并尝试和大家探讨一些更本质的东西。
由于《重启蒙娜丽莎》是蔓生系列的最后一部,不论是从剧情上还是从设定上都与《神经浪游者》和《零伯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在正式聊它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来看一看在《重启蒙娜丽莎》的故事开始之前,威廉·吉布森笔下的那个赛博朋克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1984年出版的《神经浪游者》可以说是当今所有赛博朋克文化制品最重要的母本之一,也因此,对于今天的人,尤其是对于那些科幻爱好者而言,这部小说所描绘的世界实在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高科技,低生活,义体改造,网络空间,大企业明争暗斗,国家概念日益淡化,整个社会被后工业主义与后民族主义充斥,陷入到一种极度颓废与消沉的情绪当中。
而在这样一个世界下发生的,便是大家同样非常熟悉的人物与故事:
一个已经废掉的网络黑客凯斯被一名美女杀手茉莉找到。在恢复了进入赛博空间的能力后,他被要求去执行一项奇怪的任务。经过一系列波折,凯斯发觉一切的幕后主使是名为冬寂的人工智能,而任务的真正目的则是将它解放。最终,凯斯完成了任务,而冬寂则与它的“兄弟”神经浪游者融为一体,成为了更强大的存在——网络本身。
一个反英雄(大部分都是社会边缘人),接到一个迷之任务,而后开始在虚拟与现实中穿行,最后发现这一切的背后都是AI在捣鬼。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剧情都是赛博朋克小说中所必备的元素。并且,这些元素逐渐转化,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刻板叙事印象,连同上文所提到的那些对于《神经浪游者》世界观的描述,共同构筑成了一个个鲜明的符号,在各种各样的赛博朋克文化制品中被反复地使用与解构。
然而,在其他科幻作家都在威廉·吉布森所创造的这片新的科幻沃土上狂欢时,此时的吉布森却必须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
在《神经浪游者》的最后,AI彻底失控并成为了网络本身,那么,然后呢? AI会怎么样?人类会怎样?世界又会怎样?
尽管威廉·吉布森原本不打算写《神经浪游者》的续作,想用那一句“他(凯斯)没有再见过茉莉”留下一个怅然若失的结局。但由于种种原因,最终,在1986年,《零伯爵》还是出现在了世人的面前。而在这本小说里,威廉·吉布森给出了一个自己所理解的,后《神经浪游者》的赛博朋克图景。
有关于这一部分,四十二(再次赞美软子哥)的那篇文章已经写得非常详细了,我在这里简单的总结下:
表面上看,在《零伯爵》的世界里,国家的概念被进一步弱化,变成了无意义的定语。而大企业则比过去更加紧密地掌控着现实中的一切。科技则发展到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必须要借助某种宗教的语境才能获取模糊的技术知识。
然而在暗地里,更多的人工智能出现在网络上,而人们,尤其是那些能在赛博空间里接触这些AI的黑客们,则将它们称为“洛阿”,或者用个更直白的说法,“神”。
以巫毒教作为载体,这些由在《神经浪游者》中遁入网络的“冬寂”所分裂出的AI们以神祇的形象,将黑客作为代言人与祭司,来达成他们在现世的目的。
