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衣柜里刚摞好的那堆东西哗啦啦倒了下来。我眼急手快,接住两个盒子,但还是有几个手柄滚落在地。
整个下午,三分之一的时间,萝卜东翻西找、搬进搬出、开箱装箱。三分之一的时间,调试机器、插拔接线、测试效果。剩下的三分之一时间,向我解释实机党的各种装备和玩法。满头大汗,乐此不疲。临赶火车前,我事先准备的问题,一个也没来得及问。
我有些怀疑,他之所以接受采访,可能只是想找个机会把这些东西翻出来重玩一遍。
萝卜35岁,方框眼镜,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说话不紧不慢,像个学生。T恤的胸前,印着马里奥兄弟,一红一绿,躲在伪装成水管的口袋里。
萝卜认识一哥们,家里收藏了上百台稀有的限定版游戏机,全新。这些机器买回来后,最多只是验货时拆开包装看一眼,然后原样封存,这辈子恐怕也见不了几次光。有点像故宫博物院里的《清明上河图》,展一次,睡三年。
萝卜和他不一样,萝卜是实机党玩家。实机党,顾名思义,是指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机器上,而非借助模拟器玩游戏。实机党认为,机器买回来,就是为了玩,为了折腾,而不是供着。他们不在乎是否全新,不在乎是否箱说全,有时候收一堆洋垃圾,几十上百块钱,成色不怎么样,甚至是坏的,找人修修,能玩就行。
萝卜家不大,八十平米,两室一厅。除了墙上挂着的三幅装饰画——《超级马里奥》全家福、《超级马里奥银河》艺术图、1986年至今的十二个林克小绿人,以及电视旁边小架子上摆着的几台游戏机,站在客厅里,环顾四周,你会觉得这只是一户寻常人家,没什么特殊之处。
接着,萝卜像变戏法一样,把东西一件件翻了出来。书柜里、壁橱里、衣柜里、抽屉里、旅行箱里、柜顶上、床底下。一百多台老游戏机和掌机,四十年前的雅达利2600、三十年前的PC Engine、二十年前的Neo Geo Pocket、去年的任天堂复古迷你FC,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手柄、大大小小的烧录卡、不知道接在什么地方的线材。
东西多,但稀罕物少,全新的也不多。有些机器,同一型号的囤了好几台。七八台MD,四五台土星。有品相不错的,也有外壳被拆了的裸机。以防坏了以后,一时间找不到替代品。
实机党在国外另有称谓:Retro Gamer(怀旧玩家)。国外玩家折腾老机器,主要是为了怀旧。他们的家用游戏机市场已经存在近半个世纪,当年购买第一台游戏机“奥德赛”的那批玩家,如今已五六十岁。对儿时的玩物抱有感情,长大后想重温,又或者是家里的老机器和老卡带堆积如山,想办法让它们发挥余热。于是就诞生了“怀旧玩家”这个群体。
萝卜不太一样,不完全是为了怀旧。夜深人静,坐在一台老游戏机面前,握着老式手柄,玩二三十年前的老游戏,心情立刻平静下来,很放松。这种满足感,是今天的那些新作、热作、大作无法给予的。就像欣赏一部经典的黑白默片,没有色彩的干扰,没有纷乱的杂音。时间静止,外面的世界,与我何干?
