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各位读者觉得发生在丝佩瑞尔大陆上的故事尚且有趣,对我个人而言已是莫大的鼓励,在此谢过。
威风凛凛走在神职人员最前面,身穿纯白单衣的男人叫黑头。这当然不是他本名,天下哪有父母愿意给自己的孩子起个不着四六的名字。
黑头的本名已无从可考,他接受所有人为他冠以绰号般的名字,或许只是因为需要个代号,当表述身为“我”的个体时,与其他同样以第一人称指代他们自己的个体进行区分。
他是流沙城里的大祭司,同时又是公认这个国家里皮肤最黑的人,黑成了指认他的唯一方式,更是独一无二的商标。黑头顾名思义,肤色黑得彻底,但凡有谁盯着他皮肤看久些,无一例外会产生错觉,觉得笼罩黑头周身的光线因为黑得彻底而微微发生光学领域的扭曲,进而徐徐不断吸收进他体内,根本不会发生逍遥城的科学家宣称的“反射”效应。黑头确实黑出了个性,仿若泡在时间的酱缸里,吸饱了年代感十足的酱汁。他若是混进天还没亮,就守着第一股沙穴喷涌,去沙漠地表上工的牧民和棉花农人潮里,其他人顿时会显得皮肤无比白皙,根本不像每日辛勤的劳动人民。
黑头现身正式场合,流沙城的人们必须恭敬的称呼他“黑头祭司”。他干起祭祀的工作熟练得让人心疼,仿佛成百上千年里,黑头始终以祭祀的身份做着同样的事情,日复一日,并且乐在其中。
没人记得黑头何时成为流沙城的大祭司,他的来历和本名一样神秘,王国里所有熟识他的人不得不承认,其实对黑头本人不甚了解。闲暇时黑头喜欢向新来的低级神官夸夸其谈,说自己服侍过流沙城历代国王,见证这个国家繁荣昌盛,陪着它经历日暮途穷。他还吹牛说曾经他和国王,以及王国的子民们生活在众神庇护的应许绿洲,如今陪着国王和王国的子民忍受流沙城的酷热与炙风无情的摧残。
很快“吹牛祭祀”的诨名享誉全国......话说回来,排除盘根错节的地下甬道所连接的地下市镇,流沙城本身小得可怜,站在王宫正殿前视线会撞到岩壁上粉身碎骨。人们不敢当面嘲笑黑头,他是大祭司,手中的权威少数时候仅次于国王,多数情况下流沙城的事他说的算。
众所周知,流沙城有三样东西不容置疑:祭司声称靠他们维护,且运转良好分毫不差的计时晶树;黑头祭司说过的话;黑头祭司传达国王说过的话。
他一如往常身着朴素白衣走在队伍最前面,像飞在白鸟群前面带路的乌鸦。他和他的祭祀团队此刻在赶往城中央的晶树路上,装作是祭祀以祈祷方式唤醒这座颓败的城市。
黑头身材不高,长得其貌不扬,黑灿灿的脸光滑平整,好似围困流沙城的绝望沙漠。鼻子是这片沙漠里唯一突出地表的建筑,纵使如此鼻梁依旧低矮得从侧面几乎看不到隆起。他精神矍铄,一双淡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堆叠出褶皱的眼袋挂在深陷的眼窝下。黑土瘦骨嶙峋,连狼见了都会流泪。白色祭司袍挂在肩膀上随风飘荡,第一次见他走路的看客会误认为这件衣服成精了。无论何时看见黑头,他总表现出一副随时会当场暴毙的模样。
年轻的神职人员议论纷纷,他们相信黑头其实拥有不死之身。入夜黑头躺到他房间里的冰冷石床上等待死亡降临,赶在天亮前又再度复活,周而往复。
深埋沙海之下的流沙城似乎沾染了和它的大祭司一样的怪毛病,总喜欢于一日间经历生死。
夜晚月亮攀升,沙漠上空的黑色幕布透过精密计算,透过折光装置狠心掐灭流沙城晶树的光辉,整个城市顿时陷入死亡陵寝般遥遥无期的黑暗统治。翌日,光历经磨难重新钻进流沙城摇醒晶树之时,城市活了过来。晶树基座深处钻出光的嫩芽,稍微投出生机盎然的迹象。
