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前,火腿在微信上问我,他的报道什么时候会发。我向他道歉,不一定能发,因为那次见面没聊到多少与游戏有关的话题,不足以撑起一篇文章,这是我的问题,希望他能谅解。他说,没关系。
哪些内容有被报道的价值,哪些没有,媒体通常有一套自己的标准。标准各不相同,最常见的,普通人做了不普通的事,或是不普通的人做了普通的事,人咬了狗,或是人与人互咬,都被认为具有不错的传播价值。
我不太喜欢“价值”这两个字,也不怎么喜欢“传播”这两个字,因为它们太直白,太具有诱惑力,有时会让文字变了味。为什么一个人非得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才值得被他人了解?为什么非得说点什么有意思的话或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才会被大家流传?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好恶。事实上,我也干过很多蠢事。媒体都不容易,在各自的能力范围内,总有一些话题比另一些话题更具价值,讨论的价值、商业的价值或是其它什么价值;也总有些事情,应该让它传播得越远越好,为了知识、为了知情权或是为了其它什么。
《玩家》这个栏目,在这些方面可以说毫无建树。我没指望拿它去对抗什么或宣传什么,只是想写些自己想写的东西,柔软一些的东西,不那么有价值,也不一定正确。与此同时,我也不可能完全摆脱主流的那套标准,在采访对象的选择上,总会有所取舍。但这绝不意味着,没被发表出来的故事,就没有被报道的价值。那只是因为我能力有限,在这里,也对所有未被记录下来的被采访者说声抱歉。
与火腿见面是在六月初,我去了趟天津,火腿也是天津人,我想着,正好顺路去看看他,于是在微信上联系了他。
我是在微博上认识火腿的。他的微博头像是日本女子偶像团体AKB48的前成员之一板野友美。板野友美的脸微微侧着,露齿而笑。“你的笑,是最美的阳光。”这是火腿最常发的一条微博,配以板野友美的若干照片。
还有一句,“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别想没用的,好好活着”,也经常出现在他的微博上。他的微博没什么人看,所以我想,这句话应该是他写给自己的。
见面后,我们在火腿家附近的一间奶茶店坐了会儿。火腿是个脾气温和的人,客客气气,话不多,语速、动作都比较慢。离开奶茶店后,他去旁边的电脑维修店买了副十几块钱的耳塞,和店主寒暄了几句,然后带我去了他家。
走路时,火腿拖着左腿,一瘸一拐。他先天脑瘫,六岁时动过一次手术,反令症状加重。脑瘫导致左腿二级残障,右眼的视力也很差。
以前采访过不少身患残疾的玩家,视障者、听障者、脑瘫者、自闭症者。那时的我希望更多的人听见他们的声音、理解游戏带给他们的快乐。但渐渐地,我发现,人们的同情心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好像什么都没留下。可能是因为听了太多类似的故事,也可能是因为我写了太多无关紧要的细节。
那些细节,我全都记得,像照片一样清晰。比如,有天晚上,我去一个自闭症孩子的家里采访,孩子的母亲留我吃饭。他们家很小,灯光昏暗。我们三个人坐在小桌前,孩子不肯好好吃饭,有点闹腾,母亲在旁边哄他。我心里难受,草草扒了几口饭。母亲问,是不是菜烧得不好吃。我说,天太热,吃不下,你们慢慢吃。放下碗筷后,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家门旁供奉的一尊小小的佛像。
和我以前采访的那些残障人士相比,火腿的症状算是轻的,生活基本不受影响。行走无需依靠工具,双手活动自如,智商没什么问题,也能够与他人正常交流。家里的经济条件,不算好,也不算差。
朋友圈里的他,是一个有点逗逼又有点念旧的人。篮球、日剧、古龙、游戏,是出现最频繁的四个话题,最近又加上了棒球。现实中,和火腿接触时,你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韧劲。自尊心强,不愿麻烦别人,又比较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所以,很多情绪,只能自己消化。总之,火腿的性格和经历,不怎么符合主流媒体报道残障人士时所热衷于表达的那些价值观。
