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初稿是去年1月写完的,反复修改、反复审稿,历时一年多,今年4月才见刊。3月3日,任天堂Switch在欧洲首发,正值编辑部最终审稿的关键时刻,狄大卫担心买回来后,没时间玩,搁在那儿吃灰,暴殄天物,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入手。
很多人都说,游戏可以用来逃避现实。狄大卫是个乐观的人,从没觉得需要靠游戏麻醉自己。游戏对他来说就是一种爱好,和科研一样。别人唱歌、旅游、看电影,他喜欢呆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喜欢宅在家里玩游戏。仅此而已。
最近这一年,为了科研,玩游戏的时间大幅缩减。做实验、采集数据、写论文,连续通宵达旦,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审稿人的刁难、作者之间的争执、论文的利益分配、围绕专利的诸多矛盾,才是最让他头疼的部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科研这个圈子,也并非与世隔绝的象牙塔。为了论文发表,这里放弃一点,那里妥协一点,就连标题,也被改成了一个他不太满意的版本。想到这些,就有一种无力感袭上心头。
好在还有朋友,还有游戏。白天,朋友们替他分忧,为他鼓劲。晚上回到住处,打开电视,拿起手柄,心情立刻平静下来。游戏中的他,如同掌控一切的上帝,拥有无限自由,可以实施各种疯狂的点子。
狄大卫喜欢疯狂的点子。有一次,他和导师开会,一口气提出四五个与以往研究方向不同的新方案。导师看了看,前几个还算靠谱,看到最后两个,摇摇头说,你这些研究虽然新颖,但既没有明确的意义,实验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小,没必要白费工夫。然后委婉地批评他:“创造力(creativity)与疯狂(craziness)之间,有时候仅一线之隔。”
狄大卫听了,很高兴。他觉得,导师这是在表扬他,说明他不是一个墨守陈规的人。
狄大卫今年32岁,是英国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的博士后研究员。今年4月,他作为第一作者,在世界顶级学术期刊《科学》(Science)上发表论文《基于卡宾-金属-酰胺的高性能发光二极管》。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之前,本领域的研究者普遍认为,受激发的电子对的两种基本自旋态的能量高低有一个固定的顺序,而这种高低顺序是由量子力学的一个推论决定的。总自旋量子数较高的状态能量比较低,而总自旋量子数较低的状态能量比较高。这个推论导致了在有机发光二极管中大量产生的暗能态(高自旋能态)的能量总是小于发光能态(低自旋能态)的能量,因此暗能态无法自由地转化为发光能态,从根本上限制了发光效率。我们通过实验和理论计算发现,在一种特殊的可旋转分子材料(卡宾-金属-酰胺)中,自旋态的能量高低顺序与传统的推论相反,暗能态可以自由转化为发光态,导致发光效率能够进一步提高。基于这个原理,我与我的主要共同作者设计了目前世界上最高效的通过溶液法制备的有机发光二极管,实现了高效率和低成本的发光器件。除了这种实际应用,我们还做了一系列的激光、低温、磁场等实验来佐证上述原理。”
狄大卫在邮件中向我仔细描述,他这篇论文的主题是什么。我看不懂,他又附上一段相对通俗的解释:
“简单来说,我们发现了一种结构可以旋转的分子材料,这种材料极其特殊的电子特性导致了发光效率的大幅提高,而这种电子特性在过去被认为是在理论上无法实现的。这个发现使得我和共同作者成功突破了低成本发光二极管的效率世界记录。”
虽然还是不太理解,但我大致明白了这篇论文的重要性:它推翻了量子力学的某个传统推论,创造了由低成本溶液法制备的有机发光二极管的效率之最。
熟悉游戏硬件的人,对有机发光二极管不会陌生,它的另一个更常见的名字是“OLED”。索尼六年前发售的PSV掌机,使用的就是OLED屏幕,后来推出的新型PSV,反而退化,更换为LCD屏幕,为的是降低成本。由此带来的副作用是,屏幕效果劣化。