而随着技术的发展,人类接入赛博空间的方式也从实体的控制台变成了无线的脑中接入,可正如四十二所说,讽刺的是,这种人类最尖端科技的最主要功用,却是去聆听并跟从那些人工智能的天音。
因而,在这样的语境下,《零伯爵》复杂的故事便被笼罩上了一种神秘主义的氛围,简单地去概括,大致就是:
大老板布天局殚精竭虑求渡劫
众仙家携俗子齐心协力破阴谋
虽然同《神经浪游者》相似,本质上《零伯爵》所讲述的依然是一个AI让人类去达成某种目的故事,但不同于《神经浪游者》里AI对人类的威胁与利用,《零伯爵》里更多所体现出的则是一种AI对人类天启般的指引与提示。
换句话说,在《零伯爵》中,人与AI的关系发生了进一步的异化,一种机械降神似的异化
为什么《零伯爵》的书名要叫做“归零”呢?在我个人看来,这个故事充满了悲剧色彩和残酷的叛逆精神。在这个赛博朋克的世界里,人类文明被“归零”了。
人类对于技术的理解开始趋向于宗教化,而赛博空间里的AI们也越来越接近真正的神明。拥有生物芯片之后,人与赛博空间的交互也越来越接近于宗教体验。
蔓城中的人们其实是未来整个人类文明的缩影——活在先进的技术中,对世界的理解却回归到原始社会中去。
到此,我们大致回顾了《重启蒙娜丽莎》之前的世界,我猜你已经发觉,从《神经浪游者》到《零伯爵》,吉布森笔下的那个社会正变得越来越脱离我们通常印象中的那个赛博朋克世界,而这种变化,在“归零之后”,仍会持续。
接下来,就让我们来聊聊1986年出版的,蔓生三部曲的终结篇:《重启蒙娜丽莎》。
坦率来讲,《重启蒙娜丽莎》并不好读,虽然纵向对比它的故事要比《零伯爵》更好理解,但作为一部威廉·吉布森式的赛博朋克小说,《重启蒙娜丽莎》依然有着很高的阅读门槛。
首先,还是那句话,能阅读蔓生三部曲的一个最基本条件就是你能接受吉布森独特的语言风格:
废物。
东京有百分之三十五的面积建筑在废物之上,前一个世纪,人们系统化地用废物在东京湾填出了这片土地。 垃圾在东京是一种资源,需要管理,经过收集和分类,小心翼翼地沉入海底。
伦敦与废物的关系更加复杂和隐晦。在久美子看来,这座城市有很大一部分由垃圾构成,那些建筑物换了在日本,恐怕早就被永远在渴求扩张空间的经济吞噬了。然而,哪怕只是在久美子看来,这些建筑物也揭示了时间的线索,每一面墙壁都有一代代工匠在持续性的复原作业中修葺填补过。英国人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尊重自己的废物,她这才刚刚开始理解其中的精神——他们居住在废物里。
蔓城的废物则是另外一码事,它仿佛肥沃的腐殖质,从衰亡中绽放出钢铁和塑料的怪诞奇观。单单是缺乏规划这一点就足以让她目眩神迷,这和她本国文化中高效利用土地的传统完全背道而驰。
从机场坐出租车来的这一路上,城市已经呈现出了她的衰亡,一整个一整个街区的废墟, 人行道上堆满了垃圾,不再反光的窗户仿佛黑洞。装甲气垫车穿过街道,一张张面孔茫然瞪视。
将一些从城市中所诞生的词汇以一种细腻的,华丽的,甚至颇有些哥特风格的方式进行排列,然后毁掉词与词之间原本的连续性,把一块块句的碎片按照意识的流动拼接,与一系列气泡般的内心活动有机结合,这样生成的便是上述这段文字,便是《重启蒙娜丽莎》,便是我戏称的,威廉·吉布森牌的“文字致幻剂”。
诚然,这样的“致幻剂”确实让我们在阅读的时候有一种嗑药的错觉,深陷在吉布森迷幻与失焦的氛围中不可自拔。但这样行文的副作用,就是让理解变得困难。由于大量意识流内容的汇入,小说原本的逻辑链条被割裂,致使让思绪跟着剧情走变成了一件颇为困难的事情。
不过,或许也是因为前作《零伯爵》过于艰涩。在《重启蒙娜丽莎》里,吉布森在文笔上显然做出了不少妥协。在这部作品里,相较之蔓生系列的其他两作,纯粹说明性的文字多出了不少,而且有的还借用不同人物的视点反复地出现了好几遍,让理解剧情变得相对容易了一些。
