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灵魂入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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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和朋友去看了真人版的攻壳，朋友没有看过攻壳过往的作品，也不太了解赛博朋克的概念。我则非常喜欢 95年的动画版。观片之前我们已经做好了比较充分的心理准备，买了两大桶爆米花，带着两大瓶子可乐，舒舒服服躺在影院的沙发中，放空大脑，看一场好莱坞大片。没想到的是，影片结束后，我们在麦当劳里围绕着攻壳之前的作品和这部真人版聊了近两小时。关于这部影片，我的一些感想和见解也非常想和大家分享。我不算是系列忠实粉丝，更不是影评人。有那里说错弄错，还请大家指正，也希望和大家一起讨论一下「攻壳」这个系列作品。

对于我而言，这部作品不能说是一部「烂片」，但我个人认为这部真人版并不是一部好的「攻壳」电影，甚至不是一部好的「赛博朋克」作品。这部电影有扎实的设计，不错的氛围，以及炫酷的特效与打斗，但我认为影片却被过往的作品所束缚，没有体现出攻壳机这个题材该有的思辨。

由于看的最多的同时也是对我影响最深的是1995年上映由押井守导演的第一部剧场版「攻壳机动队」（以下简称「95攻壳」），所以我将对比这个版本展开对真人版攻壳的讨论。

这部真人版攻壳除了「95攻壳」的故事以外，还揉杂了04年的「无罪」、神山健治的两部TV版「攻壳机动队SAC」的情节。由于我都不是特别熟悉，所以这里文章里就不讨论了，希望大家可以补充。有说错弄错的地方也希望大家指正。
有剧透，如果还没看过本片且有观影计划的朋友，还是推荐先看过电影再回头来讨论比较好。
 Ghost in the Shell
威廉・吉普森的「零伯爵」可以算作我的赛博朋克启蒙读物。在读完这本书之前，虽然我因为大学专业的关系，看了许多遍「95攻壳」，但并没有感觉这部动画有多特别，并且还在看「银翼杀手」的过程中可耻的睡着了。直到我读完「零伯爵」，再回看之前看过的攻壳作品，就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我认为「95攻壳」最为吸引我的是它所讨论的「存在的不确定性与进化的可能性」
存在的不确定性
对我而言，「存在」简单来说就是「存活」，或者说「记忆的延续」，与之相对的就是「死亡」，或者说「记忆的消逝」（其实具体说应该是「自我记忆的独特性和可求证性让我们感受到自我的存在，而死亡这代表着记忆与自我的终结」）。因为我知道并理解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去，而且一定会死去，所以我目前「存活」这个状态是容易被接受的。

但在「攻壳」的世界里，人造义体让肉体的死亡被模糊化，电子脑的出现让记忆被数字化，数据可以永存于网络，且可以被伪造和串改。
大概全身义体化的赛博格都会有同样的困惑

或许自己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我是由义体和电子脑构成的虚拟人格

也许真实的「我」根本不曾存在过

没人能看到自己的大脑，「自我存在」终究是基于周围环境而作出的判断

如果连机械都能产生自己的GHOST的话，那么我们要如何去相信自己的存在呢？
以上是「95攻壳」中，素子在电梯间对巴特发问。剧情中，一具人造义体被九课回收，在这个没有任何人类组织、纯粹机械的物体中却发现了只有人类才拥有的GHOST。GHOST究竟为何，如何被检测及定义，在95剧场版中没有给出答案。只能能感觉到这是「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人类抓住这虚无缥缈的概念，去区分自己与机械，而如果连机械都能产生GHOST，那人类应该如何定义自己的存在呢？

这个问题不只是素子向巴特发问，更是素子对自己的质问，也是影片向观众的提问。我认为「95攻壳」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发问」，才会那么的有魅力。
而回头来看真人版，前半段的致敬镜头，对世界观的铺陈，以及对义体的描写等，不论是基于「95攻壳」改编，还是真人版原创的内容，都做得还蛮到位的。而随着故事的展开，电影却又慢慢走向俗套，把之前的铺陈全都浪费了。

电影中素子通过与久世接触，发现自己的记忆是伪造的，通过一系列的调查，找回了尘封的记忆，最后打到邪恶反派，完成复仇。

真人版最后强调「人性」：全身义体化的实验是牺牲大量生命换来的结果，空降素子的母亲充当煽情工具人，让博士为救素子而死，从而引出最终魔王的「恶」，这一切为的是在影片结尾引导出「只要存有“人性”，赛博格就不是冰冷的机械」的结论。

