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上映的真人版《攻壳机动队》炫目的特效多过迷人的思想。押井守在1995年天才般缔造的那个阴郁、迷幻、冲突不断的赛博朋克世界,并没有被好莱坞传神地再现,也可惜了斯嘉丽·约翰逊这副美到窒息的皮囊。而这篇疑似《攻壳机动队》影评的真爱粉批判史纲,是一曲献给押井守导演的挽歌。
【剧透警告】我不会让剧透这件小事阻碍我洋洋洒洒的论述。所以如果你忌讳这个,就别看了。
4月7日的午夜,刷完《攻壳机动队》首映的我走出 IMAX 影厅,在朋友圈写下这段话:
真人版电影其实站在好多巨人的肩膀上,核心是漫画、两部剧场版电影、TV版两季。ARISE系列且不算。导演完全可以偷懒,然后他就真的偷了。
真人版最大的问题不是用致敬桥段拼凑原创故事, 而是没有「降神」。 攻壳能成为充满东方哲学旨趣的赛博朋克巨型IP,就在于有佛陀式的顿悟,和解了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的轮回宿命,发展出超然的「神格」。
真人版则还停留在「觉醒」与「人性挣扎」这种智商起跑线上。还不如衍生剧《黑客帝国》来得深刻有趣(笑)。九课的群像除了巴特其他都面目模糊,荒卷直接突突突更是人设崩坏级bug。其他视觉特效还是对得起上影集团的投资的,噗。女神最美女神最美女神最美。
二刷之后,我的评价并无好转。反而觉得,好烂,真的好烂。我相信即便以一个小白观众的视角,也无法认同这是部上流的科幻电影。混乱的叙事节奏、缺乏深度的故事、智商下线的敌人……注定该片格局之小。若给这片一个分数,那么这个分数完全归于视觉特效和斯嘉丽本人绝美的外形。
可是关于《攻壳机动队》、关于押井守、关于赛博朋克,可说可写的又是那么多,那么多。
我和詹姆斯·卡梅隆私下交流时,对方提到一部电影由三个部分组成: 角色、故事、世界。
要在好莱坞成功,角色第一重要,演员必须有辨识度、有魅力;故事至少不能让观众觉得无聊;而电影中的世界要和现实世界有所不同。
但我却反过来看:世界观第一,电影中的世界是怎样的;然后是故事;最后才是适合这个世界、这个故事的角色……所以我在好莱坞肯定不会成功的吧(笑)。
—— 押井守,TiFF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座谈 2014
那么就让我们按照角色、故事、世界的顺序,去解析真人版《攻壳机动队》相较于原作,缘何成了《空壳机动队》。
在斯嘉丽·约翰逊(Scarlett Johansson)之前,少佐已反复重生、不断「换壳」。《攻壳机动队》在20多年的时光里,成长为三部单行本漫画、十多部动画作品、国际获奖无数粉丝无数的 「赛博朋克巨型IP」 。
要从这上千分钟的影视资源里,找出一部90分钟的真人电影素材,可说轻而易举,又算得上难于登天。
漫画家士郎正宗在《周刊 YOUNG MAGAZINE》上以三个月一篇的速度连载漫画《攻壳机动队 THE GHOST IN THE SHELL》。于1991年推出第一部漫画单行本。书中曾在陆上自卫队担任「少佐」(少校)的草薙素子,加入了日本政府内的秘密维稳组织「公安九课」。外表上是年轻短发女性的她,其实是只保留了电子脑,全身已经义体化的生化人(cyborg),具有高超的黑客技能和战斗技巧。
动画导演押井守接受万代影视(Bandai Visual)的委托,执导了 《攻壳机动队》首部剧场版动画。 动画中的素子显得更为成熟、沉默、若有所思。按押井守的设定,素子的心理年龄是47岁,与漫画中活泼、轻快的风格截然不同。和漫画中的故事类似,全片最后素子选择与虚拟网络空间中诞生的人工智能灵魂「傀儡师」融合,抛弃了躯壳的束缚。这部作品也树立了系列作品各方面的最高标杆,至今无法超越。 由此,押井守也成了《攻壳机动队》系列的「视觉巫师」与「精神教父」,对作品的诠释权威望甚至凌驾于「生父」士郎正宗之上。
2004年,押井守再次推出了剧场版续集 《攻壳机动队2:无罪》 。在电影接近尾声时,在第一部结尾与「傀儡师」融合后进入网络空间的素子又「借壳还魂」回归,与巴特和陀古萨并肩作战。深沉的哲学对话与思考,让日本动画电影首次入选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2008年,押井守为了弥补当年技术上的遗憾,亲自操刀使用全新的 CGI 技术,对95版第一部电影进行了画面和音效重制,情节不变。重制版称为 《攻壳机动队2.0》 ,限定上映。
第二次重生,是2002年到2004年的 TV 版动画。
押井守的弟子神山健治导演的电视版动画 《攻壳机动队 STAND ALONE COMPLEX》(简称 SAC) 开始播出。虽然设定与电影版和漫画相似,故事却属于另一个「平行世界」,素子设定在25-26岁。电视版中的素子行事更加成熟冷静,不会出现漫画中偶尔出现的粗俗言行。电视版有每季长达26集、每集25分钟的篇幅,因此全面地表现了公安九课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各种事件,引入了「笑面男事件」主线,体现出了群体战斗能力和更为复杂的社会现实。