上大学前,萝卜没怎么玩过游戏机。小学二年级,父亲从南方带回一台原装FC,领着他玩了几次《魂斗罗》后,觉得这玩意对孩子诱惑力太大,就把它锁进柜子里,再也没拿出来。萝卜悄悄配了把钥匙,趁父母周末外出,取出游戏机偷玩。估摸着父母快回来了,赶紧关机,把电风扇抬过来,冲着游戏机和电视一通猛吹,然后按原样收好,锁上柜门。
初中,家里买了电脑,萝卜在电脑上玩游戏。每天十块钱午餐费,三块钱买个汉堡,剩下的全都交到了中关村卖盗版碟的小贩手里。
上大学后,萝卜才买了人生的第二台游戏机,PS2。宿舍没条件玩,只好把机器放在家里,趁周末或节假日的时候回家玩。
整个学生时代,游戏机对萝卜来说是一件很遥远的东西,看得多,摸得少。比如NES这台机器,萝卜知道它是FC的孪生兄弟,也见过图片,知道它是仿录像机的造型,但从未摸过实物。他很想把它拿在手里,掂一掂分量,插拔一下手柄,再买块卡带,体验从前方横着塞进卡槽的感觉。所以,他最初的几件收藏,都是与NES相关的东西。
萝卜由此得出一条结论:喜欢折腾老古董的,很多都是小时候玩得特别不尽兴的。有了经济能力后,敞开了玩,弥补童年的遗憾。相反,那些从小就有大把时间玩游戏,而且玩得很深入的人,长大后,反而不太愿意花钱花精力去折腾这些玩意。
“你看《钢铁侠》,小罗伯特·唐尼在车库里修一辆1932年的福特老爷车,对吧,那是他的情怀。他要是修一辆崭新的法拉利,你就会觉得,全都不对味儿了。是吧?”萝卜说。
修新款法拉利的是工程师,修老爷车是情怀。但情怀这东西,也得以基本的舒适度为保障,开在路上,颠得腰酸背痛,估计没多少人愿意折腾。老游戏机也一样。
三十年前,很多电视机的屁股后面只有一个RF接口,视频信号和音频信号混合输出,相互干扰。好在那时的屏幕小,观众要求也不高,能看就行。往后,电视机多了红、白、黄三个插孔,这是AV接口,视频与音频分离,但亮度和色度仍然混在一起,谈不上画质。
那个年代,玩家对画质没什么讲究。串色、干扰、锯齿、雪花点、边缘抖动,全都不当回事儿。但这些缺陷搁在今天,放大五六倍,投在高清液晶大屏幕上,再有情怀的人,恐怕也受不了。
所以,老游戏机买回来,第一步就要改造画面输出。最常见的改法,是用亮度与色彩分离的RGB输出,替代游戏机自带的AV输出或RF输出。
大多数32位以前的游戏机,均支持RGB输出,只需添加一根RGB输出线即可。也有例外,比如任天堂的日版FC和美版NES,图像处理单元(PPU)仅支持AV输出。
这点小事难不倒实机党,他们从任天堂的一大堆兼容产品中挖出了两台支持RGB输出的机器,一台是FC的旗舰型号“Famicom Titler”,一台是NES的街机版“Playchoice-10”。
需要动个稍微大点的手术,相当于器官移植。拆下这两台机器主板上的PPU,移植至FC或NES的主板上,把线引出,再在外壳上开个孔。新添的RGB接口,与机器浑然一体,如同原生。
这还不算完。游戏机有了RGB输出接口,但大多数平板电视没有RGB输入接口,需要转接器。萝卜买了一台“XRGB Mini”,大小同家用路由器,花了两千多,将RGB输出转为HDMI输出。
效果不错。游戏投映在客厅的55寸液晶电视上,画面干净,线条锐利,色彩饱满,没有普通AV输出常见的边缘模糊、颜色变脏等问题。
萝卜收藏的一堆老掌机,Game Gear、PCE-GT、NGPC、GB、GBA,也都做了改造。掌机的改造主要靠“变脸”,即更换屏幕。一黑一黄两台Game Gear,黑的换了屏,黄的没换,开机对比,差别明显。
Game Gear是世嘉1990年发售的掌机,因续航力差,六节五号电池只能支撑一两个小时,惨败于任天堂的Game Boy掌机手下。Game Gear当年的卖点之一,就是它的彩色液晶屏,但以现在的眼光看,效果不佳。亮度和对比度低,颜色暗淡,环境光稍强,就看不清画面。有玩家用同尺寸的高亮液晶屏替换原先的屏幕,但分辨率不匹配,无法全屏,画面缩至屏幕中央,周围多出一圈黑边。又有日本玩家改写分辨率输出控制,才实现完美换屏。
