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最简单的地方
一个被孩子双脚量遍的地方
我坐在那片杂草之上
开始想象未来的一段时光
——《桃花源》,柴进
“楼上就是老八家。”晚上九点多,街头空无一人,柴进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路边一间小店的三楼,对我说。
老八是柴进年轻时的玩伴,他的父母在街上摆摊做火烧,老八不愿继承这门手艺,嫌太累。老八爱玩游戏,朋友家买了台土星,为了将《梦幻模拟战3》打穿,他在朋友家的沙发上蹲了三天三夜,累了就躺会儿,醒了接着玩。世嘉MD的英文版《大航海时代2》,老八找了本英汉字典,挨个单词查,一路玩下来,看见游戏里的那些英文词,脱口就能说出它们的中文意思,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读。再后来,老八自己开了一家PS2游戏房。
这些故事,柴进全都写进了他的自传体小说《玩游戏的人》中。
小说连载于一家文学网站,已经更新14万字,点击量7万多。在这家文学网站上,点击量最高的是一部都市言情小说,写的是一对法律专业的学姐学弟之间的恋爱故事,8万多字,已有435万次点击。
过去这一年,柴进的写作进度有点慢,一是因为工作忙。柴进在安徽界首老干部活动中心上班,单位有活动,他要拍照、写稿;领导开会,他要准备会议材料;各种书面材料,他要负责整理起草,局里的档案资料也归他管理。每周还有两个上午,他要去当地的老年大学授课,教老人们使用电脑。
另一个原因是,去年年初,他当了外公。外孙如今刚满一周岁,女儿准备外出打工,把孩子留在家里,请他们夫妻俩帮忙照看。每天晚上,等外孙睡熟后,他才能安心写作。
界首是一个县级市,隶属安徽阜阳,位置介于安徽与河南之间,经济相对落后,交通也不太方便,火车只通慢车。我打算先到阜阳,再坐长途汽车过去。
动身前,我在微信上问柴进,从阜阳到界首的汽车班次多吗?柴进回复了一长段:班次挺多的,二十分钟一班,但别太晚了,六点半以后就没班车了,如果到阜阳太晚,要么住下,要么联系拼车,拼车价格是30元,长途车价格是21元,不过我两年没去过阜阳了,不知道价格还是不是老样子。
见了面,柴进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胖胖的,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说话客客气气,举手投足间有股子书生气。他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冲我抱拳微笑。
我从包里掏出特意带给他的《家用电脑与游戏》停刊号,递过去。之所以把这本杂志作为见面礼,是因为读了他在《玩游戏的人》中写到的一段往事。
1990年代初,柴进经常去朋友家借阅一本名叫《家用电器》的杂志。《家用电器》是国内最早介绍电子游戏的杂志,1988年即开始连载《任天堂电视游戏机及其衍生产品》、《小天才游戏机的功能和使用》等文章。
那时的《家用电器》每期有两页的篇幅介绍红白机游戏,柴进借回家后,只看这两页,其中的加命、选关等秘籍很实用,邮购广告还可以拿来比价。有一期《家用电器》刊登了与游戏有关的谜语,他觉得有趣,便模仿着编了几条寄过去,未被采用。几个月后,他收到编辑部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有一本游戏杂志即将创刊,现在开始征订。
这本杂志就是1994年6月创刊的《家用电脑与游戏机》,当时为双月刊,定价2.8元。柴进和朋友商量后,凑钱汇过去,订了包括创刊号在内的当年发行的四期杂志。不久,创刊号寄了过来,封面是一个振臂欢呼的赤膊男孩、一台黑色的国产十六位兼容游戏机。
