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篇旧文,改了改,发在这里。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对某些人来说,这是任务。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生活。
小孙接过餐票,交给厨师,然后端起一碗热豆浆、一屉小笼包、一碗酸辣汤和一根油条,送到坐在角落的男人面前,按顺序把餐巾纸、勺子、筷子放下,说了声“请慢用”。邻桌的几个人吃完走了,留下满桌狼藉。小孙把残留的食物倒进盘子,收拾好碗筷,送去洗碗池,再回到桌前,用肩上搭着的抹布把桌面擦干净。
小孙瘦瘦长长,是这家快餐店的服务员。上餐撤餐这些动作,他每天要重复数百次。
下午四点半下班后,他脱下工作服,回到公司租在附近的集体宿舍:一间三十平米的老房,一室一厅。卧室摆了五张高低床,加上外屋的一张高低床,以及狭小无窗的储物室里的一张单人床,总共十三个床位。
但住在这里的,不止十三个人。每张床铺都由两三个人共用,早班、中班和晚班的员工轮流睡。算下来,这里总共住了二三十人。
过道还算宽敞,靠墙摆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放了台电视。晚上,所有人的脸都以不同的角度对着电视,有的坐在床上,有的托着下巴,有的光着膀子钻在被窝里。
小孙是他们中间唯一一个喜欢游戏的。2000年初中毕业后,他从老家徐州来到上海,在上海读了四年中专。中专第一年,他和同学每天泡网吧玩《金庸群侠传Online》,玩得很疯。周一到周五,通宵玩,白天回宿舍睡觉。周六和周日,整日整夜地玩。玩了将近一年,因为外挂太多,觉得没意思,放弃了。
中专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建筑公司做现场管理,两千多的工资。在办公室呆着,喝喝茶看看报纸,施工进行到了某个阶段,去工地上溜达一圈,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工作后,玩游戏的时间不像上学时那么多,但开销更大。玩《三国群英传Online》不到一年,已经砸了一两万,买各种游戏道具,钱几乎全花在了这上面。好在除了游戏,也没什么其它开销。
原以为可以在那里安逸地呆下去,没想到一年后,单位就把他辞退了,理由是优先照顾本地户口的就业。小孙也没什么怨言:“这个社会本来就是这样,要是没什么关系,没什么本事,就不会有机会。”
离职后,他去其它建筑公司应聘,都因为年龄太小或经验不足而被拒之门外。他想回家,但母亲反对,说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回家啃老,想办法在外面闯出点名堂来。
母亲打电话给小孙的堂兄。堂兄当初是和小孙同一年出去读书,同一年毕业,不过读的是本科,文学系。刚毕业那会儿,也找不到工作,在快餐店洗了三个月的盘子,后来进了企划部做加盟销售,月入五千多。堂兄对小孙的母亲说:“我能吃得了苦,他不一定吃得了。”母亲把这句话转告小孙。小孙心想,有什么苦吃不得。于是,也和堂兄一样,在快餐店做起了服务员。
同事眼里的小孙,既内向又外向,平时问他一句,他就答一句,不会多说什么。不过在网游里,小孙倒是很健谈,经常主动和别人聊自己碰到的那些开心不开心的事。
小孙说,工作以后,他就没有再在现实中结识到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游戏里的朋友认识了不少。玩《三国群英传Online》的时候,他和一个在广州读书的大学生成了好友。两人的帐号和密码都向对方公开,一方不在线的时候,另一个人就会上线帮对方练。
小孙很少有什么游戏角色练到了很高的级别,他最初玩网游,就是想找人聊天,后来觉得,在游戏里和朋友一起杀怪做任务的感觉也不错。他没有手机,和现实中的亲朋好友联系,是通过快餐店的固定电话,和网上的朋友联系,是通过游戏。
小孙的工资八百多,他说下个月自己可能会被调去另一家分店做领班,工资可以涨到一千四左右。他希望,一年后能够当上店长,店长的收入是每月两千多。
十二月,一个寒冷的早晨,七点多,天刚蒙蒙亮,田瑜雯和一群同事有说有笑地走出厂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她检查了近十万个电解电容器。
田瑜雯在一家两千多人的电子厂上班,工作是肉眼检查电解电容器的外表是否完好。指尖大小的电解电容器,一个个捏在手上转,先看顶部和底部,再看侧面,看是否有膨胀或损坏。碰上不良较多的批次,看得很慢很细,一天检查一万多个,眼睛已经极度疲劳。进厂前,她的视力是1.2,不到一年,降到了0.6。