换屏最多的是任天堂的GBA掌机,以GBA SP的高亮屏取代原版GBA的无背光屏。改机所用的屏幕,最初据说是从神游公司的代工工厂里流出。GBA SP停产后,高亮屏的价格一度被炒至六七百元,相当于一台GBA SP的售价。直到有其它厂家跟进,大量供货,才跌至两三百元。
很多玩家宁愿另行购买高亮屏,将GBA的屏幕换掉,加上背光,也不愿直接购买自带背光的GBA SP。一是因为他们觉得横版机器握在手里,比方头方脑的GBA SP舒服得多;二是因为老卡带插入GBA SP下方的卡槽后,突出一大截,影响美观。
既讲情怀,也要品质,不放弃手感,还要保持一定的美观。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精通硬件,有人擅长编程,有人提需求,有人实现,为了心目中的终极改造。虽然在外人看来,这纯属瞎折腾。
掌机的其它改造,包括植入功放芯片,增强音量;替换电池,延长续航时间。萝卜的那台黑色Game Gear,换上了索尼相机专用的锂电池。他甚至见过有人将Game Gear改成主机,接在电视上玩。
任何东西到了实机党手上,总能玩出花儿来,用萝卜的话说,“也不是为了追求完美,这事儿,本身就是一乐儿。”
实机党的另一乐子,是折腾游戏载体。早年的原版老游戏,无论磁碟、卡带还是光盘,不那么好淘。国外有专业社区,GoodTools、No-Intro,从全球玩家手中收集整理老游戏的ROM,提供下载,并确保这些ROM为官方原版,未经修改。烧录卡有了用武之地。一张烧录卡,有时候可以将一台老机器的所有游戏一网打尽。
烧录卡历史悠久。早期的烧录卡,供厂商测试和调试开发中游戏使用。1980年代,任天堂和世嘉曾推出官方烧录服务。烧录卡在中国流行,始于21世纪初,随着GBA、NDS等掌机的风靡,中国厂商生产的各种型号的烧录卡,一度销往全球。
怀旧主机的烧录卡,远没有那么流行。最初由世界各地的爱好者或小作坊自行研制,产量很小。2010年左右,一个叫做Krikzz的乌克兰爱好者涉足烧录卡市场,推出EverDrive系列,将很多老游戏机的烧录卡开发出来,稳定供应,才一统江湖。
萝卜把市面上所有的主流烧录卡,研究了一遍,能买到的全都买了。烧录卡价格不菲,普通卡大约六七十美元,高速卡一两百美元,小众机型的烧录卡更贵。今年年初,萝卜买了一块MSX烧录卡,165欧元。前不久又预订了一块Neo Geo烧录卡,495美元,相当于一台Xbox One X的价格。
不过,烧录卡也并非万能。有些游戏卡带内置特殊芯片,或为加密,或为扩展机能,增强音画效果、增加存储容量。烧录卡无法支持特殊芯片,导致游戏效果大打折扣,甚至无法运行。
2015年,国内爱好者汉化FC游戏《拉格朗日点》。这款游戏的原版卡带内置一枚用以增强音效的VRC7芯片,烧录卡无法模拟。玩家想出一招移花接木的办法,淘回一批原版《拉格朗日点》卡带,写入汉化内容,将其改造为中文版卡带。
类似的,还有1995年被取消的SFC游戏《星际火狐2》。《星际火狐》一代的卡带内置SuperFX芯片,用于在游戏中实现三维效果。二代泄露后,有玩家买了一批《星际火狐》一代的原版卡带,将二代数据写入,制成《星际火狐2》卡带。即将在今年9月发售的任天堂复古迷你SNES,收录有这款游戏,不过是以模拟器而非实机运行。
国内厂商未经授权自行汉化的大量中文卡带,为防他人仿制,也会内置加密芯片。更为常见的是,对老游戏的ROM进行修改,更换设定,加入新的关卡和剧情,加入作弊功能,制成新卡,或在旧卡的基础上加以改造,重新设计封面,重新包装。这些改头换面的卡带,也是实机党的目标之一。
改卡的服务对象,不仅仅是遍尝山珍海味转头怀念粗茶淡饭的怀旧玩家,还有很多身居偏僻县城不知次世代为何物的玩家。从这层意义上说,无论收藏上百台游戏机、数百盒原版卡带,还是只有一台山寨红白机、两三盒盗版黄卡,只要你喜欢在机器上玩游戏的感觉,就是实机党的一员。