这四本薄薄的杂志被柴进视若珍宝。那个年代,游戏类书刊少之又少,能见到的,他都会尽量收藏。朋友从外地买回《电视游戏一点通》,原价3.5元,他以5元的价格收了过来。朋友买的《电子游戏软件》,他托人复印了几页攻略和插图,收在柜子里。单位的一位上海知青订了《新民晚报》,某期的电脑栏目刊登有红白机游戏《吞食天地2》和《封神榜》的难点释疑,征得知青大姐的同意后,他把这两块“豆腐干”剪了下来,保存至今。
收到那四本杂志后,柴进又订了1995年全年12期的《家用电脑与游戏机》,邮局没有发行,他直接汇款至杂志社。第二年,他望穿秋水,却始终没有等来杂志,写信去问,杂志社答复并未收到他的汇款。汇款单的存根已经在洗衣服时被泡烂扔了,没办法,他只好认亏。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汇款购买过任何东西。
正是因为读了这段往事,我决定把自己收藏的《家用电脑与游戏》停刊号送给他,算是有始有终。
柴进从我手中接过杂志,说了声谢谢,没有拿起来翻看,直接放进了自行车的篮筐里。
推着车回家的路上,柴进说,《家用电脑与游戏机》的那本创刊号已经被他翻得散了架,他用针线把它重新装订好,还用胶带把破碎的封面粘了起来。
到家后,他走进堆放杂物的小屋,埋头翻找那四本杂志。六年前,曾有网友想看看他手中的《家用电脑与游戏机》创刊号,他翻箱倒柜找出来,拍了照,传到网上。由于杂志侧面用线缝了起来,摊不平,所以拍得不太清楚。
屋里的光线很暗,虽然有一扇小窗,但还是得开灯才能看清屋里的东西。靠门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是一台老电视、一台影碟机、一台3DO游戏机。对面的两个书柜被陈旧泛黄的各种书刊杂志塞得满满的,柴进蹲在地上,把柜子里的杂志一摞摞搬出来,堆在外面,找得满头大汗。
我说,算了,找不到就算了。柴进擦了擦汗,说:它肯定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玩游戏的人》是按时间顺序写的,从1988年柴进在朋友家第一次接触游戏写起。
1988年是柴进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那年他二十岁,从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为自己确立了读书、增智、写作的人生目标。
柴进从小热爱文学,上学时,除了语文,其它科目的成绩一塌糊涂。初中毕业后,他在家闲了两年。父母在楼下开了间小饭馆,他就去饭馆端盘送菜,挣点零花钱。空闲时,泡在县图书馆,如饥似渴地读书。
他的一个朋友收藏有很多哲学书,他常去借。一天晚上,去朋友家借书时,他看见朋友正坐在黑白电视机前玩游戏,操纵一架直升机攻击敌人。朋友告诉他,这款游戏叫《双鹰》。
这是柴进第一次接触游戏,深受震撼。他在后来的文章中写道,在朋友家的那个晚上,“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对人生的认知”。
朋友买的是一台“小天才”游戏机,花了450元。不久,县里有人从浙江义乌带回一批其它牌子的游戏机,柴进从中挑了一台“八通”的,只要95元,外形与原装红白机一模一样,只是把红色部分换成了蓝色。游戏卡带的价格比机器贵,他买了盘“九合一”,玩了大半年,《超级马里奥》是他通关的第一款游戏。
1988年,柴进的另一桩人生大事是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年底结婚后,妻子和他一同在饭馆帮忙。次年,大女儿出生,又过了一年,二女儿出生。两个孩子接踵而至,给他们的家庭增添了更多的开心和忙乱。
二女儿出生后不久,1991年年初,柴进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当工人。每天早晨去单位,拿钥匙开门,打扫卫生,等老干部们过来下棋、打牌、搓麻将。所有人离开后,收拾屋子,打扫卫生,锁门走人。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工作之余,读书、写作、玩游戏。在当地文联举办的文学竞赛中,他获得了诗歌一等奖、散文一等奖、喜剧小品一等奖。