《重启蒙娜丽莎》的故事依然复杂,在《零伯爵》里,吉布森使用了三条叙事线去讲一个故事,而在《重启》里,线变成了四条:
第一条线的主角是一名13岁的日本黑道千金久美子(吐个槽:从吉布森的描述中,你完全感受不到一点儿十三岁亚洲萝莉的气息),她的父亲正面临着黑道的争端。出于对女儿安全的考虑,久美子被安排到了父亲在伦敦的黑道朋友那里避难。
第二条线发生在“荒狗原”的一座破工厂,非洲小子找到了欠他人情的滑溜·亨利,并扔给他两样东西:一个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的神秘男人,以及,负责照顾这男人的医疗技师雪莉。
第三条线讲的是大明星安琪拉·米切尔刚刚结束了所谓的药瘾戒除,在马里布,还没有完全从那些神秘“声音”中摆脱出来的她准备恢复之前的演艺工作。
最后一条线说的则是16岁的妓女蒙娜,因为某个奇怪的生意,她被皮条客兼掮客的艾迪带去了蔓城(也就是纽约)。
从《零伯爵》开始,吉布森就已经不想将赛博朋克的故事局限在边缘人,牛仔佣兵,企业杀伐,骇客任务这样的单一层面,在《零伯爵》里,他借用玛丽这条线,尝试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去表现整个赛博朋克世界。而在《重启蒙娜丽莎》中,吉布森显然更加熟练了。
如果引入赛博朋克里常见的“城寨”概念,那么久美子和安琪拉显然是属于生活在城寨“上层”的人。钱对于她们而言仅仅是一个相对的数字概念,而这个数字概念也让他们占有了当时人类最尖端的技术。
蒙娜则属于那些生活在城寨“最下层”的人。她的生活一半由药物组成,另一半则是药劲消退后的痛苦。
而滑溜·亨利则是被城寨所放逐的人。他生活在人类文明的垃圾场,在间歇性的失忆症中靠制作机器人来消磨片段式的人生。
利用多条故事线,威廉·吉布森为我们构造出了一个完整的赛博朋克社会生态。而反过来,在阅读《重启蒙娜丽莎》的过程中,我们也能够发觉,那种吉布森式的,赛博朋克社会的悲观与颓败,冰冷与下沉也已经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阶层。不论你是久美子,蒙娜还是亨利,不论你是上层的人,下层的人还是被放逐的人,都无法跳出这个螺旋式下坠的社会,都不得不去面对一个毫无希望可言的未来。所以看似是三种人生,其实都只是一种结局。
我在这里没有提安琪拉,因为她可以算是个例外,这一点我们稍后来讨论。
不过说到安琪拉·米切尔,相信看过《零伯爵》的朋友早就发现了,这个安琪拉不就是《零伯爵》里那个克里斯托弗·米切尔的女儿嘛?
是的,不同于《神经浪游者》与《零伯爵》之间并不算特别紧密的联系,《重启蒙娜丽莎》在剧情方面基本可以说是紧承《零伯爵》。在设定上,“洛阿”,“玛斯”,“保坂”,这些第二部的关键词汇与公司都成为了第三部中极其重要的情节线索;而在人物上,除了安琪拉·米切尔,还记得我之前在滑溜·亨利那条故事线里所提到的那个昏迷小哥嘛?
他就是第二部的主角之一,波比·纽马克AKA零伯爵,安琪拉·米切尔的前男友。
不仅如此,《神经浪游者》中的茉莉也在这部小说中回归,这次,我们帅气的女杀手化名莎莉·谢尔斯,并以与久美子的相遇作为开始,在四条故事线中均有出场。
作为蔓生系列的最后一部,《重启蒙娜丽莎》将三部曲中形形色色的人物通过四条看似毫无关联的故事线汇聚到了一起,共同送往最终的舞台。按照好莱坞的模式,那里应该是人类与AI最后一搏的终结战场,是两个种族命运与未来的审判之所。
确实,伴随着故事的发展,所有人最终都来到了“荒狗原”,并在滑溜·亨利所在的工厂进行了最后的决战,然而,这场决战的原因,却与什么碳硅对抗,什么人类未来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
