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阿黄是在一个深夜,他穿了件厚外套,背着双肩包,正准备去社区医院通宵排队。包里装着手套、帽子、热水壶,还有一台3DS。医院早晨八点开门,凌晨三点,已经有上百人守在门口,手里拿着领到的号。他们都是等着给孩子注射脊灰疫苗的家长。
阿黄的孩子出生两个月时,就应该注射第一针脊灰疫苗,可八个月过去了,还是没能打上。上一批疫苗等了两个多月,只等来五十针。社区好几千人,抢都抢不到。又等了两个月,这批的数量稍微多些,大约一百来针。
阿黄戴着眼镜,身材不胖,从头到脚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从不当众谈性,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不会鄙视别人的习惯,也不会教训比自己年轻的人。他每天坚持运动,没有停止学习,也没有停止购物。游戏和尿不湿,是最近他的购物单上经常出现的两样东西。总之,时下流传的油腻大叔的那些标准,在他身上一条也对不上。
今年是阿黄的第三个本命年,儿子出生后,他的人生又一次到了节骨眼上。不过,与十八岁时第一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相比,心境已大不相同。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那时一定很犯愁。儿子不愿意像别的孩子那样循规蹈矩地上大学,一门心思想要学动漫,离家又那么远,怎么让人放心。母亲又是个内向的人,遇到什么事,总是憋在心里,不愿和别人说。这些情绪,她很少在阿黄面前表露出来。
高三,阿黄翻看《动漫时代》杂志,看到一封读者来信。一位姓曹的读者在信中提到,上海美影厂新办了一所专门培训动漫人才的学校,上海美术电影专修学校,正在招生,自己打算报名。那期杂志的封面是绫波丽和明日香,阿黄把它放在书柜里,收藏至今。对他来说,这是改变了人生轨迹的一本杂志。
阿黄从小喜爱漫画,没事就自己画着玩。初中时,他在杂志上看见漫画学习班的函授广告,想学。母亲说,你要是喜欢就学呗。汇了五十块钱,收到对方寄来的笔尖和墨水之类的漫画专用工具。平时只能在考卷上画,把厚厚一叠考卷装订好,翻过来,画在背面的空白处。考卷的纸质不怎么样,很薄,容易被笔尖划破,墨水也会渗到反面。所以,当时还是稀罕物的G笔尖,只用了几次,就被束之高阁。
高中,成为漫画家的念头愈发强烈。高考前一个月,学校停课,允许大家回家复习。阿黄照旧每天蹬四十分钟的自行车去学校。他在学校附近的租书店花十块钱办了张月租卡,每天可以任意租十本漫画。到了教室,把书包丢在课桌肚里,打开漫画。看完了,再和其他两个同学交换,每天能看三十本。
读了《动漫时代》上的这封来信,阿黄心情激动,没想到国内还有正儿八经学动漫的地方。他把杂志拿给父母看,告诉他们,自己不准备读大学了,想去这里学动漫。
父母当然反对。阿黄的父母都是铁路职工,但从没想过让儿子读铁道院校。他们以前是修铁路的,全国各地到处跑。工地大多在荒郊野岭,日晒雨淋的,深知这份辛苦。大院里也有不少人家是修铁路的,男人常年在外,家里只有女人,领着孩子,生活不易。
他们只希望阿黄能够和其他普通孩子一样,顺顺利利考上一所大学,毕业后找份安稳点的工作,不要像他们年轻时那么劳累。
父亲找阿黄谈了很多次,没有效果,最后问,就算我们不给你钱,你也要去吗?阿黄态度坚决,要去。
母亲担心的是,儿子想去的那家培训机构,会不会是骗钱的野鸡学校。离家这么远,也不方便打听。那时候互联网尚未普及,电话仍是主要通讯工具。母亲瞒着阿黄,到处打电话,托人打听这所学校的消息,最后联系到上海一位同事的父亲。老爷子很热心,专程跑了趟上海美影厂,打听下来,确实有这么一所学校,民办性质的,刚成立,还要来了电话号码。
母亲打电话过去咨询,对方说,行啊,可以过来,交代清楚了学校地址、开学日期、学费。学费不便宜,一学期五千块钱。算了算,三年下来,杂七杂八加一块差不多得四五万。对阿黄家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阿黄读高中时,父亲下岗,一次性买断工龄,不得不自谋出路。他拿出家里的积蓄,三万多,买了辆货车,帮人拉货。没想到被骗,货送完了,对方不给钱。车也坏了,维修花掉大几千。修好后,两万多把车处理了。折腾一两年,没挣着钱,只好去外地给人开车。四处奔波,很是辛苦,挣得也不多。阿黄的母亲是电报员,电报被淘汰后,转为电话员,每月工资只有四五百。
