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偶像爱朵露》：温暖的赛博朋克

今天我想跟你聊聊威廉·吉布森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名叫《虚拟偶像爱朵露》。

在这个时间点上，我觉得它是我最喜欢的吉布森大师的小说。

理由简单极了：它是暖的。

我读过的最温暖的赛博朋克小说。

爱朵露，偶像
这本书的原名叫做《Idoru》，即是日语中偶像（Idol）的罗马音。
当然，放在现在也许就叫《虚拟偶像爱豆》了，嗯。
这本书的整个故事很简单：在人人醉生梦死的赛博朋克未来，有一位著名到不讲道理、行为异于常人的歌手，宣布决定与一位日本的虚拟偶像结婚。这件事情震撼了整个世界，但最震惊的莫过于他的粉丝团们。一位美国的年轻女歌迷决定动身前往东京调查这桩婚事，与此同时，这一任性的决定也让这支乐队的安保团队慌了神，他们选择让另一个奇人，一个能感性地感知网络信息关系的分析师，来帮忙调查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问题...
这两个人的故事线以一种诡异的形式相交在一起，焦点则是这位“爱朵露”，这位赛博空间中诞生的尤物...虚拟的偶像东英零。
不，不要什么意义
《虚拟偶像爱朵露》绝对属于那种读起来超级有趣的小说。
小说这类读物，尤其是科幻小说，我想重复在《读书：克苏鲁神话》那期电台里的观点：反正看书这事儿，第一要务就是要有趣。所以各种意义什么的都可以先滚。
至少对于幻想题材的文学作品，读起来有意思是第一位的，之后究竟是恍然大悟还有偶有所得，那都是后话。
面对赛博朋克科幻，这一如今已经被强调意义、强调其影响力的小说类型，这就更值得提醒你：一定要把赛博朋克小说当作”有趣的小说”去试试，不要背着什么“它有重大意义”之类的思想包袱。
确实，赛博朋克小说先天地带着强思辨特色，你读完绝对是能品味到其中深邃的哲学意义的——但是那也得是读完，反正读的时候就甭想那么多。
事实上，我觉得威廉·吉布森的赛博朋克小说“难读”的特性也算是他的作品带来的乐趣的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把《神经浪游者》和《零伯爵》的故事读懂、情节理顺、线索衔接上这一过程本身就充满了乐趣，别去想那些隐喻，别去想那些反思，也别琢磨什么象征意义，把这一步留在合上书之后。像第一次进城那样对各种场景、技术啧啧称奇吧，跟着那些文字投入到某种迷幻的境界中就好了，至于什么“高科技低生活”的思辨，随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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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看看我心目中威廉吉布森小说的“意义”的话，我倒是可以可以推荐你看看《零伯爵》的那篇。

对于《虚拟偶像爱朵露》这本书，你甚至不需要废那么多功夫——我几乎可以跟你保证，在目前你能读到的、中文版的威廉·吉布森的科幻小说里，《虚拟偶像爱朵露》绝对是易读性最高的。《虚拟偶像爱朵露》写于1996年，在这本书里，吉布森的风格显得温和了许多，不再那么凌厉和迷乱了。
整个故事的时间跨度极短。

只有两个人物的故事线，而且非常规整地分章节交替进行。

叙事是（几乎完全）连贯的，只有男主人公的故事涉及到回忆，而且切入回忆描写的方式都非常平缓。

没有刻意隐藏的伏笔和线索。

技术讲解少了很多很多很多。

特别特别有人情味儿。

人物都特别可爱。

里面发生的都不是大事儿。

这本书读起来甚至有点愉悦——说实话除这本书以外，我还想不到威廉·吉布森还有哪本书能用“流畅”、“通顺”、“易读”来形容。
这本书在赛博朋克概念上跨度有点大，但《虚拟偶像爱朵露》依然几乎是最好的赛博朋克入门读物，因为它很好读。
宗师风范
和蔓生三部曲相比，《虚拟偶像爱朵露》中传达的赛博朋克美学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更成熟，更稳定，更有预见性，更栩栩如生。
在1996年这个赛博朋克运动早已“翻篇儿”、新浪潮之后科幻以全新面貌活跃起来的年代，赛博朋克元素和风格似乎早已定型，而威廉·吉布森则在《虚拟偶像爱朵露》里表现出一种真正的宗师风范：怎么用已经定型的、约定俗成的“赛博朋克元素”，给你折腾出一些全新的感觉。