这家电子厂的作息是上四休二,四天白班,四天夜班,相互交替。每个班次十二小时,中间的两顿饭加休息时间合计一个半小时,喝水或上厕所需要经“确认者”同意,从他们手上拿取离岗证。每班二十多人,只有一张离岗证,上厕所久了会被“确认者”盘问。
白班夜班轮替时会有两天休息时间,这两天,田瑜雯一般都会选择加班。她的基本工资一千,只有多加班,才能多挣钱。加班可以选择白班或夜班,她更愿意选择夜班,因为夜班的加班补贴比白班多七块钱。
田瑜雯的老家在山东菏泽的农村,她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二妹田舒雯前年职高毕业,和她一起在这座城市打工。小妹只有六岁,奶奶独自在家带她。她们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半载才有空回家一趟。田瑜雯很疼爱这两个妹妹,“如果我只有两样东西,我自己可以一样都不要,全给她们。”虽然她只比二妹大两岁,但言行举止却要成熟得多。她出外打工已经有六个年头。
2005年,初中毕业后,田瑜雯离开老家,去了徐州,在表姐开的一家手机店打杂,每个月四五百块钱。生意不忙的时候,表姐会带着她一起玩游戏。她接触的第一款网游是《QQ幻想》,玩的是女战士。游戏中的她喜欢披一件颜色素雅的外套,手持长枪,四处闲逛,钓钓鱼,挖挖矿,看看风景。因为不喜欢练级,她玩了很久,角色的级别还是很低,每次组队下副本,表姐就会让她当队长,这样,碰到的怪物等级比较低,她分到的经验也会比别人多。
春节前后,店里的生意很忙,学生、上班族、外地打工回家的人都赶在这段时间换购手机。她回不了家,白天在手机店帮忙,晚上就登录游戏,和其他玩家一起做做线上活动,感受一下节日氛围。
在表姐的店里做了两年,满十八周岁后,田瑜雯决定自己出去闯闯。她先是进了青岛的一家鞋厂,每天工作十四小时,用电动缝纫机绱鞋,底薪五百,算上加班费每月一千五。一个月后,她去了上海,在一家马达厂找了份质检的工作。工作强度不大,每天八小时,有双休日,不过工资只有一千出头。一到双休日,表姐就会发短信给她,让她去网吧,上线一块儿玩游戏。
离开这家马达厂时,正好赶上金融危机,打工的机会少了很多。经朋友介绍,她来到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进了一家日资工厂。每天穿着防静电工作服,戴着手套和口罩,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十二小时做下来,闷得难受。
半年后,田瑜雯跳到了现在的这家电子厂。因为加班频繁,玩游戏的时间少了很多,只能趁白班转夜班的间隙,去网吧玩上几个小时。
工厂附近原本有十几家网吧,生意很好,周末去晚了很难找到空位。在这里上网的大多是年轻的外地打工者,玩游戏、看电影、看韩剧、听音乐、聊天……网吧是他们的主要娱乐场所,也是他们与外面的世界相联系的桥梁。
不过这一年多来,为了建造写字楼和住宅区,开发商把周围的网吧一一拆除。现在,从田瑜雯的住处去最近的一家网吧,步行要二十多分钟。一起打工的二妹田舒雯也爱玩游戏,半夜下班后还会跑去网吧包夜,这让姐姐很担心。她准备等过完年后,花两三千块钱买一台“可以玩游戏的电脑”,放在住处。
姐妹俩现在住的这套合租屋原本是两室一厅的结构,房东用木板又多隔出了两个房间,分别出租。她俩租的这间算是大的,十多平米,水泥地面,墙上刷了层白漆,每月租金四百五。其它三个房间更小,放了床和桌子后,只剩下一掌多宽的活动空间,每月租金两百元。
田瑜雯和妹妹睡在一张床上,床头有个木凳,上面摆着一台山寨EVD影碟机,乍一看有点像笔记本电脑。回到住处,除了玩手机,她俩唯一的消遣就是挤在这个小小的屏幕前看碟片。
平时她俩也爱逛街,尤其喜欢逛服装店和饰品店。工厂离市区远,来回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她俩最常逛的是工厂附近的一条小街。街很短,但很热闹,两边开着各色各样的小店,卖衣服的,卖手机的,卖零食的,卖小吃的。夏天衣服便宜时,她们经常会去淘些新的款式,换着穿。“我俩挺时尚的,过时的衣服就不想穿了。十几二十块买回来,不穿也不会觉得可惜。”
这条街的两头开了几家职业介绍所,门口的黑板上写满招工信息,特别注明“女工价零,男工半价”。田瑜雯所在的这家工厂待遇一般,伙食也不好,菜是水煮的,没什么油水,还经常吃到烟头、虫子、头发之类的异物。不过她也不想再换来换去,因为不管在哪家厂,流水线工人的待遇都差不多。
