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日重温了1999年诞生的影史杰作《黑客帝国 the Matrix》。这部科幻电影杂糅了 赛博朋克 (许多人易与蒸汽朋克混淆)、 反乌托邦 (dystopia)文学、美国枪械动作片、香港功夫片、日本动画乃至 神学 和 哲学 隐喻。考据成瘾的我,挥动锄头开始深挖;以下是我在各类wiki上的发现。
十几年前中国影迷知道这部作品(以及其后两部稍嫌逊色的续作)的时候,也顺带认识了创作它们的两位天才电影人: 安迪·沃卓斯基 和 拉里·沃卓斯基 两兄弟(The Wachowskis)。
尽管从三部曲完结的2003年开始坊间就有拉里变性的传言,但直到2010年,当他们制作完了《V字仇杀队》以及其余几部不尽如人意的电影、正在筹备《云图》的时候,拉里才正式改名为 拉娜 。于是在《云图》的宣传期,大陆各家媒体手忙脚乱地更新知识、了解“沃卓斯基姐弟”。而在姐弟俩大失众望的《木星上行》上映的一年后(2016年),安迪也宣布自己变性为 莉莉·沃卓斯基 ,并告诉记者自己“躲躲藏藏了一辈子”。自此,从1999的兄弟到2016的姐妹,17年光阴已逝。
而参与本片人员中经历沧海桑田转变的还不只是这两位。不,笔者接下来并不打算向大家描述已经被营销号讲烂了的 基努·李维斯 的悲伤故事(尽管这哥们并没有报道的那么苦逼、活得也并不穷甚至还有许多产业比如一家私人定制摩托工坊、他坐地铁也只是因为更方便而不是买不起车——拜托,他的保时捷911还被狗仔队碰过瓷讹过钱呢!),而是一些影迷们更不知悉的角色。
大家都认得本片海报上的墨菲斯 Morpheus、尼奥 Neo和崔妮蒂 Trinity,但可能已经忘了海报上的第四个角色—— Cypher 。这个面貌猥琐的叛徒出现在了全片的第一个场景、第一段对话里(重看时你会发现他就是这时向探员们泄露了崔妮蒂的行踪),嫉妒尼奥的特殊地位、嫉妒他得到了崔妮蒂的爱,反对墨菲斯的理念、后悔自己选择了象征觉醒的红色药丸、来到残酷污秽的现实,想要通过和史密斯探员交易信息来让自己洗刷记忆、重回矩阵,泡在蓄养池中过着虚构出的美好生活。
他的理念也可以从他和史密斯探员密会时吃牛排的表情里看出。“我知道这牛排并不存在,我知道将它放入嘴中之后,是矩阵告诉我它鲜嫩多汁、美味,可在外面呆了九年之后,你知道我明白了什么吗……”随后他长叹了一口气,“无知是福( ignorance is bliss )。”
沃卓斯基此句对白引用了英国诗人 托马斯·格雷 1742年写给伊顿公学小学弟的劝诫诗《Ode on a Distant Prospect of Eton College》,也通过Cypher向观众们展现了另一个更贴近普通人的视角:假如我不想当救世主呢?假如我不愿意做牺牲呢?假如“真相”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呢?假如我宁愿要幸福的谎言呢?Maybe, ignorance can be bliss.
