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千万不要因为父母的面子,委屈自己,放弃自己最珍爱的感情。朋友这样劝小博,爱人也这样劝他。
每次打电话回家,父母都会催小博赶紧结婚。他不忍拒绝父母的要求,又无法面对爱人和朋友们的质疑,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两只巨大的手来回拉扯着,苦不堪言。
那天晚上,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和往常一样,母亲问他在上海过得怎么样,聊了聊家常。小博说,妈,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母亲问,什么事。小博哽咽着,把这些年藏在心底的痛苦告诉了母亲。
母亲没有特别惊讶的反应,草草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小博想,可能是怕被父亲听见,父亲如果知道这件事,肯定暴跳如雷。
第二天,母亲背着父亲打电话给小博,不再掩饰内心的焦虑。她问小博,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被人带坏了?这样下去怎么行?赶紧给我回家。
挣扎了两三个月,小博决定离开上海,返回武汉。爱人考虑再三,决定跟他一起走,放弃在上海的一切,远离家人和朋友。
临行前,爱人带小博回了趟自己家,同家人告别。爱人的母亲心里不舍,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嘱托小博:照顾好我儿子。小博说,阿姨你放心,我一定会的。
不后悔。我希望我的父母中间至少有一个人,能够看到那个真实的我,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不理解也没关系,至少,愿意接纳这样的我。
小博今年36岁,身体健壮,肌肉发达,这是常年健身的结果。他是个注重隐私的人,谈到自己的事情,很坦诚,一旦涉及他人,哪些该讲,哪些不该讲,讲到什么程度,格外谨慎。
见面那天,武汉初显火炉本色。烈日当空,天气闷热潮湿。小博说,小时候的武汉好像没这么热。他记得,每天傍晚,洗完澡,父母给他身上扑点痱子粉,把竹床搬到屋外,大人小孩围在一起聊天、看电视。他睡在竹床上,看着夜空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小博从小就怕孤独。小时候,武汉治安不好,家人不允许他出门,他只能呆在家里看书、看电视。等长大点了,可以一个人出门玩了,他却发现,自己和小朋友玩不到一起去。别人会的,他不会。他喜欢的,别人看不上眼。
小博的很多记忆,都与炎热的夏天联系在一起。1997年的夏天,一个阳光暴晒的日子,他走在街上,汗如雨下。经过一间小店时,看见一群年龄相仿的男生,正围着一台他从未见过的游戏机,玩得起劲。那台游戏机叫做PS。
1998年的夏天,他和表弟走遍家附近的包机房,找不到空位。顶着烈日,在马路转角处发现一家副食品商店,门口摆着两台PS。电视很老,需要用制式转换器才能接游戏机。炙热的午后,两人坐在长条板凳上玩一款很搞笑的格斗游戏,稍微一动,板凳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款游戏叫做《私立正义学园》。
那时的小博,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别人不同,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就这样在无尽的自我否定与渴望之间挣扎,没法向家人或朋友倾诉,说不出的孤独。
他以为自己心理不正常,尝试结交女朋友,想把自己矫正过来。就像后来他看的电影《蓝色大门》中,女孩在墙上不停地写“女孩喜欢男孩”,他也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男孩喜欢女孩、男孩喜欢女孩……”
班上有一位女生,和他趣味相投,喜欢动漫,爱玩游戏。去包机房的时候,他总不忘叫她一声,看她有没有时间。女孩爱玩《合金弹头》,两人合作通关。他俩一起去书屋租漫画,各租各的,看完后相互交换。
在她身边,小博并未体会到情窦初开的感觉。高三那年,他鼓起勇气,向班上的一位男生表白,被拒绝了。
高考前的最后一天,他和女孩翘课,去包机房玩游戏。两人默默地收好书包,离开教室。那个夏日,阳光灿烂,风吹动树叶,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知道,学生时代结束了,而他的青春,尚未开始。
大三暑假,一个炎热的午后,小博去了男友家。男友不在。他有钥匙,进了屋,打扫卫生,窝在沙发里看了会儿电视,觉得无聊,拿起水壶给花花草草浇了浇水,然后躺在卧室的床上,玩起了游戏。
下午三点,去附近的菜场买菜。两人吃饭,三菜一汤就够了。他买了条武昌鱼,拎在装满水的塑料袋里,准备拿回家先养着,晚上做清蒸鱼。