2004年的电视动画第二季 《攻壳机动队 S.A.C. 2nd GIG》(简称 SAC2) 更是突破漫画设定,讲述了素子小时候因空难失去身体,将大脑转移至义体才存活下来的前史。揭示了她与相邻病床的久世英雄之间的联结,主线剧情讲述了「独立十一人」事件。
两部长篇电视版同电影版一样获得了极高评价,因此 Production I.G 又推出了两部总结第一、二季主线剧情的 OVA(指不在电视、影院播出,而直接以 DVD 影碟或网络形式发布的动画作品)推出,分别讲述了「笑面男事件」和「个别的11人事件」。两部总集 OVA 中还出现了一些 TV 版播放时没有的关键性镜头,成为死忠粉不得不看的理由。最终于2006年推出最后一部原创剧情 OVA 作品 《攻壳机动队 S.A.C. Solid State Society》(简称 SAC SSS) 也获得了好评,2001年还以 3D 重制版本在影院公映。
第三次,是2013年2015年推出的 OVA 前传动画。
制作公司 Production I.G 启用了全新的班底,新一代导演黄濑和哉与编剧冲方丁联手打造了 OVA 版动画 《攻壳机动队 ARISE》 ,讲述公安九课成立前各个小队成员的「前传」故事。不但故事完全更新,人设也彻底不同,素子由紫色披肩发变成了年龄更小、更像少女的蓝色短发。素子并非漫画和 TV 版中因为意外事故而不得不进行义体改造,变成在胎儿状态下就变成了义体人。
2015年,此系列被重新命名为 《攻壳机动队 ARISE ALTERNATIVE ARCHITECTURE》(简称 AAA) 在电视台播出,并于同年推出了和电视版剧情穿插呼应的电影版 《攻壳机动队 新剧场版》 。ARISE 及其衍生系列对人设改动较大,前传故事精彩程度也远未达到之前剧场版和 TV 版动画的高度。
第四次,就是 2017 年正在公映的好莱坞真人版电影。
押井守的「95版攻壳」在日本本土票房平平,却墙外花香,在北美通过录像带、DVD 影碟的形式悄悄走红,1996年甚至还登上了 Billboard 公告牌杂志的热门录像租借排行榜。《攻壳机动队》不仅和 同时代的《新世纪福音战士》(EVA)、《太空牛仔》(Cowboy Bebop)一起被视为振兴日本动漫产业的标志性作品,更成了「日本动漫国际化」的先锋之作,获得了国际声誉,在英语国家积累了大批粉丝——这其中包括斯皮尔伯格、詹姆斯·卡梅隆、沃卓斯基兄弟(姐妹)。
这些作品加上小说、游戏等等衍生作品,共同构成了 「攻壳宇宙」 ——
这个「攻壳宇宙」是比《银翼杀手》和《黑客帝国》都要庞大的一个保罗了视觉、角色、设定、故事,和思想理论的「赛博朋克原典库」。 随便从这数百万字、上千小时影音的原典库中拿点什么出来,就足以拼凑成好几部真人电影。这正是《攻壳机动队》改编电影的诱惑——无数个巨人的肩膀让你踩;也是改编的最大陷阱——到底是像素级致敬,还是冒险原创?如何让老粉丝点头、新观众看懂?
十多年来,粉丝们也跟着「攻壳宇宙」的核心—— 草薙素子(Motoko Kusanagi) 一起成长。真人版少佐的「心理阈值」越来越高。
的确没有比斯嘉丽·约翰逊更适合这个角色的好莱坞女星了。押井守本人在探班后留下了深刻印象——只有好莱坞才砸的起钱,请得动这种一线女神。尽管此前经历了选角「洗白」的舆论风波,但日本观众似乎对「素子不该由白人来演」没北美观众那么敏感,毕竟连美军基地他们也没 Say NO。
对《攻壳机动队》的真爱粉来说关键是要有素子的「魂」。
上图:2016年6月,押井守(中间戴帽者)与神山健治(右二穿牛仔服者)、井川宪次(右一长发者)前往香港探班真人版剧组,与桑德斯(左一)、斯嘉丽(左二)合影
斯嘉丽·约翰逊毫无大牌的感觉,和其他演员一样静静地坐在一旁。一个场景如果拍不好,拍几十次她也毫无怨言。我被她的敬业精神所打动。「确实只有她才能扮演这个角色」,无论从形象还是从气质上,都非她不可。她也是我心目中的最佳人选。
——押井守,与动画制作人鹈之泽伸的对谈,2016年底
真人版正片里的素子,纵有经费燃烧的特效加持、纵有寡姐天生丽质的容颜与久经锤炼的身手不凡、纵有华丽配角阵容的众星拱月—— 这个角色仍显得单薄虚弱,失魂落魄。
原著中素子角色的特征,主要是三方面: 出色的战斗能力、最强的黑客技术和团队指挥能力。 在非战斗时段,她有自己对「人造虚拟 - 肉身现实」这组对立议题的深入思考。最后,拥有近乎完美女性义体的她,也从不掩饰对女性的性趣。
真人版电影导演给素子最多镜头的,是她皱着眉头像一具战斗机器人般不停打斗;高深的黑客技术,只有片头的识别敌人和对艺妓的「深潜」;团队指挥能力则根本没体现,基本就是她任性妄为,自说自话地单人深入敌阵。
真人版素子的行为逻辑,始终被别人的行动所驱动,如久世坦白真相、欧莱博士在关键时刻逆转恢复她的记忆,迫使她去怀疑并寻找自我的真相。在此过程中,她从未被放在两难的道德抉择上煎熬,更谈不上自我认知的升华了。