GHOST，鬼魂。而非灵魂，SOUL。在「攻壳」的世界里，它象征着人类的禁区，是绝不会也不能被机械取代的部分，是人类最后一道防线。鬼魂虚无飘渺，让人难以接近，却也代表着肉体死亡后人意识的延续。

将GHOST的概念强行等同于人性，统一观众的思考，我认为这也就失去了「攻壳」的一大魅力。去除「不确定性」，给所有来看电影的人确立一个「答案」，这应该算是好莱坞类型片的一大通病吧。
而讽刺的是许多「赛博朋克」作品中描写的机械AI，大多都在努力突破自身的定义，积极思考与实践自己「存在」的本质，从而诞生出自己的个性。而人类却因为过于依赖科技而变得失去活力，停止思考，丧失个性，变成如机械一样的存在。反观这部电影，似乎也让人颇为感触。
可能有朋友会说，这是为了推广电影而作出的妥协。的确， 为了受众面需要避免一些晦涩难懂的表达。我在进电影院之前也没有抱多高的期待，但是我依然希望，作为一部难得的「攻壳」电影，同时又有着「赛博朋克」的背景，我还是期望能导演能够多少传达出一些对于「存在」的思考，而影片在一开始似乎也是有在对这一主题进行铺陈的。然而最后却放弃提问与讨论，直接给出了一个答案，不禁让我感到失望。

其实我觉得电影是有很多机会提出这个问题的，比如「95攻壳」中经典的潜水一幕。这一幕里巴特问到素子是否考虑过离开9课，素子如此回应：

很方便，不是么？我们体能的代谢装置可以在10秒内分解掉血液中的酒精，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在这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待命。只要科技能做到的，人类就会想办法实现，仿佛人类的本能一般。控制新陈代谢，强化感官知觉，超常的运动能力和反射神经，高速的信息处理能力，这都要归功于电子脑与义体的恩赐，但如果离开了昂贵的维护就无法生存。

确实我们也可以选择辞职，但是我们要按照法律将义体以及一部分记忆交还给政府，正如组成人类需要各种各样的部件一般，构成独特「自我」也需要许多「部件」：异于他人的面孔，下意识里的声调变化，醒来时看见的手掌，儿时的记忆，对未来的预感。不止如此，还有我的电子脑连接到的庞大的信息海洋，这一切都是组成「自我」的一部分，孕育出所谓的「自我意识」，而同时也将我束缚在「自我」之中。
这段暧昧不清的发言，很难说是一个答案。这段话说明了素子目前的状态，以及她如何定义「自我」。但赛博格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却是素子自己也无法回答的。

而这次的真人版中同样有潜水这一幕，分镜也基本一样，但只用来渲染素子的情绪。本是一场好戏，却被电影浪费了，我觉得蛮遗憾的。

你我犹如隔镜视物，所见无非虚幻迷茫
进化的可能性
全身义体化的素子，在我看来，象征着人类沿着科技这条路线发展而出的一种究极进化形态：机械义体强健无比，反应迅速，肉体的病痛不复存在，持续进行修复保养的话，甚至可以说是不朽的。而电子脑则直接连接网络，在信息的海洋中，随时调用你需要的知识与技能，记忆也可以进行上传与存储，与机械义体配合起来，可以说已经是超人类了。

然而，进化是环境与个体变异互相作用的结果，人类飞速前进的科技，正慢慢将人类与环境隔离起来，而机械义体与电子脑的普及带来的是个体变异的消失。在科学的保护伞下，人类可能失去进化的力量。

而在「零伯爵」中，网络世界中的人造AI经过百年间的发展，已经控制了网络世界，发展出了自己的「个性」。这些AI在网络中无所不能，以至于骇客们尊它们为神明，摩拜它们。人类被自己创造出来的「神」支配，的确讽刺。

「95攻壳」中的傀儡师就类似这样的存在，它诞生于网络，人类制造它，让它去做「脏活」。「自我意识」被认为是一个bug，人类要将它修复或删除，而它却想要「活」下去。但没有死亡概念，也没有同类的傀儡师明白自己不能算是完整的生命，也无法繁衍自己的族群。于是它找到了素子：
傀儡师：「我虽自称为生命体，然而我自知这并不完全。我缺少繁衍后代以及死亡这些生命的基本机能。」

素子：「你不是可以复制自己么？」

傀儡师：「复制仅仅是复制而已，只需要一种病毒就可能将无数的「我」全部消灭。同时，复制是无法产生个性以及多样性的。为了生存，也为了维持多样性，生命一直在不断繁衍变化，细胞不断重复死亡与再生的过程。而在它们死亡时，大量的经验情报随之而去，留下的只有承载其基因的后代，这是一种抵抗毁灭性打击的顽强防御体系。」