这里有被大地震彻底损毁后重建的东京，在这里人们用纳米技术重新建造整个城市——那些高楼以诡异的速度拔地而起，黝黑的平滑的表面上，纳米机器人持续地工作者，带起楼面上的波纹，整个城市就如同活了过来。而在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纳米森林下，是古旧的拉面店，张扬的酒吧，不抛头露面的爱情旅馆...

东京的御宅族使用方方正正通体黑色造型前卫的便携式电脑，而来自美国的淳朴女孩的电脑则是手工制作，嵌满贝壳和珍珠，来自美国原住民的手艺...

那种全球文化错位、科技与生活纠缠的把戏，威廉·吉布森在《虚拟偶像爱朵露》里依然用得异常纯熟。已经不需要了，那些如梦如幻的错落句式，那些读起来颠三倒四的修辞运用，大师已经不再使用那些看上去已经有些“卖弄”的技巧，寥寥数笔之间，整个繁华热闹又凌乱无序的赛博朋克世界就突然呈现在你的面前，在这舞台上演出的人们依然被威廉·吉布森赋予了那标志性的、如碎玻璃般凌厉凶狠的幽默感，“舞台布景”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涌现出熟悉的赛博朋克味道，整个故事的“赛博朋克骨架”仿佛能放出炽热的辐射荧光，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就算没有K粉的黑客，没有装着机械手的杀手，他依然能讲好一个赛博朋克得不能再赛博朋克的故事。
“赛博朋克童话”
《虚拟偶像爱朵露》是一本每次我读完都能感到温暖的赛博朋克小说——从来都没有任何一本别的赛博朋克小说读起来是“暖的”。它们都很酷，很有力，很爽，很时髦，但绝对没有别的书能像《虚拟偶像爱朵露》这样，读起来仿佛一个童话故事，让人觉得心理暖烘烘的。

不只是威廉·吉布森在这本书中的笔法不再那么锋利那么冷酷那么刺人，《爱朵露》的整个故事本身就非常温和，少了一些痛苦，多了一些纯真——这是一部围绕着“巧合”组织的故事，是一个虽然黑色幽默但绝不残酷的故事。
在《虚拟偶像爱朵露》中，《神经漫游者》式的肝肠寸断的迷惘、绝望、自我厌恶已经少了很多，代之以更真切的痛苦与力量。最重要的是，这故事里的人物都那么可爱，他们带着某种在蔓生三部曲中人物少见的特质——他们热情、充满希望和真诚。
科林·莱尼，我们的男主人公，一位看似平凡的分析员，整个故事的被动参与者和观察者，拥有黑暗而坎坷的过去，持续到故事结尾的迷惘，还有心底坚持的良心。这是一个标志性的威廉·吉布森式苦情人物，在莱尼身上你能第一时间找回威廉·吉布森的小说的调调——但这个人物并不是一个黑客。这不是一个读起来让你觉得很酷的人物，但这是一个让你觉得亲切的人。你能看到他的无助和谦卑，他的混乱和随波逐流，看他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但死死地握住自己心底坚持的正义。这是一个饱满而且符合赛博朋克调性同时又反赛博朋克范式的人物——我想这个人物能提醒你，赛博朋克的世界里，不只有吸毒的混混，沉溺于赛博空间里的黑客，亡命的灰色地带佣兵和高科技财团，还有很多很多身处“中间层”的普通人。

琪雅，14岁的女孩儿，歌迷——当然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叫迷妹。一个纯真、腼腆但有主见的早熟姑娘，稍微有点Geek。她不但能让读者以一种特别的角度来经历整个故事，更提供了一个绝妙的“赛博朋克观察视角”，这是那些讲述黑客传奇的赛博朋克故事所没有的。通过她的眼镜，我们看到了一个未来世界的粉丝团究竟是什么样的，看到了未来的年轻人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了解一下她所喜欢的音乐、她在电脑中安装的小玩意儿，她在网上和朋友的聊天，对于这个小姑娘的描写所折射出的赛博朋克世界，甚至比一位在控制台前忙活的黑客还要鲜活。