1991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柴进下班后,推着自行车走出单位大门。一名陌生男子突然拦住了他,挥手砸碎他的眼镜,把他打倒在地,拳脚相加。
殴打他的这名男子是当地城管大队的队长,在派出所接受审讯时,他声称自己打人的理由是喝了酒,手痒痒,想打人,之所以选择柴进,是因为他穿得很普通,像个乡下人。对这名殴打者的处罚结果是,拘留半个月,赔偿500元(含眼镜费)。
“我那时还是个毛头小伙,热爱诗歌,心地单纯,觉得世界很美好,突然被人无缘无故打了一顿,看见社会的阴暗面,整个人一下子跌进低谷,心情压抑。这种抑郁的状态持续了大概两三年,我没告诉家人,只有自己知道。”
柴进继续写诗,却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纯净温暖的诗歌,悲观厌世的情绪在心中蔓延。“直到有一天,我看了自己的诗,对自己说,不能再写了,再写下去我会疯掉。”那时他写过一首诗,将自己比作被闷在瓶子里的蟋蟀,所见只是虚伪。
他不再写诗,平日除了上班、读书、带女儿散步,就是玩游戏。“游戏化解了我心中的郁闷,转换了我的心情。”那两年是他玩游戏最沉迷的两年,与朋友们互换卡带,只要是喜欢的游戏,基本都通了关。只有《鲁邦三世》例外,因为家里用的是一台14寸黑白电视,打到最后一关,看不清是第几层,迷宫走不过,只好作罢。
1994年,父母把饭馆交给待业在家的弟弟经营,柴进小两口退了出来。柴进那时每月的工资只有一百多,为补贴家用,妻子做起了小生意,三十元的本钱,一张小圆桌,每天蹲在家对面的小学门口,卖孩子们喜爱的小零嘴、小玩具。下班后,柴进也赶去帮忙。
那年夏天,饭馆添置了一台冰柜,母亲觉得只用来储藏食物有点浪费,打算兼卖冰棍。马路对面有所小学,但路两旁竖有栏杆,学生过来很不方便,母亲便把柴进的那台游戏机和家里的14寸黑白电视搬了出来,吸引人气。白天光线强,屏幕看不清,母亲想了个办法:找来一个大纸箱,箱口横放,电视机搁在里头,玩游戏的时候,把头伸进纸箱。看着滑稽,却很实用。
收费起初是仿照街机,两毛钱一次。半个月后,柴进发现,很多高手一玩就是一个多小时,生意没法做,便改为按时计费,单人2元一小时,双人3元一小时。
第一个月,这台山寨红白机和五盘游戏卡带为家里挣了160元,比柴进的工资还多。但再投入的成本也很高,一百多块钱只够买一盘新卡,靠买卡维持生意并不划算。柴进想出了换卡的策略,把自己家变成游戏周转中心,最多的时候,手头攒了五六十盘卡带,放在纸箱里,颇为壮观。
这些卡带,柴进最喜爱的是被称为“智力卡”的《吞食天地2:诸葛孔明传》。与妻子商量后,他坐了一宿的长途汽车,去了趟郑州,用两个月的工资买了《重装机兵》和《外星战士》(改编自《梦幻之星》)两盘智力卡,买回来后,果然大受欢迎。
也就是在那一年,《电子游戏软件》和《家用电脑与游戏机》相继创刊。柴进翻看时,发现两本杂志都刊登有陕西宝鸡李氏公司的广告,卖的是世嘉游戏的烧录设备。那时,世嘉MD游戏机已经开始在国内流行。
柴进决定更新换代,攒够钱后,花450元买了一台世嘉MD。世嘉的游戏卡带也很贵,一盘4兆的单卡,例如《战斧》,价格在百元以上。他打听了一下,得知界首有一家店可以帮别人烧录新游戏,用的正是从陕西宝鸡李氏公司购买的那套烧录设备。
柴进花95元买了一块烧录卡底板,装了两个带透光窗的4兆集成块,一次可以写入两个4兆的游戏或一个8兆的游戏。要想写入容量更大或是更多的游戏,必须添加新的集成块,一个4兆的集成块售价90元,一块烧录卡底板最多可安装32兆集成块。
