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核的朋友们,大家好呀~在这期内容中,我会聊聊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以及他的两部小说——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天堂》(1994)和最新创作出版的作品《来世》(2020)。不论是在地理方面还是文化方面,非洲殖民史似乎都离我们十分遥远。古尔纳的作品,也许可以为我们打开那扇神秘而失落的大门。
在古尔纳获诺奖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位作家。他的获奖原因是:
对殖民主义文学的影响,以及对身处于不同文化夹缝中难民处境毫不妥协且富有同情心的洞察。
看了这个介绍以后,我脑海中勾勒出来的是一幅帝国主义对非洲的倾轧的画面,非常的刻板印象。读完才发现,我真的是把诺奖想得太过简单了。刚才那句话中有两个短语很重要——“毫不妥协”和“富有同情心”。在读了他的两本书之后,我认为古尔纳的“毫不妥协”意味着不向任何一种极端的思想、单方面塑造的历史和刻板印象妥协,“富有同情心”则是在他的作品中从头到尾渗透着的温情基调。
古尔纳的写作非常克制,绝不煽动情绪,让读者通过观察人物的行为和人物对事件的反应,去摸索那段殖民历史的景象。没有什么“历史感”,不会特别突出的描写某场战役或是重大历史事件。这个写法我认为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我真正走进了那个年代之中——没有人给我指路,没有人为我分析对与错,没有人帮我分辨是与非,没有人告诉我正在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会对一百多年之后的今天有什么影响。所以,我作为读者,就是这样走进了那个充满迷雾的、每个人都十分迷茫的、毫无头绪的特殊时代。这种阅读体验,也许才能最贴近真实的非洲殖民史。
古尔纳聚焦东非,只写小人物的生活与变故,让我们和书中人物一样,摸不透那个时代。读完之后,再反复思忖古尔纳的写作动机,才会发现,他没有定义历史、夯实历史或是改变历史的野心,甚至不认为写作必须得去揭示什么,最重要的是忠实的写作。这样我们才能从小人物身上看到时代的肌理,可能有光辉的时刻,也有黑暗的时刻,更多的是明暗相间的褶皱与层次,这就是古尔纳想表现的脱离了任何政权定义的历史——毫不妥协而富有同情心、在时代夹缝中渗透着脆弱和温柔的真实历史。
作家的写作手法和作品的表现力多多少少都会与个人经历有关,古尔纳也是一样。1948年,古尔纳出生于位于东非地区印度洋上的桑给巴尔岛,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这座小岛以及它所背靠的坦噶尼喀内陆,向印度洋敞开着大门。这里有非洲人、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人等等,当然,还有后来大举南下、疯狂圈地的欧洲人。各种族的文化和宗教信仰在这里交织在一起,其中也裹挟着原始部落的厮杀。1886年,坦噶尼喀内陆被德国划归势力范围,1890年,桑给巴尔沦为英国殖民地,就这样,英国和德国在这里撕来扯去后,各占据着如今称为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的一部分。那时的坦桑尼亚生活呈现出一种衰败中夹杂着鲜活的状态。鱼龙混杂,又万物皆新,但仍然难逃回光返照的景象。
《天堂》的故事就是从那时开始。主人公优素福是一个斯瓦西里小男孩,八岁跟随着父母从南部来到一个叫卡瓦的小镇。德国人在卡瓦修了一条向内陆延伸的铁路,这让卡瓦繁华了起来。优素福的父母经营着一家旅店,来来往往很多客人当中有一位最让优素福敬畏的,他叫他阿齐兹叔叔。阿齐兹是一位响当当的商人,带着商队路过时,阿齐兹叔叔都会投宿在优素福家的旅店里。他气质优雅、举止礼貌而沉着,似乎什么时候都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魄。可是有一天,优素福忽然被妈妈爸爸告知,他要被阿齐兹叔叔带走了。在匆忙中踏上火车之后的一路上,十二岁的优素福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急匆匆的跟阿齐兹叔叔走。后来他明白了,父亲债台高筑,最终把自己抵给了阿齐兹。从此,他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父母。优素福跟着阿齐兹叔叔的商队到处辗转,起初还算风光,阿齐兹那一套一直以来惯用的经商之道还勉强可以维持他的体面。但是后来,随着德国人的殖民,到处都在发生战争、暴乱、镇压与反抗。阿齐兹这样的传奇人物也被夹在了部落与殖民者、基督徒与穆斯林之间的夹缝中。
在这本书中,我注意到古尔纳对“天堂”这个意向的表述有两处,一处是优素福回想起跟随商队走过一处大瀑布,看到“到处都是人和动物的巨大的红土地和矗立在湖边、犹如火焰墙一般的悬崖”时,脱口而出的那句“就像天堂之门”。还有一处让优素福更加挂念的天堂,是阿齐兹叔叔的后院,那里美得就像一个世外桃源。最重要的是,那里藏着他心爱的姑娘。所以我认为,古尔纳植入优素福心中的天堂,是一种极度理想化的存在——是无比震撼的自然景观,更是无人打扰的、脱离社会的生活状态。但那终将是幻象,那位令优素福魂牵梦绕的十五六岁年轻姑娘,却是阿齐兹叔叔的二房,姑娘和他一样,也是抵债来的。