「为什么您的电影里有紧张刺激的动作成分,也有很多静止的(长镜头)场面?」
押井守:动作场面并不是电影中的必要成分。 当动作戏上演时,剧情发展就停止了。
至于电影里为什么要有动作场面,因为人们去电影院看片子,不只是想看到剧情。他们也想在电影里释放自己的欲望。而人类的欲望里总少不了暴力。电影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你的欲望。
还有一些事物是只有电影能够展现的,比如未来的样子,人的变化。电影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功用,而制作者的工作就是平衡着所有的元素,让观众高兴,让制片人高兴,当然也让自己高兴。所以,一部电影要是只让一类人高兴,就是部不幸的烂片。我过去就导过很多这样的烂片。我个人深深地忏悔。
—— 押井守,TiFF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座谈 2014
95版动画中,押井守用压抑的「浮世绘」一般的长镜头,和素子在公寓中醒来的等静态场面与快节奏的打斗场面形成了一种「刚柔并济」的交错感。再加上井川宪次的配乐,这种气氛渲染到了极致。而桑德斯的真人版在全片节奏把握上「前紧后松」,一顿眼花缭乱的打斗之后,素子忽然坐在亲妈的公寓里喝茶聊天。
全片为数不多别有深意的场面之一,是素子去红灯区与一位真人女招待的私密对话。在漫画原作和 TV 版 SAC 中,有素子与女性伴侣寻欢作乐的桥段——全身义体的她,性取向甚至性交的具体过程都变得不再重要。脑后插管的时代,「脑交」成了一种纯粹的精神体验。真人版中只是做了暗示,却主要处理成了素子对「非义体人」的好奇与渴望,最终又回到了对自己身份认同这条老路上。
一个少女游走在异域风格的迷幻都会霓虹中,缄默不语若有所思,我们见斯嘉丽在《迷失东京》(Lost in Translation)中完美地诠释过。自我觉醒,接受命运,奋发而起,最终超越肉身成为更高维度的存在,我们在《超体》(Lucy)中也见斯嘉丽演绎过。甚至于,我们还见过斯嘉丽化身在虚拟空间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标志性沙哑而性感的嗓音在宅男耳边娓娓道来,演绎出一曲奇妙的「人机恋」,我们在《她》(HER)中见过。
这样一个迷人的天才女演员,可以胜任各种类型的角色,动静皆宜,又始终能让人记住她独一无二的特点,既摩登又古典,既文艺又商业,既性感又知性。 这样一个可塑性极强的「千面女郎」,偏偏在这部《攻壳机动队》里,没有哪一面是我们没见过的。
押井守的素子是47岁的成熟独立女性;神山健治的素子是25岁当打之年的怒放警花; 桑德斯所设定的素子,是一个17、18岁有反社会倾向的问题少女。 在接受义体化改造、植入新的记忆后,她依然冲动而鲁莽。九课和战斗、黑客技巧,只是她用来寻找个人真实记忆的工具。她最后想起来自己是个问题少女之后,心安理得地重新回到了战场——WTF?
这不是1995年了。科幻迷早就见过《人工智能》,见过《黑客帝国》,见过《我,机器人》,见过《全面回忆》,见过《机械姬》。真人电影如果照搬95版素子的设定与性格,我都很担心能不能出彩,更不用说桑德斯现在的答卷,只能给个不及格。
以电影的篇幅,很难刻画出「公安九课」的群像。押井守的两部剧场版看下来,你可能也就对巴特、陀古萨和荒卷有些印象。对九课老少爷们的细腻刻画,只有去补课 TV 版 SAC 两季+OVA版 SSS。
而桑德斯所设定的真人版 巴特、陀古萨、荒卷大辅 这三个九课核心角色的表现又如何呢?
先说巴特。 作为少佐的「官方CP」,他是任何一部科幻动作片里都必不可少的标配硬汉。他与少佐的关系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亲密战斗友谊。在 SAC 第一季结尾,误以为少佐被杀死的他,也没少被队友取笑「那个呼喊声的惨烈啊」。全义体生化人的他,也有 「铁汉柔情」 的那一面。原著党最为津津乐道的是两个细节。
一个是巴特的爱犬「巴吉度」。这直接来源于押井守的真实生活。押井守爱养狗,尤其是巴吉度,有一条巴吉度养了十三年直到老死。他的所有作品中经常有狗出现,连真人版电影《阿瓦隆》都不忘拍了一段女主角大张旗鼓给狗狗做饭的长镜头。「爱犬」这一点,在真人版中被桑德斯比较完整地保留了。
第二个细节,是每次少佐关闭「光学迷彩」完成战斗之后,都会赤身裸体地站在原地, 巴特都会温柔地给她披上一件外套。 这个细节在真人版中被取消让不少「原著党」失望。真人版少佐呈现出一种「厌恶战场」的任性,一开始杀完艺妓后,怒而离场——也是不给巴特表现绅士风度的机会呢。为了保持 PG-13 的分级,桑德斯对设定更大的改动是让少佐穿上了「秋衣秋裤」,而不再是赤身裸体。