光拂过流沙城每寸土地,这里到处是破败不堪的景象,岁月的刀子在古老城市面前变得无比迟钝,没办法给它留下任何改变的痕迹。如果谁不小心踢翻沙墙拐角处的陶罐,第二天看见它仍大模大样摆在原处可千万不要觉得惊讶。
“除非万不得已,别在流沙城里留宿过夜。”这是往来客商们不成文的铁律。
就连将流沙城当做接头据点的影刃也宁可顶着炎炎烈日,屈尊在沙漠残垣断壁夹成的阴影和臭气熏天的陵墓里办公,挑剔的夜精灵绝不肯日落时分进城,在流沙城里耗到日出。
流沙城的居民们对包括黑头在内的怪事习以为常,睡眠同样包括在怪事之内。睡觉对当地人来说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情罢了。流沙城公然宣称昨晚做过梦的家伙会挂上“异端”石板游街示众,随后押解到沙漠深处的干帝谷,挖个坑种起来,确保日后成为众多干尸中的一具。睡觉时还能享受梦境,对土生土长的流沙城人是奢侈且美好的愿望。
晶树的光污染迫使城中居民睁开眼,准备迎接重生的一天。与此同时另一个愿望油然而生:愿黑头永远消失。
人们对黑头敢怒不敢言。他倒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更谈不上作恶多端。恰恰相反,他是个为流沙城着想的好人,好到像全天下所有家长那样,事无巨细过问城中全部事务,连坐在石头椅子里的国王都对他畏惧三分,顺手将七分权力与黑头分享。
因此黑头顺理成章地接过德高望重的桂冠,没人和他争。祭司阶级里数黑头资历老,他轻而易举就熬死了一茬茬企图取代他的、前途无量的后辈。个别胆大年轻祭司尝试用毒杀、暗杀、雇凶杀人等古典谈判技巧劝他尽早退休,好让出祭祀的头把交椅。甭管之前确认他死得有多透,每当城中央顶天立地、拥有巨大晶冠的魔晶柱子闪出代表晨光的第一缕火苗时,黑头又准时唱着赞美诗开始每天固定的工作。他威风凛凛走在站在祭祀队列前面,给杀人凶手惊喜过度的冲击。
祭祀的日常工作十分枯燥,换作别人可不像他这么精神矍铄。除了出席各种盛大祭祀活动,黑头最期待的就是每天八次的公开祷告。
当太阳还在沙漠东方沉睡,计时晶柱刚刚露出点点白斑,黑头已从冰冷的石板床上爬起来。他站在流沙城居高临下的祭祀神庙广场前,卖力唱诵对太阳神的祈福,试图用惹人烦的噪音吵醒城中居民。火苗从布满细密裂纹的魔晶树基座底部缓缓上浮,预示外面的沙漠里太阳驾驶火轮划过天际。他的确是如此唱诵的,情绪饱满且声嘶力竭。经文吟诵至高潮之处,黑头面朝晶柱匍匐在地,大声吟唱赞美神明的古老诗歌。破锣嗓子爬上晶柱,攀越晶枝。响彻流沙城的难听祷告声提醒人们沙穴即将开启。要去地表工作的人们爬起来,抓了把沙子洗去一夜的疲惫准备上工。城里商铺陆续点亮灯火,与晶树里细弱的火苗交相呼应,如同地间璀璨的星光。商铺收拾妥当开门纳客,满心欢喜期待能有顾客临门。
黑头看着自己搅扰满城灯火,他心满意足点点头,毫不迟疑转身冲进碎石堆,雕刻精美的废墟里掩埋着塌了半边的王宫。守卫向黑头投来复杂目光,半分是对他依旧生龙活虎感到懊恼,半分是出于对“大祭司”头衔位高权重的尊敬。黑头很忙,他要分秒不差地趴在国王寝室门缝前,对着里面的人唱出成千个名字,并以生命之神的名义祝福房间里的国王今天还活着。黑头念出倒背如流的名字是曾经统治流沙城的历任国王,他唱啊唱,直到门后开始摔东西才作罢。
居民安居乐业,国王还活着,而且生龙活虎。这对黑头而言是天大幸事,他手持法器,督促国王用过早餐,而后大步流星走到国王身边,大声告诉流沙城之王今天他该有哪些行程,又有什么事得取消。国王开始按计划日理万机前,还必须在大祭司押解下,站在晶树前完成每天必做的祈请仪式,以此向流沙城的居民证明国王今天的确活着,黑头没有篡位,更没有什么人假扮国王。
