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这么一个标题,是因为自己最近看过一本名为《下流社会》的著作,作者是三浦展,日本社会学家。《下流社会》出版于 2007 年,如今靠着“拼多多揭开了面纱下的真实中国”出现在我眼前,着实勾起我的好奇心。庆幸的是淘宝还能找得到实体,可惜正版被炒至原价的 10 多倍,而和原价相当的,则无一例外都是盗版。那……该忍痛选择正版,还是价格“合理”的盗版呢?对我而言是个艰难的抉择,这里就先留个悬念,暂搁一边。
《下流社会》还不错,除了阶层分化、阶层固化和贫富悬殊这些“老三篇”,作者更多是谈到物质过剩,生活成本降低及社会良好福利所带来的越来越多中产阶层往中底层流动的社会现象,也就是“下流社会”,与具有中层向中上层流动意识的“上流”对应。
“上下流”并非形容词,也不特指行为,更多强调的是积极与消极的阶层流动信号。作者用详实的数据说明,当进入中上层的难度越来越大,社会主体逐渐丧失“向上”意识,只追求安逸自足之后,日本经济会有怎样的趋势,国民生活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前段时间常见于国内各大媒体的“三和大神”,因其仅靠廉价的“挂逼面”和“挂逼水”维生,过一天算一天,没有任何的人生目标而曾受不少人诟病,话题度不亚于如今的拼多多,甚至日本NHK还专门推出过以《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为名的纪录片,探究大神们背后的成因。然而讽刺的是,“三和大神们”成了日本,甚至是多数发达国家的“低欲望社会病”一类代表。虽然成因不同,也不至于潦倒如厮,但书中描述的消极生活态度与大神惊人相似。消费中毒,劳动意欲低下,没有人生规划对生活不抱希望成了社会普遍现象,“甩干女”、“废宅”层出不穷。
这是个严峻的问题,带着这个问题,我们来谈谈《小偷家族》。
但凡对是枝裕和有了解的人,都不会认为《小偷家族》是“底层也有真善美”式的老调重弹,而血缘关系与亲情深浅(即羁绊)的辩证,也在他的《如父如子》里有过深入讨论,甚至“爱”本身,都不再是导演的焦点所在。
《小》的故事,其实来源于一则老人去世,同居人隐瞒死讯继续领取养老金的新闻,特别“丧”。这要是发生在国内,同居者免不了沦为正义者口中的社会害虫,在网络上被批斗得体无完肤。但是枝裕和向来不喜欢对人物作价值判断(他在随笔集里有强调),害虫背后的成因,社会糜烂的部位,我认为才是导演最感兴趣的部分。以高度概括电影内容的名字来看,《小偷家族》议题包含三部分:一是小偷,二是家族,三是小偷家族。
记者:“为什么要做小偷?”
周某:“没有钱了,肯定要做啊,不做没有钱用。”
记者:“你有手有脚的怎么不去打工?”
周某:“打工这方面......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不可能打工的,做生意又不会做,就是偷这种东西,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
记者:“那你觉得家里好还是看守所好?”