对巴特和少佐关系的克制表达,也没让少佐、久世、巴特之间呈现出 SAC 2 中三个人的三角关系。其实我想说,如果真想讨好 PG-13 瞄准的欧美青少年市场,看看《暮光之城》、《饥饿游戏》,哪一部少得了俗套而迷人的「三角恋」呢(笑)。
剧场版第二部《无罪》中的第一男主角巴特,更和陀古萨展开了一场「两个老男人的哲学对谈」。这部里的巴特就不仅仅是个硬汉而已了。 见证了素子在剧场版第一部中的升华,他对「虚拟与现实」也有了更深刻的思考。 TV 版 SAC 中的巴特显得更加呆萌一些,多了几分幽默感和温情。无论如何,巴特的存在都不只是「护花使者」而已,更是推动剧情进展,和少佐并肩作战的中流砥柱。
真人版中的巴特戴上义眼被交代成意外爆炸的结果,和世界观并无关联。TV 版 SAC 第二季中的设定是巴特早年参加过海上自卫队特种部队队员,义眼强化是特种部队的标志,这一点直接促成了他与同样拥有义眼的追兵的和解。
少佐潜水后在船上的对话、最后大战之后抱着少佐的身体等,这些巴特与少佐两人的经典场面在真人版中得到了重现,但内涵较剧场版动画却低了好几个层次, 让人觉得这一版的巴特,只是个爱耍帅、好心肠的硬汉而已。
陀古萨是我在原著中非常偏爱的角色。 他是全队中唯一只有脑部做了电子化接口,全身都还是肉身、完全没有义体化的「自然人」。之前的身份是警局的侦探,经典武器是一把左轮手枪,被少佐看中而「特招」进入九课。他还是九课中唯一有老婆、女儿温馨家庭的「正常人」。
陀古萨是「义体人」的反义词,是「攻壳宇宙」中象征着传统人类价值的正面存在。 他为观众提供了一个「凡人视角」去窥探高度网络化、义体化,似乎人人都有超能力的未来世界,做的是最基本的「传统正义」的判断。
黄经汉在真人版中的戏份和他的路人脸一样容易被人遗忘——这完全可以是一个着墨不多,但照样精彩的关键性配角。
举个《无罪》中的经典例子。陀古萨在调查中,偶然与女验尸官就关于「儿童是否也是人造的人偶」展开了一段对话:(爱抽烟的设定也沿用到了真人版中的达令博士身上)
这里的陀古萨所代表的就是 一个「正常人」、一个父亲 的立场。他本能地抵触过于超前的科学和哲学妄想,用「常识」去对抗。全片结尾,一切都结束之后回到家的陀古萨女儿问爸爸有没有带礼物。这时陀古萨拿出了一只洋娃娃,和片中的反派傀儡生化人一样,有着一双碧蓝的眼睛——
洋娃娃面部的特写,在巴特带着巴吉度凝视着陀古萨父女的镜头里结束。这个结尾可谓神来之笔,是押井守在第一部剧场版「宣言式」的结尾之后,达到的又一个更内敛、深沉的境界。在沉默中,他把陀古萨矢口否认的观点「人类生养儿女,其实就是在生产人造人,孩子没有什么灵魂,直到他们长大之后」再一次抛回给了观众。难怪第二部喊「看不懂」的人比第一部还多。
如果说巴特和陀古萨都还算「忠于原味」,只是不够立体, 那真人版的荒卷大辅在我看来就是「人设崩坏」级的 bug 了, 偏偏这个 bug 还让男演员中最重量级的卡司北野武出演。
荒卷大辅是九课的课长,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 曾就职于自卫队情报部的他被部下称为「老爹」。在 TV 版 SAC 两季中,集中体现了他在第四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内阁中,施展手腕、不惧权斗的故事。他敢于担当、足智多谋,极力维护公安九课的独立性和正义性。甚至不怕「玩个大的」,在 SAC 第一季结尾让公安九课表面上「解散」。
这样一个在幕后当操盘手的老狐狸,绝不会像真人版中的北野武那样,自己拿枪御敌,更不用说自己亲手去把大 BOSS 干掉。 他不是黑帮教父,而是在政坛、官场、商界中游走的老滑头,绝不会把自己的手弄脏。
如果说总理是他的王牌,就算是黑帮大佬,也不会在面对对手威胁的时候,就随便亮出底牌吧?荒卷竟然反复跟汉卡社长强调「我头上有人有总理哟~」,汉卡社长跟没听见一样就拍桌子没在怕的……这么小儿科的场面,真是看得我尴尬癌都要犯了。
另外一个没处理好的关系,就是荒卷和少佐。 荒卷和少佐两个人「形同父女」又是明确的上下级关系。 这种微妙的默契,以下出自 SAC 的一段对话可见一二:
而在真人版里,荒卷两次劝阻少佐「不要去」,两次都被「问题少女」少佐无视,自说自话地就去干了。最后荒卷亲手干掉坏蛋的时候,更是变成了「传声筒」问少佐有没有话要对坏蛋说?这时少佐居然说了一句 「我授权你干掉某某」——这完全把上下级关系都给颠倒了。这一刻,荒卷成了一个执行少佐命令的刽子手。 这一刻,荒卷大辅的设定算是彻底崩坏了。
除了让北野武作为「日式暴力美学」的符号,去迎合观众的「黑帮教父」刻板印象之外,我实在找不出这么改人设的正当理由。这是典型的「演员压倒角色」的做法。想看北野武杀人,哪不能看,干嘛要抢九课部下的戏呢?
其他几个核心成员,如络腮胡黑客石川、能和卫星连线的鹰眼狙击手齐藤,在片中都只有极少的一两个镜头。石川在 SAC 第二季里说过 「九课可是最擅长打架和情报战」。 打架看出来了,情报战么……是指最基本的监听吗?还是只用一次就查找出了久世这种傀儡师级别的黑客的位置?