回家后,把鱼倒进脸盆,把其它菜洗好切好。歇了半小时,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做饭。把米淘净,倒入电饭煲。把鱼捞出来,剖好洗净,里里外外抹上佐料,装盘,再配上调味的配菜,放进蒸锅。另一个灶台开始炒菜。
五点半,男友下班回家,一进门,就闻到饭菜的香味。菜还没炒好,小博说,你先去洗个澡吧,水已经烧好了。男友进了厨房,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吻了他一下。
男友洗完澡,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小博帮他盛好饭,两人面对面,边吃边聊。男友聊了聊单位的一些事。
收拾好碗筷,小博也洗了个澡,躺在男友怀里,一起看电视。客厅很静,只有电视的声音。
窗外,天已经黑透。看看时间不早了,他同男友告别,出门回家。
上大学后,小博才发现,自己并不孤单。这个世界,原来还有很多人和他一样,把异于常人的感情隐藏在暗处。他们通过论坛、电子邮件相互联系,为对方打开一扇小小的窗户。
他开始努力寻找爱,勇敢而鲁莽,不懂得保护自己。他以为对面寝室的一位同学对他有好感,向对方表白。从那以后,对方再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大三那年,小博在网上认识了一位男友,大他九岁,已经工作。暑假时,他去男友家,帮他料理家务,一起吃饭聊天。日子过得平淡。
高中一起翘课玩游戏的女孩仍然保持着联系。他们常去的那家包机房已被取缔,小博买了一台PS2,带去女孩家,玩《魂之利刃》。女孩的外婆坐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他俩。
空闲时,他们一起逛街,一起购物。遇见过父母,遇见过同学,大家都以为他俩是情侣。
小博问女孩,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女孩笑笑说,我知道。再后来,他在她身边看见另一个女孩,举止亲密。
在那台PS2上,小博玩了《龙背上的骑兵》,住在封印之森的男子雷昂纳鲁喜欢男孩,因此自责,以眼睛为代价,与妖精订立契约。《最终幻想VII》第一张碟结束后,萨菲罗斯的长刀刺穿爱丽丝的身体,他以为这只是游戏制作者的一个玩笑,或者只是留个悬念,克劳德一定会让爱丽丝再次复活。
直到游戏结束,他仍然不敢相信爱丽丝已经死了。那个炎热的午后,他坐在屋里,浑身发冷。他一直以为,每个故事都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一年后,小博与男友和平分手。两人年龄相差太大,没什么共同语言。男友喜欢打麻将,喜欢在网上和别人下围棋。小博喜欢运动,喜欢玩游戏。
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小博陪自己喜欢的一位男生去邮局托运行李,两人一起吃了顿饭。回到空无一人的寝室,男生躺在床上休息,小博坐在阳台门口,看着天色慢慢黯淡,等待星星的出现。
小博的家境不怎么好,小学时,父母双双下岗。为了维持生计,他们在小区门口摆了个早点摊,卖面窝、糍粑。凌晨三四点,父母起床做准备。五六点,小博爬起来,帮他们搬东西,把摊子推到街上,收拾收拾,再去上学。
生意越做越差,父亲甩手不干了,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帮忙出摊收摊。母亲一个人摆摊卖粥,给家里挣钱。有几次,母亲发现钱帐对不上,问父亲是不是他拿了。母亲一问,父亲就不耐烦,就吼她:这个家现在靠你掌了啊,我还得看你脸色了啊。
母亲猜得到父亲为什么拿钱,无非是想攒点私房钱,过年过节时,发给他的那些侄儿侄女,在亲戚们面前,也有点面子。
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大学毕业后,小博在一家冲洗店上班。那时,武汉的房价还很便宜,市中心才两千多一平米。小博跟父亲说,能不能付个首付,三万多,剩下的月供,我自己慢慢还。父亲不同意。
没过几年,房价涨了三四倍。亲戚家想买房,钱不够,找父亲借,一开口就是好几万。母亲不乐意,家里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了这几万块钱,干嘛借给别人,而且,儿子过两年也该结婚了,正是用钱的时候。父亲没理会,还是把钱借了出去。
小博对父亲没什么感情,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从不讲道理,只会打他骂他。六岁那年,父亲把他踢倒在路上,用脚踩,把他的腰踩伤了。上小学时,父亲经常打他,扇他耳光,把他的头打得鲜血直流。他无法理解那些描述父子情深的小说和电影,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是这样?