田瑜雯性格直爽,喜欢交朋友。玩《QQ幻想》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镇江的小男孩,每次一上线,他就会叫她姐姐,还在游戏里送钱给她。她觉得他的脾气有点怪。“他让我骂他,我说为什么啊,他说他喜欢一个女孩,可那女孩不喜欢他。我说那你去骂别人啊,他说他不会骂人,还说我不骂他,他就生气。”于是她在游戏里骂了他,结果被禁言了。
从徐州、青岛、上海到无锡,不管在哪座城市,田瑜雯都能很快适应当地的环境。不过她不太喜欢同本地人打交道,他们给她的感觉是“瞧不起人”。
“刚进上海那家厂,第一天上班,旁边有个上海大姐的机器停了,我提醒她,她让我帮她按一下按钮。那么多按钮,我不知道该按哪个,她就骂我笨死了。如果我是上海人,她肯定不会那样说话。”田瑜雯撇了撇嘴说,“汶川大地震后,厂里组织捐款,有一对四川的小姐妹,两人加起来才三千多工资,一次就捐了两千。组长是上海人,每个月三千多,才捐了二十块钱。”
更让她觉得不公平的是,和她一起进厂的很多本地人早就转为了正式的合同工,而像她这样的外来打工者却一直是劳务工,享受不到厂里的任何福利。
地位和待遇上的差异让她意识到,城市和工厂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归宿。在这里,她虽然远离了繁重的农活,却不得不忍受那条永无尽头的流水线,忍受每天数万次重复同一个动作的单调枯燥而毫无成就感的工作,忍受每天十二小时昼夜颠倒的作息时间,忍受“白天机器人,晚上木头人”的生活方式。
在这座城市,还有成千上万和她一样的年轻人,每天过着从工厂到网吧到合租屋的三点一线的生活。游戏的虚拟世界里,没有本地人与外地人之分,他们可以同其他人一样成长,杀怪练级,领取任务,拾取道具和金币,摆摊做生意,结婚生子。而在现实世界中,他们却无法享受同等的公共资源,无法享受同等的社会保障,无法获得同等的向上流动的机会。这种不平等的感觉,将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强烈。
“没钱的日子真难过!有钱是爷,没钱是孙子!”上一个住客在合租屋的墙上留下了两行歪歪扭扭的字。田瑜雯撇撇嘴说,太丑了,回头买几张海报把这些字盖上。
在这座城市打工一年多,她总共寄了一万多块钱回家。妹妹是去年来的,两人一起打工,钱攒得快多了,没什么大开销的话,每个月能寄两千多块钱回去。
母亲其实并不赞成女儿出来打工,她觉得就算在外面打一辈子工,也闯不出什么名堂,到头来还是得回家种田。不过为了早点凑齐盖新房的钱,除了小妹外,一家人都在外打工。他们至今住在二十多年前盖的一间瓦房里。
田瑜雯希望等攒够了钱后,回家和母亲一起做点小买卖。母亲以前很会做生意,卖过粮食,也卖过衣服,后来因为外婆瘫痪,爷爷又得了骨癌,母亲不得不丢下生意,在家照顾老人。
田瑜雯相信自己有能力为自己和家人打拼出一个更好的明天。“不是我说大话,我肯定不会像我有的同学那样,在外面打工,然后回家带孩子。我不会那样,我一定会给我妈一个很好的生活环境。”她说。
虽然现在的空闲时间很少,田瑜雯偶尔还是会去网吧,登录《QQ幻想》看看。她在游戏里的名字叫“一缕霞光”,她喜欢站在出云城的某处,脚下是悬崖,左边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顶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田瑜雯喜欢撇嘴,田舒雯喜欢笑,说话时总是盯着姐姐看。
田舒雯在一家生产触摸屏的工厂上班,每月一千三百多,虽然收入不高,但工作比姐姐轻松,每天八小时,有双休日,所以,她玩游戏的时间比姐姐多得多。
田舒雯在菏泽市区的一所职高读了三年计算机专业,学校的机房没有联网,电脑里装的是“连连看”之类的单机小游戏。小游戏玩腻后,大家就去外面的网吧玩。女生一般喜欢玩舞蹈类网游或是竞速类网游,她不喜欢,跟着男生一起玩《梦幻西游》和《天龙八部》。
职高毕业后,她在老家找了个“电话销售”的工作,每天拿着一份长长的电话号码清单,给陌生人打电话,拨通后告诉对方,这里有一个免费获赠某知名品牌化妆品大礼包的机会。对方感兴趣的话,她就把邮寄地址记录下来,转交给其它部门。其它部门会把一套假冒的品牌化妆品寄给对方,货到后,再以海关关税、产品检测费和运费之类的名目,向对方索取两百多元的费用。
“别人在电话里骂我,我心里难受。别人要了这套东西,我心里更难受。”田舒雯说。一次,接电话的是个老太太,劝她说,闺女,你做点什么不好,干嘛要骗人。之后不久,她就辞掉了这份工作。
2010年,她来到这座城市,和姐姐一起在厂里打工。她认识了一个和她一样爱玩游戏的女孩,她教那个女孩玩《梦幻西游》,两人还在游戏里拜入同一师门,平时以“师姐”、“师妹”互称,惹得同事们议论纷纷,经常有人跑过来问她们为什么这么叫。她觉得很好玩。