公安九课在真人版中,就成了一群目的不明、行事随意、彼此谈不上配合的武装流氓集团。
要说真人版完全没有精彩的表演和丰满的人物,我是不能同意的。 老戏骨朱丽叶·比诺什演绎的欧莱博士,就是一个从设定到表演都可圈可点的存在。
作为素子的「再造之母」,她最初把素子当做是第99个试验品、第1个成品。随后她在几次为素子修复义体的过程里,看到了素子在自我认同上的挣扎,对无法消除的回忆的疑惑。作为一个科学家,她不完全是商业资本的工具,她明白素子的潜力,她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这些良知,最后推动她告诉了素子真相,并在关键时刻做出逆转,给了素子记忆。
比诺什算不上法国女明星里「妖艳」的那一卦。但不论是《布拉格之春》还是《情迷巧克力》, 她最好的表演,都在她那双以情动人的眼睛里。
她打量素子身体的时候,你能感到她对「被创造之物」的惊叹;她说出那句关键台词,暗中鼓励素子去追问自己的身世的时候,闪烁着一个母亲才会有的慈悲;最后素子冷冷的抛下一句「你只是让他(久世)等死。」夺门而出时,你看到她楞在那里,眼里闪过一丝悔恨与自责。最后帮助素子恢复记忆,上演逆转时,她眼里就完全是无怨无悔的勇敢和释然了。
片中素子的另外一位母亲,她真正的生母,恰好也是一位我个人非常喜欢的女演员出演: 桃井熏。
不爱看日剧日影的观众可能对她不熟悉。《艺妓回忆录》里有过她的惊鸿一瞥。其实她完全称得上是日本国宝级的老戏骨,是个深藏不露、多才多艺的全能艺人。她标志性的「懒洋洋」的说话方式,也常被日本的综艺节目拿来搞笑。
先不论这个设置在故事和世界观上的得失,仅就角色的完成度来看, 桃井熏用短短的两场戏就刻画出了一个面对失而复得的女儿,内心复杂又感动的母亲形象。
全片最具「东方式暧昧」的对话场景,就是素子初次闯入桃井熏家的对谈(「阿瓦隆公寓」显然是在致敬押井守的同名真人电影)。一个独居的中年老阿姨一边泡茶一边和年轻女孩谈起伤心往事,尽量想讲得轻描淡写,但又暗流涌动。你能感觉到母亲对自己孩子的那份超越语言的理解,和恒久不变的爱。
最后墓地的那场戏,再次强化了这种纽带。母亲总是认得自己孩子的,那种想相认又怕失望而更伤心的细腻情绪,在生硬的英语中半遮半掩地浮现着;也在一个拥抱中,完成了素子的身份认知, 达到了全片仅有的情感高潮。
难怪上周在本片日本首映宣传活动上,桃井熏盛赞斯嘉丽的表演,说她是个极具魅力的人。斯嘉丽听完感动地上去再次拥抱这位「银幕妈妈」。
在电影要表达的主题上,生母的两次出现削弱了原著中少佐「无牵无挂」的冷酷感。押井守在剧场版中强化的「生死去留,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的宿命感、物理肉体的虚无性,被大幅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好莱坞惯用的 「家庭亲情才是人性最后的归依」 这种老套路。
不过反过来想想,又觉得桑德斯设置的这两个原创女性角色,在之前的「攻壳宇宙」里,几乎是没有的。 「攻壳宇宙」是一个充满了男性荷尔蒙的世界。 除了少佐这个女主角,不论是剧场版还是电视版,重要角色几乎都没有任何女性的身影。
TV 版第二季中的女总理,在行为模式上和其他男性政治人物也完全没有区别。其他女性角色,要么是人工智能打字员(不同部门的打字员风格也不同,但无非都是迎合各种宅男审美)、要么就是艺妓杀手、要么就是和素子同床共枕的伴侣,从未在剧情推进上扮演过什么重要角色。
从这个角度来说, 这两个由东西方两位老戏骨出演的两位原创女性角色,是性别失衡的「攻壳宇宙」里最美的收获, 也是真人版电影为数不多值得肯定的角色。
如果不是原著党可能不会向我这样炮轰荒卷,也不至于觉得全片都很烂。让新观众也觉得提不起劲儿来的,归功于两位反派: 久世英雄和卡特 。
全片最接近原著高度的一句台词,是欧莱博士对素子说的: 「不要相信你的记忆。定义你的是你的行为,而非你的记忆。」
这句话所宣扬的是一种 「人工智能本体论」, 是押井守在原作中反复强调的观点:除了人的生存之外没有天经地义的道德或灵魂。道德和灵魂都是人在生存中创造出来的。要评价一个人,要评价他的行为。所以不论是人体、义体还是在网络中诞生的无形的人工智能,只要行为上是人的行为,它就是一个人。而不是用碳基生命约定俗成的道德观、灵魂观,去定义科技带来的新生命。
这种观念在哲学上,和萨特说的「存在先于本质」(l'existence précède l’essence)的存在主义哲学无比接近。用这种观点来看待当下战胜了人类选手的谷歌人工智能 AlphaGo,我们甚至可以说,人类已经进入了和人工智能生命共处的新时代。
而真人版中素子靠欧莱博士突然反水打了一针恢复了记忆。全片最后, 是素子的记忆,而不是她的行动,让她确认了自己是个人 。她也没有和久世觉醒的人工智能相融合,提升对生命存在的认知。
原著中,这种复杂高深的哲学主题,是观众跟着素子去不断揭开傀儡师的秘密,而层层揭开的。桑德斯在押井守的哲学花园外绕了个大圈,最后选了一条好莱坞被人踩烂的老路。而这条老路,不仅在主题上大幅矮化、缩水,更让反派都变得无聊无趣。
久世英雄(其实正确的翻译是「九世英雄」)这个名字来自 SAC 第二季的「独立的十一人」剧情。
SAC 第二季中的久世英雄,最早是第一批奔赴朝鲜战场的全义体人士兵。被媒体误会后长期无法回国,最终他用冲锋枪交换了一部照相机,和当地的难民交上了朋友。最后他成了「切格瓦拉」式的起义军领袖人物,试图带领出岛的亚洲难民以核弹威胁,要求日本政府承认他们的独立。
当然,押井守和神山健治的剧本,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两方冲突,而一定是多方势力角逐、各种角色在其中都有可能起到扭转乾坤作用的「未来国际政治斗争」。就像石川在片中所说——
原作的精彩之处,不仅久世和少佐有过一段义体改造前的「前世姻缘」,最终参与到博弈中来,做出了重大贡献的,还有纯粹的 人造「思考战车」塔奇克马。 至于导演提到的融合「笑脸男」——抱歉我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真人版电影中, 桑德斯让久世拥有了和傀儡师一样无孔不入的黑客能力,但人设又贯彻得不彻底。 既然可以俯身在垃圾车司机身上「借刀杀人」,那随后他又何必亲自现身去杀达令博士(Dr. Dahlin)呢?