也有些玩家,折腾卡带,只因接受不了烧录卡。他们觉得,实体机器必须搭配实体卡带,才是原汁原味。SFC烧录卡普及后,仍有不少人玩磁碟机。淘回来的二手磁碟机,皮带老化松弛,拆下来用细砂纸打磨,增加摩擦力,凑合着用。待彻底断了,量好长短尺寸,再换一根新皮带上去。
后来有了替代方案——仿真软驱,与磁碟机配套,用的是U盘。虽然省去了磁盘,但实际的操作方式,包括一张张插入磁盘的繁琐步骤,原样保留。
他们觉得,我当年就是这么玩过来的,我喜欢的就是这个调调,再麻烦也不怕。
所以,实机党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接受不了烧录卡,折腾实体卡;有人接受不了液晶电视,折腾彩监和老电视;有人接受不了硬件模拟,只愿意玩原机。各有各的玩法,各有各的乐趣,强迫症的轻重程度不同而已。
2015年,萝卜买了一台叫做“Analogue NT”的机器,金属外壳,造型如同机顶盒。机器和电源,500美元。HDMI套件单买,80美元。手柄另配,30美元。再加上运费和关税,整套算下来,花了五千多元人民币。这台机器的功能,简单来说,就是硬件模拟FC和NES。
萝卜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电视前,演示这台机器是如何模拟卡带内置的那些特殊芯片的。他在烧录卡的菜单上找到日版《恶魔城3》,一款内置VRC7音效增强芯片的游戏。
“你先听一下这个。”游戏标题画面出现,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暴风骤雨般的音乐。
“再听一下这个。”他调出菜单,打开“VRC7”选项,重启游戏。
“仔细听听,低音部分是不是特别棒,音效多了,层次也更丰富了。”
“我还有一盒原版卡带,你再感受一下这个效果。”萝卜从抽屉里翻出一台FC,接好线,插上《恶魔城3》原版卡带。
看着萝卜认真的模样,你会想起那些玩器材的摄影爱好者,买回一堆机身、镜头,拍得最多的却是白墙和报纸。拿着两张白墙的照片,比较孰优孰劣。这可能就是折腾硬件的乐趣。
实机党的折腾,不是一般的折腾。在拍卖网站蹲点、竞拍,研究哪些靠谱哪些不靠谱,机器买回来后改造,改线材、改芯片、改屏幕,买配件、买手柄、买烧录卡。想折腾的话,每个环节都能折腾。
淘东西,本身就很折腾。要想扫到好货,全靠蹲点,说白了,就是耗时间、碰运气。隔三岔五去各大拍卖网站搜一圈,有时候蹲点很久,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
竞拍也是一波三折。eBay相对简单,最后时刻把竞价递上去,就完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日本雅虎可以轮番抬价,加一次价,延长五分钟。碰上好货,大家一千日元、一千日元地往上抬,耗上个把小时也是常事。比的不光是耐心,还有体力。
抢下来后,祈祷卖家靠谱,祈祷海关放行,祈祷路上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一次,萝卜在香港eBay上拍了台任天堂1977年发售的Color TV Game 6,白色普通版,三百多美元。这台机器有两个版本,橙色的是限定版,白色的是普通版。白色外壳极易泛黄,保存至今,品相好的反而更贵。萝卜拍的这台,在卖家提供的照片上,洁白如新,拿到手一看,黄如烟牙。卖家态度蛮横,反怪萝卜拍前没有问清楚。只好投诉至eBay客服,然后自己承担运费,把机器退回。
维修保养也很折腾。老机器,就算放在那儿不动,也会出问题。主板受潮,元件老化,电容鼓包,部件失灵。一旦坏过一次,毛病就会接踵而至。萝卜最早收的那台NES,迄今已修过四次。