家里向学校申请贫困家庭,减免学费,阿黄这才意识到,自己家竟然是困难户。好在同学之间没什么攀比意识,一起上课,一起玩耍,不会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唯一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是那年开运动会,有同学带了一台GB掌机。大家抢着玩,阿黄也想玩,但抢不到。下午,同学又带了一台掌机过来,比上午那台更薄,画面也更好。
阿黄第一次接触游戏,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春节,跟着父母回老家探亲。每次回老家,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铁路工人俱乐部。大院里,电影播映室、棋牌室、图书室一字排开。那年,院里新辟了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屋,屋里摆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盒子,像是特大号的晶体管收音机。前面还有个小方盒,上面插着摇杆。左手捧住小方盒,右手握摇杆,左右晃动,可以控制电视上的飞机来回移动。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个长方形的盒子叫雅达利2600。
阿黄上初中后,父亲去外地出差,带回一台山寨红白机和一把光枪。随机器附带的卡带,基本都是光枪游戏,打野鸭、牛仔决斗、警察打靶。后来又添了一盒八十合一的卡带,其中六十多款都是《坦克大战》。阿黄和同学照样玩得不亦乐乎,玩了一个暑假。
街机厅也常去,一块钱四个币,一个币能打半个小时,比包机房划算得多。学校离家远,中午回不了家,午休时就去附近的街机厅。《雷龙》《合金弹头》都能一币到底,唯独不敢碰格斗游戏。看别人咣咣咣地晃摇杆,一下接一下地发大招,变戏法似的,自己还没缓过劲儿来,兜里的币就全没了。
第一次看见GB是在同学家。推门进屋,同学正躺在床上捧着掌机玩,阿黄以为是《俄罗斯方块》,心想这有什么好玩的。凑近一看,两个小人在屏幕上你一拳我一脚地打着,原来是《拳皇》。虽然人物小,画面也简陋,但带给他的那种震撼,即便是后来的次世代高清画面,也无法与之相比。看得眼馋,软磨硬泡,把同学的GB借回家玩了几天。
高考结束后,阿黄第一次站上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坚定不移要往另一个方向去,父母、老师和同学则一致认为,不上大学是一件离经叛道而且幼稚的事,前途堪忧。分数线公布,阿黄被外地的一所二流大学录取,调剂给他的专业是殡仪管理。
阿黄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上海,按照事先抄下的地址,找到那所动画学校,安顿了下来。
学校总共三个班级,一百多名学生,在上海美影厂后面的一幢商住两用楼,海影大厦,租了一层作为教室。上海美影厂主办的动漫杂志《卡通王》的杂志社,也在同一层楼面。住宿安排在上海东华大学的宿舍里,周围的邻居全是理工科的学生。放学后,别人抱着厚厚的课本去教室或图书馆自习,阿黄他们呆在宿舍,趴在透写台前,埋头画画。
学校的课程还算正规,教师大多是上海美影厂的老导演和原画师。熟悉这里的环境后,阿黄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几个月前给《动漫时代》写信的那位曹姓读者,想要感谢对方。没有这封信,他不可能来到这里,追随自己的梦想。可三个班级打听下来,没有姓曹的,可能是因为某些缘故没来吧。
但我来了。阿黄挺自豪的,打电话给高中同学,告诉他们,我已经到了上海,在之前和你们提过的那所学校。大家很吃惊,也很佩服,没想到阿黄是那种敢为梦想冒险的人。
为了练画,阿黄买了个二手透写台,五十多块钱。全新的要一百二十多,舍不得。阿黄知道家里困难,所以用钱很省。平时不买衣服,吃在食堂,也就是和同学去网吧打游戏,会花点钱。家里每个月给他五百块钱的生活费,按理说绰绰有余,可有段时间,为了省钱,他每顿午饭只吃一个馒头。
省下来的钱,拿去买了掌机。第一年,买了一台二手带背光的GB Light。第二年,买了一台橙色的GBA。游戏前前后后买了十多盒,其中有一盒十二合一最为超值,一百多块钱买的,卡里装了《塞尔达传说:梦见岛》等一堆经典大作。玩得最多的是《精灵宝可梦·银》,没人联机,他就一个人玩,玩了八百多个小时,把单机模式下能够抓到的精灵全抓光了。
