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其实很难遇到爱,又远离着死亡,更没钱买机器人……沙雕网友们,你们为何还要加入这场狂欢?
《爱·死亡·机器人》第二集的开篇,三个机器人踩碎人类的骸骨,打着末世嘴炮。我们看到,主创者不正经的诙谐背后,有一颗古典哲学的灵魂——你看,他死了,所以,听我说。
机器人,在汉语语境里,可以叫傀儡。这是一个极具赛博精神的词汇。众所周知,赛博朋克cyberpunk,是赛博cybernetics与朋克punk的结合词。赛博cyber 来自 cybernetics(“控制论”),其最终本意是希腊语“操舵术”Kubernetes“——这非常重要,因为我们现在更多的时候直接把带“赛博” 的东西理解为网络、 虚拟、 计算机、电子之类, 而忽略了它与生俱来的重要含义: 控制。”
事实上,我们常常在傀儡的世界里穿行,我们制造傀儡,又在恐惧自我成为傀儡。我们对丧失而恐惧,我们又因恐惧而丧失。人类的宿命如此,并非什么新鲜事物。所以,当《爱 死亡 机器人》开始对着尸骨说话,我们需要了解,尸骨与傀儡的对话,其实古已如此。
今天,我们的小船,将要驶入中国古典文学的一条隐秘的暗河。在那里——傀儡,船,漂泊、寄宿。是人类在寻找自由途中创造出的伟大意象。你可以看到,在亘古无尽的流浪心灵里,无数人向命运掷出了反抗的长矛……
“当代混乱腐朽的后工业和去工业化的的荒原,遍布崩塌意象,反映了后工业技术文化的半乌托邦语境。“赛博”与“朋克”构成了一个奇特的表征美国八十年代的文本。” ①
公元430年,被称作“元嘉”的年代,拉开了南北朝的大幕。这个时代的特质是:血腥、轻浮、香艳。
东城府是金陵城边的一个小小的台城,一群民夫在修整颓塌的城墙时,挖开了一座没有墓碑的古坟。吵闹声惊动了参军,那个名叫谢惠连的人赶到现场时,只望见一片挖开的坟堑。
“以木为椁,中有二棺,正方,两头无和。多异形,不可尽识。刻木为人,长三尺,可有二十余头,初开见,悉是人形。”
人群注视着那些人形的木偶,感到新奇和不安。有人捡起了木锹,试图去拨弄,当谢惠连出声制止时,已经晚了:“悉见人形,应手灰灭”。
人俑们灰飞烟灭了,但奇怪的是,墓中留存的食物却依然保持新鲜,仿佛古坟被打开之前,它们还在被主人享用:“水中有甘蔗节及梅李核瓜瓣,皆浮出不甚烂坏。”
按照惯例,身为下层官员的谢惠连,有责任去让这些骸骨入土为安,为他们写下祭文。通常来说,祭文由死者的亲友完成,人们在葬礼上身着寿衣,颂扬他生前的事迹,,彰显儒家教化的秩序。
但此刻,负责教化的谢惠连,却被一种巨大而奇异的感觉支配。这些无名的尸骨,逼迫他思考死亡本身——
异形的棺木,不可辨识的冥器,来自于不可知的朝代,灰飞烟灭的傀儡,新鲜依然的甘蔗梅李,它们像是在嘲笑在场的活人,你们终将如此。
“他们已经脱离了活人的世界远去了,我们只不过装出对死者说话,装出他们在听的样子而已。”②
当人死了,他们就既是物也是人,更是一种中介物,连接着最终极的审判——谢惠连,接连追问着追问那些白骨,在死亡面前,我们还会剩下什么?
木刻的傀儡,无名的骸骨,巨大的死亡之眼,逼视着我们的灵魂。在这种情绪下,谢惠连写下了《祭古冢文》:
“黄肠既毁,便房已颓。今谁子后?曩谁子先?功名美恶,如何蔑然?幽灵仿佛,歆我牺樽。呜呼哀哉!”