维修只能在实机党这个小圈子里找人帮忙。萝卜家东西多,今天修一块主板,明天加一个直读,后天换一块屏幕,正好拿来练手,别人也乐得帮忙。不过,都是业余玩玩,有的手艺好,有的手艺差,没法控制。
北京的卡姆乐屋电玩店,开了二十多年,老板会修不少老机器。但他毕竟不是爱好者,不会主动研究。原来怎么修的,现在还怎么修,如果配件没了,对不起,那就修不了了。
爱好者会自己钻研,到处找资料,尝试各种土方法,只要能让机器跑起来就行,怎么皮实怎么来,捣鼓出很多旁门左道。萝卜的PCE一体机,光头坏了,找不到同型号的配件,没法修。后来有玩家发现,日立CD播放机HOP-M3的光头,与这台机器的光头通用,于是把前者的光头拆下来,替换上去。这个光头有长版和短版之分,又有玩家写了教程,教大家如何将长版改为短版。
去年,任天堂推出复古迷你FC,萝卜买了三台,两台日版FC造型,一台美版NES造型。只是为了收藏,不会拿它玩游戏。以模拟器运行游戏,对实机党没什么吸引力。
实机党与模拟器党是一对天生冤家,在论坛上,一言不合就会吵架。例如扫描线这个问题。模拟器玩家认为,模拟器使用滤镜已经可以很好地还原扫描线的效果,没必要非玩实机。而实机党玩家觉得,模拟器的扫描线,与实机输出的效果相差太远。双方贴出截图,证明各自的观点,但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总是以吵架收场。
在模拟器党看来,实机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戴了有色眼镜看待模拟器,认为模拟器不入流,好像非得用实机玩才算正统。大家都是玩游戏,你花个几百块钱买了台破机器,就跑到论坛上来嘚瑟,有什么可嘚瑟的。
萝卜是从模拟器党转为实机党,所以两边的心态,多少都有些了解。模拟器方便,花几分钟下载软件,调试好,再下载游戏ROM。在电脑上,在手机上,拿起来就能玩,顶多买个手柄,不必折腾一堆硬件。
但有些游戏,模拟器运行和实机运行,确有差异。SFC游戏《超级马里奥世界》的一处关卡,需要连续踩乌龟壳。用模拟器玩,连跳时,速度会拖慢,实机不存在这个问题。
当然,有些东西就像玄学,说不清道不明,很多时候,可能只是一种心理安慰。
萝卜以前也和人争执,现在不会了。他觉得,无论实机党,还是模拟器党,都是个人爱好,没必要非得争个高低对错。在国内,玩游戏机的本身就是小众,玩老游戏的更是少之又少。守住这份爱好已属不易,何必吵来吵去。
还有一样东西没法模拟,手柄。手柄是易耗品,玩多了容易坏。所以,萝卜家的手柄比机器还多。土星手柄七八个,都是全新。MD后期的小六键手柄,也有好几个。
SFC手柄不容易淘到全新的,因为当年是与机器捆绑,并未单独发售。萝卜收的两个全新的SFC手柄,来自一台叫做“SF-1”的电视机。这是日本夏普1990年生产的游戏电视,内置SFC。顶部有一道卡槽,可以插入SFC卡带。正面左下角有两个插槽,用来插接手柄。
萝卜家还收藏了不少第三方设计的特殊手柄。1989年的一款MD手柄,有摇杆,有肩键,有油门控制。PCE的加强摇杆,方向键角度可通过旋钮自由调节,连发速度也可以自行调整,还有类似“按键精灵”的自动按键功能。
《炸弹人》主题的土星手柄,不仅支持普通连发,还支持Start键连发。按下此键,游戏会连续暂停,以达到拖慢速度的效果。这一招在躲避子弹时尤为实用。
最奇葩的是一款SFC的单手手柄,鼠标大小,十字键位于正中,周围一排按键。萝卜试了试,效果不错,但问题是,闲下来的那只手,没东西可握,实在别扭。
囤了这么多机器和手柄,初衷是为了备用。但实际上,东西坏了,萝卜从来不舍得丢,能修就尽量找人修。结果是,只进不出,东西越囤越多。
唯一的好处是,富余下来的,可以借给别人。朋友缺了个什么东西,或是想玩点什么,都会上萝卜家来拿。