春节,阿黄带着掌机回家,被母亲看见。母亲怒不可遏,把他臭骂一顿。我一个月工资只有五百多,省吃俭用,全都给你寄了过去,你哪怕把这些钱花在吃上,吃点好的,我都乐意,都比你拿去买游戏强。
三年很快过去,前两年在上海,最后一年在山西实习。2003年,阿黄拿到了毕业证书。这个行当,证书没什么用,饭碗还是得自己找。好在那个年头,找一份动画相关的工作不算太难。上海有不少动画工作室,承接日本公司发来的外包,这些重复枯燥的苦力活,需要廉价劳动力来做。
阿黄去的是上海美影厂导演开的一间工作室,主要承接上海美影厂的单子。工作室位于安福路。安福路以前是法租界内的一条林荫小道,两旁坐落着不少名人旧居和西式建筑。工作室就在其中的一幢三层小楼内,一楼是临街店铺,由侧门拾阶而上,二楼和三楼是办公场地。
上海美影厂的国产动画片《我为歌狂》,就是在这里制作完成的,它也是阿黄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刚入门的新人,只能干最底层的活。拿两张原画,把中间的过渡动作一张张添上。依葫芦画瓢,不需要多少技巧,只要手稳,线条画得均匀即可。也有高难度的镜头,比如俗称的“高达翻跟斗”。高达机体线条复杂,打斗场景自不必说,即便是侧面转向正面的镜头,添加中间帧时,要确保轮廓不变形,也得具备一定的美术功底。当然,这些复杂的镜头轮不到新人来画。
手绘动画是计件制,按张算钱。简单的镜头,每张画一块到两块,复杂的三四块一张。
手脚快的,一个小时能画三四张。阿黄有位同事,产量颇高。每天住在工作室,两套衣服,一套穿身上,一套挂在工作台旁,轮换着穿。偶尔去浴室泡个澡,夏天就在工作室的卫生间里冲凉。打扫卫生的阿姨经常抱怨,那个小伙子昨晚又在卫生间洗澡了,弄得地上一塌糊涂。他抽烟很凶,叼着烟,拿着笔,手却很稳,一笔下来,粗细均匀,不抖动,不断线,极少返工。
阿黄画得慢,因为爱抠细节,经常自己看着不满意,擦掉重画,一个小时只能画一张。一天十二小时,画个十来张。算它一块五一张,每个月也只有四百多块钱。又得租房,又得吃饭,入不敷出。
为了省钱,每天只吃一顿。早上十点多到工作室,画到下午两三点,饿了,去附近的小饭馆买份五块钱的盒饭,米饭管饱,吃饱了回去继续画。画到晚上,办公室锁门,把画稿带回宿舍,铺在上学时买的那张二手透写台上,接着画。上海广播电台有一档深夜节目《相伴到黎明》,他一边画,一边听。听见主持人说“我们的节目今天到此结束,谢谢收听”,知道已经是凌晨一点,收拾收拾,上床睡觉。
虽然辛苦,但阿黄觉得,那是他斗志最为昂扬的一段时光。终于实现了童年的梦想,成为一名动画人,满腔热血,理想似乎近在咫尺。
可惜这样的状态没能维持多久。学动画已经花掉家里一大笔钱,工作后还得靠父母接济,实在说不过去。每天吃一顿,伏案十二小时,熬了一年,依旧看不见出路。热情消磨殆尽。
阿黄选择了离开,相比理想,养活自己的问题更为迫切。那时,国内的互联网和软件行业对Flash动画的需求增长迅速,阿黄觉得是个机会,花二十五块钱买了本Flash动画制作教材,自学半年,成功转行。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划算的一笔投资。
转行后,月薪从四百多一下子跳到两千,阿黄感觉自己像个暴发户。年底,神游推出“中国龙”限定版GBA SP,他毫不犹豫买了回来,还配了一块当时市面上最贵的烧录卡,总共花了两千多。
从幼教产品到课件,中间跳了几次槽,最后还是去了动画公司。不过,不再是对着透写台手绘,而是坐在电脑前用鼠标作画。
Flash动画是按时长计费,一分钟两百元左右。适逢国家大力扶持国产动漫,很多动画公司为了争取补贴及优惠政策,以年产动画多少分钟为目标,只求数量不求质量。阿黄是个认真的人,仍然保持着手绘动画的习惯,慢工出细活。可无论画得再怎么细致,这些镜头也没人看得见。他参与制作的六七部动画,入了库,但从未被公开播映。被记录下来的,只有动画的时长。
工资加到四千多,生活步入了正轨,对动画的热情却已消失。有时候,阿黄还是会怀念那段每天只吃一顿饭的日子,还有那个以工作室为家的人,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以前一起学动画的,有的改行做起了游戏,从网络游戏、网页游戏到手机游戏,什么流行就做什么,做得风生水起。虽然喜欢游戏,但阿黄从没想过做游戏。万一进了游戏圈,到了最后,也和动画一样,失去了热情,该怎么办。如果这两样从小到大的爱好都没了,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思。