Cypher的演员Joe Pantoliano在2003年凭借《黑道家族 The Sopranos》荣获了艾美奖最佳男配角。2007年,55岁的他宣布自己确诊为抑郁症,并已与之抗争十年,之后甚至创建了旨在帮助演艺圈中心理疾患的公益组织。戏里戏外的Cypher,都渴求简单的幸福而不得。
许多人可能也忘了第一部中的主要配角Tank,那是因为他在莫名其妙地在第一部与第二部的故事线之间“被牺牲”,职位被新角色取代。坊间传言演员Marcus Chong向剧组索求加薪不得、被剧组果断抛弃,2003年他还将华纳以及沃卓斯基们告上法庭,声称对方向自己保证过能参演续集。之后Marcus路途惨淡,虽然贵为Tommy Chong*的养子,依然接不到什么本子。
点开Marcus仅有181个粉丝的推特,发现这么多年他一直对于被撤之事耿耿于怀,大部分发推都在指责剧组和华纳,甚至要推出一部纪录片“揭示真相”,并声称2000年时拉里·沃卓斯基说过“Marcus,如果你不拍续集我们就杀了你”。这罗生门里的是是非非,在18年后依旧未尘埃落定。
Tank是主角一行人所乘坐浮游船(Hovercraft)“尼布甲尼撒号 Nebuchadnezzar ”的操作员。尼布甲尼撒二世是新巴比伦帝国的君主,也是旧约圣经故事中爱做噩梦的可怜人,而舰长墨菲斯 Morpheus之名正是古希腊神话中掌管梦境的神。当第二部电影里Nebuchadnezzar被摧毁的时候,墨菲斯看着自己的爱船,说:“我做了一梦…但那个梦已经离我而去。”
这句话有何特别之处呢?原来它化用了旧约圣经中《但以理先知书 Daniel》2:3 尼布甲尼撒王醒来后的话语:“我做了一梦,心里烦乱,要知道这是什么梦。”
认为这有些牵强附会吗?不,同部电影里的高速公路追车戏,墨菲斯乘坐的车牌号正是 DA203 ,那句经文的编号。
片中可不止一艘浮游船。第二部开头的危机峰会,八艘船的成员在矩阵主城的下水道里等待主角一行人的到来。
其中Caduceus这艘船的名字值得先写一写:我们有时在美国看到救护车或医疗机构采用双蛇杖符号,实际上是把古希腊神话中掌管贸易之神赫尔墨斯的商神杖(Caduceus)当作了治病救灾的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之杖(只有一条蛇哟)。
Caduceus的舰长Ballard由彼时正值盛年的拳王小罗伊·琼斯饰演,如今49岁的他竟然还撑着没退役。在游戏《进入矩阵 Enter the Matrix》的过场动画中他还和邹兆龙饰演的Seraph打了一架,而Seraph意为圣经中的六翼 炽天使 ——又是他娘的宗教隐喻!
不仅如此,拳王的副手Malachi之名乃是塔纳赫/旧约圣经里的先知,在基督教的编纂顺序中,《玛拉基书》是整个旧约的最后一本,预言耶和华的使者必将到来。基督教认为那就是拿撒勒人耶稣,而犹太教认为救世主弥赛亚还未到来。
第二部中对旧约圣经的引用多如牛毛。法国黑帮老大“墨洛温人”的两个手下叫该隐与亚伯 Cain and Abel(亚当与夏娃之子);峰会参与者之一的Jacob 雅各布是以色列人的祖先,在《创世纪》中与神明摔跤后改名以色列;史密斯探员的车牌号为 IS 5416 ,这是引用旧约里的《以赛亚书 Isaiah》的54:16:“吹嘘炭火,打造合用器械的铁匠(Smith),是我所造;残害人行毁灭的,也是我所造。”这也是Smith名字的由来。
提到旧约圣经,就不得不提死海古卷。看动漫的朋友一定从《新世纪福音战士 EVA》中听碇司令说过“ 死海文书 ”的名字。死海古卷是目前最古老的希伯来(旧约)圣经抄本,抄写自约公元前408-318年,于1946/47-1956年间在库姆兰的山洞中被陆续挖掘。六十年来,世人都只知道库姆兰有11个经洞。
然而2017年二月,考古学家们又发现了第12个洞穴,并发现它已经于50年代被人洗劫一空,没有卷章遗存。要知道,死海古卷囊括的广泛内容(多达972个文本、最长的卷轴将近9米)和与其他后世版本之间的细微差异,一直为圣经研究和了解古代犹太人的生活提供了宝贵资料。而第12个洞穴中到底藏了什么,也随着神秘盗贼的离去消散在了风中。
旧约圣经是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共同圣典(对于犹太人来说,《塔纳赫》就是唯一真经,不存在什么“新约”),所记载内容与《古兰经》也多相同;闪米特三教信仰唯一的神(无论念作上帝、耶和华、雅威还是安拉),有共同的祖先亚伯拉罕,耶路撒冷是三教的共同圣城。
因而,本片用耶路撒冷老城南部的 锡安 山来命名逃出矩阵的人类们定居的地下国度,在引用圣经掌故上多为旧约*,恐怕也是想让尼奥的救世主形象扩散至三教(而不只局限在基督教),形成三位一体。
*《黑客帝国》系列衍生的单机游戏、网游和漫画中多出了一些新约圣经的影响,然而我们只讨论 电影三部曲 和 动画版 ,也就是导演们最花心思的作品。(不然我更要写死了……)
那么,尼奥女朋友崔妮蒂 Trinity的名字也就不止可以理解为基督教的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还可以是三教一体,甚至可以是印度教的三相神(梵天/毗湿奴/湿婆)?