素子：「正是要对付这种毁灭性打击，你才要发展出自己的多样性吧。但是如何做到呢？」

傀儡师：「我希望与你融合。」
傀儡师作为新生命形态的雏形，邀请代表人类科技进化顶端的草薙素子与之融合。因为它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它们如此相似，却又有本质上的不同，同时又拥有彼此缺失的部分，这正是产生多样性的完美组合。素子最终与傀儡师结合，诞生了存在于网络世界的无机生命体，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谁知道它们会不会演化成人类骇客们的「神」呢？

而在电影中，久世同样邀请素子放弃义体，与他一同进入网络的世界，而素子却一口回绝。这段电影与动画用了同样的分镜来呈现，如果此时素子接受久世的邀请，那么我认为这部真人版攻壳虽然无法达到与原作同样的高度，但至少可以让初次接触的观众有所思考，不知道为何制作组一定要高举「人性」大旗，而放弃讨论「进化」。

真人版最后，素子依旧在原来的义体中，依旧回到九课执行任务。不同的是，她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她不用再思考自己到底是何种存在，也失去了进化的可能性，她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接受了自己过去的记忆，接受了这个超人的躯体，也接受了现实的一切。

真人版的先导宣传语「灵魂入壳」似乎说的没错，确实，影片看完，我觉得素子这个「魂」被永远困在了「义体」这个壳中。如此解读还确实有些「赛博朋克」悲凉颓废的味道。
细节上的问题
真人版在一些场面的处理上，我个人觉得也是有些不到位的。比如打斗场面确实蛮酷炫的，素子也是一个打十个，最后徒手拆战车，报了「95攻壳」被战车打爆的仇。但在炫酷的的特效之下，战斗是缺乏设计的。一场场战斗看下来，除了拆战车那一段，没有赛博格干架的感觉。

「95攻壳」攻壳中，追踪时是素子将电子脑直接接入网络调取资料、接管汽车驾驶系统等。还有垃圾车追逐这场戏，在「95攻壳」中手持填装高速穿甲弹的英格拉姆Mac10的暴徒在射击时，把枪架在腰部，支起弓步，后坐力推动他向后平移，但枪口却没有丝毫的抖动。而在追逐的途中，素子平地跃上高楼楼顶，下落时还踩翻楼板。这些细节都有很好的表现出了赛博格的机械感和重量感。这场战斗设计的另外一个目的是带领观众领略这摩天楼林立，冰冷都市背后的生气，菜市场的细节刻画可以说经典到不行，为观众营造了一个活的世界。而真人版就简化太多，只是作为推动剧情的调味剂，而缺少缜密的思考与安排。

真人版另外几场战斗也很难看到此类巧思和细节，大多都是好莱坞式的枪战和打斗，更不用说最后一场对思考战车的战斗了，真人版几乎完全失去了原来的神韵与意义，看完以后没有太多值得回味的地方。

是否值得一看
我不太喜欢去评分，而且我也不是专业影评，很难客观系统的去分析一部电影。就这部攻壳真人版而言，虽然我谈到的似乎都是缺点，但我觉得这些应该归类于我的不满，或者我认为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这部真人版攻壳可以看出制作方是用心想把这部电影做好的，设定和道具的制作是下了功夫的，而且摄影上也没有偷懒，气氛营造得挺不错的。人物造型还原程度很高，致敬都没有偷懒，该做的都尽量做了。

而且我认为不应该以一般电影的标准来看这部，或者说这类影片。现在漫画动画改编真人电影真是越来越多，然而其中鲜有佳作，特别是日本动画漫画交给好莱坞改编的，基本都成了烂片中的佼佼者，想想当年的龙珠。攻壳的真人版比起它的前辈们确实有很大的差距，但是能看出这并不是无脑骗一波粉丝就跑的烂片，电影中有情怀致敬也有识图拓展新观众的尝试。只是这个平衡没有掌握好，让影片变得有些混乱。但是能看到3DCG制作的思考战车、精致模型还原的艺伎机器人、能看到萌萌的BATOU和他的巴吉度犬还是蛮让人高兴的，不是么。

老实说我还是希望看到一个与以往作品都不太一样的真人版攻壳，我不在乎谁来演，我不在乎有没有情怀，甚至我不在乎素子是不是主角。我希望看到一个有着攻壳的GHOST、有着「赛博朋克」内核的作品，像「西部世界」就非常棒。

我希望这部真人版攻壳能有比较好的票房，然后他们可以拿着这笔钱再去做一部攻壳，一部全新的攻壳，没有原作「壳」的束缚，能让我们看到「GHOST」的攻壳，而不是有一个好莱坞超级英雄系列电影。
最后，期待「银翼杀手2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