好在对游戏的热情并未减退,那些年发售的掌机,他一台不落全买了。上班休息时,和同事躲进会议室联机。下班后,回市区的地铁上,同路的几个人联机。周末,找个避风塘之类的茶餐厅,一玩就是一整天。服务员认得他们,见他们落座,立刻把接线板送过来,知道待会儿掌机没电了,得插在上面玩。
阿黄性格内向,很少主动找人说话。和别人打交道前,必须先给自己打气。即便是打电话或接电话,也得鼓足了勇气。但和玩游戏的朋友在一起,无论面对面还是隔着网络,都能放得开。在上海的那些年,他结交的最要好的朋友,几乎全是通过游戏认识的。
《怪物猎人》和朋友一起刷了上千小时,玩得最久的是《魔兽世界》。北美公测时,他跟着朋友在美服玩。起初没什么兴趣,建了个亡灵的号瞎逛,逛到提瑞斯法林地,迎面撞见一群头顶骷髅标志的怪物。慌不择路地逃命,拼命逃,拼命逃。一抬眼,阴森可怖的树林消失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浪哗哗哗地拍打着海岸,岸边有一艘搁浅的沉船。远处,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上。
那一刻,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处游戏中。阿黄的家乡在北方的一座滨海小城,小时候,家住城乡结合部,附近是农田,不远处是羊场。往南走是海,沿着海岸有一大片绿色的防护林。暑假,父母上班,他经常一个人溜进海边的那片树林玩。
玩游戏,阿黄也和做动画一样,慢条斯理。别人打怪捡装备,蹭蹭蹭地升级,他喜欢到处闲逛,看看风景,钓钓鱼,做做烹饪。一天,溜达到奥特兰克山谷,遇见一名圣骑士。圣骑士很有礼貌地问他,知不知道冰霜之油在哪儿能买到。
奥特兰克山谷有一名商人,兜售冰霜之油,但数量有限,卖完就没了,再等四个小时才能重新刷出来。阿黄说,那个是限量的,估计卖完了。圣骑士很失望。阿黄说,没事,我给你做一个。他修炼的技能是采药加炼金,拿出一个水晶瓶、两株龙齿草、四根卡德加的胡须,随手做了瓶冰霜之油,丢给对方。
就这样成了朋友。圣骑士是湖南人,在深圳打工,以前学医,也是因为兴趣,改行做起了平面设计。两人没事就在游戏里闲聊,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相互倾诉。
阿黄常常觉得,游戏中的那个自己才更像是真实的自己。热心肠,重情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追求绝对正义。玩单机游戏,剧情或对话给出的分支选项,他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最正直最善良的那个。《侠盗猎车手》系列,虽然好评如潮,但他从未试过,因为觉得游戏里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符合自己的价值观。
真实的我们究竟是怎样的?或许有一天,你也会产生这样的困惑。在外人眼里,我们的出身、我们的选择和行为塑造了我们。在自己眼里,是我们的内心所想和我们的记忆塑造了我们。游戏把这些统统打碎,重新捏合在一起,或许那才是更真实的我们。
而立之年,阿黄离开了上海。来时踌躇满志,十年的青春留在这里,去时多少有些失落,但并不后悔。
在上海的这些年,穷过苦过,认真过努力过,虽然没闯出什么名堂,但过得充实。阿黄是个知足的人,物质方面无欲无求,够吃够用就行。工作方面,不够活络,没有向上攀爬的野心,做自己擅长的,把手头的事情踏踏实实做好,就满足了。感情方面,依旧是孤家寡人,追过女孩,没什么机会,不过,一个人看看书,玩玩游戏,也挺开心。
只是,父母渐渐老去,自己在外面这么一直晃荡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正好朋友找到他,给了他一份Flash制作的长期外包,挣得比上班多,人也自由。外包反正在哪儿都能做,阿黄决定回家。
回家后,日子过得平淡自在。从朋友那里接了活,只要按时完成,时间尽可以自由支配。没事的时候,玩玩游戏,刷刷微博。
那时微博刚开始在国内流行,阿黄给自己取的微博名,带“魔法”二字,因为网上流传的一个玩笑:三十岁还是处男,你就成了魔法师。