小博有时候会想,自己的性取向和别人不同,或许与童年时的这些遭遇有关。他无法从父亲身上获得男性的关爱,所以,当青春期来临,当他渴求更多的爱时,他希望有一个理想的男人,能够驱散童年时的阴影,让他相信,这个世界是温暖而有希望的。
母亲问他,你离开家,去上海工作,是不是也是因为受不了你爸?
这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去上海,是为了一段感情。他心里这么想,但没告诉母亲。
感情的种子,是在一个游戏论坛上埋下的。小博爱玩游戏,常去那个论坛发帖。不只是聊游戏,也会写一些情感相关的文字。在论坛上,他公开了自己的性取向。
这是他第一次向另一个世界宣示自己的存在。现实太压抑,他希望有这么一个窗口,能够让他透透气,说说心里话。此外,他还有一个更美好的想法:通过展示自己,让更多的人理解同性恋者这个群体。
朋友劝他,何必在那个世界抛头露面,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枪打出头鸟,你这么招摇,早晚会受伤。
但小博觉得,有些墙,如果没人去凿开,让两边互相看到,就永远不可能被推倒。有些话,如果没人站出来说,让两边互相听到,就永远不可能被理解。
大家都是年轻人,思想开放,而且拥有共同的爱好,他觉得,应该更容易沟通。那时的游戏社区很单纯,游戏玩家在国内本身就是小众,也都清楚被边缘化、被主流排斥是什么滋味。
在论坛上,小博结交了很多朋友,有同志,更多的是非同志。大家一起聊游戏,聊动漫,聊电影,聊人生。有时候互相开开玩笑,但没有恶意。论坛上的武汉玩家还组织了一个掌机游戏群,每个月找地方聚会,把各自的掌机带过去,面对面联机。小博是群里的活跃分子,大家都知道他的性取向,但毫不在意。
小博和现在的男友,就是在这个游戏论坛上认识的。小博在武汉,男友在上海。
一年后,为了这段感情,小博辞职去了上海,与男友住在一起。
刚到上海的那个周末,早晨,男友还没起床,小博在客厅玩游戏,门突然打开,一位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小博手足无措。男友告诉小博,这是我母亲,我已经和她说了,你暂时借住在这里。
就这样住了下去。男友的母亲每周都会过来一趟,对小博的存在,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有次闲聊,她对小博说,你知道吗,我儿子以前从来不做家务,从来没下过厨房,那天,你下班晚,我看见他还专门跑去菜场买菜。
男友比小博小一个月,两人都是居家型的人,兴趣也相似,健身、看电影、玩游戏。只是爱好的游戏类型不太一样,男友喜欢动作游戏和格斗游戏,小博喜欢角色扮演游戏。男友在PS3上玩《真三国无双5》《铁拳6》,他在旁边看。他在Xbox 360上玩《失落的奥德赛》《蓝龙》,男友在旁边看。
那时,上海有一个大自鸣钟电子市场,在宜昌路那边。打口带、中古游戏、二手游戏硬件,各种洋垃圾都能在那里找到,而且价格便宜。周末,两人常去那儿逛,享受淘旧货的乐趣。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他对他好,他也努力地对他好。笑过,哭过,开心过,争吵过,分手过,但还是走在一起。
一天,小博突然接到高中那个女孩的电话。女孩说,家里正在逼婚,想拜托他找找有没有合适的男孩,愿意形婚的。小博说,他已经不在武汉那个圈子里了。
女孩犹豫了一下,说,我看你家人催得也挺紧的,要不,咱俩一对吧。
女孩后来和别人结婚了。回武汉时,小博去她家玩,见到了她的外婆。老人似乎知道他的身份,对他说,年轻人,不要管别人怎么看,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小博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又过了两年,老人去世了。
母亲熬到退休的年龄,终于有了退休金。父亲还是每月一百多的下岗工资,这点钱,连他抽烟的开销都不够。每天早晨,母亲依旧在小区门口摆摊卖粥。
小博在电话里说,妈,我自己挣钱了,你也有了退休金,就别出摊了,在家歇着吧。母亲说,趁能动的时候就多做点,多攒点钱,今后终归用得到。小博知道,母亲想的是他的婚事。