末了,大祭司总会加上一句:“以大地母神、海神、水之女神等名义祝福你们,这话是国王陛下说的。”
临近中午,晶柱里的火苗剧烈燃烧,光芒万丈冲上晶莹剔透的树冠。这是一天中流沙城最美的时候,美得可以使人暂时忘却它颓败的现实,美得可以容忍黑头开始敲响晶树边的猪婆鼓。他赞美元素之神,呆在城里的人利用他全文背诵又臭又长的颂词空档抓紧吃饭和午休。
傍晚时分,火苗褪成金灿灿的光泽,眼见即将坠回基座。黑头把国王再度拽出皇宫,让他跟自己一同站在晶柱前接受人们检阅,确认国王安然度过平凡的一天。黑头开始歌颂命运之神,赞美本应如此,以及国王逃过无常追杀的丰功伟绩。
晶柱如树冠般的枝头挂满璀璨星光,黑头照例蹲守在国王寝室外。他命人用平板车推来本厚书。书上记载的尽是前所未闻的房术指南,这些内容是从流沙城初代国王开始一直积累下的智慧结晶,靠智慧结晶还会继续蹦出新国王。黑头以双月女神之名祈求国王今夜与佳人共度良宵,随即翻开其中一页指南,毫不脸红地向门后的人传授知识。哪怕知识对房间里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他依然坚持宣讲,直到门后再次摔东西才回去睡觉。
黑夜席卷流沙城的时候,城中刮起旋风。风势之猛,连极北之地的来客人都震惊不已。更令外地人惊讶的,是风本身悄然无声。当地居民紧闭家门,外面无声的狂风吹动晶柱枝头发出心惊胆寒的颤音,本地人见识过次日伴随天明出现的肉块,这些刀法精湛、码放整齐的尸体曾属于某位坚持留宿流沙城,晚上又违反习俗外出的可怜旅客。
黑头睡前的祷告声就藏在风里,他向夜神奈落送去当天最后的由衷祝福。
大祭司工作得认真负责,是爱岗敬业的楷模。纵使许多人对他有意见,甚至怀有敌意,可对他的工作却挑不出半点毛病。
身为流沙城首席祭祀,黑头除了祈祷外,白天几乎泡在王宫里。他职责重大,既要辅佐老国王,又要教育新王子。看着王子变成新国王,成为业务熟练的国王,逐渐在时间长河里退化回迟暮的老国王,最终呈现死掉的国王这一圆满结局。而黑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每时每刻都呈现满脸死相的流沙城首席大祭祀,仿佛不曾衰老,略微驼背的身板始终保持精准无误的曲度。黝黑光滑的脑袋上,除了眼袋之外看不到一丝岁月的褶皱。
到处惹人讨厌与工作之余,他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形容起来,大概是嚼蜡般无味的感觉。黑头闲暇时喜欢绘制壁画,而且是他唯一的爱好。
大祭司独居的房间里,地面到天棚画满有关他自己如何服侍历代国王的简笔壁画。每幅画各有主题,背景多变,用色考究。看得出黑头的确在绘制没有景深、缺乏比例、强调意境、传达内涵的简笔画方面十分有造诣,观者看一眼便足以直击灵魂,并从每幅画里找出丰富的细节。这些壁画距离艺术仅一步之遥,缺陷是总有个涂得漆黑的人影出现在最醒目的位置,像个张牙舞爪的深渊黑洞吸引观者目光。站在黑色小人儿对面的角色形象各异,手里无一例外全拿着像铲子似的权杖。
与形象生动的墙面壁画相比,黑头房间陈设单调乏味,简陋得让人心疼。大祭司居所里,称得上家具的东西只有摆在房间正中,和沙海里随处可见的天葬台别无二致的石床。床围四周画着秃鹫、甲虫、太阳神、骷髅,以及写意的天国美景等元素,和天葬台一模一样。曾有好心人送他礼物,希望借此在祭司阶级中稍微向上爬半个台阶。黑头爽快收下了,而且堆在房间角落,第二天这堆贵重礼物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倘若仔细观察,会发现礼物的简笔画出现某幅壁画的犄角旮旯。