她打算在这里打两年工,然后回去继续读书。她喜欢动漫,读职高的时候,学过画漫画,学过制作Flash。“我的理想可大了,我今后要有一个自己的网站,还要编排自己的动画片,把它们上传到网上。每次看见那些小孩看动画片时手舞足蹈的样子,我就特别高兴。”田舒雯说。
凌晨五点,外面漆黑一片,陈园结束了夜班,走出昆山某印刷厂的大门。自行车被偷后,他每天在工厂与住处之间步行来回。
他在一套三室户的简装修房里租了个小间,屋里没什么家具,一张床、一个五斗橱、一张方桌、一张折叠桌。折叠桌靠在床头,很小,只放得下显示器,主机搁在了地上。他还买了张可以架在床上的小木桌,把键盘鼠标摆在上面,平时就这么歪在床上玩,累了就换一种姿势。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天下》的海报,不过这台电脑是六年前配的,跑不动3D游戏。
陈园玩得最久的游戏是《传奇》,从初中玩到现在。2003年,他第一次玩《传奇》是在镇上的一家网吧,网吧老板自己架了个私服,招呼大家一块儿玩。初三,他的成绩一落千丈,在老师眼里,从排名前五的好学生堕落成了一个小混混,抽烟、早恋、逃课、泡网吧。最后,他没参加中考,和父亲一起外出打工。
十五岁那年,他跟着父亲离开老家宿迁,来到上海的一处建筑工地,学做水电。工地上的活又脏又累,用切割机在墙上切道时,他嘴上蒙了两层棉布口罩,外面套了防尘面罩,一天下来,喉咙里还是会堵上不少砖灰。一次在楼顶焊避雷针,别人和他打赌,敢不敢不戴防护眼镜看电焊光。他盯着电焊光看了两三分钟,没什么感觉,到了晚上睡觉时,眼睛痛得受不了。父亲连忙用毛巾湿了凉水,敷在他眼上,这才好受一些。
收工后,父亲对他管得很严,不许他去网吧。他只好和同事一起逛逛超市,在超市里看电视,打发时间。
跟着父亲做了半年多,陈园经人介绍去了常熟郊区的一家私营服装厂,每天拎着蒸汽熨斗烫衣服,从早上七点半到晚上十点,没有双休,每周只有一天可以五点下班。这一天也是他最期盼的日子,一下班,他就跑去镇上的网吧玩游戏。
工厂离小镇比较远,一路上很荒凉。一次,晚上十点多,他和同事从网吧往回赶,半路被两个陌生男人拦了下来。对方问他是哪个厂的,他说是前面服装厂的,刚说完,就被对方一拳砸在脸上,同事也被用铁管砸倒。所幸他身上没多少钱,也没有手机,所以损失不大。那时,他每月收入三百,过年回家前,工厂一次性结算工资,也只有三千多块钱。
一年后,陈园去了南通的一家正规服装厂打工,每月工资一千七,每天五点下班。下班后,他泡在网吧玩《传奇》,玩的还是初中时的那个私服,玩到十二点回宿舍睡觉。那年,《魔兽世界》在大陆公测,他登录进去玩了玩,很快就放弃了。他不喜欢跑来跑去做任务,而更喜欢《传奇》里的PK的感觉,很爽很直接。他花三百块钱买了一套“武神”装备,武神之刃、武神战甲、戒指、手镯、项链,结果玩了不到一个月,一次服务器故障关机三天,再登录上去,装备莫名其妙地消失了,GM也联系不上。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游戏里花钱买道具。
之后又换了好几份工作,还在苏州的华硕工厂里组装过PS2光驱。把模具扣上,拧紧四个螺丝,再装一块弹片,每天组装一千多台光驱。他在别人家里玩过PS2游戏《战神》,很喜欢,但从没想过自己买一台,因为觉得太贵。在他看来,电子厂都很垃圾,没什么前途,只能年轻的时候在里面混混。而且越大的厂越垃圾,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基本工资只有一千多,合同还是劳务派遣的合同。
两年多前,他进了这家印刷包装厂,做印刷后道,主要负责模切,把纸张裁切好,交给后面的人粘盒。机器的最高速度是每小时七千五百张,如果纸好,不容易散,机器开快点,每小时能切七八万个小盒子。工序要求多的话,比如覆膜、上光、上油、压光、烫金,就会做得很慢。
现在厂里一百多人,他已经算是老员工,底薪一千七,加班多的话,每月能挣三千多。他准备再干几年,今后厂里添置新机器,他可以申请成为机长。
陈园住处的这台电脑是六年前他哥哥买的,转手两次后到了他这里,配置很低,只能玩玩《传奇》和《泡泡堂》。他试过《三国争霸》和《穿越火线》,结果卡得死去活来,只好放弃。
平时玩游戏,他还是会去网吧。白班下午五点下班,玩到晚上十点,偶尔包个夜。夜班凌晨五点下班,睡到中午十二点起床,可以玩七八个小时。最近他一直在苦练《三国争霸》,从被人虐到虐别人,“技术得慢慢练出来”,就像他在这家工厂,从一窍不通的菜鸟成长为老师傅。
他的网名叫“早恋1989”,他是1989年的,又早恋过,所以顺手起了这个名字。他在网上认识过几个女孩,一起聊视频,一起玩游戏,有的还见过面,不过他不相信网恋,认为那“太虚了”。