父母对他的婚姻大事的期望,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上。他不忍让父母失望,又不愿放弃这段感情。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两只巨大的手来回拉扯着,痛苦万分。
那天晚上,他终于受不了煎熬,打电话给母亲,边哭边告诉了她实情。
母亲后来告诉他,接到你的电话后,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我当年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你知道吗?我心里难受,我能讲给谁听。
小博最终决定返回武汉。离职前,公司全体同事请他吃了顿饭。大家都知道他是同志。他把男友也带了过来,和大家见了面。
2010年4月,上海世博会试运营前夕,小博离开了上海。他还记得三年前刚到上海那天,阴雨连绵,远处,金茂大厦的顶部隐没在雾中,如同幻境。离去时,他远远看见金茂大厦与东方明珠对面相望,只觉得落寞。
到了武汉,小博没通知父母,先租好房子,把男友安顿下来。男友的住处离他家很近,两三站路。今后,两人可以每天见面。
他领着男友在武汉逛了逛。这座城市依然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轻轨还是只有短短的一条,城区还是又脏又乱,老百姓的收入还是要死不活。只是道路变得更堵,房价变得更高。
邻里街坊也还是老样子。卖米粉热干面的跛子还在,另一家卖热干面的阿姨也在,她的女儿成绩不怎么样,初中毕业后读了中专。小区门口卖汤圆米酒的男人,他的老婆生了肿瘤,动手术后就再也没出过摊。
母亲说,楼上楼下,跟你年龄差不多的,都已经结婚有了孩子。
武汉的就业机会比上海少,刚回来的那几个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两人的积蓄花完了,不好意思向家里要钱。为了省,哪儿也不去,呆在出租屋里。最难的时候,连买菜的钱也没有,每天买几个馒头就着咸菜,煮点粥。
下半年找到了工作,生活渐渐走上正轨,两人的关系也稳定下来。但来自父母的压力,越来越大。眼看就要三十,父母每天都在催小博,赶紧找个女孩结婚。
母亲相信,儿子只是学坏了,只要回到家,就能慢慢纠正过来。父亲可能也猜到了点什么,但只要不戳破,也就相安无事。
父亲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教训小博,人活这一辈子,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结婚生子,繁衍后代。那些同性恋啊什么的,都是变态。如果我也有个同性恋的孩子,一定和他断绝关系。
每次家庭聚会,亲戚都会问小博,这么大了,怎么还没结婚?母亲出去买菜,邻居也会时不时地问起小博的婚事。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受不了这些闲言碎语,他把压力加倍施在了小博身上。
那段时间,每天回到家,小博感受到的只有压抑。家的空气中已经没了幸福的味道,没了温暖的感觉。在梦里,他一边哭一边叫喊,我不想结婚,不要逼我。他甚至想过,是否要我把血与肉还给你们,你们才会放过我?
《霸王别姬》,小博看了几十遍。张国荣去世的时候,他还在读大二,不敢相信这个消息,以为是一个恶毒的玩笑。“我一生没做坏事,为何这样?”哥哥的那句遗言,说出了他的心声。为什么我和他不能在一起,我们不想招惹谁,只想悄悄地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
他怀念在上海的那些日子,平静似水。他坐在电视前玩《失落的奥德赛》,男友在旁边看。他花了七十多个小时,把游戏一点点打通。
“汉娜,你很快就要踏上旅程。你会去一个从没有人告诉过你,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的世界。你终于可以离开床铺,迈开脚步,自由自在地去任何地方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困在病榻上的汉娜,寸步难行。难道我这一辈子,也只能像汉娜那样,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能迎来真正的自由?