另一处没有交代清楚的是:斯嘉丽闯入黑帮巢穴发现久世是一个从网络中诞生的人工智能(一群和尚围坐,头上插管)。后来久世抓住斯嘉丽与她对谈时也说:「这一世我叫久世」。
然而后来素子质问欧莱博士「在我之前有几个」时,欧莱博士承认久世是失败的98个试验品之一。在汉卡公司(应译为「阪华机械」)社长卡特的追杀下,回到抗议原址的素子又回忆起来,久世是当时和她一起参与街头抗争的小伙伴:「我们一无所有除了彼此,可是连这他们都要夺走。」
那么久世到底是傀儡师那样的网络人工智能的宿体呢,还是在抗争中被拿去改造的小伙伴失败后逃跑的半成品呢? 还是两者兼而有之?他之前杀汉卡公司的动机只是出于仇恨——那么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久世?最后大决战素子拼了命也要毁掉蜘蛛战车的动机,到底是为了保护当年的小伙伴呢,还是为了人工智能不被毁灭呢?如果是后者,她最后也没有选择和久世融合啊?
导演此前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久世这个反派角色借用了原著系列作品中多个人物设定,杂糅了包括久世、傀儡师、笑脸男等多个经典角色。他还透露,影片中的久世会通过身体连接网络进行犯罪行动,这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角色。
—— 时光网新闻
这些模棱两可的设定,在观影第一遍时还不觉得有破绽。看第二遍时就觉得自圆其说都困难。这个前所未有的全新角色,只让人觉得前所未有的糟糕。
至于真正的 BOSS 卡特,穷凶极恶的追杀少佐就更加「傻白甜」。只是因为「少佐被黑客策反了」,就不惜毁掉公司最成功的产品。和公安九课课长翻脸,被威胁说总理在后面支持也丝毫没有动摇。这么纯(蠢)的坏蛋,就算在漫威电影里都不多见了。
烂番茄本片 46% 的不及格分,主要就靠这两个反派的低智撑。用《纽约客》杂志的评价总结: 「随着故事的展开,桑德斯就失控了,不幸地让少佐走上了一条像《谍影重重》的失忆主人公那样寻找『我是谁』的老路……」。
在95版剧场动画中,当联网的人工智能「傀儡师」有了自我意识,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永生」恰恰是妨害自己进化为生命体的最大障碍时,就来找到素子要求融合,为的是找到「死亡」和「繁殖」这对进化的永动机。这便是我在首映感想中提到的「降神」——硅基生命理解了碳基生命 DNA 既传承又变异的生物伦理,两者结合成了更高层次的存在。 新神降临了。 这是一种佛陀式的顿悟,是和解也是升华,你甚至可以说《攻壳机动队》里是没有典型的「反派」的。
而真人版中的「反英雄」角色久世、「真反派」卡特都设置得不够明确、合理。导致主角的正义行动也变得缺少丰富的内涵。好人战胜坏人,谁没见过呢。
世界观设定,说复杂很复杂。任何一部有「大 IP」野心的动画、游戏、影视作品,都要一本又一本的设定集去完成这些形形色色细节的构建。从建筑到武器、从人物到服饰、从世界到细胞、从载具到语言……没有什么不可以去构造。不论是花七天还是七年。
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吹一个巨大无比的肥皂泡,然后再用无数的细节去填满它。95版《攻壳》开场的几行字,就吹出了这样一个无比华美巨大的肥皂泡。
「高度发达的电子化改造,却没能消除国家和民族之间的矛盾。」
前半句讲技术背景,后半句则点出了未来世界的「主要矛盾」,依然是民族国家之间的国际政治斗争。押井守通过视觉去填充这种复杂性。
我的动画影像风格,基本上是控制给到观众的信息量。就《攻壳机动队》来说,其画面的信息量是《机动警察》的三倍,《无罪》又是第一部的三倍。所以我主要是决定,一个画面要给出多少信息量,由此发展出我的风格。 这更像是做建筑设计,而不是拍电影。 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充满乐趣,当然可能对团队来说就不是了。有人多人向我抱怨再也不想跟我合作了。他们的手画得都不能动了。…… 我可能再也不会拍一部像《攻壳机动队》这样信息量多到溢出画面的电影了。
—— 押井守,TiFF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座谈 2014
《攻壳机动队》推出的1995年是这样的一年:Windows 95 上市,Java 语言发布,大家还在用3.5寸磁盘,互联网还远未普及。世界贸易组织(WTO)和 eBay 这一年刚成立。CCTV5 体育频道开播。亚特兰蒂斯号航天飞船与和平号空间站首次完成对接。大家还在用大哥大手机,iPhone 还要12年后才发布。日本奥姆真理教在东京发动地铁沙林毒气事件。Oasis 发了第二张专辑《(What's The Story) Morning Glory?》。刘德华在春晚上唱了《忘情水》。那一年上映的电影有《大话西游》、《阳光灿烂的日子》、《情书》、《玩具总动员》……
在那个数码化还不是特别发达的年代里,押井守在一部动画电影里输出的信息量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看来,也是「溢出画面」级的。
在制作人把《攻壳机动队》的制作交给我之前,我就看过士郎正宗的漫画了。很有趣,很有深度。所以在接到改编工作后, 我又读了二十多遍。 是一部非常有深度的复杂漫画。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把一部复杂的漫画,变成一部简单的电影。工作并不难做,目标清晰明确。但时间和预算都很紧张,没有浪费时间的可能。几乎没有一个镜头是多余的。我们只用了十个月就拍完了。当时参与制作的都是富有活力的年轻人。现在这帮人要是再做一遍,估计要三年吧。