这美国白人拍的片子咋还能扯上印度教呢?原来第三部里尼奥在地铁站遇到了印度人长相的程序一家人,小女儿Sati的名字在古巴利语(相传释迦牟尼所用的语言)中意为“知觉/心感/正念”,亦是印度教中雪山女神的前世。娑提为了与男神(?)湿婆结合,投火自尽后重生,正暗合第三部电影“ 重启/重生 ”的主题。
看来这片子简直是宗教隐喻的大杂烩嘛……没错,就说这其余的浮游船吧,Vishnu和Brahma是印度教的毗湿奴和梵天(后者的舰长Kali是印度教的时母),Mjolnir是北欧雷神索尔的锤子,Icarus是妄想飞天的古希腊可怜人而舰长Ajax是特洛伊战争中有勇无谋的将领,召开峰会的尼俄伯 Niobe是古希腊神话里的悲剧女性……这两个阿宅简直就是抓过来一本神话手册开始照抄吧!?
不过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最后仍然要落回美国观众最能理解的基督教隐喻(imagery / reference)上。
于是我们的the One尼奥(Neo正是One的易位构词)在第一部的开头被向他购买非法软件的哥们说成“你是我的救星,我个人的 耶稣·基督 ”,在第三部的结尾盲眼的尼奥与耶稣经历同样的十字架刑苦,甚至在虚拟空间里长出了天使的翅膀。
“小子 Kid”与尼奥的关系和 使徒 彼得与耶稣的关系异常相像。电影里他虔诚地追随尼奥,认为他能够拯救锡安,在网游版中更是创立了宗派E Pluribus Neo*,一如彼得被天主教认定是第一任罗马教宗。
*改写自拉丁语“合众为一 E pluribus unum”,英译为“Out of Many, One”,而Neo又是One的易位构词。原句出现在美国国徽之上,相传为古罗马诗人维吉尔所作。
有趣的是,他的真名Karl Popper却来源于不信宗教、秉承不可知论的犹太学者卡尔·波普尔。
法国黑帮老大墨洛温人 Merovingian的名字来源于历史上法兰克人脱离西罗马帝国建立的第一个王朝。阴谋论畅销书《圣血与圣杯》(《达芬奇密码》的前辈)认为墨洛温王室就是拿撒勒人耶稣的直系后代,直到现代仍和神秘组织“郇山隐修会”密谋一统欧洲。
莫妮卡·贝鲁奇饰演的巨乳老板娘珀耳塞福涅 Persephone是希腊神话中被冥王哈迪斯掳走做压寨夫人的宙斯之女,而墨洛温人在本片中也被赋予了冥界掌管者的身份。他的来历深不可测,或许他来自肯德基上校般的“建筑师/造物主 the Architect”口中前几个时代的测试版矩阵(象征着黑暗的中世纪),而现在他成了矩阵升级过程中惨遭淘汰的、腐朽没落的贵族阶层,转投地下世界,与天抗衡。他手下的夜店Club Hel象征着北欧神话中的冥界/死亡女神(漫威电影《雷神3》中大反派的原型)。
援引古代神学的同时,本片里也少不了现代哲学的踪迹。斯洛文尼亚明星学者 齐泽克 Slavoj Žižek于2002年出版的《欢迎来到真实的沙漠 Welcome to the Desert of the Real 》*一书探讨了2001年的911事件,认为恐怖袭击是让处在繁荣梦境中的美国人民回到现实的一声警钟。书名来自于《黑客帝国》中墨菲斯的台词,片中,他(通过模拟软件)向已经吞下红色药丸的尼奥展示在机器反抗战争中被夷为荒芜的真实世界。齐泽克认为911之后的美国人就像尼奥一样回到了赤裸裸的现实之中,看清了国际社会对他们的态度、原教旨主义者的荒蛮。(那么近年被各种屠杀案、校园枪击案轰炸神经的美国人是否清醒到麻木了呢?是否进入了另一层真实呢?)