今天,很多高清电视、电脑显示器、手机,以及Oculus Rift、PS VR等虚拟现实头戴式显示设备,均使用OLED屏幕。狄大卫这篇论文的成果如果能被推广,OLED屏幕的生产成本将进一步降低,且更高效、更节能,游戏硬件及显示设备生产商,自然也更乐意将OLED应用至它们的产品中。
在此之前,狄大卫还发表过将近二十篇SCI论文,其中九篇,他是作为第一作者或通讯作者。他作为非主要作者的论文中,有一篇发表在另一世界顶级学术期刊《自然》(Nature)的子刊上。
对自己难以理解的东西,我总是带着怀疑。采访前,我找中科院的朋友聊了聊。
“这个水平很不错啊。”朋友说。可能以为我打算向他推荐研究员,他又补充道:“不过就我们招新研究员来说,还是需要面试才能决定。”因为有些人发表论文,是依靠了导师的能力。比如,导师提出一个好的构思,第一作者做实验加以实现,然后写成论文发表。而且,一篇论文的发表,第一作者与通讯作者的贡献孰轻孰重,往往很难衡量。
“不过,卡文迪许的,应该不会差。”朋友说。卡文迪许是剑桥大学的物理实验室,从那里走出过29位诺贝尔奖得主,占剑桥大学诺奖总数的三分之一。
我发邮件向狄大卫询问这篇论文的诞生过程,很快收到了他的回复,没有虚辞,没有客套:
“以下是对最初发现阶段的一个简单介绍:外校化学系的合作者合成了几十种发光分子并寄给实验室的一位独立研究员,希望能够做成LED应用,以作为他们化学论文的一个补充实验。虽然该研究员比我资深,但在有机发光方面没有实际经验,因此希望我来完成实验(我当时的研究课题就是有机发光)。我在测量其中的一种发光分子的发光光谱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有异于过去已经发现的发光体的特殊现象。另一合作者的理论模拟也证明了这一结果。于是我与这位研究员商量,希望能够基于这些现象揭示一个新原理,并写成一篇在领域中有深远影响的经典论文,而不仅仅是做出初步的产品或简单地报道化学合成。……我通过进一步的实验结果证明了我最初方案的正确性和重要性,并寻求了导师的支持。与此同时,为了平衡利益、减少阻力,尽管我是研究工作的实际主要策划人和论文的主要撰写人,我还是建议研究员作为主要通讯作者,化学系教授和我的导师作为共同通讯作者(但最终有所变化)。为能够更快速地完成实验,我说服了我的一位重要合作者(导师的另一位学生)将主要精力投入到这篇关键论文中,合作实现了十分完善的实验结果。我很感谢我的主要合作者和导师对论文的重要支持和贡献。”
简言之,这篇论文的构想是由狄大卫提出并主导推进的。合作方最初只是想简单地展示一下新应用,而狄大卫坚持在原理方面作更深入的挖掘,并寻求突破性的实验结果,于是有了这篇论文。
“其实就像玩游戏,我考虑的不只是通关,而是怎样做到完美。”狄大卫说。
狄大卫的网名“Mr. Nintendo”(任天堂先生),清楚无误地表明了他的爱好。他的微信头像,最初是《新世纪福音战士》秘密组织NERV的半片无花果叶的标志,后来改成《超级马里奥》中的那个金黄色的问号砖块。每次看见这个镶着问号的砖块,他就想跳起来顶一下,看看会从里面蹦出什么。可能是一件平淡无奇的东西,也可能是一件宝物。他觉得,这个问号砖块是他学术人生的完美象征。
狄大卫从小就是学霸,但偏科厉害。物理成绩全校第一,在杭州读中学时,拿过奥林匹克物理竞赛全国三等奖。数学成绩很好,语文也不错,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优秀范文在课堂上朗读。而其它学科,在他就读的那个优等生班上,只能算中等,尤其是那些需要死记硬背的科目,排名倒数。
学霸与玩游戏之间,没什么必然联系。并不是说,你从未在游戏上浪费过时间,就更有可能成为学霸。也不是说,你成为学霸,玩游戏就一定很厉害。
狄大卫的游戏经历与很多八零后相似。最先接触的是《俄罗斯方块》掌机,小学高年级有了红白机,玩的第一款游戏是《超级马里奥》。初中买了Game Boy掌机,最早的两盒卡带是《超级马里奥大陆》和Taito公司出品的四合一。然后一路升级,GBC、GBA,为了躲在被窝里玩游戏,配了“放大镜灯”,又买了自带光源的GBA SP。
舅舅送给他一台电脑,他开始接触电脑游戏和模拟器游戏。电脑散热慢,关机后,他用湿毛巾和冰淇淋轮番降温,以免被父母察觉。
《电子游戏软件》是每期必买的杂志,高中时看了杂志上的广告,心痒难忍,那时还没有淘宝,汇款到北京,邮购回一台NGC。大热天,一个人躲在家里玩《生化危机》重制版,丧尸回眸一笑,吓得他手脚冰凉。