萝卜也有一些稀有的收藏,比如全新的《大金刚》限定版GBA SP,这是任天堂的活动奖品,很少见。床底下的一台Wonder Mega,被玩家称为世嘉终极神器,整合了MD与Mega-CD,可直接输出立体声,带无线手柄。
还有一些不贵但有历史意义的东西。比如1982年的ColecoVision版《大金刚》卡带,这是任天堂进入北美市场发行的第一款家用机游戏,与ColecoVision主机捆绑销售,因此,只有卡带,没有包装盒。
比如木质外壳的雅达利2600,箱说全,保存了四十年,崭新如初。萝卜只是在验货时拆开看了一眼,没通电,重新用胶带封好,堆在柜顶上。
萝卜搬了把椅子,爬上去,把箱子小心翼翼地抱下来。我在下面接着。这是这台机器买回来以后的第二次见光。包装盒是从侧面打开的,我帮忙拽住,萝卜把机器抽出,捧在手上,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这是选择器,选菜单的。这是切换彩色和黑白电视的。A和B,这是选难度的。这是接电源的。这是1P、2P。这是旋钮控制器。
十分钟后,这台雅达利2600重新躺进箱子里,回到了柜顶上。
“这种全新的东西,少开一次是一次。开一次箱,就是对它的一次伤害。”萝卜说。我突然有一种负罪感。往后的两三年内,这台机器怕是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萝卜书房的床头,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装裱的不是画,也不是照片,而是一块长方形的硬纸板。没有图案,只有红黑两种底色,上面印了几行英文字。
这是《银河飞将IV:自由的代价》的包装盒,封面有两个龙飞凤舞的签名:Mark Hamill(马克·哈米尔)、Chris Roberts(克里斯·罗伯茨)。马克·哈米尔以《星球大战》电影中的天行者卢克成名,《银河飞将IV》的布莱尔上校也由他扮演。克里斯·罗伯茨是《银河飞将》系列的制作人,如今正在开发《星际公民》,众筹资金逾1.5亿美元。
这个普通的纸盒,花了萝卜两百美元。把包装盒拆开,摊平,塑封后,用镜框装裱起来,挂在床头。
除了老游戏机,萝卜也是《银河飞将》系列的爱好者。他把书柜最高层搁板上的Wii游戏和书一一抽出,露出被挡在后面的一整排游戏。那种感觉,有点像电影主人公擦去墙壁上覆盖的青苔,露出一份年代久远的藏宝图。
全套《银河飞将》,全新未拆封,从一代的磁盘版到四代的限定版,以及历代资料片。
为了这套游戏,萝卜在拍卖网站上蹲点一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一名卖家。对方曾是《银河飞将》发行商Origin Systems公司的员工,公司倒闭前,倒腾出一批全新的游戏,如今挂在网上拍卖。
竞拍场面蔚为壮观。时间一到,来自全球各地的买家一拥而上,乌央乌央地抢。游戏的最后成交价,大多在一百美元以上。
爱屋及乌,萝卜又收了Origin Systems公司早期的一些游戏。例如《创世纪III》,1983年公司成立后发行的第一款游戏,而且是这款游戏的第一个版本,Apple II版本。包装盒里还有一张布质地图、一本说明书,以及一封来自“Lord British”——Origin Systems公司创始人、《创世纪》之父理查德·加利奥特——的感谢信。
游戏是磁盘版,一张五英寸磁盘,多半已无法读取。卖家又拿了张新磁盘,把游戏数据复制了一份,拷贝在上面,放进包装盒。
萝卜捏着这张磁盘,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对方显然也是实机党。只有实机党,才会在这个软驱早已被淘汰的年代,依然为你准备一份可实际运行的版本,只要你能找到一台带软驱的Apple II电脑。