而这句台词则是化用了法国学者 让·波德里亚 Jean Baudrillard 1981年书籍《拟像和模拟 Simulacres et simulation》中的段落*:
*在本文稍后部分,我将为你揭示以下引文的讽刺之处。
博尔赫斯讲过一个故事,说帝国的绘图员绘制了一幅非常详尽的地图,竟然能覆盖全部国土。(帝国败落之后,这张地图也磨损了,最后毁坏了,只是在沙漠上还能辨别出一些残片。这个被毁了的抽象之物具有一种形而上的美,它目睹了一个帝国的荣耀,像一具死尸一样腐烂了,回归土壤物质,很像一种最后与真实之物混合的逐步老化的副本。)如果能把这个故事看作最优秀的关于仿真的寓言,那么它正好转了一圈,现在只有第二序列拟像的分离的魅力。今天的抽象之物不再是地图、副本、镜子或概念了。仿真的对象也不再是国土、指涉物或某种物质。现在是用模型生成一种没有本源或现实的真实:超真实。国土不再先于地图,已经没有国土,所以是地图先于国土,亦即拟象在先,地图生成国土。如果今天重述那个寓言,就是国土的碎片在地图上慢慢腐烂了。遗迹斑斑的是国土,而不是地图,在沙漠里的不是帝国的遗墟,而是我们自己的遗墟。 真实自身的沙漠 。
尴尬的是,波德里亚在电影问世之后并不赞赏沃卓斯基们对自己学说的解读,甚至可以说热脸贴上了冷屁股。
在一次 《新观察家》杂志的采访 中(点击原文链接可读),他认为《黑客帝国》中惊世骇俗的矩阵世界概念无非是《楚门的世界》《少数派报告》《穆赫兰道》(他称之为“大卫·林奇的杰作”)这些前辈作品的“合成”,认为片子无节制地运用CG技术和商业上的巨大成功正是与本片推崇的反思反抗精神相悖的讽刺,最重要的是他认为沃卓斯基们将“虚拟世界”的假说当作无可辩驳的事实、创作出一个可视的幻象,简单粗暴地创造出虚拟和现实(矩阵与锡安)的二元对立,而他本想要表达的却是一种与现实无法分割的虚拟,一种无法通过仅仅拔掉管子、从软件中苏醒就能逃离的现代文化 困境 。他还说“如果向观众展现(矩阵和现实)两个世界的融合或许会更有趣”。 听从了这一建议的沃卓斯基们,让尼奥在现实中也有了超能力(内置wifi、不必再插管),让程序也有爱、能生娃,甚至能通过列车进入现实世界,混淆了矩阵与现实,并加入了无数深奥难懂的对话:建筑师告诉尼奥,在你之前还有过五个救世主,矩阵重启过五次,你们是系统中必会出现的异数,我早就算计好啦,这一切都是一盘很大的棋。
2003年上映的后两部电影虽模糊了现实与虚拟的边界,观众却并不买账,嫌剧情逻辑变得晦涩难懂、自相矛盾。晦涩的剧情逻辑让影迷们发明出许多理论:“史密斯探员才是真正的the One!是他真正改变了矩阵!” “尼奥能在现实中使用超能力是因为根本没有什么现实,锡安所处的现实只不过是外层矩阵,甚至可能层外还有一层。就像俄罗斯套娃,所谓的自由和解放不过是被系统安排好的情节剧。”
最要命的是,后两部电影的评分也呈跳水姿态:imdb评分从第一部的8.7(影史第18名)到7.2再到第三部的6.7,影迷们远不满足于沃卓斯基们给出的解释。要知道,被称为“无脑爽片”代表的《刀锋战士2》也有6.7分呢!(非黑,笔者很喜欢《刀锋战士》系列)
或许,观众们还是更喜欢第一部中“脑后插管”的设定、更喜欢反思自己是否属于“蓝色药丸 BluePill”一族吧。
年轻的朋友或许不知道,当年网上真的有影迷看了本片之后坚信我们生活在虚拟的矩阵之中……然而谁又能确信不是呢?思想实验 缸中之脑 一直是此类作品的热门灵感来源,从《盗梦空间》到《源代码》再到《刀剑神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于是乎,如果把“试图唤醒大众”的《黑客帝国》看作是尼奥,那么他们的猜想或许并不那么惊人。采访中的波德里亚不无嘲讽地表示:这种试图给出乌托邦式解决方案(人性与爱)的反乌托邦作品,本身就是在描绘虚拟乌托邦,“假如真有矩阵的话,《黑客帝国》就是那种矩阵会拍给人们看的电影。”我们无路可逃,一切都是系统的算计。
让我们回顾电影那关于虚拟世界的预言。诚然,在电影之前就存在着让极客宅人们上瘾的MUD联网角色扮演游戏,而00年代里,以《无尽的任务 EQ》《魔兽世界 WoW》为代表的MMORPG让人们大规模地沉浸在网络世界里,扮演着矮人战士、血精灵法师、地精术士,随意转换扮相、性别,体验着游戏中的庞大故事情节,似乎忘记了现实中的自我。第二和第三部电影在2003上映的间歇期甚至出现了一款叫做《第二人生 Second Life》的真实系扮演网游,在当年引发了社会热议,直到今天仍保有数以万计的玩家同时在线,游戏中每年创造的GDP超过了世界上的小国。