小博妥协了。他对母亲说,我不爱任何一个女孩,我可以结婚,但只是为了完成你们给我的任务。他与男友沟通,希望他理解。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不会变。
他联系了几位打算形婚的拉拉,扮作女友,同父母见了面,但最后都没能谈成。两个没有感情的人,纯粹为了应付父母走到一起,为了各自的利益,商量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愿意形婚的拉拉,有的同意要孩子,有的坚决不要。她们大多希望有单独的婚房,这样,婚后可以不必跟父母住在一起,不必天天演戏。
家附近的新楼盘,价格已经涨到一万二,负担不起。小博在郊区的偏僻地段买了套便宜的房子,作为婚房。
形婚的对象最终敲定,方方面面的事情也谈妥了,走完了婚前的所有程序。婚期定在国庆。
母亲心里清楚,这样的婚姻只是形式,但儿子愿意像普通人那样结婚生子,她还是很开心。她对小博说,如果那个男孩来参加你的婚礼,我一定要好好教导他。她至今觉得,儿子走上这条路,是被别人带坏了。如果他当年不离开家,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小博笑着和男友提起母亲的话,男友说,那我不去参加你的婚礼了。小博希望他去,两人在一起七年,委实不易。他想在婚礼上,悄悄地送男友一枚戒指,戴在他的手指上。也许我们这辈子永远无法正式在一起,但有了这枚戒指,起码让彼此有了一个念想。
婚礼那天,男友没来。结婚的酒店离男友家很近,只有两站路。他打电话给男友,让他过来,他不愿意。
形婚,就是演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互相表演,让双方的家人满意,让邻里街坊满意。没人在乎男女主角是否快乐。
小博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在演戏。小时候,努力扮演一个好学生、乖孩子。长大后,努力扮演一个好员工、好儿子。今后,努力扮演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每天一睁眼,就开始演戏。他觉得累,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家里拆迁,搬离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父亲坐在打好包的行李旁边,说,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在这里送走了他的父亲母亲,没想到老了,却要搬走了。
父母搬过去和小博他们一起住。什么时候要小孩?父亲三天两头催问。要是结了婚不要小孩,那你还结婚干什么?
妻子怀孕了。小博心情复杂,没有感情的结合,算是爱的结晶吗?直到女儿呱呱坠地,看着这个哭闹的小生命,所有顾虑才烟消云散。他爱上了父亲这个角色。
他和男友分手了。那个冬天,他再也无法拥抱他。就像《最终幻想X》,泰达化为幻影,尤娜努力想拥抱他,指尖所触却只有空虚。那天晚上,家人睡下后,他用毛巾堵住自己的嘴,疯狂地哭泣。
电影《喜宴》中,男主角为了让父母安心,娶了一位名义上的妻子。谁知中途生变,他与妻子发生性关系,令她怀孕。男主角的父母知道他的性取向后,守住秘密没有明说,仍以对待儿媳的礼仪对待他的妻子和男友。男主角、男友、妻子,三人决定共同将孩子抚养成人。
去年,小博买了一台PS4,国行一周年纪念版。玩《最后生还者》,游戏刚开始,男主角的女儿被枪杀。小博觉得难受。有了孩子后,见不得父女之间生离死别的这种桥段。
妻子懂事,对小博的父母客客气气。逢年过节,父亲节、母亲节、双方父母的生日,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礼数周全。母亲对儿媳也很宽容,只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就好。有了孩子后,老两口整天围着孙女转,小博和妻子的戏份也就轻了很多。
在孩子的问题上,小博与妻子观点一致,尽管是形式婚姻,但孩子是他们的骨肉。他们对孩子的感情、他们抚养孩子的责任,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
女儿已经一岁半,聪明可爱。买奶粉、买尿不湿,带她去公园玩,生病时在医院陪护她,过两年还要操心她的入学问题。
女儿爱吃零嘴,有时候会拿别人的东西吃。出去玩的时候,小博会特意准备一些零食,让她学习与别人分享。他还给她买了拳击手套,准备等她大点后,教她打拳,教她保护好自己。
小博与男友复合了。相识十年,最初的激情已经褪去,但相互陪伴的温暖,无人可以替代。
今后,女儿需要小博越来越多的陪护,留给男友的时间可能会更少。他半开玩笑对男友说,你是孩子的干爹,等她大点后,我俩一起带她出去玩。男友的母亲也说,什么时候你们带孩子来上海的迪士尼乐园玩,让我也见见孩子。
长大后,女儿想必会对父母的关系感到纳闷。小博想着,等她成年后,寻找合适的时机,把这件事情和她说清楚。他会告诉女儿,虽然爸爸妈妈的婚姻是一种很奇怪的结合方式,但我们对你的爱是真实的。大家都很爱你,这份爱,永不会变。