拍第二部《无罪》可不就是用了三年么。(笑)想让第二部达到第一部同样的品质,就是得花更久时间,预算也比第一部多了六倍。不过团队所做的工作其实是差不多的。当然我们用了很多新技术。
—— 押井守,TiFF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座谈 2014
押井守太谦虚了,他的工作可没有「简化」那么简单。虽然有漫画的视觉母体,但在镜头中出现什么,完全是「从零到一百」的过程。而真人电影有实景基础,做视觉强化就能完成世界构建。 这种区别类似于绘画和摄影的区别。
押井守爱改原著是出了名的。 早在80年代出道当监督的第一部 TV 动画作品《福星小子》他就因为擅自改动剧情和角色,被粉丝和电视台不断抗议问话。第二季时事情闹到原作者高桥留美子那里,中途被直接从监督的位子上撤下。他后来受宫崎骏推荐,出任《鲁邦三世》剧场版第三部的监督。押井守写了大半年的脚本把原著改得面目全非,片方制片人看了案子吓得中止企划,干脆不拍了。
从押井守多次谈到的创作观和他历年来的作品看, 他是个典型的「作者型导演」。他对「世界观第一」的强调具有极强的文学性。 重点在这个世界如何运转、哪些势力在互相冲突、人与人、人与义体、人与机械之间的辩证关系。而电影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视觉奇观」的构建。历来赛博朋克类型电影,都把这个重点放在了未来城市的勾画上。
他偏好中华文化,大量使用香港、台湾等地的视觉素材。香港提供了赛博朋克的天然偏好的视觉风格: 压抑、拥挤、杂乱、忙碌、永夜、藏匿着无数阴暗的都会气氛。 在此基础上稍加改造即可。
真人版电影的设定也沿用了这种手段。 桑德斯是广告导演出身,擅长视觉特效。当年他为 XBOX 360 游戏《光环3:ODST》(Halo 3: ODST)拍摄的真人广告曾拿下两座戛纳国际广告节金狮奖。 (YES,HALO!)
真人版电影的概念设计在2016年夏天交到伦敦的 Territory Studio 手中。该工作室此前为《火星救援》、《银河护卫队》、《极限竞速6》、《极品飞车》等电影和游戏设计过虚拟界面。 桑德斯表示他想用「实体全息投影」(Solid Holograms,"Solograms")这种全新的风格来替代霓虹灯,装点赛博朋克都市。 为此 Territory 做了大量的概念探索,在香港的现实街景上叠加虚拟元素。
从电影的实际效果看,赛博朋克场景的视觉特效和维塔工作室花费了10个月的时间,制作超过 3000 个假体、电子动物、道具、缩小模型和专业服装,对得起电影1个亿美金的投资。而这些细节所服务的更高层次的设定,却是空虚的,没有吹起一个更大的肥皂泡。
刚知道鲁伯特·桑德斯(Rupert Sanders)拍真人版电影的时候,我觉得他真是交了狗屎运。此前他只拍过一部《白雪公主与猎人》,烂番茄好评率48%——和这次《攻壳机动队》目前的评分持平,也算是发挥稳定……
在真爱粉眼里,《攻壳机动队》可不是谁都能「乱弹」的《白雪公主》。《攻壳》是什么地位?是上承《银翼杀手》(Blade Runner),下启《黑客帝国》(The Matrix)的赛博朋克巨型IP;是漫画、剧场版动画、TV版动画上千小时奠定的世界观和角色;是鲜有的能影响现实世界的动漫作品—— 出自 TV 版动画的「笑面男」图形,甚至被全球最大的匿名黑客组织用来宣传……
而在好莱坞片商眼里,桑德斯的《白雪公主》用1.7亿美元的投资换来了3.96亿美元的全球票房—— 这可比真正的「票房毒药」押井守强多了。
早在1985年,押井守就曾和著名插画师天野喜孝合作,以 OVA 形式推出过极其任性的「作家动画」 《天使之卵》 ,销量惨淡。 此后近三年业界都没人敢给他活干。
穷困潦倒的押井守只能给其他动画制作打打下手,每天打游戏,同时不停记录下脑中的想法。(后来他还自嘲说《攻壳机动队》里素子的武打身手就来自他打《VR战士》的经验。)直到 《机动警察》(PATLABOR) 系列,他才算是翻身,摆脱经济窘境。
《攻壳机动队》的主动画师沉迷于世嘉的格斗游戏《VR战士》,他经常偷偷溜出去到街机房打《VR战士》。大家反应过来「这家伙去哪了」就不得不去市中心找人。然后我就对他说:「你跟我打,我要是赢了,你就乖乖回去上班。」
(被问到谁赢了,押井守说当然是我) 我可是打了《VR战士》三年多。所以《攻壳机动队》里少佐的格斗技巧完全反应了我的游戏水平。 有一次在街机厅,我被人狠揍,我就探头看是谁在跟我对战。结果是个高中生。自那之后就再没打过《VR战士》。
游戏和动画的关系。完全不同,虽然看起来很像。电影总是有开头有结尾,你可以控制期间观众情绪的变化,游戏则不行。我有三年多没玩游戏了,上一次还是三年前,和太太一起玩《马里奥赛车》,结果让我们的关系更糟了。
—— 押井守,TiFF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座谈 2014
在1994年完成了两部《机动警察》(Patlabor)剧场版后,我总算是赚了很多钱。 虽然生在东京长在东京,但我并不喜欢这座城市反而充满了疏离感。 我拿这笔钱在离东京很远的山上买了栋房子,准备就和爱犬一起一辈子住下去,了此残生了。不过差不多六个月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又没钱了。(笑)