他在现实中有一个女朋友,叫张翔,在距离他一百公里以外的另一座城市打工,半个月见一次面。上个月他俩没见面,因为快到年底了,张翔希望省点钱。
“最苦恼的就是自己长大了,好多烦心事,特别是挣钱。挣少了不好,挣多你又挣不到。”虽然在外面打了七年工,可存折上还是只有两千多块钱的存款。“以前都想着玩呢,哪想过攒钱。”
房租每月三百多,吃饭三百多,买衣服两百多,抽烟八十多,抽的是七块钱一包的“一品梅”。上网费占了大头,除了每月平摊的五十多宽带费外,还有网吧的费用,每月四五百。再加上去张翔那儿的路费、住宿费,以及零零碎碎的其它开销,一个月下来攒不了多少钱。
张翔的家人知道他俩在谈恋爱后,坚决反对,不许他俩见面。他们认为陈园只有初中学历,养活自己都费劲,更没法保障女儿的将来,今后如果两人在一起,女儿注定会走上那条老路:要么回家带孩子,在家务农,要么把孩子丢在家里,自己出外打工。无论哪种归宿,都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他们希望女儿能在城里扎根,一旦回到农村,他们的后代仍将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成长,重复他们经历过的种种努力与挫折。
陈园的理想是做生意,“不管什么生意,从小做起。”他住的这一带,早餐店很少,大多是路边的摊子,不卫生。他说等有了本钱,可以学学烧粥,开一家粥店。
“到他那儿,有时候他就自己玩游戏,打怪物,打一局要很长时间。”张翔说。她不玩游戏,也看不懂陈园玩的是什么,她的兴趣是看韩剧。
张翔是陈园的初中同学,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她不想再复读,家人也觉得没必要让她继续读下去。她还有个刚上高中的弟弟,家里负担不起两个人的教育开销。于是她和父亲一起来到了这座城市。
张翔在一家电子厂打工,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白班夜班交替。夜班早晨七点结束,步行二十分钟回到宿舍,洗漱完毕,钻进被窝,掏出手机,开始看从网吧拷回来的最新韩剧《秘密花园》,有时候看到中午十二点才睡,下午五点又得起床,接着上夜班。
宿舍是工厂安排的,一间屋子住了六个女孩,每人每月交七十元租金。宿舍有个堆满杂物的开放式阳台,没装窗帘,白天屋里亮堂堂的,门一开,外面的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刚上完夜班正在睡觉的两个女孩,把自己从头到脚蒙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
张翔喜欢看偶像剧,初中时,每天放学一回家,她就追着看《流星花园》。后来,这部剧集因“易误导青少年”而被禁播。前年,大陆翻拍的《一起来看流星雨》,她也看得津津有味。“端木磊丑,可慕容云海还挺好看的。”她评价说。
张翔爱笑,对于未来,她想得很少。虽然家人反对,可她每个月还是会和陈园见面。今年元旦三天假,她所在的工厂从12月30号放到1月1号,陈园是1月1号放到1月3号。她去了昆山,两人只有一天时间可以共同支配。
张翔的父亲知道女儿元旦去了昆山后,在电话里数落了她一顿。他在一家制管厂工作,干的是纯体力活,每个月两千多。每年六月和十月的农忙季节,他会回家一趟,把家里的农活料理好后再过来继续打工。虽然同在一座城市,可父女俩一年来只见过两次面。
去年,张翔在当地的一家职校报了“高起本”(高中起点升本科)的班,每年学费两千四,五年后如果通过考试,可以拿到一张本科文凭。上周,她参加了期末考试,考得不太理想,英语作文没来得及写完,西方经济学也是最后一个交卷。
她想让陈园也去学点什么,有个更高的学历,至少今后找工作会方便些。陈园有点犹豫,他觉得眼下的工作还不错,对于这份工作来说,经验似乎比学历更重要。
元旦的晚上,天空飘起了小雪,小毅和母亲走向公交车站。第二天一早,他还得去仓库上班。
临走前,小毅在自动提款机上取了两千块钱,交给母亲。工作三个月,攒了四千多块钱,他原打算过年带回家。母亲坚持让他先提一半出来,说是要帮他存着。“这四千块钱要是给我自己花,我想买台笔记本电脑。”小毅说。
母亲这次是专程从农村老家赶来看他,但没对他明说,只说是去看同在外地打工的小毅的妹妹,顺道来看看他。
半个月前,小毅从工厂辞职,在网吧呆了两个通宵。父亲在电话那头咆哮,找不到工作就别回家,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小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也是村上学历最高的几个年轻人之一。在母亲看来,他爱去网吧,爱玩游戏,爱看网络小说,都是不太光彩的事。一提起这些话题,她就含糊其辞,或是沉默不语。