布莱克威尔，我们的歌手雷兹的安保负责人，整个《虚拟偶像爱朵露》中最有魅力也最可爱的配角。一个面向凶狠（满面伤疤，少了一只耳朵）的澳洲原住民大汉，曾入狱服刑，被雷兹的音乐打动而成为了他的保镖。这个大汉可怕至极，但又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吉布森完美地向我们展示了如何不着笔墨不露声色地塑造一个善良、热诚又高效的杀人机器——不是那种只会装腔作势用个头和外貌吓唬人的傻大个，而是一把收敛了锋刃的战斧，一个说话不好听但办事利落的战士。

她也扭头看去，房门打开了，一个比门框还要宽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一边脸上有个肉色胶带贴成的十字，身上穿着一件暗淡的金属色大衣。琪雅看到一直布满疤痕的打手滑进了外套口袋，另一只手拿着个黑色的东西，一段带有磁条标签。

“X你妈...”俄罗斯人轻声骂道，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大衣的手露了出来，拿着一把类似镀铬大剪刀的东西。随着一串细小尖锐的咔嗒声，那东西展开了，变成了一把闪亮的斧子，斧刃像鹰喙一样锋利致命，斧背逐渐变细，像破冰镐一样。

“我妈怎么了？”陌生人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愉悦，“你刚才是不是提到我妈了？”他脸上的疤痕组织闪着光泽，剃光的头皮上更多的伤疤纵横交错。

“啊，没有。”俄罗斯人做了一个举手投降的姿势，“只是修辞而已。”
我想你总是能被他打动的——比如给他留下了无数可怕伤疤的血腥的过去，换来了现在这样一个正直的战士；比如他那张刀子嘴后面真诚的心；比如他对恩人雷兹的关心和保护；比如他的机智、他的不动声色、他的凶狠、他的义气。这是一个传达了赛博朋克式的善与正直的人物——那是你能在一个肮脏扭曲的赛博朋克世界里找到的最让你温暖的东西。
《虚拟偶像爱朵露》这整个故事对巧合情节的布置也特别特别像童话和寓言。在这里并没有那种精心布置的绝境，没有毁天灭地的危机，没有什么必须背负的沉重责任，没有就此改变世界的走向的重大决策，只是喧闹的未来世界的一个小小的插曲，围绕着一个任性的歌星和他的AI未婚妻。在精心布置的巧合下，每个人物的轨迹就非常非常巧妙地相互重叠又脱离，情节延展开来自然得仿佛欧·亨利的短篇小说，恰到好处地迎来圆满的收尾。这种巧妙其实很难在不剧透的前提下与你分享，因此我还是强烈建议你读读看，这可真的是我读过的赛博朋克故事里少有的完全的happy end，不是《神经浪游者》那样相忘于江湖的落寞结尾，也不带着《副本》的潇洒豪气，读到最后，在你开始思考这故事背后对整个社会的深刻剖析之前，首先能感受到的，是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是的，是的，去读读看——别被那些深度和大道理压着，享受一下这个故事吧。
温暖的预见性
我想提醒你，无论《虚拟偶像爱朵露》读起来多么像是童话，说到底它还是赛博朋克范畴下的童话。 这种温暖是靠实打实的赛博朋克风格支撑起来的，是用赛博朋克式的凌乱、冷漠和残酷构筑的。我不太愿意把《虚拟偶像爱朵露》这本书中的大道理展开来分析给你听，也许那样反而会让你望而却步，但我要提醒你的是，和威廉·吉布森的所有作品一样，《虚拟偶像爱朵露》依然富有惊人的预见性和思辨深度。