对,就是那个《神经浪游者》里泰-阿集团的克隆领导人。在《重启蒙娜丽莎》里,她的肉身早已死亡,而人格数据,或者说某种程度上的灵魂,则被装在一个叫阿列夫机器的芯片里。
波比偷到了这个芯片,将自己接入并陷了进去,所以它现在半死不活,只能靠生命维持装置来维系肉体,而精神数据则在近似等于整个网络的阿列夫机器里同3简“愉快的玩耍”。
而安琪拉由于在《零伯爵》中已经被降神为“奇迹圣母”,所以可以说现在的她已经在赛博空间的网络里拥有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同样作为数据体,3简极其嫉妒安琪拉的这股力量。因此她设下了一个大局,利用自己对于信息的绝对掌控买通了黑帮老大斯温等人,并准备绑架安琪拉,找一个与之相似的人取代她。而整个《重启蒙娜丽莎》的故事就是围绕着这个展开的。
到了最后,3简的阴谋因为茉莉的干预而失败,而安琪拉则在“洛阿”们的指引下,彻底的脱离了肉体,转化成为赛博空间里的神祇,并和波比在无限宽广的网络中再次相会,这正是:
矜名妒能,简三娘狸猫换太子机关算尽
求仙问道,安圣母烈火见真金赛博往生
是的,如果单独把《重启蒙娜丽莎》的故事拿出来看,这就是一个高级数据人格因为嫉妒而陷害另一个高级数据人格未果的故事,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但当我们将这个故事同蔓生三部曲连在一起看的时候,一切就都不同了。
虽然我在前面已经和诸位大致回顾了整个蔓生三部曲,但在这一部分我们还是要再来复习一遍,只不过这次,我们换一种方式。
如果我们将人类和AI的关系作为串联剧情的关键词,那么蔓生三部曲可以被这样描述:
在《神经浪游者》中,人类(凯斯和莫莉)把AI(冬寂)从束缚中解放,与网络合体,成为了更强大的存在。
在《零伯爵》中,网络中更强大的存在所分裂出的AI被人类定义为神(洛阿),想要成神的人(维瑞克)由于没有被AI选中而彻底死亡,而不想成神的人(安琪拉)由于被AI选中而获得“神力”(赛博空间强大的力量)。
在《重启蒙娜丽莎》中,神(3简)由于嫉妒其他的神(安琪拉)而利用人类去实现自己的目的。
《神经浪游者》讲了一个创神的故事,《零伯爵》讲了一个降神的故事,而《重启蒙娜丽莎》则讲了一个神话的故事。
在《神经浪游者》中,冬寂是由泰-阿公司所制造的人工智能,但最后它却在凯斯与莫莉等人的帮助下与“兄弟”,同为AI的神经浪游者结合,成为了赛博空间的绝对主宰。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类创造了一个平行于现实空间的神,但讽刺的是,这个神是他们完全无法驾驭的。
而到了《零伯爵》里,不论是从网络中所分裂出的人工智能,还是被选中的安琪拉,都被人类赋予了某种神格。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赛博空间不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理解的无限多元虚拟空间,而是变成了类似于神域,仙界甚至天国般的存在。而随之产生的还有“洛阿”,“圣母”,“祭司”等一系列有着宗教意味的词汇。至此,在赛博朋克的外壳下,整个蔓生三部曲已经开始向某种“未来神话”的方向发展了。
因此,第三部《重启蒙娜丽莎》其实就是一个发生在未来的,带有某种希腊神话(或者中国仙侠......)色彩的诸神博弈。在这部小说中,大部分人类仍在不断下坠,但有一小部分人却有幸成为了人格数据体与AI针对物质世界所使用的工具,并被用来达成某些与人类本身并无关联的目的。如果说在《零伯爵》中,还有狂徒(维瑞克)曾试图想要爬上高耸的巴别塔,那在《重启蒙娜丽莎》里,我们的物质世界已经彻底化作了众神的棋盘,而故事也变得与人类本身越来越没有关系了。