第一次见到小毅是在去年九月,他刚从老家坐了七八个小时的长途车,来到这座城市,准备在这里找工作。
泗县是安徽的国家级贫困县,小毅住的村子距离泗县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他的父亲是泥瓦匠,母亲在家务农。姐姐比他大四岁,嫁到了外地。妹妹比他小三岁,中专毕业后先是在工厂打工,如今找了份推销保险的工作。
小毅很少说话,一个人低头闷坐,仿佛置身于某个旁人看不见的世界。和别人交谈时,他反应有些迟钝,习惯先把对方的话重复一遍,沉默片刻,才突然缓过劲来似地“嗯”一声,回应一两句含混不清的话,随后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中。
母亲说,高中时的小毅很活泼,上大学后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寡言少语。小毅读了六年大学,大三时曾经休学一学期,母亲对外人的解释是“用脑过度”。
第二次见到小毅是在一个月后,他在一家民营化工厂找了份工作,操作过滤设备,每天十二小时,基本工资九百六,算上加班费,每个月的收入约两千元。再次见面,他的情绪开朗了很多,可一聊到大学生活,他又会像断电般突然坠入一种恍惚茫然的状态中。
小毅对童年的事情记得特别清楚,他说自己从小到大最开心的事,是六七岁和别人一起在池塘边抓虾。学前班,他认识了一个女孩,一次玩“找朋友”的游戏,她主动过来拉他的手,他没敢伸手。上小学后,他俩一起逃过课,一起被老师罚过站。四年级时,她转走了,从此再没见过面。小学同学当中,他只记得她的名字。
小毅玩游戏是从小学开始的,在同学家的红白机上玩《坦克大战》《超级马里奥》。去街机厅玩《吞食天地》,他喜欢选关羽,关羽挥舞青龙偃月刀的动作很威猛。还有《恐龙快打》,虽然记不起这个游戏的名字,但他还记得选人画面中,排在第二的是个女的,排在第三的戴着帽子。
初中,小毅放弃了所有娱乐,每天埋头苦读。他常常为自己记性不好而苦恼,同样的内容,别人读个一两遍就能记住,他要翻来覆去背上无数遍。他最大的心愿是像钱钟书那样过目不忘。
中学时代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深刻的记忆,他只记得语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揪过他几次耳朵,还有个老师粉笔扔得很准,上课打瞌睡的他经常被老师的粉笔砸到。
因为数学和物理不好,高中时他选择了文科,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高考,他考取了安徽的一所师范学院。学费第一年七千多,第二年六千多,后两年各五千多,加上每月的生活费,算下来四年得花四万多块钱。他的父母那两年在做贩粮食的生意,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开农用三轮车去乡下收粮食,两三千公斤的小麦,拉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卖,每公斤赚几分钱,赚的钱供儿子上大学。
可小毅不愿意上,他想复读一年,争取来年考个好点的学校。父母担心他考不上,劝他先上了再说。
小毅第一次接触电脑游戏,是在大学附近的网吧。“喜欢去那儿,可能是因为寂寞吧。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孤单,人一多又觉得闹腾。”他说。网吧很适合他的性格,这里既不太吵闹也不太冷清,既有众乐乐的氛围,也有独乐乐的心情。他每天在网吧呆三四个小时,每月的上网费在一百元左右。
一个人去网吧,他最常玩的游戏是《红色警戒》和《暴力摩托》。玩《红色警戒》,他喜欢关掉超级武器,同电脑对战。玩《暴力摩托》,他喜欢踹警察,虽然知道会被警察举着警棍,在身后紧追不舍。
和同学一起去网吧,最常玩的游戏是《反恐精英》,他喜欢一枪爆头的爽快感。大多数时候,他是被爆头的那个。他最常用的武器是M4A1,因为稳定,不像AK那样发飘。他观摩过职业玩家的比赛视频,很羡慕他们的“铁手功”。
“玩游戏最大的感觉是时间过得太快,平常觉得一个小时很长,玩游戏的话,一会儿就过去了。”小毅从不玩网游,因为太花钱。