烧录游戏时,从底板上拔下集成块,揭开透光窗上的不干胶贴纸,用紫外线光擦除集成块里的数据,即可写入新游戏。写入设备也很简单,一台没有硬盘的386主机、倍速光驱、14寸单色显示器、若干张包含新游戏的光盘。电脑连接烧录器,开机后用加密的5英寸软盘引导,从光盘读取游戏数据,再通过烧录器写入集成块。
烧录游戏的费用按兆计算,每兆1元。最多时,柴进拥有两块烧录卡,一块32兆,一块16兆。《雪人兄弟》《战斧3》《忍者神龟》《西部牛仔》《机器猫》《米老鼠与唐老鸭》,这些都是当时很受欢迎的MD游戏。两三年后,世嘉的盗版卡带价格狂降,16兆的《12人街霸》只要二十多元,烧录游戏远不如直接买卡划算,那两块烧录卡才被完全淘汰。
1995年年底,界首一家街机厅买了一台3DO游戏机,搭配29寸进口彩电,在当地引起轰动。人们每天排着队玩,围观的人群水泄不通。
柴进卖掉手头的一批卡带,又借了1000元,买了台二手3DO。起初生意不错,《16人街霸》《幽游白书》《暴力摩托》颇受欢迎,但没过多久,PS游戏机上市,3DO渐渐无人问津。这台短命的机器打了水漂,好在这时,他抓住了一个新的机会。
1996年,电脑房开始在这座小县城出现,机器配置以486为主,最初每小时5元,不久降至每小时3元。《仙剑奇侠传》《炎龙骑士团》,以及天堂鸟出品的部分游戏,抢走了街机厅和包机房的不少生意。
柴进咬咬牙,借钱买了台奔腾133处理器、1.2G硬盘的二手电脑,5000元,又托人从郑州带回一台PS游戏机、一台VCD影碟机。
盗版影碟每张30元,每隔两三个月,柴进就背着旅行包,坐长途车去河南周口的荷花市场,批发影碟。最受年轻人欢迎的电影是《力王》和《狮子王》,三块钱播放一场,观看人数不限。一次,周末播放《力王》,屋里满满当当坐了24个人。
经营场所依然是自己家,只不过从家门口搬进了屋里。游戏机摆在客厅,电脑摆在书房,夫妻俩的卧室里摆的是影碟机,家里唯一不受打扰的地方是两个女儿的房间。每天,打游戏的打游戏,玩电脑的玩电脑,看影碟的看影碟,折腾到晚上10点左右,顾客全都走完了,一家人才能休息。
家对面就是小学,所以柴进订了一条规矩:上学时间,不允许学生来玩。但还是发生了意外,一次,朋友喝醉后去柴进家,与一个看影碟的高中生打了起来,惊动了派出所。
柴进拿出那些年攒下的一万多块钱,又从亲戚手里借来一万多,买下附近的一院旧房,把游戏机、电脑和影碟机全都搬了过去。虽然生意冷清了不少,但心里踏实。
游戏对电脑配置的要求越来越高,柴进陆陆续续又花一万多买了三台电脑。仔细算算,赚的钱大多投在了添置硬件上。好在房子是自己的,无需租金,扣除各项费用后,每月还能有五百块钱左右的盈余,和他的工资差不多。
2001年左右,网吧在县城兴起。柴进的电脑没联网,只能玩单机。他听说有一款叫做《传奇》的网游很火,便跑去网吧观摩,看见有个玩家在砍怪,砍了半个小时,乐此不疲。他无法理解这种乐趣,转身走了。
不久,父亲因病去世,母亲也已在两年前离他而去。接连遭受打击,柴进心灰意冷,打算放弃生意。退出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帮助他的一位老友。这位老友和他一样爱书如命,有点书痴气,性格也有些自闭,找不到工作,夫妻俩没有收入,生完孩子后,妻子把孩子放在娘家,一个人去了外地打工。
柴进同妻子商量后,把自己的店低价转让给了这位老友,四台电脑、四台影碟机、三台电视机,还有1800多张影碟。朋友接手后,在店里放了个柜台,兼卖零食、饮料、香烟,生意还不错,两个月后就把妻子接了回来。
柴进自己却犯了愁,一家四口,两个上学的孩子,单靠他一个人几百块钱的工资难以支撑。发愁之际,妻子遇见一位老同学,决定和她一起去外地做生意,多挣点钱。
柴进独自在家照顾两个女儿的生活起居,忙碌之余,重新开始写作。他身边有一个喜爱GBA的朋友,做了个掌机网站,知道柴进文笔好,想请他写点文章发在上面,拉拉人气。柴进想起以前玩过的红白机游戏《重装机兵》,便以此为题材,动笔写起了同人小说。
最初的构想是十六章,每章一万字。柴进准备了一叠方格稿纸,每写完一小节,就交到朋友手里,由他找人录入电脑,发在网上。