黑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古怪、刻板、不苟言笑,对时间的分寸拿捏得死死,他的生活几乎与折射进这座地下城的日光一样准时,一样的坚持轨迹,一样的不容更改。
当晶树的树冠缀满地表太阳金色的光芒,流沙城干燥的空气里浸满光明。黑头大祭司扬起骄傲的下巴,他站在神殿所在的高地,俯瞰流沙城里奔流的人群,他相信这个国家有条不紊的运转全仰赖于自己的努力。
流沙国之王放下餐具,突然对走进房间的黑头如是说道。
这原本该是个平凡一天的开始,黑头走进房间前正如此感慨,直到年轻的君主张开尊口。头戴廉价宝冠的国王上班不过三天,已经让身为大祭司的黑头颇为烦恼。
黑头最怕新国王张嘴说话,他的舌头一弹准没有好事。黑头平整的脸微微皱眉,想起昨天激烈的语言交锋。那场舌尖上的战斗简直火花四溅,亮光照前天的回忆,当时谈话气氛剑拔弩张,黑头认为新国王忍住了当场用餐刀捅死自己的冲动。想到此,大祭司用粗得仿佛在用零号砂纸打磨低音号角的声音问:“伟大的太阳神地间行走的代表,流沙城的统治者,沙漠孤傲的雄鹰,凡子不可接触的太阳王,生命之神信赖的雄主,尊贵的圣甲虫。我的陛下,是房间又不满意吗?”
国王态度斩钉截铁,他穿着世代传承的紫色棉纱长袍,袍子洗得松松垮垮,反复漂染的痕迹历历在目,就像把紫色瀑布穿在身上,肩颈还套着掉了色的镀金披肩。国王把早餐连同刀叉推到桌边,他动作优雅,用围在脖子上的白布擦干净嘴。他就职的第一天,黑头公开对新国王引进的宫廷礼仪大加鄙夷。大祭司最看不惯围在脖子前的餐布,搁过去只有要砍头的时候才围那玩意儿。刀叉更邪门,新国王吃饭的样子让他联想起茹毛饮血的黑暗岁月。
房间里的侍从机警而敏锐,他们闻到空气里散发的危险味道,本能驱使他们退进纱帐,避开足以致死的谈话氛围。
前任国王每当有什么新点子时,他总能凭三寸不烂之舌将新颖与想法扼杀在想象的摇篮里。新国王才刚入职,黑头觉得他或许还没适应身为国王的工作,万事开头难,这事有情可原。大祭司眼中新国王唯一擅长的工作,是入夜后应付后宫排位的复杂数学问题。他从女侍里引入许多新鲜血液,搞了个叫“关键绩效指标”的竞争机制,此举无疑让原本人满为患的后宫关系更加紧张。两天来黑头想找个时间心平气和的和国王谈谈,他在某些方面的确非常有天赋,差不多可以写出本寝宫外大声朗读的新书。
“伟大的太阳神地间行走的代表,流沙城的统治者,沙漠孤傲的雄鹰,凡子不可接触的太阳王,生命之神信赖的雄主,可爱的圣甲虫。好的,陛下。我这就派人搬家,您想把哪个房间设成新的寝宫?但是,我们今年的财政预算不允许盖新房子,我以为昨天已经谈拢了。”
国王用烤肉棒敲打石头桌子,故意截断黑头要说下去的长篇大论。侍从知道,黑头厌恶别人打断自己,包括国王,可偏偏新国王没这个眼力见儿。
年轻君主继续说:“我所指的搬家,是想把国家搬到其他地方。还有,建议把那些神叨叨的形容词统统去掉,尽是些封建迷信的唯心主义余孽,而且太土气。作为一国之君,要有让人耳目一新的包装形象,改称谓是最直观的。”
黑头暗自大吃一惊。他听不懂这位年轻君主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从语气和说话的表情上能读得出大逆不道和背离传统的味道。黑头一直认为,当年老国王憋着心思把他儿子送到宝藏湾留学就没安好心!