如果非要说学霸与游戏之间有什么关联,那就是,每次考试得了满分,父母会奖励他一盒游戏。动辄上百元的游戏,有正版也有伪正版,买了一堆。
游戏多的孩子,在班上总是很受欢迎。狄大卫缺乏运动细胞,学校开运动会,他只能坐在观众席上呐喊助威。看得累了,和同学联机对战《拳皇96》,被班主任抓了现行,掌机被没收。他不得不交上一篇以“玩物丧志”为主题的检讨,才赎回了掌机。班会课上,班主任重点批评了他,痛心疾首:没想到,你这样的好学生,居然也带头玩游戏。在老师眼里,游戏是差生额头上的烙印。
在家,父母管得也严。一天午休,他带了同学溜回家玩双打,被父亲撞见。父亲一言不发,只是严厉地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只好灰溜溜地关机走人。
虽然愿意给孩子买游戏,但对玩游戏的时间,父母掐得很死。理由和其他家长没什么不同,一是觉得玩物容易丧志,二是担心影响视力。如今,狄大卫身在国外,父母听说他买了新游戏,仍然会数落他:搞科研这么忙,怎么还有工夫想着玩游戏?
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对科学的兴趣,则是后天培养的结果。外公是高中数学老师,也是电子元件厂的厂长,狄大卫还没上幼儿园时,外公就开始教他识字、算数,还会拿一些电子器件和电路回家,教他做简单的电学实验。把这些东西拼在一起,像乐高玩具,装好后,拨动开关,灯泡亮起,开心得手舞足蹈。狄大卫的爷爷是离休干部,带他去公园游玩,一路上总会提很多问题,鼓励他观察自然,思考万物之间的联系。
上了初中,狄大卫开始系统接触牛顿力学和电学。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一边骑自行车,一边观察身边的事物。历史教科书上的那些年份、人物、事件之间的逻辑关系,他想破脑袋也理不出个头绪,但走在路上,却能一眼看出物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一个足球飞在空中,球的受力情况,重力、旋转时与空气的摩擦力,球的运动状态、下一秒将要到达的位置,在足球还没落地之前,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完成了分析。
这种能力的养成,受益于具象化、直觉化的思维方式,而非严格的数学推算、复杂的逻辑方法或是题海战术。但国内的应试教育,堆积如山的习题、没完没了的考试,与这种思维方式背道而驰。
当然,题海战术也有它的可取之处。一遍遍地刷题,熟能生巧。就像玩游戏,再难的关卡,掌握了要领,翻来覆去地玩,总能过关。
如果玩游戏能够带来财富和地位,可以想见,必然会有一群原先对游戏不感兴趣的人,蜂拥而至。他们玩游戏,不是为了乐趣,而是为了更现实的东西。他们比普通玩家更能忍受重复枯燥的过程,自然也更有机会出人头地。但沿途的风景,截然不同。
狄大卫不喜欢这样。读完高二,他前往澳大利亚,上了一年预科后,入读新南威尔士大学工程系。
临走时,狄大卫只随身带了个掌机。两年前从北京邮购的那台NGC,送给了表弟。掌机还好解释,背着游戏主机去学校,太过招摇,父母肯定会反对。
刚到澳洲,寄宿在当地的一个家庭里。后来搬了几次,从学校附近的单间卧室到两室一厅的公寓。住进公寓后,有了自己的空间,他把家里的游戏机陆续搬了过来。
课余时间,除了与同学讨论课题或参加聚会,几乎全都花在了玩游戏、看动画上。最爱的自然是《超级马里奥》系列,《马里奥64》的库巴城堡关卡、《马里奥阳光》的积木关、《马里奥银河》在无数星球间穿梭的设计,天马行空,极具想象力。《塞尔达传说:风之杖》,林克在海上扬帆远航,日出、海浪声、翱翔的海鸥,伴随悠扬的音乐,令他陶醉。《忍》,在敌阵间行云流水般穿行,点亮九字真言,发动杀阵,一击制胜,那种爽快感,不亚于期末考试得了满分。
午休时间也没闲着。新南威尔士大学有一家街机厅,规模不大,二十多台机器。初见时,狄大卫颇为惊讶。在国内,电子游戏经营场所严禁设于学校周边,这是明确写入法律条文的。而眼前的这家街机厅,居然堂而皇之地开进大学校园,而且是在校园的中心区域。
很快,他就成了那里的常客。中午在附近的饭馆买两个寿司或一份套餐,三口两口吃完,直奔街机厅。《铁拳》《灵魂能力》《热舞革命》,每局一到两澳元。玩家以学生为主,一半亚洲学生,一半澳洲和欧美学生,水平普遍不错,看得出,小时候都是混过街机厅的。以他的水平,虐菜鸟不在话下,碰到高手,只能甘拜下风,连输两局后,主动退出,让位给下一位排队挑战的玩家。