采访火腿,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因为励志,而是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听起来有点冠冕堂皇,但确实如此。同情很容易变成居高临下的俯视。人们可以毫不吝啬地为自己的同情心买单,却不一定能够包容在公众场合突然发作的自闭症者;人们愿意在网上欣赏并分享脑瘫患者的画作,却不一定愿意了解真实的他们或是在现实中同他们打交道。平等的概念则要具体得多,有一些切实可行的规则。例如,给残障人士一条能够自由进出的无障碍通道,给他们一个可以自由发言的无障碍平台,不要用奇怪的眼光盯着他们看,不要把他们同这个社会隔离开来,给予他们同等的被报道的机会,给予他们同等的入学或就业机会。
机核的那句口号,“玩游戏的,都是朋友”,体现的就是一种平等。无论健康与否,无论性别、年龄、种族、信仰、阶层如何,无论全机种制霸、每天花四五个小时玩游戏的重度玩家,还是只有一台掌机、每天只能利用碎片时间玩游戏的轻度玩家,都是朋友。
既然是朋友,就不该有什么条条框框。见个面,聊聊天,把谈话过程记下来,不一定非得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还是把火腿的故事写了下来。很短,用火腿的话说,差不多四百字就能讲完。
“儿子,冷不冷?”火腿的父亲在屋里听见我们的脚步声,隔着门帘喊道。
虽然已经是初夏,但见面那天,天津气温骤降。我穿了件衬衫,仍然觉得有些凉意。
火腿家住的是平房,院里停着一辆残疾人专用三轮车,主要是火腿的父亲用。他平时出远门,就骑这辆三轮车,近的话骑电瓶车。
火腿不会骑。“我要会骑的话,早就出门接活了。”他的视力不行,反应也有点慢。
火腿的父亲正在客厅看电视,见了我,热情地打招呼。客厅进门处摆着一个鱼缸,没有鱼。柜顶上摆着一排鸟笼,没有鸟。方桌上铺着一张白色的宣纸,旁边堆了厚厚一摞写满字的废纸。
你们慢慢聊啊,火腿的父亲推着电瓶车走出院门,回头说了声。火腿的父亲以前和别人合伙开饭店,后来经营不下去,饭店倒了,他就到处给人打零工。前段时间在一家工厂的食堂做,做了一个多月,辞职回家,乘空把院里堆杂物的那间屋子清理出来,给火腿当书房用。
火腿和我进了书房,他在电脑前坐下,我们聊了会儿游戏。火腿是一个很普通的玩家,除了电脑,家里只有一台PSP、一台PSV,以及一台国产掌机。他不怎么关心最新的游戏动态,大部分游戏时间,都花在了重温旧作上。游戏于他的意义,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带给我快乐,带给我朋友,实现一些没法实现的梦想。”
火腿人生的第一款游戏是《魂斗罗》。小学时,每个周末的下午,他都会去同学家玩红白机。后来,学校附近开了一家游戏机房,他和同学去那里玩PS游戏。
火腿就读的初中,学习风气不怎么好,同学经常带着他翘课去网吧玩。同学玩网游,火腿没钱买点卡,只玩单机。同学向他推荐了一款叫做《流星·蝴蝶·剑》的动作游戏,他试了试,觉得挺好玩,上网搜索这款游戏的资料,才知道改编自古龙写的同名武侠小说。
读了这本小说后,火腿成为古龙的粉丝。他喜欢古龙的文风,干净利落,读着痛快,字里行间穿插着各种人生道理。《陆小凤》系列,他印象最深的是花满楼的一段台词:“你能不能活得愉快,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因为腿脚不便,小时候的火腿有些自卑,觉得自己在同龄人中间像个另类。花满楼这个角色,给了他不少勇气。
花满楼自幼双目失明,但从不垂头丧气,反而比普通人更懂得享受生活的乐趣。当然,小说中的花满楼是江南花家七公子,家世显赫,衣食无忧,身边拥有很多可供享受的事物。火腿生长在普通人家,游戏是为数不多的能够令他感到快乐的东西。
初中毕业后,火腿进了职校。常去的那家游戏机房已经更新换代至PS2,十多台机器,清一色地跑着《实况足球》,只有他一个人在玩《无双大蛇》。他喜欢《无双大蛇》的音乐,尤其是选择游戏角色时的那首背景音乐。他拿着手柄一动不动,坐在电视前,循环播放,一遍遍地听。
不久,家里买了电脑,装上了宽带。火腿在网上结识的第一批网友,就是《无双大蛇》的玩家。这些玩家来自全国各地,大家商量着组建《无双大蛇:魔王再临》的贴吧。三个吧主,五六个小吧主,火腿是小吧主之一。
新建的贴吧需要填充内容,吸引人气。家里有游戏机的,负责写攻略。火腿没有游戏机,但他的在线时间比较长,所以负责解答网友的提问,怎么过关,怎么解锁隐藏角色和贵重宝物,怎么刷四级武器,还有各种疑难杂症。那时的贴吧很热闹,大家在上面讨论各式各样的话题,为什么赵云和真田幸村长得那么像,吕布和本多忠胜究竟谁更强。
热闹了一阵,游戏逐渐没了热度,贴吧也解散了,不过大家仍然通过QQ群保持着联系。和这些网友在一起,火腿觉得特别自在,没人在乎他是不是残疾,是不是腿有毛病。而现实中,这是人们对他的第一印象。
职校毕业后,火腿在街道居委会找了份工作,处理社区的残疾人事务。没有编制,工资一千多,没有三险一金。