新国王继任当天,捧着本装帧精美的《流沙城改造项目可行性计划书》,连珠炮似地对黑头抛出许多新概念和与之配套的方案。诸如“赋能”、“绩效考核”、“生态宜居”、“产业升级”、“绿色环保新经济”、“工业化改革”等新词儿让黑头应接不暇。大祭司的嘴巴像濒死的鱼一样合不拢。不等黑头反驳,新国王就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摞厚厚的莎草纸,开始研究起搬迁计划里可能遇到的问题。
“陛下,我就是您最大的阻力。”大祭司态度坚决,他否定了新国王提出的每一条改革方案。
黑头对新国王解释说,凡事多加一分则过,少添一分则亏。今天种下的种子,需要岁月的沉淀才能知道它是否能开出称心满意的花朵,结出预料之中的硕果。流沙城需要岁月积淀,才能有厚积薄发的改变,假以时日定会重现往日辉煌。
年轻国王不懂,他满脑子装的全是宝藏湾的富足和繁华,目光所及是贫瘠的国家和一群叫花子般的国民,能从头顶沙海沉淀进流沙城的只有沙子,而没有财富。两人就这样鸡同鸭讲的浪费了一下午,差点耽误黑头在晶树下唱赞美诗。
“是的。全知全能的圣甲虫,陛下。但宝藏湾和这里不能比,我们是历史悠久的光之国后裔,没什么可以比国王的陵墓更高。”
“的确不能比。沙漠不适宜人类居住,王宫又那么破,垮了半边的遗迹居然好意思叫王宫。石板床太硬,我晚上都.......”
“明白了,胖墩墩的圣甲虫。好的,陛下。我这就命人去找进口商。”
黑头明白妥协的艺术在于什么,他深谙此道。提出过分的要求,是为了掩护另一个不那么过分的条件,从而让谈判的筹码显得十分合理。新国王想要张舒适、柔软、足够大的床,虽然年轻人的要求不符合传统,可和城市搬迁相比,又不是那么不符合传统。或许,黑头认为,自己可以在这个问题上退让半步,换去年轻的君主安静一整天。
“好的,谢谢你,大祭司,今晚可以吗?”新国王生分的对黑头表示感谢。
黑头眉头紧锁,眼前的年轻人显然缺乏身为君主的美德。新国王的父亲尊敬的称自己“黑头祭司”,他爷爷敬畏的称呼他“黑头大祭司”,他爷爷的爷爷亲切的把他叫做“黑子”。眼前这位乳臭未干的小胖子直呼黑头的阶级属性和职务,实在很过分。
新国王灵活避开黑头祭司投来的凛冽目光,他若无其事继续说:“床的问题我们就说定了。接下来谈谈国家搬迁的事情。我考虑好了,财政问题并非主要矛盾的主要方向......”