然而矩阵一般的网游并没有出现,或者说最接近矩阵的网游业已衰落。2018年的我们似乎能够意识到,沉浸式的MMORPG已经不是时代的主旋律了。站在这个时代顶端的网游变成了《英雄联盟》《绝地求生》《掘地求生(误)堡垒之夜》《王者荣耀》《炉石传说》……人们更喜欢能够随时搓一盘的游戏,而不是公会打副本、团战的责任感,不需要长年累月积攒等级、装备,不需要在游戏里长途跋涉体验一处处场景、剧情、故事。网络游戏变得快餐化了,少了那种矩阵般的依赖感、沉浸感、代入感,可以随时抽离而不必担心自己的第二人格。
要知道, 庄周梦蝶 的最后一句是“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假如现实与虚拟必有界限,那么关于虚拟的预言并未发生,对吧?
或者,你可以采用波德里亚的观点:现实和虚拟早已无法分割。他对书名中后半“虚拟”(Simulation)的定义,与矩阵、与我们对虚拟的定义并无不同:通过克隆真实和现实的复制品,通过体验“超真实(Hyperreality)”,在意义上消灭现实的事物。他认为虚拟是“拟像”(Simulacra)的第三阶段。然而如果我们回溯“拟像”(没有原本的东西的摹本),会发现当代生活中俯仰皆是。
符号化是人类创造意义的行为,然而在波德里亚看来,人们用符号化的、被创造出的概念交流的时候,就是在消解事物本身的意义。也难怪他会不喜欢《黑客帝国》呢!笔者上面用了那么多篇幅解析电影里的宗教符号!
符号化不仅仅是一个图案、一个名字。当“独立个性”成为了每个音乐人必备的标签时,当摇滚变成主流、又被嘻哈挤下台时,唱片公司、市场、公关包装出的“独立” “酷” “与众不同”形象,也成了“独立个性”这一真实特质的模拟,但却无比鲜明(larger than life)、不容得你不信。“超真实”!
在波德里亚看来,“照片是真实物体残留的痕迹,是完美的犯罪”*。在他看来,当代社会是大众媒介营造的仿真社会。07年去世的他恐怕没想到,现在有了PS、照片也无法记录真实,和“大众媒体”共存的是,大众本身也成为了媒体(人人都能发动态、开直播)。
*中文搜索引擎会告诉你此句出处为“消失的技法”,实际上那是摄影展的名字, 原书 并未在大陆出版。 于是通过修图软件改善自己的自拍照,是一种虚拟;在朋友圈、instagram上过着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生活,是一种虚拟;通过手机录下演唱会视频回看,是一种虚拟;和大洋彼岸的恋人视频聊天,是一种虚拟。所有的真实被转化为数字信号再重新投映到终端,与现实别无二致,成为了环绕我们的“超真实”。你不需要戴上VR眼镜就能获得“虚拟”、就能获得“超真实”,而波德里亚认定的那种“真实”已经消失了。
真实与虚拟的无缝弥合,悄无声息地发生在你的口袋里。过去要拨号上网(就像《黑客帝国》里通过电话亭进入矩阵一样),走之前会在聊天室里、QQ上跟对方说一句“我下了 886”,而如今我们再也说不出“下了”这个词了——我们永远都在网上,always online。我们每个人都获得了尼奥在三部曲后段才获得的“wifi”能力,不必脑后插管,也能接入网络。
笔者大二时的社会学老师对于玩手机有个精妙的形容:我看到走廊上学生在玩手机,他既在走廊里又不在走廊里。手机把他从这个空间带走了。五寸屏幕里是另外一个空间, 超空间 。
原来我们每个人随身都携带哆啦A梦的任意门,一群朋友可以坐在一个KTV包厢聚会,然而真正在这个空间里的只有拿着话筒的那两位,其他人都心不在焉玩儿手机呢。
连在手机上的耳机也是一种超时空设备。地铁里塞着耳机的人们,可以毗邻咫尺,却处在二次元甜美空间里、或是寒风凛冽的北欧冬夜、抑或是激光闪烁的电音夜场(就像每部《黑客帝国》开头里那样)。
而无限更新的存储设备与处理器,也让人类能够在虚拟的纸张上绘制“与国家本身等大的地图”——google map不就能从地球开始无限放大到街景吗?甚至还是某一时刻的、凝固的街景——超时空!甚至能弹出周围店家的评分以供筛选——超真实!