有了收入,火腿给自己买了一台PSP,九百多。后来又买了一台PSV,陆陆续续入了十多款游戏。他也想过攒钱买台游戏主机,但家里的电视通常都是父亲在看,不方便。
PSV买了没多久,一天,领导突然把他喊了过去,告诉他,因为业务考试不合格,单位没法再继续留用他。火腿心里纳闷,但没好意思问。他对领导说,再给我十天时间,让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
办完离职手续后,火腿又去了趟单位,他想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那里工作了五年,怎么说辞退就辞退了。领导两手一摊,没办法,上面有要求,今后不得聘用重度残疾者,你属于肢体二级残疾,正好卡在这条线上。
火腿开始到处找工作,隔三岔五往招聘会跑,有面向普通人的招聘会,也有残联组织的招聘会,到处碰壁。绝大多数招聘单位看了他的情况,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回绝。也有人会和他聊上两句:我们虽然同情你,可我们也有自己的苦衷,你说招了你,万一今后你在单位出了什么事,谁负责?我们宁愿按规定缴纳残障人就业保障金。
说来有些讽刺,国家向企业征收残障人就业保障金,目的就是为了支持残疾人的就业,保障残疾人的生活。可到头来,钱交了,残疾人的就业问题还是没能解决。
找了大半年工作,一无所获,火腿心灰意冷,想着换个方向,尝试做一名自由职业者。工作期间,他自学过三年日语,考了N3证书。不过,这个证书对找工作没有太大帮助。看得懂日语新闻,玩得明白日文游戏,离靠这吃饭还差得远。
他联系了一家招聘兼职笔译的翻译公司,对方发来一套试译资料,他翻了翻,是关于康复医学的,看不太懂。他想报名参加日语培训班,继续深造,打听了一下,有点名气的,学费得好几万。最后还是决定自学,花了一千多,买了一堆书,在家慢慢啃。
现在,语法已经学完,每天背单词、看新闻,进度有点慢。学不进去的时候,就上网看看日剧。刚学日语那会儿,火腿看过一部以渐冻人症患者为主角的日剧《我存在的时间》。主人公大学毕业后,千辛万苦找到一份工作,正当他准备以此为方向努力时,却发现自己患上了渐冻人症。时日无多的他,开始寻找活着的意义。火腿对这部日剧印象深刻。最容易的莫过于活下去,最难的也莫过于活下去。
看日剧学日语,可以接触各行各业的用语,扩充词汇量,也可以借此了解日本的文化。可没想到,七月的一天,火腿收藏的那些日剧一夜之间全部下架。没办法,只好重新找地方下载。
看日剧、听音乐、玩游戏,都是在那台用了五年的笔记本电脑上。硬盘里的游戏,以“无双”系列为主,《无双大蛇》《真·三国无双4》《真·三国无双5》《战国无双2》。偶尔也玩玩模拟器,重温童年的那些老游戏。前不久,他在模拟器上玩了红白机上的棒球游戏,对棒球这项运动产生兴趣,在网上到处找比赛的直播和视频看。上淘宝搜索PSV的棒球游戏,只有寥寥数款,最新的一款是《实况力量棒球2016》,四百多,没舍得买。
父亲常在火腿耳边念叨,今年你要是再找不到工作,就赶紧给我结婚。火腿相过一次亲,对方也是残疾人,似乎有语言障碍,交流有点困难,他没再谈下去。
五月底的一天,火腿出门散心。上午,去滨江道的街机厅打了会儿《铁拳6》,买了五十块钱的币,没用完,揣在兜里。从街机厅出来后,去了他常去的那家小书店,那里有不少武侠小说。没想到书店关了,只好在天津图书大厦呆了一下午,临走前买了本推理小说。
那天是火腿二十八周岁的生日。父亲记不起他的生日,有时候会想起来,晚上就多烧点菜,但大多数时候想不起来。火腿也无所谓。这些年,他对很多事情的态度已经变得无所谓。
火腿说,从小到大,最难熬的是爸妈离婚的那段日子。那时他十岁,哭也哭过,闹也闹过,但没用。
他跟了父亲生活,父亲没再结婚。起初,母亲每年都会来看他,渐渐地就断了联系。他和母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05年,那年他上初二,因为游戏《流星·蝴蝶·剑》而喜欢上古龙。
《流星·蝴蝶·剑》的主人公是一名孤儿,被训练成杀手。小说的开篇写道:“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鲜艳的花还脆弱。可是它永远是活在春天里。它美丽,它自由,它飞翔。”
有时候,火腿还是会想念母亲,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爸的电话换了,但大姑家的电话没变,如果你想联系我,还是能联系得上。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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