周某:“进看守所的感觉像回家一样,我一年回家,大年三十晚上我都不回去,就平时家里出点事,我就回去看看这样子,在看守所里面的感觉,比家里面感觉好多了,在家里面一个人很无聊,都没有朋友,女朋友玩 ,进了里面去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在里面。”
归纳起来,小偷的心理特征就是:我没本事、我无所谓、没人在乎我。这种强烈的蝼蚁感,不仅压垮人的自尊,更把应有的责任感、道德观一并摧毁,让犯罪心理抬头,继而让个体成为了社会的祸根,可见是枝裕和对社会边缘人的观察是相当细致的。
电影里面的小偷父亲、弑夫者母亲、从事软色情行业的姐姐、进行欺诈的奶奶以及被同化颇深的小男孩,都有一个特征,就是“无耻”。他们仗着自己一无所有,所有行为都十分“正当”。但正如广东的一句老话:“有头发边个(哪个)想做癞痢?”这类边缘人又并非凭空出现。小偷没受过教育;弑夫者被前夫毒打,在同事的要挟下丢了工作;姐姐离家出走;老妇被丈夫遗弃;小男孩无父母问津;小女孩长期被虐待。因与果连接成一个怪异的莫比乌斯环,“恶”在其中循环。这样的图景,社会不容忽视,并不单单具体到个人。
不过片中的一个小情节让我颇为动容:小男孩不喜欢小女孩跟着他而夜不归家,小女孩却整夜都在为他担心。“母亲”困惑地望着小女孩,向“父亲”呢喃,大意是:“她是在为祥太担心吗?按道理常听到父母说‘后悔生了你’的人,是不会关心别人怎么样的。”说得漫不经心,却一语道出了打破莫比乌斯魔咒的关键。但又不禁感叹,到底多少小孩子珍贵的同理心被蹂躏过,才有了这个残酷社会的存在。
是枝裕和在他的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里反复提到,家庭是他的灵感源泉,也是永恒主题。作为最小的社会单位,家庭成员间互相维系互相影响的机制使他着迷。
《小偷家族》里的“家族”是非常具体的,祖母、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妹妹,从老到少,一应俱全。互不相干的一群人套上家庭成员的称谓,过起了角色扮演的生活。在这里面,家是避风港,是舔舐伤口的所在,有欢声笑语,有流浪者们的精神寄托,觉得被需要……种种本来平淡无奇的福利都在边缘人这里放大数倍呈现给观众。家成了影片绝对的麦格芬,甚至能不能经营好这个家,在观众眼里也和角色能不能实现自我救赎挂上了钩。这个家庭能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虽然每个人都游手好闲,但毕竟相亲相爱,特别和谐特别正能量。观影过程中的我就是这么觉得。
但不一样的是枝裕和,恰恰来源于此。“家”是整部影片最大的幌子。直到电影后半程,导演用尖刺戳破那颗梦幻泡沫才发现,期望和现实的落差,大得有些可怕。
小偷家族是有问题的,小偷家族是个伪命题,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顶多是个利益共同体。这群人被满屋子印着各式品牌的物质所包围,在里头各取所需,然后在互相催眠的过程里生出一个个自欺的谎言:弑夫者丢了工作,却认为自己是比小女孩生母更适合当母亲;小偷诱导孩子偷盗,却认为自己是父亲,与“家人”是靠心连在一起的;老妇感激“家人”的多年陪伴,却在离世后被掠空钱财;姐姐认为老妇是真心对自己好的,却得知老妇背地里去见她的父母;小男孩以为自己盗窃技巧精湛,却早被好心的便利店老伯识破;而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孩,则认为自己得到了爱。随着象征物质基础的老妇去世,本来还能勉强维持平衡的家族瞬间崩塌,男孩被抓不过是必然中的偶然。当各自理想化的小宇宙逐一被打破,“家”自然开始偏离轨道,朝着毁灭的方向驶去。到最后,众人不得不重新拾起被遗忘的身份,直面荒凉,对抗社会的偏见与诘问。
说到底,物质不仅是家存在的基础,还涉及到一个家庭责任的问题,联想到现实中那桩骗养老金事件,仅靠那笔钱,他们就能活得自在么?生活哪有那么轻松,能够不劳而获。责任才是巩固家庭的关键,远非几个廉价的可乐饼、几声嬉骂能够代替。所以烟花的绚烂,属于彼此付出的那些人,唯独不属于小偷家族。只是炮声隆隆,他们又总忍不住抬头仰望,多么矛盾。
包括我在内,很多朋友其实特别关心家族成员之间有没有真爱。最后“妈妈”在狱中向小男孩坦白他父母的来历,是全片不多的高光时刻。她坦言自己没有能力给予小男孩更好的,真正的母爱与同理心在那一刻觉醒。所以我认为,虚幻之中也不全是幻象,正是这个不太真实的家让“妈妈”动了情,并决定为其付出。“父亲”亦然。
只是对于小女孩,全片唯一的真善而言,爱再真,羁绊再深,未必是好事。它终究敌不过法律,只能在法与情相悖的情况下,在嫌弃她的父母身边呆着,一遍遍眺望远方,希望再有好心人将其拐走,却一遍遍收获失望,在困惑与折磨中长大,老去,迷失在无解的困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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