阿黄刷微博刷得很勤,每天发十来条。一天,他在朋友的微博下面开了句玩笑,有个陌生人回复了他。他没在意,随手回了一句。很快,对方也回了一句。他好奇,点开对方的微博,是个叫蓝蓝的女孩,在另一座城市。翻看她以前的微博,感觉是个性格开朗的人,有自己的想法,说话也挺有意思。
两人互相关注。蓝蓝比阿黄小十岁,大专毕业后,在单位做美工。她时不时向阿黄请教一些美术方面的问题,两人加了QQ,聊着聊着,发觉彼此很谈得来。
3D版《泰坦尼克》在国内上映,蓝蓝发了条微博,电影上映了,可惜没人陪我看。阿黄回复说,我陪你看怎么样,只要你愿意买电影票。蓝蓝以为他开玩笑,你来,我就请。
阿黄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出现在她面前。蓝蓝吃了一惊,但很开心,请他看电影,两人就这样确立了恋爱关系。两个月后,蓝蓝也独自去了阿黄所在的城市。阿黄说,你一个女孩子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不害怕吗,万一我是骗子怎么办。蓝蓝说,我相信你。
蓝蓝的老家在农村,父母在城里打工,家里有个妹妹,还有个年龄很小的弟弟。就在她认识阿黄的前一年,父母给她订了门亲事,她死活不答应。父母逼她,我们已经收了对方的彩礼,你不想嫁也得嫁。亲戚们也都劝她赶紧嫁了,免得别人说闲话。她宁死不从,割腕自尽,好在被及时送医。父母觉得她丢了家里的脸,从此对她放任自流,随你去吧,你爱跟谁恋爱就跟谁恋爱,你想嫁到哪儿就嫁到哪儿。
这件事,蓝蓝是笑着讲给阿黄听的。看着她左手手腕那道已经愈合的疤痕,阿黄觉得心疼。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孩,也有坚毅的一面。
两人决定结婚,分头找家人商量。蓝蓝家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说,我们不出嫁妆,但你们男方家得出一笔彩礼,这样,我们在亲朋好友跟前也有面子,不过呢,这钱我们也不要,到时候还是会让女儿给你们带回去。
阻力来自阿黄的父母,他们觉得,你俩是网上认识的,又是异地恋,离得这么远,只见过两次面,根本不了解对方的根底,怎么能说结婚就结婚。为了这事,三天两头吵架。吵得最凶的一次,阿黄差点和父亲打起来。最后,父母拗不过他,两家通了电话,把事情说开后,同意了这桩婚事。
从微博相识到结为连理,只隔了八个月。结婚时,没有新房,没办婚礼,结婚照也没拍。两人都觉得,没必要拍一堆大大小小的相片,浪费钱,又不会常看,回头扔也不是,不扔又占着地方,还落灰。
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阿黄和蓝蓝出奇地一致。两人待在一起,彼此都觉得舒服,没有任何拘束感,不管腻在一起多久,都不会厌倦。争吵在所难免。一个性子慢,一个脾气急,拌完嘴,两人冷战。阿黄想言归于好,却开不了口,满肚子的话憋在心里。蓝蓝藏不住情绪,有什么话必须放在台面上讲清楚,最后总会主动找他。阿黄顺势搂住她,怨气烟消云散。
怎么形容呢,一个半圆终于找到另一个半圆,完美地拼合在了一起,阿黄觉得,没有比这更贴切的比喻了。单身这么些年,没想到一下子就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这么合适的另一半,自己真是走了狗屎运。
结婚后,阿黄的很多兴趣都起了变化。以前他喜欢听忧伤的歌,带点伤感,带点茫然,一个人走在路上找不到方向的那种感觉。欢快的歌曲,他没什么兴趣,只觉得空洞造作。认识蓝蓝后,整个儿反了过来。爱听欢快的旋律,忧伤的歌听在耳中,反倒觉得有些无病呻吟。这种转变是如此迅速而彻底,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喜欢的游戏也有所变化,更愿意玩那些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体验的游戏,很少再碰对抗激烈或是需要重度社交的游戏。
去年,阿黄玩《巫师》,游戏中的一位矮人对他说:“每当我们从被战火残害过的地方救出女人和小孩,要带领他们去别的地方生活,他们就会拖累我们的进度。我们必须喂他们吃饭,保护他们。还得在树丛中撒尿,不能在路边撒尿。简单来说,他们是个负担。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他们吗?”顿了顿,矮人自问自答:“因为这是对的事啊。”