玩归玩,学习丝毫没耽搁。大二,狄大卫因成绩优异被选入澳大利亚光伏研究中心,担任研究助理职务。一次,回国到一家太阳能公司实习,他把自己的PS2也带了过去,放在宿舍,和同学一起玩。同学玩《侠盗猎车手》,开着抢来的汽车,来回碾压路人,场面血腥。恰好被他们的本科论文导师撞见,教授掩面叹息:“难以置信。”
狄大卫身材瘦长,性格温和,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进了游戏,却化身肌肉男,飞檐走壁、横冲直撞、左突右杀,不懂游戏的人见了,难免惊掉下巴。
除了工程系的课程,狄大卫还选修了很多物理课程,他在这些课程上拿到的总成绩,甚至超过了本校物理系的所有学生。本科毕业时,他的总成绩在同年级学生中排名第二,以全额奖学金获得从本科直升博士的机会。
读博期间,重心从课堂转至实验室。在超净间用真空沉积设备制备纳米材料,借助光学实验和电学实验对材料进行测量分析。经常在实验室忙到半夜,回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游戏机,切换至另一个世界。
博士毕业后,狄大卫受导师之邀留校做博士后。但他对物理兴趣不减,一心想去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的物理系深造。这两所历史悠久的英国大学,是他心目中的学术圣殿。
2012年年初,他同时收到这两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拍照留念时,他把录取通知书上的个人信息部分用东西盖了起来。牛津大学的通知书上盖的是任天堂俱乐部的小册子,剑桥大学的通知书上盖的是《超级马里奥》《塞尔达传说》的游戏卡带。
狄大卫选择了牛顿的母校剑桥大学。离开澳洲前,他把陪伴自己多年的游戏机和掌机打包带走,还有一百多款游戏。为减轻行李重量,游戏的包装盒和说明书送给了朋友。
在剑桥大学,研究的方向从无机半导体转为有机半导体。熟悉新领域,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年底,任天堂的新一代主机Wii U在欧洲首发。
任天堂的东西,狄大卫多半会第一时间入手,当年的Wii,就是澳洲首发时买的。趁着圣诞假期,他把新鲜出炉的Wii U抱回了宿舍,还有《任天堂大陆》和《新超级马里奥兄弟U》两款游戏。
买回来没几天,就出了问题。《新超级马里奥兄弟U》的时间挑战模式时常死机,他猜测,可能是系统固件太旧,于是更新系统,但下载速度极慢,他想取消下载,等晚上睡觉时再更新。Wii U没有重启键,也没有长按电源键关机的功能,只好强制切断电源。没想到再启动时,机器无法进入主界面,变砖了,用他的话说,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永久死机”。
没办法,只好拿着发票去店里换了一台。两三天的游戏记录付诸东流,有一种实验做砸了的感觉,短暂的沮丧,然后从头开始。
如果让狄大卫在旅游和宅在家里玩游戏之间选一样,他肯定会选后者。在英国读博的这几年,他从未主动计划外出旅游过。几次所谓的旅游,只是去国外参加学术会议,顺带在会议所在地逛了逛。
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实验室里,样品制备实验室、电子器件测量实验室、飞秒激光光谱实验室。穿着白色的实验服,戴着深色的护目镜,调整实验台上固定着的数十个黑色仪器——这些是用来调节光路、反射或聚焦激光的镜子和透镜。
休息时间,除了偶尔外出与朋友聚会,他可以一整天窝在家里。随便吃点外卖,剩下的时间,要么思考科研问题,要么玩游戏。很充实,就算没有任何社交,也不会觉得难熬。
有时候也会手痒,想找人切磋。狄大卫所属的圣约翰学院,是剑桥大学的三大学院之一,拥有五百多年的历史。学院内设施众多,教堂、图书馆、餐厅、酒吧、健身房,以及两个学生活动室,分别面向本科生和博士研究生。学生活动室里,除了台球、乒乓球、桌游、家庭影院,还有Wii和《马里奥赛车》《任天堂全明星大乱斗》。看见有人玩,狄大卫总忍不住上前露两手,身为资深任青,混在这些年轻人中间,有一种独孤求败的感觉。连赢几局后,把游戏让给别人,以示谦逊。