“如果您需要矛与盾,我这就让卫兵给您取来,先代国王珍藏的黄金矛和玉石盾如何?可惜实物早年间抵押给商盟了,我们库房里还有同等规格的金漆矛和白色理石盾。您拿着站在晶树前,戴着金色铜面具我想一定很威风,”
黑头决然拦住新任国王的话头,他知道接下来年轻人会滔滔不绝阐述他自己的理论,而这些极端的内容听说是个叫“辩证法”的坏分子教给国王的。既然叫“某某法”,想来应该是位法师。
哲学,呵。大祭司内心嘲讽着未曾谋面的辩证法大法师。他服侍先代国王时,没人发明出如此无聊的东西。曾经沙海还是绿洲,当时的人们务实得很,整天五体不勤,只关心“究竟物质是第一性的,还是精神是第一性的”家伙不配获得食物。
“我说的是阻碍搬家的主客观条件。亲爱的大祭司。”新国王看穿黑头装疯卖傻想蒙混过去的企图。
年轻君主的措辞令黑头警觉起来。新国王爷爷的爷爷每当在人名前冠以“亲爱的”,意为该人既不亲也不爱,是个罪大恶极需要立刻抹杀的坏分子。黑头希望新任国王最好避免重蹈覆辙,他爷爷的爷爷临终时的下场丝毫没有体面可言,结局全画在壁画里,如果新国王愿意,可以随时去黑头家观摩,学习如何避免重蹈覆辙。
国王一心只想着搬家,完全没有发现黑头浅色的眼珠里冒出愤怒火苗。他习惯性拿出一摞莎草纸开始计算起来。
“钱不是问题,我们可以靠宝藏湾的银行贷款解决,用流沙城的国家主权信誉为担保。如果资金缺口较大,我们还可以发行国家公债,或是售卖地皮,就先从周边荒废的陵墓开始拍卖。不过在此之前需要兴修水利,让附近看起来适宜居住。全国动员的话,引水灌溉工程实施起来难度不大。我国的人口统计数据虽然陈旧,但看起来和实际人口数字没那么大差距,这些我都核算过成本。”
“是那个什么会计干的吗?”黑头按捺内心的愤怒,仍旧不动声色。
“我在宝藏湾学的是会计和精算。新兴行当,挺有意思的。大祭司,数字不会说谎。”
“这点我非常同意,幼小的伟大圣甲虫。陛下,流沙城传承至今靠的就是严谨数字记录下的继承制度。历任国王把象征王权的权杖传递到您手里,大家伙儿都记着呢,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所有国王的在位历史和年表都对的上,不会说谎,更不会出错。”
黑头把卖傻充楞发挥到极致,他打算搪塞过去再找个借口开溜。他看着年轻君主涨红得如番茄般的胖脸,内心笃定他本人一定擅长说谎。
“对,权杖,那也是个问题,我觉得......无意冒犯,可它更像个铲子。”
新国王从桌布下拿起权杖晃了晃,展示给黑头看。大祭司看过无数次,他知道这是把如假包换的铲子,金属部分锈迹斑斑,木柄油亮。权杖表面每一寸都和铲子密切相关,而且没有任何细节可以体现它的价值。
“我希望你清楚,要想吸引投资、发展旅游业,对流沙城重新包装是必须的,人文风光和自然风光并举。我们现在的城市,恰恰既不人文又没有自然。”
新国王故意把可行性研究报告翻得惹人心烦。他顶住黑头目光中夹带的恨意和压力,滔滔不绝说着,生怕闭上嘴巴,大祭司就会人间蒸发,就此消失。
“就拿权杖来说,它理应是权利和王室的象征。所以应该看起来颇具威严,散发历史的气息,而不是从沙子里刨出来,属于某位遇难者拥有的铲子。镀金、镶宝石是必须的,奢华象征地位,地位象征权力。把它拉长一点,看起来古色古香,这样的外形游客们才喜欢。如果你认为非得是铲子的形状,那么我们就保留外形。
“此外国家形象也要重新设计,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火炬、罗兰斯特的立狮、阿斯托比拉的五指,这些标志通俗易懂,让游客看见就想买周边纪念品。我们的圣甲虫顶着一坨东西,后面还挂着大翅膀,脚底下踩着......我一直觉得是海带的恶心东西,图案复杂不利于传播。
“到时候我们搬出去,回到地面,拥抱阳光。我们可以盖个金碧辉煌的皇宫,到时候我手持权杖和游客们握手。和国王握手的旅游项目,你觉得怎么样。我专门为你设计了和大祭司握手的环节,握手费用由你自己定价。
“你看,我并非白日做梦,计划都写在纸上了。我们不仅要重回地上的生活,还要搬出沙漠。之后我们俩要集中精力,重新设计合乎审美的王家风格。制订些具有观赏性的仪式,服装也得换掉,今年的流行色不是紫色。”
“搬家免谈,天真的圣甲虫。”黑头态度斩钉截铁,口气不容反驳。为缓和气氛,他补充道:“床可以,请陛下允许我告退,去联络走私......抱歉,我这就去找进口商给您来个大号的软床。”
“搬家的事情今天必须谈出个结果。”新国王据理力争,不肯让黑头轻易转身。