这是柴进第一次写小说,写得很用心。下载了《重装机兵》的全攻略,打印出来作为参考;租了一堆科幻片和战争片的影碟,借了很多战争题材的小说以及《兵器知识》杂志,恶补军事知识。写核辐射,他阅读与核战争相关的书籍;写变种蜈蚣,他查阅蜈蚣的生活习性;写练健美的马歇尔,他特意去健美论坛翻了不少帖子。
小说的主人公,取名“南歌”。柴进初中毕业后的那段时间,每天晚上都会跑到后面的院子里,面对南面的那片树丛,放开嗓子唱歌。他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写作,他要用“南歌”作为笔名。后来玩游戏,每次玩《重装机兵》,他输入的主角姓名都是“NG”,即“南歌”的拼音首字母缩写。
第一章完成后,朋友对他说,不如你自己买台电脑吧,又不贵,你今后也用得着。他想想也对,就花七百多块钱从一家即将倒闭的网吧买了台旧电脑回家,装上宽带。
这台电脑成为父女三人的新宠。女儿们在电脑上听歌、看动画片,柴进除了写作,休息时也会在电脑上用模拟器重温当年的老游戏。
以前做生意用的那些老游戏机,送的送,坏的坏,手头只剩一台山寨红白机,必须用视频线连接电视,每次玩游戏后再看电视,需要重新调台,很麻烦。模拟器方便,但美中不足的是,用键盘玩游戏毫无手感。柴进买了个便宜的电脑手柄,虽然动作游戏发招不太顺手,但玩《重装机兵》和《吞食天地2》之类的游戏不成问题。
柴进从小被父母管得很严,所以对女儿采取放羊式教育,只要她们完成作业,该背的会背,该写的会写,便准许她们看动画、玩游戏或出去玩耍。一年下来,女儿的成绩一落千丈,妻子知道后,焦急万分,放弃了外地的生意,赶回家照顾孩子。
一切又回到原点。一家人平平淡淡地生活,“手头有点紧,但日子还过得去”。两个女儿先后升上高中,妻子在本地打零工,柴进有一份收入不高但稳定的工作,闲时继续创作。《重装机兵》同人小说写了两年,32万字,他原打算出版成书,挣点钱补贴家用,但同人小说涉及版权问题,最终未能出版。
《玩游戏的人》,柴进准备就写到这里结束。小说的封面是女儿帮他做的:一台显示着《魂斗罗》画面的电视、一双握着红白机手柄的手。
《玩游戏的人》的雏形,是柴进当年发表在“模拟地带”论坛上的一篇追忆往事的长文《学会游戏,看透人生》。他觉得那篇文章写得太简陋,很多细节无法呈现,所以决定以小说的形式把它重写一遍。
《学会游戏,看透人生》写于2006年。那年春天,一位母亲向柴进求助。她说,她的孩子上网成瘾,原先就读于重点中学,上了高中后,频繁逃课,上网、玩游戏,甚至跟其他孩子学会了抽烟喝酒,成绩一塌糊涂,被迫转学,但恶习不改,面临被开除的境地。父母和老师的话,孩子一点也听不进去,母亲走投无路,向柴进求助,希望他能和孩子谈谈,劝劝他。
回家后,柴进在电脑上加了男孩的QQ,以老乡的身份找他聊天。他知道男孩爱玩游戏,就给他看了自己发在网上的《重装机兵》同人小说。
男孩玩的游戏和柴进截然不同,他说,他大部分时间是跟着同学去网吧玩网络游戏,《街头篮球》《QQ飞车》《泡泡堂》《QQ音速》。父母禁止他在家玩游戏,所以他从未接触过游戏机。
为了拉近彼此的距离,柴进决定把自己过去十多年玩游戏机的经历写下来,给男孩看。他开始在模拟地带、重装机兵专题站等论坛连载往事,每写一段,就发给男孩。于是有了这篇《学会游戏,看透人生》。
文章在网上引起不少共鸣。身居小县城,没怎么买过正版游戏,了解不到最新的游戏资讯,也跟不上游戏的发展潮流,但这丝毫不影响柴进对游戏的热爱。
那段时间,只要在线上碰到男孩,柴进就会主动打招呼,要么聊游戏,要么随意说些开心的闲话。虽然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但两人都有一颗爱玩的心。
男孩渐渐向他敞开了心扉。他告诉柴进,他有三个姐姐,父母从小对他的管教特别严厉,动辄饱以老拳,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父母不疼、老师不爱、连界首最差的中学也要赶他出去的皮脸孩子”。