2012年,萝卜八十块钱收了一台世嘉MD 32X,如今涨到八百多。这些年,老机器的价格越涨越高,很多东西有价无市,实机党的热情随之减退。很多人都在观望,等着别人把手头的东西抛掉,再接手。
总有人出于种种原因,把家里的收藏成批卖掉。如果是看开了,不喜欢玩了,还好点。如果是迫不得已,不得不出,心里想必难受。
萝卜初入实机党时买的第一批东西,就是从一个刚出坑的玩家手上收的。对方从小到大,经历了八位机到次世代的各个时期,家里的机器大多是首发买的。
一天,两人闲聊,萝卜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卖?对方回答,结婚了呗,老婆下了最后通牒,你是打算和我结婚过日子,还是守着这堆破玩意儿。没办法,只好处理掉。
那些东西就是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把它们出了以后,我一个人闷在被窝里,哭了好久。对方叹了口气。
萝卜还好,结婚有孩子后,才开始折腾这些东西。妻子谈不上支持,但也不会干涉,在她眼里,这就是个普通爱好,人畜无害。那时候,他们还住在萝卜的爸妈家,新房空着,正好作为萝卜的库房。
两年前,他们一家三口搬进了新房,问题随之而来。萝卜的所有东西只能往书房堆,这个箱子摆两台机器,那个抽屉塞一堆线材,这层搁板放几个手柄,那堆书里插几盒游戏。能塞的地方,全被他塞得满满当当。
如今,书房眼看也保不住了。萝卜的儿子今年八岁,过完暑假就要升二年级。父母一直在催他,孩子上学了,赶紧把那间书房腾出来,买张儿童床,换张书桌,收拾收拾,让孩子搬进去,给他一个独立的生活和学习空间。
萝卜当然清楚孩子独睡的好处。但问题是,这么一动,他的这些东西就没地儿搁了。
儿子对这一屋子的收藏全无兴趣。他偏爱手机游戏,主机游戏玩得不多,更何况一堆老掉牙的机器。“你没听过郑渊洁说的那句话吗,你要是不想让孩子喜欢什么,大人就拼命喜欢什么。”萝卜说。
终于也到了必须处理掉一批收藏的时候,从哪些东西下手?思来想去,萝卜把已经搭好的一堆乐高积木的空盒扔了。
萝卜订了一年的《读库》,那天,拿起一本翻看,翻到了夹在书里的一页宣传单,标题是《纸质书存在的理由》,上面写道:
“是的,我们每天用来读书的时间已经越来越不及读屏的多。……即使是这样,我们依然相信,捧读一本纸书,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刚性需求。我们依然相信,获取内容非常重要,但承载内容的那本纸质书,其触摸体验、视觉体验,以及因阅读而形成的场景和气氛,同样不可替代,不会消失。”
小时候,萝卜没怎么玩过游戏机,他那时的梦想,不是第一时间玩到最新最好玩的游戏,也不是把自己喜爱的游戏玩到最牛最完美,而是,拥有一台自己的游戏机,可以随时拿出来玩。仅此而已。
他实现了这个梦想。在父母家,他保留了一套近乎完美的机器标本。各个年代,所有他想玩的游戏机,全部陈列在一个柜子里。能改RGB输出的全都改了RGB输出,能加直读的全都加了直读,能用烧录卡的全都用了烧录卡。柜子里的每根线、插座上的每个插头,都贴了标签,标注所对应的机器。任何时候,想玩哪台机器,想玩哪款游戏,五分钟之内就可以玩到。
“不是什么收藏合集,只是一个怪癖人士的手边玩物。当然也不是什么限定品的炫耀,唯一值得自豪的,就是这些玩意都运行良好,而且有充足的备件,可以确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因为任何机械老化、电子故障,没办法玩到某台机器。这更像是一个时间胶囊。希望在一段比较长的时间里,保留一个时代的记忆。”萝卜说。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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