这一年,蓝蓝怀孕了。阿黄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即将再次迎来巨大的改变。
今年年初,儿子出生后,他却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兴奋。虽然一再叮嘱蓝蓝,不要抱睡孩子,以免养成坏习惯。可当孩子在自己怀里睡得香甜,不时地蜷一蜷拱一拱,安逸地哼哼两声时,他也舍不得放下。
这些年,阿黄一直是晚睡晚起,晚上十二点以后睡,第二天九点起。有了孩子,晚上还是十二点睡,但半夜得一次次爬起来,把孩子抱给蓝蓝喂奶。孩子喝完了奶,他帮着哄睡。有时候蓝蓝累了一夜,为了让她补会儿觉,早晨六点多,他就得起床照看孩子。
蓝蓝是个勤快的姑娘,白天,为了让阿黄安心工作,把带孩子的事和家务活全都揽了下来。所以,阿黄还是有不少时间可以玩游戏。工作之余,见缝插针玩玩掌机。晚上等蓝蓝陪孩子睡了,手头的事情也忙活得差不多了,坐在电脑前定定心心地玩一两个小时。
因为游戏,也闹过一些小意外。一次,蓝蓝做饭,把孩子抱到床上,让阿黄帮忙照看。孩子在床上爬来爬去,阿黄低头玩3DS,玩得入神。孩子爬到床边,摔了下去。蓝蓝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赶紧丢下锅铲,跑进屋,抱起孩子。阿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蓝蓝知道他内疚,没有责怪,只是低头哄着怀里的孩子。
前不久,阿黄网购了一个马里奥遥控赛车。他从小喜欢遥控车,但家里没钱买。拿到包裹,他兴奋地拆开,取出车,摆在孩子面前,想和孩子一起玩。马里奥开着小车,呜呜呜地在地板上跑了起来。孩子吓得直哭,一头扑进蓝蓝怀里,阿黄在旁边哈哈大笑。
生活变得热闹而忙碌,看着满地乱爬的孩子,阿黄心里甜丝丝的,又有些隐隐的担忧。
阿黄是个安于现状的人,除非生活在后面推着,否则很少主动改变。但现在,生活就在后面推着他,让他不得不改变。Adobe官方宣布将于三年后停止更新Flash,朋友的业务正在向HTML5转型,Flash相关的外包明显减少。今后,家里花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孩子小,老人身体又不好,自己的收入却变得不那么稳定。
阿黄重新拾起书本,开始学习新知识。年纪渐长,学习能力变差。有了孩子,精力也大打折扣。和朋友聊起这些,朋友说,要不你干点别的呗。但干什么呢,一时也想不出来。
去外地工作,这个选项首先被排除在外。孩子和老人都离不开他,他不希望像当年的父亲那样,常年在外,把母亲和他两个人丢在家里。他想过开桌游吧,想过在本地找份工作,想过当游戏主播。
第三个本命年,人生又一次到了节骨眼上。只是,与十八岁时第一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相比,心境已大不相同。
听起来像是一个热血少年如何被生活打败,慢慢变成平庸大叔的故事。
嘿,我可没说自己认输了啊。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形态。在它们之间,还有很多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的人。
今年九月底,阿黄得知朋友铁蛋去世的消息。他是两年前在煎蛋网的QQ群里认识的铁蛋。2014年,铁蛋被诊断罹患血液病,住了一年院。出院后,一直靠药物和输血维持生命。
阿黄佩服铁蛋的多才多艺,会日语,懂摄影,吉他弹得很棒,歌也唱得好听,还喜欢养小动物。虽然病魔缠身,但铁蛋始终把自己乐观的一面展现给他人。
阿黄更佩服铁蛋的坚强,自力更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从未拿自己的病情博取同情。为了承担日常治疗的开销,铁蛋尝试过各种不用坐班的挣钱方式,直播教日语、直播打游戏、拍照、做PPT、做翻译、写文案、运营微博、一对一视频教日语。
2016年年底,医院配型成功,铁蛋决定接受骨髓移植。移植费用高昂,但他的健康状况已经很糟,不可能再依靠自己的力量挣到足够的钱,不得不在网上募捐。
阿黄觉得治愈的希望还挺大的。一次聊天时,铁蛋对他说,阿黄,我住院了,刚出的3DS版《银河战士》,还没来得及玩呢。阿黄劝他,没事的,等你出院后再慢慢玩。