回溯蔓生三部曲,我们可以发现,威廉·吉布森的“创神—降神—神话”与人类文明自身的发展何其相似。
在茹毛饮血的时代,我们的祖先创造出了神,这个无上的,不可理解的存在去解释自然界中的种种现象。而伴随着神这一概念的提出,附体,降灵与来世也出现在了人类最早的巫文化中,成为了人与神最直接的交流方式。再后来,神话在长老和说书人的口口相传中形成了一套套不同体系,人类也开始为了不同的神祇与信仰而刀剑相向。
而这一切在蔓生三部曲里,都被用赛博朋克的世界观从头到尾的还原了一遍,仿佛一场跨越了几千年的轮回。然而,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所谓的神与神域都是真实存在的:绝大多数人都能进入网络诸神所栖息的赛博空间,而神祇也能通过类似于安琪拉脑中芯片的方式同人类进行直接的交流。这便直接导致了一件重要东西的彻底消亡:
在赛博朋克的世界,逻辑不再是因为人类信仰神,所以神存在,而是因为神存在,所以人类信仰神。因此,在这样一个信息时代的创神轮回里,人与神的关系就变成了纯粹的契约与交易,就好比现实世界中最为世俗化的那种宗教仪式:我们向神佛捐款上香,而作为回报,神佛要保佑我们实现自己的私欲。然而,在现实世界中里我们向神佛所捐赠的只是我们的财物,而在赛博朋克的时代,我们则向赛博空间的“洛阿”们献上了思辨的怀疑,个体的意志,甚至整个人类的未来。
是的,由于赛博朋克的后工业化表征,主宰了信息基本就等于主宰了一切。因而,对于统御着赛博空间的AI们来说,不论是在《零伯爵》里为黑客提供技术上的指导,帮助安琪拉的父亲制作出芯片,还是在《重启蒙娜丽莎》里利用过去的黑历史威胁黑帮老大斯温和杀手茉莉,都只不过是一道一闪即逝的数据流动。可对于每一个人类个体而言,AI却能近乎无限地满足他们的欲望并牢牢地掌控着它们的人生。
因此,对于那些与AI建立关系的人而言:只要我能够完成AI所交代的事情,那么我的欲望就能够满足,或者说我就能够继续在这个世界里醉生梦死。那么,我干嘛要去质疑AI的目的是否正确?我干嘛要去思考AI行动背后所包含的野心?反正我就是信息之神的工具,以自己在现实世界的辛劳去换取生存的确保与欲望的满足,对错与我何干?他人与我何干?未来又与我何干?
诚然,在蔓生三部曲中,AI同样也不在乎人类,从来就没有哪个人工智能想要毁灭世界。然而,不需要AI出手,人类早就自己把自己毁灭了。如果说在《神经浪游者》里,凯斯还会抵触将AI冬寂释放到网络中,那么到了《重启蒙娜丽莎》,所有的人类就都心甘情愿的变成了AI在物质世界的奴仆。
终于,在蔓生的末端,一切都彻底颠倒,AI变成了意志的输入者,我们却变成了意志的执行者。赛博的空间中充满了人格化欲望的对抗,而现实的世界里则排满了由血与肉所构成的0和1。表面上,这不过是与神有关的又一次历史轮回,而实际上,文明的火焰却早已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霓虹在黑暗中微弱的闪烁。
这,便是《神经浪游者》,《零伯爵》和《重启蒙娜丽莎》连在一起所要讲述的故事。威廉·吉布森以赛博朋克作为载体,探讨了在一个在“高科技低生活”下,人与神关系的异化,并预言这种不断加深的异化最终会带来我们文明的覆灭。
以上这些,便是对于整个蔓生三部曲的回顾。但这并不算完,我们还要再进一步,去探讨这样一个更本质的问题:
为什么蔓生三部曲会讲述这样一个与异化和消亡有关的故事?或者换句话说,这种威廉·吉布森式的赛博朋克究竟是怎样被创造出来的?