他最担心的是,这个社会对同性恋者,会变得越来越不宽容。
女儿出生那年,小博建的一个同性恋者的QQ群突然被封。这个群是2007年年初建的,为的是把那些和他一样热爱游戏的同志聚在一起,让他们有个地方畅所欲言,聊他们感兴趣的任何话题。没有人身攻击,没有无谓的争吵。
群成立之初,他订了规则,只允许真正的同志加入。对于那些看热闹的,恕不欢迎。群成员起初都是游戏论坛上的朋友,再由这些朋友邀请其他相识的人进来。渐渐的,群里聚集了一两百人,有学生,有老师,有设计师,有摄影师,有留学生,有公务员,有军官,有警察。
他们都是普通人,有生活上的烦恼和开心,有情感上的欢喜与忧愁,有工作上的成就和失落。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只是性取向。
小博经常会打开这个群,看看大家都在聊些什么。不一定说话,和一群认识了七八年的朋友呆在一起的感觉,很舒服。
没想到,这个建了八年的群被一封了之,没有任何征兆。向客服申诉,如石沉大海。小博觉得沮丧,这个世界已经向同性恋者关上了很多窗户,为何连这个小小的天窗也容不下。
也就是在那一年,美国最高法院以五票对四票的结果裁定同性婚姻合宪。这个消息在同志圈广为流传。
小博把活跃成员重新聚集起来,二三十人,建了个小群。在可见的未来,他们并不奢望平等的结婚权,但至少,给他们一片能够自由呼吸的小天地。
两年后,情况并未好转。今年6月,国家出台《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通则》,将同性恋与乱伦、性变态、性侵犯、性虐待及性暴力等并列为“渲染淫秽色情和庸俗低级趣味”,禁止在节目中出现相关内容。
小博大学就读的是新闻学专业。老师讲课时,提醒他们,同性恋相关的内容尽量不要出现在报道中。不公开、不关注、不讨论、不宣传,这是官方的态度。
可以存在,但不允许见光,小博觉得,这本身就是一种歧视。有点像种族隔离,我们不希望看见你们,你们过你们的,只要别和我们在一起就行,我们就当你们不存在。
《审核通则》则更进一步,将同性恋与道德败坏甚至犯罪相提并论。官方的舆论导向,很可能令同性恋者的生存环境加剧恶化。公众会觉得,你看,国家都出台了这么一个政策,打压你们同性恋者,说明你们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必须被矫正。
要知道,这个社会,依然有精神病医院,以矫正同性恋为卖点。依然有杨永信这样的人,试图用电击的方式治疗同性恋者。
年轻时,小博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人们的想法,后来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这些年,社会对同性恋者,尤其是男同性恋者的刻板印象,不仅没有改变,反而被强化。表面上,很多人对同性恋满不在乎,把调侃同性恋的流行语挂在嘴边。其实,他们对同性恋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去了解。
玩《女神异闻录5》时,小博看见一句台词:“偏见源于无知”。偏执的人越来越多,抱着宽容的心态,愿意听你解释,愿意同你讲道理的人,越来越少。这才是最可怕的。
公众,拒绝理解。舆论,保持沉默。政府,明令禁止。他不知道,十多年后,当女儿长大成人时,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
心底里,小博希望女儿今后喜欢异性。在现时的环境下,做一名同性恋者,不得不面对各种公开或隐形的歧视和不公,实在太痛苦。
但他会尊重女儿的选择。他对母亲说,女儿长大后,她的爱情、她的工作、她的生活,都由她自己选择。我们可以表达意见,可以提供帮助,但不会替她做决定。就算她因为自己的决定吃了苦,受了伤,那也是她自己想要的。
他很清楚,被迫接受父母的决定,过自己并不喜欢的生活,不是一天,不是一个月,也不是一年,而是一辈子,是什么滋味。
二十年前那个炎热的午后,和他一起在街头玩《私立正义学园》的表弟,也是同志。他在外地工作,在外地买房,和男友生活了九年。他的父母从不理解到慢慢接受,最终同意他把男友带回家过年。
他羡慕表弟,羡慕他的特立独行。他做不到。在公开场合,他和男友很少手拉手,更不用说接吻。
那天下午,小博从客户那边出来,去了男友家。同往常一样,两人一起去健身房健身,然后各自回家。小博住在郊区,地铁转公交,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公交车晚上九点以后停开,八点多,他就得往家赶。
回到家,女儿从房间里冲了出来,跑到门口,让他抱。女儿拿起他的手机,在屏幕上点点划划,然后又抓住他的手腕,在他的手表上点点划划。
小博问母亲,女儿白天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玩了些什么。母亲说,她教了孩子几句简单的英语。来,说给你爸听。
女儿举起小手,指着小博,大声说:“I Love You!”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评论区
共 25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