狄大卫很喜欢《生活大爆炸》这部美剧。谢尔顿、莱纳德、霍华德、拉什,这四个人简直是科研宅和动漫游戏死宅的完美结合。从他们身上,狄大卫经常能找到自己的影子。他也喜欢自嗨,也装了一肚子动漫游戏的黑话行话,也会做一些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傻事。比如,半夜在悉尼的沙滩上,面朝大海,借着月光写作。比如,夜深人静时,在剑桥圣约翰学院的后花园里独自沉思。再比如,趁学校的大教室没人,偷偷溜进去,把游戏机接在讲台的投影仪上,和三两同好一起,坐在白色的幕布前,兴高采烈地玩《任天堂全明星大乱斗》《合金装备》《实况足球》。
狄大卫是个好脾气的人,谦和礼让,待人诚恳,人缘一直很好。不过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在旁人眼里,会不会也是像谢尔顿那样的奇葩。身边的人,也有玩游戏的,但大多只是把游戏当成打发时间的东西,像他这么投入的,很少。以前,听见有人聊游戏,他会兴奋地加入,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现在识趣了很多,边聊边注意观察对方的反应,如果对方流露出困惑的表情,或是像看怪物那样看着他,他就会赶紧打住,转移话题。
在欧美,游戏虽然普及,但算不上主流。他这样的游戏宅兼科研宅,如果不在外人面前有所收敛,多多少少还是会被另眼相看。大众崇尚的,是健康的体魄、丰富的人生阅历、善于交际的性格。
“你玩游戏,我也玩游戏。为什么你成了学霸,我却只是学渣?”这可能是很多人的疑问。
起初我以为,狄大卫在自控力方面一定有过人之处,至少懂得合理安排时间,不会像很多人,一粘上游戏就甩不开,非得玩到精疲力尽或是有外力介入才罢手。
但狄大卫说,他的自控力其实一般,时间管理也不怎么样。之所以没耽误正事,是因为他从科研中获得的乐趣,不亚于游戏,甚至多过游戏。毕竟,游戏的探索是有限的,而科学的探索无穷无尽。
思考某个问题,想得累了,打开电视玩会儿游戏。玩着玩着,突然想到,啊,刚才那个问题还没弄明白,又丢下手柄,回头继续思考。在科研与游戏之间来回切换,就像是一款游戏玩腻了,把光盘取出来,塞进另一款游戏的光盘,交替着玩。
科研工作者、游戏玩家,这两个身份有很多共通之处。比如,动机相似,对未知领域充满好奇,想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过程相似,通过观察、思考和想象力,寻找规律,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乐趣相似,探索新世界时的兴奋,解开谜题、突破障碍或完美通关后的成就感。
既然乐趣相似,干脆放弃游戏,潜心科研,岂不是有机会取得更大的成就?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很认真地回答:的确如此。
一年半前,研究课题有了重大突破,他感到时间紧迫,必须尽快把论文写出来,以免被竞争对手抢先,于是将自己的娱乐时间压缩至最少,把更多精力投入实验,项目的进展速度比以往快了两三倍。
游戏确实挤占了科研的时间,但玩了二十多年游戏,对他来说,游戏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说放弃就放弃,谈何容易。
更何况,游戏也是一种自嗨的方式。自嗨这件事,有点无奈。现实中的科研工作者,远不像《生活大爆炸》描写的那般欢乐。尤其是基层的科研人员,那些每天泡在实验室里埋头做实验的人,如同苦力,默默无闻,干着外人眼里枯燥乏味的事,收入不高,与亲朋好友交流的时间也很少,生活圈封闭,满脑子想的都是实验、理论、文章。
没有对科研发自内心的热爱,很难坚持。而最直接的乐趣,就来源于自嗨。比如,告诉自己,手头的这个实验一旦成功,将会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大发现,将揭示一个革命性的原理,将制造出一种世界上尚不存在的物质。当然,百分之九十的实验,最后都会以失败告终。
发表在《科学》上的那篇论文,让狄大卫在学术界有了些名气,留学十五年,也算是对自己有了个满意的交代。但独自在英国,从学生转型为博士后,很多现实问题不得不考虑。
首要问题是,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职位,确保自己在接下去的三五年内,能够安安心心地做科研。否则,总有一种不安全感萦绕心头。