优素福从小到大这十七、八年的人生从未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受的压迫,看似并不直接来源于殖民者,而是来自民族之间的相互抵触,来自弱小就注定走向灭亡的自然规律。然而殖民,是催化剂,它激化了民族间的矛盾,加速了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或者说僵化了的思想的倾覆,把非洲的原始快速推向了殖民者带来的新文明。新文明是好是坏,优素福不知道,他只知道,没有什么会比他现在的处境更加糟糕。当心中的天堂崩塌之时,他“义无反顾”地选择追随德国人的军队。
《天堂》成书于1994年,是古尔纳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我在阅读期间很明显的感觉到,古尔纳是在优素福身上注入了一部分自我——1968年以难民身份离开坦桑尼亚前往英国之前的那部分自我。
《来世》出版于2020年,是古尔纳的最新作品。我认为这部作品所承载的是1968年之后的古尔纳。1963年,桑给巴尔宣告独立,成为苏丹王统治的君主立宪制国家。然而短短半年后,桑给巴尔人民就推翻了苏丹王的统治,成立了桑给巴尔共和国。又过了半年多,坦噶尼喀和桑给巴尔组成联合共和国,改名为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就是这段历史,让古尔纳遭遇了巨大的混乱,也让他决意逃离。一个国家的独立,听起来是意味着它要走向和平与富足,但宗教的冲突、种族的矛盾依然无法解决,再加上新政权和党派的撕扯、同胞间的互相戕害,还有这个国家在摆脱殖民的同时遗传来的殖民基因,以及腐败、暴政、贫穷、性别教条等等问题,都让这个国家停滞不前。而现在,这个古老的国度已经变成了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
古尔纳在英国回望自己祖国的过往,似乎看得更清晰了。那就是,殖民史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来世》这个故事的时间跨度要比《天堂》大很多,讲的是三代人的故事,从殖民初期开始,到坦桑尼亚成立。主要人物也相对多一些,打个可能不太恰当的比方,《来世》就像“非洲限定减配版”《百年孤独》。和《天堂》不同,《来世》对战争以及在军队中的生活描写得更多,视角也非常独特。主人公哈姆扎从家里逃出来,加入德国军队成为驻防军的一员。这段经历与《天堂》中优素福追随殖民者的经历相衔接,我认为古尔纳这是在某种意义上续写优素福的故事——哈姆扎就是优素福的“来世”。
哈姆扎在德国军队中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并没有打过仗,因为长得俊秀又干净所以一直都在负责照顾德国长官的生活起居。长官教他德语,哈姆扎学得也快。可就在英国人赶走德国人时,军队中气急败坏的另一位士官长竟然一刀捅在了哈姆扎的大腿上。后来,他被送到了布道院,由一位德国牧师照顾。伤养好后,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哈姆扎找到了一份工作,融入了这个家庭,结识了和他相伴一生的妻子,也听了好多年妻子口中她那位甘愿为德国人打仗却再也没回来的哥哥。
这部作品中对殖民影响的描述更多,角度也更加暧昧。比如书中描述了德国人带来了先进的医疗手段、疫苗,还有对殖民地教育事业的大力发展等等,都借人物的语言和表现清晰的描绘出来。但我认为,不能把古尔纳的这种写作倾向理解为“政治不正确”。因为古尔纳所写的,正是身处殖民期的旋涡之中,普通人的真实心态。那时的他们被殖民者蒙蔽了双眼,看到的是帝国主义的幻象,还并没有意识到殖民过后,他们被掠夺、被侵占的那些无可挽回的价值。古尔纳就是要这样写,从人物所经历的事件中反射时代的特点。古尔纳在获奖演说中提到:
一种新的、简化的历史正在构建中,改变甚至抹除实际发生的事件,将其重组,以适应当下的真理。这种新的、简化的历史不仅是胜利者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工程,它也同样适合某些评论家、学者,甚至是作家——这些人并不真正关注我们,或者只是通过某种与他们的世界观相符的框架观察我们,需要的是他们所熟悉的一种解放与进步的叙事。
所以古尔纳拒绝了这样的叙事,用最为冷静、客观的态度去书写殖民在非洲发生的过程,以及殖民主义的尘埃落在每一个小人物身上的巨大重量。
最后,说说古尔纳好不好读,以及我的一点点阅读建议。个人认为,古尔纳的语言还是比较好读的,但需要我们自己主动补一点点关于非洲的历史。不用了解得非常详细,有个大致的轮廓就可以。《天堂》中基本没出现过什么特定的年份提示,就好像被故意模糊掉了一样,让我们把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人物之上。而《来世》就有很多时间节点和相关历史事件的提示了,所以看完《天堂》再看《来世》,会有一种回归现实的感受,我也比较推荐这样的阅读顺序。
另外,刚开始读古尔纳时,大家可能会觉得有点儿憋闷,但是古尔纳自己也说过——“写作不可能仅仅着眼于战斗和论争,无论那样做是多么的振奋人心、给人慰藉……要忠实的写作,才能让丑陋和美德显露真容,人类才能冲破简化和刻板印象,现出真身。做到了这一点,从中便会生出某种美来。”所以,慢慢走进古尔纳的世界,用温柔的眼睛去看待那个时代,就会发现,那绝不是憋闷,而是细腻,是游走于文字之间那优美而安静的写作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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