谢惠连死于三年之后,年仅27岁。我们不知道他是死于未知的疾病?还是文中已经流露出来的悲哀情绪。也许有人为他写了祭文,然而人间未传。
对于因循守旧的文学传统来说,祭文有其一套固定的法则,最核心的地方在于,对“理”的不能逾越。写于谢惠连之手的这篇《祭古冢文》,在其大部分地方都是符合说理的文学传统,但他挣扎的情感,在细节里悄悄放飞了。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指出了这篇《祭古冢文》中,谢惠连流露出来的某种不同寻常的情绪。
作者对死亡的注视,超出了文学传统的约束。于是,在这里,庞大而肃穆的古典文学之河里,一条小小的幽暗潜流,露出了尾巴。文学在某些特定时刻,或者在某些特定人身上,会向形式和技巧靠拢,构成某种特殊的审美兴趣或类型。而这些意象,在所处时代,或许被看做疯子的臆想,或是作者的怪癖。从谢惠连这里流出的涓涓滴流,终将汇集成一条类型文学的巨流。
“我的真实、我的性格、我的名字,它们无不操在成年人手里。我学会了用他们的眼睛来看自己。……它们虽不在场,但他们却留下了注视,与光线混在一起的注视。我正是通过这种注视才在那里奔跑、跳跃的。这种注视……向我提供玩偶,赋予我一个世界。”(萨特,1992)
“新浪潮” 后期, 一批年轻科幻作家开始寻求科幻小说的回归——回到那些熟悉的高科技场景之中, 回到硬科幻的地带,在文化价值中融入了许多亚文化以及反文化的思想:边缘、小众、地下;给社会秩序和科技权威制造麻烦——这就是“赛博朋克运动”③
内爆,可以比较贴切的解释谢惠连的心理问题,在遭遇死亡凝视(也可是其它什么东西)之时——他生命的边界被消解了,他的生命意识被侵蚀了。
“内爆是后现代社会的特征,在这样的社会里,边界的消融,二元对立坍塌,多元素混杂。在这里各种疆界都被内爆/消失了,文化之间,生物和技术之间,现实和非现实(或模拟)之间。在这个世界,模拟取代了“现实”,身体和人的主体性被技术极大地改造了当人和技术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的时候,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如果身份/认同是可以编程的,那么人的身份/认同是什么?在一个人和技术都被编程并内爆的情况下,真实和身份、认同概念还留存下多空间?如果可以大规模地模仿,什么是“真实”?”④
对于所谓的后现代“异化”问题,学者们的表述有很多了。但这一切都可以被赛博朋克的型类型所解释:
社会层面上的: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
人际层面上的:待人如鼠⑤;
心灵层面上的:同感幻觉。
当然我们还可以用更生活化的语言来解释:万物皆傀儡,何处不loser?
当然了,这里面也包括了自撸的虚幻特质,这就是肖恩·霍墨对后现代社会的描写了:
“在这个世界里,孤立的个人被塞进了他们自己的控制面板,并远离了与现实的任何接触,除非现实在他们面前的屏幕中被模仿。”
自撸的背面就是自渎。心灵内核的极度萎靡,让器官隐喻贯穿了这一时代的互联网术语,人们如此命名自己——屌丝、撸瑟、舔狗、沙雕网友……
但也许是为了对抗卑微的现实感,我们看到,沙雕网友在另外一个维度上,开始用各种充满隐喻力量的符号物,来填充自己日渐萎缩的心灵。他们有人纹身,买手办,用特别牌子的消费品彰显自己的品位。那些符号叠加与视觉拼贴,构建出机器时代的神话幻觉,这成为后现代艺术的广泛特征。
实际上,虚拟现实的最后阶段,个体就成为了漂泊的意识流,像是黑暗湖泊中无目的漂泊的航船,在诸多以视迷幻的灯塔之间撞来撞去,寻找下一场感官宣泄。是后现代在这里发生一场分支——感官风暴的时代即将来临了!
迪迪-于贝曼对此命名为图像暴动。赛博朋克的视觉美学,即是“图像暴动”的卓越代表。《爱 死亡 机器人》,以前所未有的美金香气,刮起了又一轮感官风暴。
寄宿在义体中的人类,释放身体的力量,在无尽的广厦之间的狂飙跃进。猝然的遭遇战,血浆与断肢,对生的困惑和对死亡的追问……以上,就是一个经典的赛博朋克场景,但我们要相信一件事——
公元812年前后的一个夜晚,诗歌之鬼李贺,经过数十万人殒命的死亡场域——长平。在黑暗的古战场上,这个年轻人骑马狂飙,一幕幕死亡气息浓郁的画面在他身后变幻。
如果我们把马匹换成金属载具,那么这将是一首黑暗气息浓郁的赛博金属MV——。
长平箭头歌
唐·李贺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白翎金簳雨中尽,直馀三脊残狼牙。
我寻平原乘两马,驿东石田蒿坞下。
风长日短星萧萧,黑旗云湿悬空夜。
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尽将羊炙。
虫栖雁病芦笋红,回风送客吹阴火。
访古汍澜收断镞,折锋赤璺曾刲肉。
南陌东城马上儿,劝我将金换簝竹。
断裂的武器里,寄宿着尸骨残缺的魂。在谢惠连目睹傀儡毁灭的三百年后,《爱 死亡 机器人》开播的一千二百年前。瑰丽的天才李贺,在盛唐诗歌领域,以其艳丽的视觉,死亡的意象,刮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感官风暴。
我们前文提到的,那条起于魏晋的文学暗河,终于在盛唐趵突地面,掀起一片水花。
生死本能,是人与生俱来当代两大人类本能。生本能,就是性欲,爱恋和建设的力量。死本能,就是杀伤,虐待和破坏的力量。
——弗洛伊德 《快乐原则之外》1920.