“圣甲虫!陛下,您必须了解,我们所居住的土地是众神赐予我们的。流沙城的第一任国王,也就是您的祖先,他放牧途经此地,用这把好铲子挖开泉眼,把水赐予远道而来的濒死旅行者。此后广袤的绿洲上诞生了称之为家园的国度,您的王座就是他当时挖泉眼前休憩的石头!我们要守住土地,等着王国再度繁荣兴盛。”
“兴盛?大祭司,天真的不是我,而是你,还有封闭在流沙城里脑子填满沙子的所有人。我问你,靠谁再度繁荣兴盛?是靠那群住在先王陵墓里欠缴房租的毁灭法师,还是靠偷税漏税的走私贩子?”新国王对黑头的说辞毫无兴趣,他把玩起权杖,对黑头大祭司说:“你看,我们能种棉花和产羊毛,这很好,但是还不够。流沙城一直干着卖低级生产资料的低端工作,想发展就得把棉花和羊毛链条全部打通。生产、加工、成品深加工都得涉及,不能指望商盟或是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收购商。那是剥削,那群人正在赤裸裸地盘剥我的人民,他们以低廉价格掠夺我们的生产资料,占有属于我们的剩余价值。”
“这又是会计告诉陛下的?”黑头以手扶额,防止自己眼中的怒火迸发烧到眼前沉浸在理想国度里的年轻人。大祭司听不懂国王宣说的新名词,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黑头步履蹒跚走在回忆的小径里,两旁有许多雄心壮志,想大展宏图的国王。只可惜他们对流沙城缺乏了解,只凭满腔热血,不懂得变通,最后无一例外随着沙海风化逝去。他只觉这位年轻君主更加过分,完全是个只顾享受的外乡人。
“是我念书的时候,从别人手里借来的霍尔斯克思著作里的观点。”新国王说,“听起来你似乎厌恶改变。”
“你错了,陛下......圣甲虫。我比谁都更盼望改变。”黑头咬紧牙关,板起面孔说道,“但一切都要经由时间校验,运行起来很精妙,允许重复试错和积累各种变量,我们还需要再调整一些细节。”他自言自语,似乎对隐形在空气中的另一个人如是说。
卫兵小心翼翼推开门走进来,他屏住呼吸,屋子里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呛得他眯起眼睛。卫兵一只脚踏进屋子,另一只脚做好准备随时逃离,他说该让民众们见见今天的国王了。
清晨的细微波折未能改变流沙城安然度过平凡一天的轨迹。黄昏之火如期降临,红光洒满流沙城。黑头一整天都沉浸在阴郁气质里,他也让其他人感到不好过。人们仿佛看见大祭司消瘦的身形轮廓外光线扭曲成骇人模样,像外地说书人讲的惊悚故事里,经常暖场的触手魔怪。黑头心不在焉,赞美命运之神的颂词念得马马虎虎,人们有理由相信他跳过了中间关键的祝福词,只为赶紧回家。
夜风无声怒吼起来,外出上工的人们早早躲进屋里,流沙城此刻万家灯火,要是去掉每家每户封闭门窗的堵塞条,定能将此情此景称之为温馨。
乘风而来的黑色气团吹进大祭司房间,它张牙舞爪,露出藏在里面的人形生物。上任三天的流沙城国王循着张简笔画地图亲自驾临大祭司陋居,确切地点是某位侍女告诉他的,侍女因此贡献晋升为后宫一员,今晚服侍新王。
国王今天同样心事重重,他迫不及待做完本职工作,坚持赶走贴身侍从,躲过定时巡逻的卫兵,晃开匆匆返家的行人投来的狐疑目光。他只身跑出王宫,为的是找大祭司继续谈谈关于国家整体搬迁计划的细节,在宝藏湾,人们总说夜长梦多,他不想把这件事拖太久。
黑头的家里果然如王宫里传闻那般只有张石板床。单调的陈设让新任国王感到震惊,与之相比塌了半边的王宫确实可以说是富丽堂皇了。此刻,国王站在石板床前,大祭司房间里空无一人,他借手里提灯的摇曳灯火独自欣赏起房间里的壁画。年轻人认出其中一幅,是前两天接受加冕时的内容。黑头大祭司站在国王身边,那一定是他,还有谁黑得跟个墙上的洞一样。大祭司从尸体手里抢过铲子形状的权杖,硬把它塞进继任者手中。
新国王对此记忆犹新。四天前他坐沙船赶回流沙城,风尘仆仆像个逃难的少爷,卫兵在沙船码头恭候多时,押解没来得及休息的年轻人走进王国墓地,气氛压抑的石屋子里尸臭味浓烈得刺鼻,他干呕着完成了继任大典。
屋外晶树发出颤音,提醒人们夜晚无声的狂风将至。新国王回过神来,他提着紫色袍子朝王宫方向摸索前行。想到今晚有场鏖战,他的内心就一阵雀跃。
算了,明天还有机会。新国王想,总有机会捉住黑头祭祀。
现在,黑头大祭司的家里空无一人。夜风撞开没有上锁的房门,拂过墙上的壁画,把它们一幅接一幅从风中隐去......