柴进也把自己童年时被父亲打骂以及自己对女儿的教育,告诉了男孩,开导他。三个月后,两人见了面,男孩去柴进家作客,还在他的那台3DO游戏机上玩了会儿篮球游戏,只是不怎么会用手柄。
柴进买的最后一台游戏机是PS2,2006年,为了玩《重装机兵:沙尘之锁》,花550元从朋友那里买的二手机器,买回来后才发现有点故障,只好束之高阁。
他还有一台半死不活的世嘉机。三年前,他打算为《梦幻模拟战》写同人小说,那是他当年通关的第一款战棋游戏,印象深刻,尤其是结尾动画,于是花两百多块钱买了一台永盛的世嘉MD兼容机及《梦幻模拟战》中文卡带。不会用淘宝,女儿帮他网购。没想到买回来后,频繁死机,只好晾在了一边。
家里还有几台已经坏掉的红白机,落满灰尘,这些报废的游戏机,连同买了十多年的游戏杂志,全都堆在那间摆满杂物的小屋里,不是为了收藏,只是舍不得扔。
他手头还留着十几盘世嘉MD游戏卡带,装在一个小盒子里。最后十盘红白机卡带,送给了侄子。侄子有一次考得不错,父母奖励50元,侄子拿出25元在地摊上买了台红白机。
这些年,柴进始终没舍得买新游戏机。每月两千多的工资,要养家,要照顾外孙,不足以支撑他的这个爱好。
家里唯一一台可以正常运行的游戏机,是小屋桌上摆着的那台3DO,那是他用十多张DVD影碟换回来的。有时候,文章写累了,他会一个人在这间屋里玩会儿游戏,放松放松。
柴进当年注册的第一个网名是“会飞的鸟”,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很平凡的人,“就像鸟儿都会飞”。
他身边有很多热爱写作的文友,这些文友大多不知道他对游戏的痴迷。由于十多年前写了《重装机兵》同人小说以及后来的那篇怀旧文,他在网上也认识了不少玩友,这些玩友视他为普通写手,对他游戏文字以外的其它作品不感兴趣。文学爱好者、游戏爱好者,这两个身份似乎难以重合。
柴进的两个女儿小时候也喜欢游戏,最爱玩的是MD游戏《雪人兄弟》《米老鼠与唐老鸭》、PS游戏《古惑狼赛车》。买了PS2后,小女儿对手冢治虫漫画改编的《多罗罗》爱不释手,不仅通了关,还把所有隐藏要素都打了出来。
姐妹俩一起玩《仙剑奇侠传》,李逍遥被诬为女飞贼的同伙,太守逼供:你招是不招,不招就打你屁股。每次太守问话,姐妹俩就会选择“否”,李逍遥只好一直挨板子,龇牙咧嘴,逗得她俩哈哈大笑。
柴进玩游戏的时候,女儿也会在旁边看。他玩《忍者神龟2》,每次把游戏里的站牌和消防栓打掉,女儿就会莫名其妙地哭鼻子。
“现在回想起她们玩游戏的那些小细节,还觉得很有意思。”柴进笑着说。
高中毕业后,大女儿在外地的一家民办大学读了三年,工作不太好找,回家后,她在本地的茶餐厅做过服务员,在网站做过论坛管理,结婚后去了上海。小女儿在职校读完大专,学了3D制作,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在网上认识现在的丈夫后,两人一起去了福州打工。
两个女儿都不在身边,柴进心里不舍,嘴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希望她们幸福,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采访那天,界首刮起了大风。柴进的妻子把晾在外面的外孙的衣服全都收了进去,挂在楼道里。
柴进说,做游戏生意那会儿,妻子也会玩玩游戏。有些游戏,她玩得比他还好,比如《俄罗斯方块》,她可以一口气消掉两千行。两人以前经常相互比试,从九级十二行最难的关卡开始,看谁坚持的时间长。
红白机游戏《银河号》,最后一关柴进始终过不去,妻子却轻松过关。世嘉MD游戏《雷电》《索尼克》《神奇小子3》,妻子也从头到尾打穿了。唯独《超级马里奥》,她不敢尝试。她对柴进说,我在旁边看你跳那个坑,看得心惊胆战。