除了玩游戏,他也爱看小说。他从学校的租书店借来《诛仙》,读到最后一页发现没写完,只好去网上找。渐渐地,网络小说取代游戏,成了他去网吧的主要目标。他读的小说很杂,武侠、玄幻、穿越、军事、官场、惊悚、搞笑……唯一不喜欢的是网游背景的小说。
大一暑假,小毅去了扬州的一家玩具厂,和姐姐一起打工。父母眼中的他一如既往地乖巧,可没想到大二结束时,班主任突然打来电话,劝小毅退学。父亲赶去学校了解情况,得知小毅有三四门功课不及格,平时又经常旷课。在父亲的求情下,学校将劝退改为休学。
小毅觉得自己并没有沉迷网络,更没什么网瘾。休学在家的那几个月,虽然被父亲下了“禁网令”,他还是会偷偷跑去镇上的网吧,在网上搜索小说,拷进手机,带回家看。村上的伙伴大多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没什么话可说。
复学后,小毅又读了四年,才拿到毕业证书。父亲跑到他就读的那所学校,找活干,看大门、收旧货、打扫卫生,有时摆摊卖卖东西。父亲不在家,母亲一个人没法贩粮,这档生意就撂了下来。
母亲否认父亲跟去学校是为了监督儿子,只说是为了去那儿“干点轻快活”。小毅对大学的事情也是闭口不提。那六年仿佛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巨大黑洞,所有的记忆都被吞噬。
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不知道。你想,你这一天就算在床上歪着,什么都不想,不也就过去了嘛。”
有没有难受过?“都过去了,再说有什么用,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第三次见面是在两个月后,小毅辞职了。因为他的某道工序没过滤干净,导致一千八百公斤的次品,组长问他怎么回事,他沉默不语,于是厂里让他自己辞职,限他三天内离开宿舍。他去网吧呆了两个晚上,父亲得知后暴跳如雷。儿子有工作,才会有人提亲,这时候如果辞职回家,家里丢不起这个脸。
托人求情后,小毅回到了那家工厂,被调去仓库。一米多高、两百多公斤重的金属桶,每天装卸码垛,从早晨七点半忙到晚上七点半,周围弥漫的是化工原料的刺鼻气味。回到宿舍,洗澡洗衣服。九点多,室友们聚在一起打牌,五块钱一局,小毅没钱,就躺在床上用手机看小说。他的手机里存了五十多本网络小说,他刚把军事题材的《国策》看完,最近在看仙侠题材的《长生大帝》。他最喜欢的是《飞升之后》,讲的是一个凡人修神的故事。
宿舍里有一台十四寸的电视,只能收到六个台,除了中央一台和中央七台是普通话节目外,其它都是少数民族语言的节目。屋里还有台笔记本电脑,是一个室友的亲戚升级电脑后淘汰下来的,平时大家也会拿它看电影,小毅印象最深的是“六七个人挤在一起看毛片”。
小说里不是经常写到嘛,家徒四壁,一张床一个桌子一个凳子,几个碗几双筷子,我家就比那稍微好点。小毅说。
小毅家的瓦房是十五年前盖的,三十多平米,用两个柜子隔成了三间,中间是吃饭的堂屋,两边分别是小毅和他父母的房间。
四年前,开发商把水泥路修到他们村口,路对面建了个小区,两层半的楼房,两上两下。当地政府准备拆掉村里的老房,让村民搬到对面的小区去。小毅家迟迟没搬,一是觉得不划算,一套新房十三万多,扣除宅基地的补偿,还要自掏八九万才能入住,自己起房的话,四上四下也只要十几万,而且用料更足,更称心;二是觉得没必要,儿子不在家,不着急换新房。
“我想他在外面多赚钱,在外面买大房,在外面谈对象。”小毅的母亲说,“好好上班,休息时也别去网吧,多加班,可以多拿点钱。”
“我已经十几天没上网了,不也好好的。”小毅说,“以前要是一天不去网吧就难受,工作以后没那个时间了。现在就算去网吧,也不知道能干什么,看哪个都提不起劲。”
小毅不喜欢喝酒,啤酒喝一瓶,脑袋就开始嗡嗡响。他说父亲喜欢喝酒,几乎每天都喝,每喝必醉,经常吐得到处都是,有几次去别人家喝酒,回家的路上还掉进了河里。
关于父亲,他印象最深的是小学五年级时,每天要上早自习和晚自习,早晨六点去学校,晚上很晚才回家,从家到学校的路上会经过一片坟地。那时的他很怕鬼,每次走过坟地都是胆颤心惊,一个劲地观察四周的动静,唯恐坟头冒出什么东西。父亲知道后,每天早晨送他走过那片坟地,晚上又在坟地的那一头等他。
高中住校,小毅喜欢过班上的一个女孩。他住在山的北面,她住在山的西面。父母坚决反对,两人只好分手。女孩没考上大学,复读两年后,外出打工。去年过年,他见过她一面,她说她在上海,挺好的。
小毅对未来女朋友的要求很简单:长发,温柔,有工作。“我已经够懒了,她可以和我一样懒,但不能比我更懒。”他的理想是做个闲人,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好多人不都这么想的吗?现在拼命,不就为了今后能做个闲人吗?”