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牧羊人哼着荒腔走板的歌,赶起羊群来到绿洲边缘的草场。
这位年轻人身材健硕,空身穿件羊毛坎肩。他头上绑着毛巾,四方大脸渗出健康的油光。在年轻人身后是片名副其实的陆上孤岛,人们在茂密丛林的绿洲深处安享太平。这群人衣食无忧,饿了随手摘树上的果实,里面就有满足心意的食物,比如热气腾腾的咖喱,还附赠鸡蛋汤。要是谁渴了,随手在地上挖个坑,很快会冒出甘甜的泉水。
此地偶尔会看见奇怪的蓝色生物出入,绿洲的人们称呼蓝色生物为“巨人”,幸而与其接触过的人则尊称他们“神”。很久之后人们才了解,巨人是最先抵达绿洲的住客。再后来巨人教授懵懂快乐的小人儿知识,帮他们记录历史,同时告诉人们巨人的历史,以及巨人究竟来自何方。
绿洲是名副其实的乐土,处处生机盎然,充满活力。翠色世界之外,也就是牧羊人所面对的草场之外,是一望无垠的沙海。干燥热浪没办法和清凉湿润的微风对抗,它们在犹如国境线的草地外徘徊,发誓终将有一日要把绿洲变成黄沙。
沁人心脾风从树林深处吹来,湿润的风徐徐庇护绿洲里的万物生灵。此时牧羊人累了,他坐在石头上吹响树叶哼着歌。歌是一位巨人教他的,作为回礼,年轻人送给巨人一杯羊奶。羊群在视线所及的草地上贪婪啃食,他心想这又是个平凡的一天。
沙海的风突然撞进来,发出一声沉吟。牧羊人寻声望向沙海尽头,地平线外突兀得跃入个剪影。黑色剪影像个人,而且正朝牧羊人走来。他身穿破烂不堪的白色袍子,肤色黑得十分有特点,仿佛白布上的墨汁般扎眼,像把黑夜当做染料似的独特,淡色的眼睛嵌在眼袋上的深邃眼窝里格外醒目。
这是牧羊人第一次看到沙海之外的来客。在此之前巨人曾经告诉过他,有关这个世界的故事,巨人的故事里存在很多长相奇怪的生物,还有许多类人的种族。
“好心人。”黑头黑脑的人张开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他步伐踉跄,速度却出奇的快,在他开口说话的同时就已来到牧羊人近前。皮肤黝黑的人声音嘶哑,和零号砂纸打磨的低音号角一样。
他坐在牧羊人的石头旁,对年轻人说:“我远道至此,能给我点水吗?”
牧羊人掏出小铲子,蹲在地上开始挖掘,水很快润湿草皮下肥沃的土地,片刻便有了个水洼。
羊群闻到水的味道,向两人涌来,将他们包围在羊毛构成的圈中央。
牧羊人好奇打量着衣衫褴褛的陌生人,他问:“你是从外面来的人吗,你叫什么名字?”
十二月开始更个中篇故事,大约五个章节,望各位读者老爷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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