十多年前,放弃外地的生意后,家里赔了不少钱,妻子没有抱怨,到处给人打零工。在小吃摊帮人改刀配菜,在家给彩灯组件安装小灯泡,在糖果厂包装糖果,每天挣个十来块钱。
有一段时间,她在当地的毛纺厂打工。夜班下得晚,柴进不放心,去接她,看见车间里其他工人都戴着口罩,妻子没戴,问她,她说不碍事。柴进心疼妻子,说,你还是别做了,车间里毛絮、粉尘什么的乱飞,对你的肺不好。后来,妻子在一家酒店找了份打扫卫生的工作,前不久,为照顾外孙,才辞掉了工作。
柴进把两人这三十年同甘共苦的经历,写成了文字,配上诗歌,送给妻子。
“说实话,我收入一直不高,她工作也很差。有一次吵嘴,我把她气哭了,赶紧哄她,哄过之后,我就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和她吵架了,我不喜欢看她哭。两个人得互相支持,互相扶持着过。俺两口子都是很会让自己开心的人,有一点高兴就行。就是这个意思,这不就是生活吗?”柴进说。
柴进在衣柜上贴了张纸条:“小目标:每天三千字”。他现在是界首作家协会的常务理事,除了《玩游戏的人》,平时还有其它创作任务。采访前的那天晚上,他刚写完一篇摸爬蚱逮知了的随笔,参加阜阳地区的散文大赛。
2015年,界首党史办组织人手为界首解放后的第一任市长乔道三撰写传记,柴进是作者之一。虽然这本书已经出版发行,但柴进觉得,乔道三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作为写史者,应该更多地去发掘他的内心世界。他重新整理了乔道三留下的手稿,打算再写点什么。
这些年,柴进对自己居住的这座小县城的历史产生了兴趣。他的移动硬盘上保存有很多电子书,这些书或多或少都有关于界首的记载。例如《宋会要辑稿》,记载有北宋开宝年间界首的收税记录,当时的界首叫“界沟镇”。他还收集了不少界首的老照片,民国三十年的搬运工人臂章、工会的会员证、界首解放时《人民日报》的报道,按年份存放在不同的文件夹里。
翻看史料,发现任何与界首有关的只言片语,柴进就会很开心,如同以前玩游戏,发现某个隐藏要素时的心情。
他有一个计划,把界首每一条街道的历史都挖掘出来,那里住过哪些人、有过哪些商铺、发生过哪些事,以民间写史的方式,写成一个系列。
“外面的人可能不会感兴趣,我也不可能靠这个吃饭,但我喜欢做这些事。就和玩游戏一样,就是喜欢。”柴进说。
聊完天已经是晚上九点,我俩下楼吃饭。柴进家楼下有一家叫做“杨家大盘鸡”的小饭馆,就在当年柴进父母开的那间饭馆的位置。
我们搬了张小方桌,坐在路边,点了几盘小菜、两碗板面。板面是界首邻县太和县的特色小吃,面条在案板上摔打而成,很有劲道。面汤里放了青菜、豆芽、鸡杂、辣椒,吃到肚里热乎乎的。
室外的温度有点低,我俩边吃边聊。柴进指了指身后的那条马路,告诉我,抗战前,这里是一道高墙,墙外是一条一米多宽的沟渠,把安徽和河南隔开。界首地势较高,1938年花园口决堤后,很多河南难民转移到这里,界首才逐渐发展起来。
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喝醉酒的年轻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在这座小县城,喝酒可能是年轻人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之一。
二十多年前,他们曾经有过另一种娱乐方式。那时,我们坐着的这个位置,摆着一个大纸箱,纸箱里是一台14寸黑白电视,孩子们把头伸进纸箱,握着手柄,控制马里奥在屏幕上蹦蹦跳跳。
也许是个梦吧
伙伴们这样说
并时时拍打我的肩头
以示友好
他们也许并不喜欢我的自白
却依旧静静的听
然后若无其事地对我说
天呐,这世界可真小
——《瓶中的蟋蟀》,柴进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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