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这样的家庭要如何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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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惭愧，这是我第一次看是枝裕和的家庭电影，如果排除掉之前那作《第三度嫌疑人》的话，还是第一次看是枝裕和的电影。
P.S.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查阅。
相比于偷盗这个话题，《小偷家族》很大一部分是想探讨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当今的社会环境中能否组成一个家庭的问题。于是我们看到，这个家庭中的每个成员都无一例外地被自己的原生家庭所遗弃，漂泊之中，却意外获得了一次自己选择家人的权利。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聚在一起，在一段相伴的日子里，无意间成为了彼此最温暖的存在。但对于这样一个特别的家庭，他们要面临的困难也是特别的。

首先，影片中处处体现着法律和传统道德与这个家庭之间的对立。这一方面的对立，主要体现在家庭收养由里这一事件上。在这家人看来，把被别人遗弃的由里捡回家里是收养，可在外界看来，这样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把孩子送还到原来的家庭中去就是诱拐。
而到了影片的中段，家庭中奶奶的离世又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即如何处理奶奶的尸体。就算他们能将奶奶好好安葬，在外界的审视下也仍然难逃谋杀的嫌疑。家庭中的成员自然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在奶奶死后，他们达成的第一点共识就是：没有奶奶。
没有血缘，就不能去爱一个人，甚至不能安葬一个人。这个家庭中的种种遭遇，不禁让人感慨血缘关系到底是怎样一种超越爱和生死的存在。影片最后的审问中，安藤樱奉献出了一段精彩绝伦的哭戏，而她所扮演的信代提出的问题却更加引人深思：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不生孩子就没法做母亲了吗？她是在问自己？还是问观众？都有吧。

在个人看来，这种血缘关系，不妨理解为传统的家庭伦理观念的具体表现。我们传统的家庭，无不建立在一种名为“血缘”的纽带上。但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淡的今天，传统的家庭却显露出越来越多的问题。有越来越多的人，或是因为生活压力，或是顾着自己享乐，已不再能够关心其他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而这种现象，甚至使得家庭成员之间由血缘制成的纽带也逐渐瓦解，往日的亲情更是不复存在。
此情此景之下，传统的家庭伦理道德已经不再意味着许多问题的最优解，但是这种打破传统道德的家庭模式不仅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外，同时还会受到主流社会的谴责。那么，出路为何？恐怕就连是枝裕和也无法给出答案。

李安在《饮食男女》中完成了对一个传统家庭的解构和重组，但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中却只将这个泡沫般的家庭拆得七零八落，然后置之不顾。在影片的最后，信代告诉了祥太如何去找他的亲生父母，原生家庭的地位仍难撼动。而由里也回到了原来的家里，在现代社会所造就的畸形家庭中，悲剧仍在继续。

除了来自家庭外部的压力之外，家庭内部也存在着许多问题。这个不被主流社会所认同的家庭生活自然无法得到社会的保障，于是他们只能依靠奶奶的养老金度日。不够就再打打零工，或者从事风俗业。再不济，就只得付诸于偷盗。成为社会的蛆虫，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大人们还能心安理得地偷盗的话，那家庭中祥太对自己显然有着更多的道德拷问。
影片对于祥太的心理变化有着非常完整且详实的描述。我们在祥太问柴田治小黑鱼的故事时可以看到，柴田治没有受过合格的教育。他能教给祥太的，除了偷东西以外，也只有“没法在家学习的孩子才会去学校”、“放在柜台上的东西不属于任何人”这种歪理。
但有着不平凡的童年的祥太比其他同龄人要显得成熟许多，影片中多次出现的祥太读书的镜头也体现出他对世界的认识和思考。这也让他在成长的过程中得以去怀疑柴田治以前教给他的“道理”。虽然知道柴田治与自己形同父子，但这种对生活方式的怀疑，想必也是祥太迟迟不肯叫柴田治“爸爸”的原因。

祥太逐渐“觉醒”的过程在《小偷家族》的故事中占据了很大的比重，在最后甚至成为了家庭瓦解的直接原因。从祥太教由里偷东西被发现后羞愧不已，再到后来常常“光顾”的商店倒闭，在祥太对原来这种以偷盗为生的生活模式的认知崩塌的同时，这个家庭也随之而崩塌。祥太最后故意被抓，看似是一时冲动下的偶然，其实也是这个家庭迟早要面临的必然结局。
归根结底，还是社会中底层人士所染上的穷病。家庭内部的瓦解，源自于物质资源的匮乏。在爱牵连着他们的同时，他们却还被金钱铐着手脚。越是穷，就越是偷盗，就越是丧失尊严，就越是被边缘化。这样的家庭，只得在见不得光的夹缝中生存，在祥太出事后，为保全大局也只能丢下他跑路。

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中所展现的这种不依靠血缘关系而组成的家庭，挑战了传统家庭观念的灰色地带。这种话题本身极具争议性，于是是枝裕和便聪明地将自己的观点从镜头中抹去，而将解读的权力留给了观众。而这种处理方式，也符合是枝裕和一贯的创作理念。
影片中丰富的长焦镜头提供了一种观察者视角，让观众可以“一窥”这个家庭的全貌。而大量使用的固定机位长镜头在消解了导演观点的同时，也尽可能地对这个家庭进行了真实的展现。此外，片中纵深镜头的运用，在呈现出家庭中不同成员的生活状况的同时，也阐述了成员之间复杂的人物关系。这一切，都是在引导着让观众自己去解读《小偷家族》的故事，让每个人的心里都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偷家族”。
不过，在影片中我们仍然可以察觉到是枝裕和自己对于这个家庭复杂的情感。《小偷家族》中的镜头冷静、克制，却也饱含温情，恰如这个家庭里隐忍克制的爱。影片结尾家庭瓦解的事实确实意味着这样的家庭在现如今的环境下无法存在，家庭成员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羁绊和大爱却仍旧值得肯定。在影片的最后，那声“爸爸”终于说了出口。祥太与过去的生活达成了和解，那份与“家人”的羁绊也比海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