我带着自己休息期间写的提案去见万代影视(Bandai Visual,也是《机动警察》的投资方)的制作人(鹈之泽伸)。对方带我上了一家寿司店的二楼。高级寿司店的二楼包房是特别的存在。一般都是为了谈机密的事情的。所以当时我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就在我准备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提案时,制作人拿出了另一份提案交给他:士郎正宗的《攻壳机动队》漫画原作,并说 「你就做这个吧。」 于是我就(为了钱)不得不接了这个活。
《攻壳机动队》电影版在日本从来就没火过。我更没想到这片子能在北美和欧洲获得如此高的评价和(录像带)销售额。我的人生也就此改变了一点点吧,就一点点哦。(笑)
而那部我没拿出来的案子,后来也投拍了,就是《人狼》。
—— 押井守,TiFF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座谈 2014
《攻壳机动队》 在日本上映时票房平平,并没引起轰动。反倒是在北美卖录像带才声名鹊起,1996年意外登上了美国 Billboard 录像带排行榜。日本人这才贱兮兮地回过头来追捧这部「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神作。
之后押井守曾经想与对他赞赏有加的詹姆斯·卡梅隆一起合作推出真人电影《加尔姆战争》(Garm Wars),结果因预算太高而搁浅。结果十年后卡梅隆率先扔出《阿凡达》(Avatar)占了先机。
2008年,押井守投入巨大心血制作的「可能是我的最后一部动画电影」 《空中杀手》(The Sky Crawlers) 上映。该片入围威尼斯电影节,口碑极高,然而票房在日本再次遭遇惨败。电视台主导的片方投资了 8 亿日元,然而最终票房仅录得 7 亿日元,远未达到预想的 20 亿日元目标。「隔壁」宫崎骏的《千与千寻》可是2001年就创造了日本影史上的最高票房记录 304 亿日元。 ——此后三年,又没人敢找押井守拍电影了。
2014年,拖了快20年之久的真人电影,也是押井守执导的第一部英语电影 《最后的德鲁伊:加尔姆战争》(Garm Wars: The Last Druid) 终于上映。结果口碑和票房双双扑街……就算是押井守的铁粉,都觉得「老爷子您何必赌上尊严,晚节不保呢,要过瘾还是拍动画片去吧。」
总之,在三十多年的导演生涯里,押井守没活干、拍出票房惨淡电影的时间,远远大于他拍出「神作」和票房表现不错的电影的时间……他是一个逆市场规律而动的异数。不过他依然还是幸运的,见证了日本动画的繁荣崛起期。现在的导演想这么任性的拍片,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存在。日本动漫已经成了一个壁垒森严的完全商业化的体制。
《攻壳机动队》真人版的企划在10年前的时候就找上了他,但这期间导演换了一个又一个,整个项目拖拖拉拉。当少佐确定由斯嘉丽·约翰逊饰演的时候,押井守算是能够体会到制作组的用心了。不过对方找到押井守的时候, 他个人非常纳闷,自己当年不过是为了钱接下了监督这个活儿而已,原作是士郎正宗,这是士郎正宗的作品,所以「别来问我啊」。
的确,士郎正宗是《攻壳机动队》原著版权的拥有者、开创者。但真正在视觉上开创《攻壳》独有的风格、把作品主题上升到前所未有高度的真正「精神教父」,其实非押井守莫属。 他,才是「攻壳之父」。
押井守不是不知道自己「作家导演」的任性一面。尽管一直试图拍出「我自己高兴、制片人高兴、观众也高兴」的作品,然而事实证明, 他最在意的始终是「自己高兴」。 从这个角度而言,真人版《攻壳机动队》交到初出茅庐的桑德斯手里,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呢?
凡有体制,必有压迫。凡有压迫,必有反抗。经常几年接不到活的押井守,就是这样一个在商业化浪潮中,孤独地做着自己不着边际的「作家电影」梦,却比谁都看得更透、更远的奇葩。
好在他并不孤独。比如,命中注定会与他相遇的川井宪次。
我和川井宪次合作超过25年。第一次见面,是朋友向我引荐他。他当时还在做编曲的工作,嘴里叼着烟在弹吉他。看起来就是个放荡不羁的摇滚青年,我当时很担心,怕他不能胜任配乐的工作。但听到音乐的时候,所有人都陶醉了。
25年来他从未让我失望过,他对我的电影也是至关重要的角色。他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啊。现在的问题就是,我跟他谁先死。他最近老的很快,又嗜酒如命。他身强力壮,以前看起来像摔跤手,绿巨人似的,现在瘦了很多。他工作还是很拼。他除了每天做音乐外,大概只有清酒和猫。对我来说也差不多,只有清酒、狗和妻子。
他曾对我说,只要看我的片子,就能听到配乐。 我对此深信不疑。 他只有在电影全部完成之后才肯开始配乐。 所以和他合作很愉快,但时间总是很紧张。总的来说我们的工作关系十分愉快。遇见他我感到非常感激,因为电影有一半是音乐的贡献。
他要是消失了,我的电影也只剩一半了。愿他健康长寿。
—— 押井守,TiFF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座谈 2014
这样孤独的创作者们,有时得借由资本的力量,才有机会让更多人了解到他们的作品,他们的想法,他们在贫穷困顿的夜里脑中闪过的关于人类未来的种种绝望和绝望中开出的花朵。 躯壳和灵魂,总要有一个是美的。人是这样,机器是这样,作品也是这样。 真人版电影的灵魂虽然不及押井守作品之万一,总算还有个美丽的躯壳,有斯嘉丽。能让无数还没有看过押井守、神山健治、川井宪次他们精彩原著的人,去补一补课,去耐下心来,看一部「很难懂」的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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