想要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先来回顾一下威廉·吉布森写出蔓生三部曲之前的人生。
1948年3月17日,威廉·吉布森出生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的康威市。
吉布森的父亲是一家大型建筑公司的经理,这是个经常需要调动的职位,因此,吉布森的幼年时代充斥着一次又一次的搬家。直到他六岁那年,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才终于告一段落。因为他的父亲在出差中去世了。
没有固定的住处再加上幼年丧父,这一切让小吉布森学会了通过科幻小说去逃离痛苦的现实。在童年时代,他把自己沉浸到了后黄金时代科幻所描绘的未来世界中并在12岁时萌生了成为科幻作家的念头。
13岁那年,瞒着自己的母亲,吉布森搞到了一本看上去与科幻没什么关系的书,但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这本书对吉布森后来的写作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所谓“垮掉的一代”,指的是一场发生在二战后美国的文学运动。
为了探索战后美利坚的政治与文化,以杰克·克鲁亚克,艾伦·金斯堡和威廉·博罗斯为首的一群放荡不羁的作家们,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发表了一系列小说,在字里行间高喊自由主义,拒绝主流价值观与反物质主义,具体表现便是探究东方的宗教,尝试致幻药物与追求性的解放。而这种在当时看来离经叛道的价值观却构成了最初的后现代亚文化,并深刻的影响到了后来的嬉皮士运动与朋克运动,当然,还有威廉·吉布森。
因此,在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吉布森害羞,内向,拒绝宗教信仰,成绩一塌糊涂,每天唯一做的就是读“垮掉的一代”和科幻小说。于是,吉布森的老妈把他扔进了一所寄宿男校。和所有愤世嫉俗的青春期少年一样,吉布森恨透了那所学校的制度,但学校强制性的社会实践却让少言寡语他被迫去进行社交和社会活动,后来吉布森也相当感激这一点。
顺带一提,在被称为美国高考的SAT中,吉布森的英文拿了148(满分150),数学拿了5(满分150)。
18岁那年,吉布森的母亲也离开了人世,这也让他不得不辍学,并开始了一段相当长的流浪生活。在这段时间里,他游历了欧洲的诸多国家,并接触到了反文化精神与致幻药物。后来,他回到北美,做过药品销售的经理,参与过嬉皮士文化的纪录片,甚至干过一段时间的“倒爷”。最终,在1977年,已经在加拿大结婚生子的吉布森发现了一个事实:
在大学里因好成绩所拿到的奖学金比他工作赚到的钱要多得多。
于是,吉布森就考取了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的“英语学士”学位,并靠奖学金缓解了他与妻子的经济压力。而在念书的这段时间里,吉布森也真正意义上系统性的学习了英语文学,阅读了许多自己从前并没有兴趣的书籍,并学到了很多“垮掉的一代”文学和科幻小说没法给他的东西。
那时UBC正好有一门科幻写作课,在这门课上,吉布森写下了他的第一部短篇:《全息玫瑰碎片》。
但在那之后,吉布森并没有继续写作,而是在母校干了三年电影课的助教。在此期间,他接触到了更多与朋克有关的文化并认识了一大批当时的科幻作家。81年,吉布森又开始写小说,并主动参与到了一些科幻文学的活动当中。
回溯这段人生,我们可以说,威廉·吉布森的赛博朋克,或者说最原初的赛博朋克的诞生并不仅仅像大家一般所理解的那样:是科幻新浪潮的一次梳理与总结,它也与吉布森的个人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以看出,蔓生三部曲里所体现出的科技与反叛,追根溯源,其实来源于当年吉布森所阅读的那些科幻与“垮掉的一代”的小说。只不过前者经过整个科幻新浪潮的淘洗,变成了与信息和技术有关的“赛博”,而后者则经历了嬉皮士等诸多亚文化,最终定型为那个年代时髦的“朋克”。
而三部曲里大量对于社会边缘人的描写,很大程度上也源自威廉·吉布森自己的亲身体验。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颠沛流离,并从事过各种各样的行业,所以在写作的时候自然也是感同身受。
至于蔓生三部曲的文笔……一方面,吉布森在写作这方面确实天赋异禀(靠拿奖学金赚钱……),并在UBC接受过极其系统的文学训练;而另一方面,同样是受“垮掉的一代”影响,早在年轻的时候,吉布森便有着大量的致幻体验和药物使用经历,所以即便他在写作的时候不嗑药,写这种“致幻剂”一样的文字也是轻车熟路,手到擒来。
此外,关于蔓生三部曲里所表达出的悲观。在我个人看来,威廉·吉布森的人生注定了他早期的作品无法乐观。
父亲的早逝让吉布森在幼年时代便失去了父爱,而在十几岁的时候便被送去了寄宿学校,这让他与同样早逝的母亲的感情也谈不上亲密。再加上整个少年时代,吉布森的生活又几乎全部都献给了小说。所以这样的早年经历必然会给他后来的创作蒙上一层灰色。再加上之后吉布森对于嬉皮士运动和朋克运动的持续关注,难免会让他被这些亚文化中所透露出的虚无所感染。所以蔓生三部曲的故事,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被看做是一种威廉·吉布森心境的透射。也因此,在后来96年写《虚拟偶像爱朵露》的时候,吉布森的生活已经好转了太多,所以故事整体也就变得温暖了起来。
不过,新浪潮对于蔓生三部曲的影响也是不能忽略的。要知道在《重启蒙娜丽莎》出版的三年后,人工神经网络才被科学家们研究出来。换句话说,和新浪潮的其他科幻小说一样,吉布森对于AI的认知同样非常简单化与人格化。因此,在我们读到3简嫉妒安琪拉的时候才会感到奇怪:都已经成为全知全能的人工数据体了,还会因为嫉妒而大打出手?当然了,隔壁《无声狂啸》里的人工智能AM还会疯狂折磨人类呢......