狄大卫很喜欢卡文迪许实验室,不仅仅是因为名气大,设备精良,更重要的是,这里崇尚自由的精神,与其他优秀科学家交流,经常能碰撞出灵感。
但留下来,就得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在英国,科研工作者的生存环境并不理想。即便在顶级大学,研究水平领先世界,普通博士后的收入也不如白领,而且职位少,人才流动快,竞争激烈。
如果以终身教职为目标,就得努力往上爬。保持现在的冲劲,每隔五年有一次重大突破,也得熬到四十多岁才能达成这个目标。剑桥大学遍地精英,华人在这里想要立足,必须加倍付出。
不少同学去了企业,担任技术主管。企业的研究氛围偏应用,以企业利益为导向,没法做一些自由的研究,少了很多乐趣,他不喜欢。
回国也是一个选择。这些年,国内对科研投入力度很大,“青年千人计划”之类的人才引进计划,对海外的科研工作者颇有吸引力。
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难免惴惴。很多时候,别人没法替自己分担什么。好在还有游戏,回到住处,往电视前一坐,拿起手柄,烦心事就全忘了。
狄大卫的话不多,三言两语讲完,就会陷入沉默,等待下一个问题。有时候说着说着,他会突然大笑,但其实并没有讲到什么可笑的事。
比如,他说自己不是一个活动性很强的人。“活动性很强的人,喜欢冒险,今天开飞机、明天跳伞、后天潜水,他们的人生很精彩。我因为性格和工作的原因,做不来这些。我更愿意在游戏里体验人生。玩十款游戏,就是体验了十段不同的人生。听起来可能比较古怪,但确实就是这样。”电话那头的他哈哈大笑。
如果不考虑现实的生存问题,他倒是不怎么在乎收入和地位,也不在乎研究员、教授之类的职称。他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白天做科研,晚上玩游戏,对他来说,这就是最惬意的人生。
论文发表后,有了空闲时间,狄大卫把八年前的老游戏《恶魔之魂》翻出来打通了。这款游戏的存档,还是他在澳洲读博时开的。
他现在住的这套公寓,面积不大,客厅十来平米,电视是五年前刚到英国时买的,东芝32寸液晶电视。游戏机仍然停留在上一代,没有PS4,没有Xbox One,没有任天堂Switch。他想着,先把这些年积压在手头没时间玩的那些老游戏,好好玩一遍再说。
《恶魔之魂》通关后,他又捡起了《合金装备5》。不忙的话,周末晚上的八九点到十二点,玩三四个小时,但也没法保证每周都有空。
《合金装备》系列是狄大卫最喜爱的非任天堂游戏。三代,从深井里沿着梯子向上爬,梯子很长,看不见尽头,就这样爬啊爬、爬啊爬。脚踩在梯子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在深井里回响。耳边是一个女声的清唱,“黑暗与寂静浸透长夜”。就这样爬啊爬、爬啊爬,每一步都爬得比以前更高。他很想知道,梯子尽头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还有四代,老蛇乘直升机重返影子摩西岛。漫天飞雪,记忆不断闪回。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熟悉的监控摄像头。往前走,监控摄像头咔嚓一声坠落。初代的主题曲缓缓响起:“生活不难,只要你相信,佳期将至。”
算上这篇,《玩家》系列写了十一篇。半个月一篇,以新媒体的节奏来说,有点慢。
陆陆续续收到不少玩家的邮件,一一回了信,也添加了联系方式,但很多时候仅限于此,没能更深入地往下聊。问题在我。只要条件允许,我更愿意面对面地聊,这样心里才踏实。有些采访因此被搁置,在这里,给大家道个歉。
暑期将至,七八月份是旅游旺季,路费和住宿费也会随之涨高。所以,我打算趁六月份,多跑几处,暂定北京、广州、重庆(我在江苏)。如果您正好也在这三座城市及其周边,也愿意聊聊自己的故事,不妨与我联系:paul@gcores.com,也算是变相降低了采访成本。我没法保证您的故事一定会被写下来,但我保证,一定会认真地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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