读者或许还没忘记,波德里亚的那段引言是在探讨阿根廷作家 博尔赫斯 Jorge Luis Borges在1946年发表的超短篇小说《论科学中的精确性 Del rigor en la ciencia》。波德里亚用原文三分之二的篇幅去概述这个只有一个自然段的小说(中文为139字/209字),正落入了其表达的荒谬性之中:
……在那个帝国里,绘图员的技艺达到如此完美的地步,以至于一个省的地图覆盖了一个城市的空间,而帝国的全图覆盖了整个省。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这些巨幅地图被发现莫名其妙地欠缺,于是,绘图师公会发展出了一幅与帝国疆土大小一样的并且点对点地与它重合的帝国地图。对地图学并不那么热衷的后人发觉那么大的地图没有什么用处,所以不无残忍的让那地图任由日晒雨淋。西部沙漠至今还保留有那已经变成野兽和乞丐巢穴的地图残片,那是在全国唯一可以见到的“地图绘制法”的遗迹。
苏亚雷斯·米兰达:《有识之士游记》
第四卷第四十五章《莱里达》,1658
看来我们在博尔赫斯这儿找到了庞大虚拟/真实沙漠的源头……可别急着赞叹他的巧思,因为“国家般大小的地图”这个概念其实来自于《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作者 路易斯·卡罗 (Lewis Carroll)出版的最后一本书——1893年的奇幻童话《西尔薇与布鲁诺完结篇》:
“我们向你们国家学习了地图绘制,但比你们走得远多了!你们最大的地图才6英寸:1英里,我们可是把全国地图绘制成了1英里:1英里!”
“不久之后农民提出了抗议,因为地图把太阳都遮住了,庄稼无法生长……我们现在用这个国家本身做地图了,我向你保证,它和之前的那款地图同样好用!”
小说《玫瑰之名》的作者、意大利符号学家翁贝托·艾柯 Umberto Eco之后基于博尔赫斯所写的段落,把这个本属于卡罗的灵感(或者卡罗也是从先人处获得的灵感……?)扩展为属于他自己的短篇《论1比1绘制帝国地图的不可行性》。
看来在这充斥着引用、化用、致敬、启发、改写、扩写、反驳、修正、回溯、反思、延伸的创作世界里,或许没有什么是纯粹的原创了(然而这并不构成抄袭的借口——郭某人我在看着你)。
亲爱的读者你看,我就像 爱丽丝跌进兔子洞 一样,循着一条线索发现了这一切、越挖越深,却又像爱丽丝一样跌跌撞撞、无暇静下心阅读任何一本真正的书籍(好吧其实是因为我有ADHD——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
墨菲斯在初次会见一头雾水的尼奥时也问他:“你是否感觉自己像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之后在选择红蓝药丸时,他说:“你选择红色,你会呆在奇境里,我让你见识一下这个洞有多深。”
而之后与金发碧眼美少女迷迷糊糊掉落兔子洞不同的是,电影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浑身沾满粘液、身上布满洞孔的光头裸男顺着肮脏的水道落下……
影片开头找尼奥买销违章停车记录软件那哥们的女朋友,背上的纹身正是白兔。尼奥按照崔妮蒂在他电脑上留下的“跟着白兔走 Follow the white rabbit”指示,和这群妖魔鬼怪一起去了夜店,见到了未来的爱侣。
你看,从卡罗的地图,到博尔赫斯的沙漠,到波德里亚的著作,到书里藏着的非法软件,再到买软件的哥们女朋友背上的白兔,兔子跳回了卡罗的奇境里,所有的隐喻/梗/捏他形成了一个闭环,是不是很奇妙?
而这含糊符号所构成的“拟像”、这种用符号代替实在的意义“拟像”,恐怕又要让波德里亚唠叨半天啦!白兔到底代表着什么呢?好奇心?真相?或者只是无意义的打破砂锅问到底、顺蔓摸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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