“在拉斯维加斯的雨水渠隧道中。 在赌城的霓虹灯、 镭射光柱、 缤纷酒店之下, 无家可归的艺术家和黑客们创造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巨型涂鸦画廊以及一个新的地下网络世界。 这是美国著名的“赛博朋客”聚集地之一。一位匿名黑客在造访过拉斯维加斯的雨水渠隧道后写道: “如果我们是介于城市探险者和漂流打工族、 自由流浪者和无业游民之间的一群人,那么我们究竟是什么? 那种被称为职业漂流者的可怕怪物?”⑹
边缘的漂泊意识,浸透了不安全感。但至此为止,我们尚未从赛博,抵达朋克。
如果说赛博是形式美学,朋克是反抗意识。我们相信,一切的形式,终究有一个母源。那么一切的起始点,在哪里呢?
于是我们来到了公元前278年,李贺笔下的北方长平,那个阴森的死亡场,此刻正在散发着数十万尸骨的浓郁腐臭,吸引着数以万千的食腐者盘旋徘徊。以此为中心,恐惧的情绪正在扩散到整个大陆。
南方大地上,屈原正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下午。他从眼睛里望去,看到整个南方大地,燃烧在炽热的色彩和死寂的气息里。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愍而长鞠。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屈原眼中的世界是即将沉沦,混乱,难以描述的。黑白颠倒,凤凰被关进鸡窝里,鸡却要变成凤凰,瞎子们跑来跑去,大声高呼五彩纷纭啊,美玉与砖头被一起散乱的扔在地上。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
整个大陆都向沉沦的方向滑落,日暮时刻,屈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这幅画面让我们想到了梵高的《乌鸦飞过的麦田》,茂盛的草木间,浓郁的阳光下,一群群乌鸦飞过。升腾起前所未有的迷狂。
“乌鹊惊兮哑哑,余顾瞻兮怊怊。彼日月兮闇昧,障覆天兮祲氛。”
乌鸦,在楚人的语境中,是一种不祥的鸟,而凤凰,则是引渡灵魂的车。在楚辞的多个章节中,屈原灵魂出窍,迈入死亡的直接生命体验。
他时而四方游荡,被虬龙接引,他时而与灵女相遇,梦幻神交。
对于《九歌》中多次出现的“求女”行为,人们结合巫风盛行的楚地民俗,考证其为一种以肉体为形式,到达灵感体验的方式。
“泛神论的原始思维方式以及淫祀的仪式,将人与神摆在了较为平等的地位上,从而使人与神的沟通成为可能。沟通人与鬼神关系的媒介为“巫”,其职责便为降神通灵,手段是“以性娱神”,即充分展示自己的性别魅力以迎接神灵的到来。”
——孙大知 《九歌 是巫文化代表作》
被秩序化的楚辞,就像拉住了狂龙的嚼子。让它显得驯服,有序。但实际上,爱,死亡,驾虬龙……在楚辞中,这种极端感官化的表达,对当时的汉语表达体系,产生了一场强大的冲击。
“驷虬乘鹥,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
如果我们以标签的方式,来尝试还原一个赛博朋克之屈原,可以提炼出:
结构:巨型系统(秦帝国暴政 新法则 武力机器 ) 漂流者
风格:华丽 铺张 语言暴动
意识:死亡意识 悲观 反乌托邦(还乡意识)
意象:狂飙 色欲 死亡 漂浮 寻找寄宿
一个赛博朋克之屈原,跃然于纸上的时候,屈原已经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完成了对吞噬生命尊严的虚无的抗争。他笔下的死亡经验,无论是虬龙,接引,魂车,渡魂鸟,仙人,神山,还是琼楼玉宇。这些灵感意象,被尽数镌刻进后人的坟墓里。构成中国人幻觉中“灵魂升天”过程中的宗教序列表达。
影响中国人农业时代两千多年的死亡美学,逐渐形成了。在那场几千年未有之大变里,一个文明在积淀起了自己的死亡文化。
那么,迈入后后工业时代的沙雕网友们,可曾设想过人类在新时代的死亡仪式塑造?我们的终极日,将是世界尽头,还是冷酷仙境呢?
也许我们这代人生命终结的时候,会想要一个赛博朋克式葬礼?
①王维思;《异化与反抗——赛博朋克式巨型系统和平民生态及其亚文化启示》
②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的往事再现》第二章 骨骸
④肖朗;《主体的死亡_后现代一个重要文化现象的解读》
⑤待人如待鼠:所有对鼠的措施都可以同等地施加给人。闭上眼拒绝思考并不能使这个惨不忍睹的画面消失。这就是赛博朋克。——布鲁斯·斯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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