几天后,铁蛋走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刻,阿黄难过得喘不过气。为什么像铁蛋这么热爱生活的人难以长命,平凡如我却活得好好的。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死亡没什么大不了。及至有了家庭,才渐渐对死亡产生恐惧。害怕失去所爱的人,害怕自己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阿黄干过不少出格的事,在认识他的人看来,那些事根本不像是他能够做得出来的。2008年,《魔兽世界》交响音乐会在上海举行,他心血来潮,订了头等票,一个人跑去看。对他这种很少出门也不爱凑热闹的人来说,这事儿挺出格的。可为什么不呢,玩了这么久《魔兽世界》,它已经不仅仅是一款游戏。
2011年日本大地震,周云蓬在绍兴举办音乐会暨海子诗歌朗诵会,为地震灾区义演。3月24日正好也是海子的生日,义演的主题是海子那句家喻户晓的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阿黄在上海呆了十年,周边的城市一个也没去过。原本没打算参加,转念一想,我喜欢老周的歌,也喜欢海子的诗,为什么不去看看呢。于是买了张车票,自己跑了过去。
从上海回家后不久,阿黄和北京的几个朋友去了趟山东,声援当地的一位盲人律师。在校园里贴传单,在墙上喷绘律师的头像。起初也没想去,觉得声援这种事,不是自己这种性格的人做得来的。也是一转念,别人能够为心中的正义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呢?
有时候,人需要做点出格的事,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而是为了证明自己心中的那团火,还没灭。
阿黄的手机是锤子T1,用了三年,边角已经磕得坑坑洼洼。他佩服罗永浩这个人。老罗说过,如果你一生耿直,刚正不阿,没做任何恶心的事情,没有做任何对别人造成伤害的事情,一辈子拼了老命勉强把老婆、孩子、老娘,把身边的这些人照顾好了,没有成名,没有发财,没有成就伟大的事业,一生正直,最后梗着脖子到了七八十岁死掉了,你这一生是不是没有改变世界?你还是改变世界了,你把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了一点点。因为你,这个世界又多了一个好人。
阿黄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人生目标,让这个世界多一个好人。如果还有什么更高的目标,那就是让这个世界多两个好人。哪怕这辈子碌碌无为,如果能够把孩子培养成一个正直善良而有趣的好人,就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
2016年,不太顺利,很多麻烦,很多焦虑。父母在这一年离了婚。母亲的病情再次发作,不得不住院。
十八年前,阿黄高考前两个月,母亲突然生病。父亲在外地跑车,家里只有阿黄一个人。他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照顾母亲。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那时生病,或许与自己有关。儿子不愿意像别的孩子那样循规蹈矩地上大学,一门心思想要学动漫,离家又那么远,怎么让人放心。母亲又是个内向的人,遇到什么事,总是憋在心里,不愿和别人说。
半夜,母亲边哭边发脾气,病情很不稳定。阿黄从未经历过这些,又害怕又难过。母亲醒着的时候,他在旁边陪她说话,劝慰她。把药片捣碎,化在水里,哄她喝下。母亲睡着后,他坐在床边,捧着从同学家借来的那台GB。
已经记不清玩的是什么,有什么就玩什么。也无所谓好不好玩,他只是想一头扎进那个小小的屏幕,忘掉可怕的现实,度过难熬的时间。
五天后,父亲从外地赶了回来,把母亲送进医院。自那以后,阿黄对掌机有了特殊的感情。
见到阿黄的那个深夜,他正准备去社区医院排队,为了让孩子第二天能够顺利打上疫苗。
排队的家长,有的坐在小板凳上,裹着大衣。有的来回走动,边走边搓手。有的站在路边聊天。阿黄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捧着3DS。就像他当年独自坐在母亲床边,捧着GB。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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