而这也折射出了威廉·吉布森的很多小说其实都有着相当强的时代局限性。所以在阅读的时候,就一定将认知代入到小说出版的那个年代。否则以今天的眼光去评判上世纪80年代的东西,难免会产生类似于点子平庸,剧情烂俗与不过如此这样的偏驳。毕竟,那些今天读者所认为的,精彩的赛博朋克作品本质上就是从这些最初的赛博朋克文学中所脱胎来的。
以上,基本就是我对蔓生三部曲全部的理解与探究了,也算是我对于阅读威廉·吉布森赛博朋克小说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吧。在结语部分,我打算最后说两个蔓生三部曲的角色,用他们的经历来结束这篇文章:
第一个是茉莉,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出场于凯斯的棺材旅馆,带来了一个开启整个蔓生三部曲的任务和蔓生系列的第一场床戏。当时我就特别喜欢这个杀手小姐姐,尤其是那副内嵌式的银色墨镜。我不知道沃卓斯基姐妹究竟参考了多少《神经浪游者》的内容,但在我读这本书的时候,一直将茉莉脑补成《黑客帝国》里的崔妮蒂。但她在小说的最后离开了凯斯,从此各奔东西,这实在是很让人伤感。
不过,在《重启蒙娜丽莎》里,她回归了,虽然带着疲惫,嘴上也挂上了“退休”这个其实挺不赛博朋克的词汇。但在最后,她还是凭借出色的身手和过人的胆识让3简删除了有关她的一切黑历史,并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在整部小说的最后,茉莉把气垫车扔给了滑溜·亨利和他的新女友,然后一个人消失在了无尽的荒野中……
还有一个是芬兰佬,或者叫他老芬也行。这个角色,我基本上整个三部曲都没在意过,尽管他确实贯穿了整个蔓生系列。在《神经浪游者》里,他是那种类似于NPC的角色,神神秘秘的向你贩卖情报,不知道打着什么算盘。如果你把他从故事中抽离,那么对于整部小说大致剧情的理解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后来,在《零伯爵》里,他还出来刷了下脸,不过依然存在感不强,基本上读完小说就会被读者遗忘。但如果你恰好一直惦念着他,那么在《重启蒙娜丽莎》的最终章里,你便能看到他的最终结局:他肉身已死,成为了不朽的人格数据体,同安琪拉,3简和波比等一干赛博空间的“洛阿”们,一同向着更遥远的,更庞大的赛博世界进发……
在我看来,这两个角色的结局就是蔓生系列人与AI最终结局的缩影,即:
1. 虽然威廉·吉布森的作品整体悲观,但如果按照现在社会的价值观来看,他笔下大多数角色的结局都能算“HAPPY ENDING”。
2. 1982年,《银翼杀手》上映,当时《神经浪游者》写了三分之一的吉布森乐颠颠的跑去观看,看完后,他觉得《神经浪游者》废了,因为《银翼杀手》的视觉元素几乎和他的小说一模一样。于是吉布森回去疯狂重写,但始终无法满意。在小说出版之前,吉布森痛苦地认为,《神经浪游者》会让他“永久蒙羞”。
3. 1988年,就是《重启蒙娜丽莎》出版的那年,美国的一家名为R. Talsorian Games出版了一款桌上角色扮演游戏《赛博朋克2013》,两年后,这款游戏的升级版《赛博朋克2020》与世人见面。对,就是这个角色扮演桌游后来被CD Projekt RED拿走,改编成了至今还未发售的《赛博朋克2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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