《零伯爵》和蔓生三部曲传达出如此坚定而不可动摇的悲观主义倾向，而《爱朵露》几乎就是它的反面。这也是一个有关自由AI的故事——但东英零不是一个对待人类文明毫无兴趣的AI，她选择主动地与人类结合，走向全新的未来。东英零和冬寂是完全不同的，她更接近《攻壳机动队95版》中傀儡师2501的自我认同，是“网络中诞生的生命体”，而不像冬寂选择成为更高位的、接近神的存在——《虚拟偶像爱朵露》提供的是一种不同于《神经漫游者》的、全新的看待赛博朋克未来中AI与人的关系的视角，它虽然着力描写了雷兹和东英零周围所有人的不理解和偏见，但最终却反衬出人类与独立AI和谐共处甚至携手迈入更高层次的可能性——虽然它也依然表现出某种程度上的悲观情绪，依然把世界塑造成一个混沌的、缺乏活性的共同体，但和其他赛博朋克作品相比，《虚拟偶像爱朵露》已经呈现出相当的乐观精神，我相信这种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依然存在的积极态度能让你读起来更开心一些。
这依然是一个诗意而有些阴郁的故事，其中一些尖锐的讽刺甚至会像耳光一样抽到你的脸上，但读完之后，《虚拟偶像爱朵露》不会让你觉得痛苦，而会带来温暖：这个城寨般层层叠叠纠结的世界里，有那么一帮子人，用一股没有道理的善良和纯真，干了一件似乎很伟大的事——一个爱情故事。
桑山透过无框眼镜温和地看着莱尼。“为了未来，莱尼先生。”

“未来？”

“你知道吗，‘未来’这个词是最近才出现的，使用时间不超过一百年。我们从未将科技进步视作一种灾难，莱尼。因为那是自然的一个方面，是统一性的一个方面。通过我们的努力，未来的世界将实现完美进化，而大众文化，”他笑着说，“是我们未来的试验台。”
祝你幸福，东英零小姐。新婚快乐。

网络无限宽广。
最后的备忘录

这是我多次阅读《虚拟偶像爱朵露》时整理的一份问题和备注列表，也许会对你有帮助。

但也许...在你读完这本书之后会更有用吧。
莱尼的注意力缺乏症令他能够感知节点。而节点所代表的信息联系是正常人无法察觉的——这是否依然在暗示，在网络规模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人类是无法正常地、准确地理解赛博空间的？

东英零是一个大量节点的集合吗？这才是基于网络的自由意志的根本诞生诱因吗？

有关“犀利视”的描写如此辛辣，讽刺如此直接，希望它能让你重新审视大众媒体。

注意雷兹这个人。能与AI结合的人，能爱上东英零又能被东英零爱上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为什么“犀利视”厌恶雷兹？为什么他们认为他的名气不合常理？是因为那种直率吗？

虚拟偶像东英零...和虚拟偶像初音未来有什么不同呢？（重要）又有什么地方相同呢？

琪雅和她的歌迷会的活动，还有那位网上的好友与她的关系...你有没有觉得《虚拟偶像爱朵露》仿佛是一本预言书？

俄联拜真的只是简单的一个由俄罗斯黑帮组建的政府吗？

想想重建的东京的状态，还有这种重建技术背后的意义。

仔细读读这本书中对网络城寨的描写。和吉布森之前的作品相比，《虚拟偶像爱朵露》中的这块网络飞地，少了很多禅意的侧面描写，多了一些脚踏实地的特色。

只言片语中表现的不同国家（日本、美国、新加坡）的文化差异很值得玩味。

阿利这个人物似乎很扁平。果真如此吗？这是个爱情故事哦。请和“灯具编辑”的桥段对比一下。吉布森对围绕着她的情感描写非常细腻非常微妙，很难察觉，但是是存在的。

“西方世界”酒吧这部分太快了。多读几遍。

问问自己为什么俄联拜要找雷兹的麻烦。感觉到黑色幽默了吗？

东英零用餐的那部分你读到了什么呢？——真是一个可爱的善解人意的女士。我是这样觉得的。

山崎这个人物的设计巧妙极了，你觉得呢？

最后的一个小小的hint：《虚拟偶像爱朵露》是旧金山三部曲的第二本。旧金山三部曲也被叫做“Bridge Trilogy”。这个“桥梁”的概念也许对你有用。

最后的最后，把这个问题留给你自己：这是一个happy end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