一周前,小毅去人才市场投了份简历,工作人员问了他一些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和小毅的几次聊天,他唯一提到的梦想,是去大山里,看看层层叠叠的树林。
张铁林的微信头像是莫言小说《生死疲劳》的封面,他没看过这本书,只是觉得这四个字和自己的状态有点像,“有时候人很累,也没什么目标”。
张铁林是河南商丘人,十五岁离开家乡,外出打工,从广东、上海到江苏。2004年在上海,他花了一千四百多从自己常去的那家网吧买回一台被淘汰的二手电脑,开始接触游戏。
他玩的第一款游戏是《暗黑破坏神2》,这也是他迄今为止最痴迷的一款游戏。整整一年,每天一下班,回到住处,就没日没夜地打怪、刷装备。
“那时候就在等《暗黑3》,特别期待。现在出来了,发现自己没钱也没时间玩了。”前年,听说《暗黑破坏神3》发售后,他特意上网查了一下,发现激活码要好几百块钱一个,他的电脑也已经跑不动这款游戏。
2008年来到昆山,在一家包装印刷厂工作,下班后,同事带着他一起玩网游。每次练到一百多级后,就必须充值买道具才能跟得上大家,他觉得没意思,陆续放弃了这些网游。
去年,八岁的女儿乐乐从河南老家搬来昆山,和夫妻俩同住。乐乐胖嘟嘟的,很活泼。我问她,老家好玩还是这里好玩,她说这里好玩。我问为什么,她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在旁边逗她:是因为电脑吧。
刚到这里的时候,只要一有空,乐乐就会坐在电脑前,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堆小游戏,公主换装游戏、发型设计游戏、填色游戏……玩个不停。夫妻俩担心她沉迷,限制她玩游戏的时间,张铁林把自己以前玩的那些游戏也统统卸载了。现在,女儿只能在电脑上看看动画片、电视剧。
他们租住的这个单间,没有电视。电脑是一家三口唯一的娱乐工具,看电影、看动画、玩游戏,都在这台电脑上。
“不玩电脑的话,孩子确实挺孤单的。老家还有小朋友一起玩,在这儿,我和老婆都忙,没人陪她。”张铁林说。
张铁林在印刷厂的主要工作是糊盒。糊盒是包装盒加工的最后一道工序,将印刷好、模切后的纸板折叠成型并粘好糊口。每批包装盒的造型不同,需要根据不同的工艺,调整流水线上的机器。
工艺简单的包装盒,每天生产四五十万个。工艺复杂的,必须手工折叠,每天生产十万个。除了半小时的吃饭时间,他每天要在机器前站十多个小时。白班上午八点半到晚上八点半,夜班晚上八点半到次日上午八点半,两周轮换一次。
车间里噪音很大,机器全速运转时,一米以外听不见说话声。工厂配发了耳塞,但他一般不戴。机器有任何异常,只有用耳朵才能听得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异味,是印刷散发的味道。这个车间的工人大多已经结婚生子,很少有没结婚的年轻人愿意在这里长做,因为担心影响生育。
张铁林已经在这家工厂做了六年,从学徒一路做到师傅,如今的月收入七八千,底薪其实没多少,主要靠加班。
“每天十二个小时重复同样的事,已经麻木了。”他说。在这里工作,靠的是资历和经验。如果想往上升,学历就变得格外重要。初中学历,一般只能升到车间主管。
张铁林喜欢在网上看一些讲述普通老百姓故事的专题,他记得看过一个图片专题,讲的是北漂一族。看完后,他觉得有些困惑:“不知道他们追的是什么梦,北京消费水平这么高,为什么一定要呆在那儿?”
张铁林一家三口和厂里的另一对夫妻,合租一套两室一厅的老房,月租八百。去年,他的小舅子也来这边打工,客厅又被隔出了一小间。
张铁林租住的这间十多平米,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电脑桌。妻子和女儿睡在床上,他在床与墙之间的过道里打地铺。
上白班的时候,他每天晚上九点到家,把女儿从电脑前赶走,检查女儿的家庭作业,催她睡觉。女儿学习自觉,成绩也不错,在班级排名中上游。
上夜班的话,早晨回到家,女儿已经上学,下午出门上班时,女儿还没放学。有时候,两人一整天都见不到面。
张铁林的妻子在一家化妆品店做推销员,早班和中班隔天轮值,中班是下午四点半上班。夫妻俩都没时间去接乐乐的话,放学后,乐乐就自己走路回家。虽然也有托管机构可以代接孩子,但每个月四百多,夫妻俩觉得有点贵。孩子自己回家,张铁林最担心的是过马路,路上车多,车速又快。
来昆山前,乐乐一直在老家由爷爷奶奶带着。现在,老两口也外出打工。今年河南大旱,地里的收成很差。就算收成好的时候,种地也并不划算,他们家四亩地,每季的毛收入只有四千多块钱,打工一个月就能赚出来。
张铁林还有一个比他小四岁的弟弟,在郑州读大学,兄弟俩感情很好。弟弟生活费不够,或是想买手机之类的东西,就会打电话给他,让他寄钱过去。
打工十三年,为了给女儿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夫妻俩拿出全部积蓄,在昆山贷款买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接下去,他们的目标是把装修的钱挣出来,然后慢慢还贷。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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