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狗访谈（五）：走出抑郁的无脸

本文系用户投稿，不代表机核网观点
 丧狗访谈是我尝试的一个新的项目，这个系列致力于采访一些游戏玩家，了解他们的一些故事。欢迎有意分享自己游戏经历的玩家与我联系，咱们一起聊聊我们这些普通玩家的经历。 
本文首发小黑盒，标题为 : 《玩家》：走出抑郁的无脸
感谢胡针针以及机核网编辑白广大对本文的帮助。
一
无脸看到我在小黑盒发表的那篇绝症玩家的采访文章，想了又想，决定跟我聊聊他的故事。
最开始的时候，无脸的回复非常简短，只说想跟我聊聊“游戏对于他的意义”，这着实让我摸不着头脑；当进行语音采访的时候，无脸的话匣子慢慢打开，那些往事也在他的叙述之下慢慢勾勒出来。
当采访结束之后，我的笔记本上出现了这几个字眼：“孤独、自卑、腿伤、爱情、抑郁症”。
二
无脸第一次接触到电子游戏是在自己四五岁的时候。父母平常在西藏工作，难以照料无脸，因此把他寄养在亲戚家里。亲戚处于安全考虑，禁止无脸与小伙伴们一起玩，让无脸重复无聊的生活。除了在学校学习、上补习班、在亲戚家里吃饭，别无其他。也正因此，无脸不知道该怎么和同龄的孩子交流，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玩耍。总而言之，无脸陷入了一种自闭、孤独的状态。
到了现在，无脸发现自己没怎么跟亲戚说过，也没跟他们说过自己的真实想法。或许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心中的想法表达出来。不过他并不纠结于这些事情的原因，也不考虑如何跟同龄人搞好关系。他找到了更好的娱乐方式：电子游戏。无脸觉得，电子游戏可比小伙伴好玩多了。
无脸的家里有一台惠普台式电脑，那是无脸父亲用来工作的。在那台电脑上，无脸接触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款游戏：《红色警戒2：共和国之辉》。他说，自己就像一个将军一样引领着千军万马，看着战争机器无情的碾碎敌人的防御，看着蘑菇云在敌人的头顶升起，那种壮观是无以言表的。

 从此开始，无脸迷上了电子游戏，也接触到了更多的游戏。虽然能玩上电子游戏的时间并不多，有时候一个月才能接触到一次，但对于无脸来说已经足够珍贵了。他自己玩不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单纯觉得好玩，能够逃离压抑的学习环境，在游戏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但他遇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发现自己从网上下的游戏好像有点不太对：这些游戏往往伴随着大量的广告或者病毒，真正玩起来的时候还总是报错、汉化会有乱码。他隐隐感觉，自己下的游戏好像不太对。正巧的是，无脸购买了一套《英雄无敌3》的实体光盘，包装十分精良，价格也不便宜。游戏安装好了之后，他发现游戏里有大量的动画以及剧情，这些东西都是以前玩游戏的时候不曾见过的。更重要的是，《英雄无敌3》支持本地联机，无脸便和自己的表哥在局域网对战，这让他感受到了社交感以及难得的友情。
很久之后，无脸在B站上看了陆夫人老游戏回顾视频，才知道自己当年买的《英雄无敌3》是正版游戏，自己以前从网上下的游戏都是盗版。他明白：正版这个东西早在他心里种了种子，慢慢生根发芽。

三
无脸初中离开了亲戚家，在学校里住宿。为了能第一时间联系到无脸，母亲给他买了一部诺基亚E71。母亲怕他玩物丧志，特意挑了一款“没法打游戏的手机”，但是无脸还是在手机里找到了蜘蛛纸牌，在无聊的日子里就靠这款游戏里解乏，等到周末再回家玩个痛快。
后来正赶上无脸过生日，母亲送给无脸一台PSP，而这台PSP为无脸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无脸现在还记得玩PSP的那种兴奋之情：“我第一次感觉到游戏还有好坏之分，突然觉得原来游戏还能这样玩，还能有这么多丰富的东西。我可以在《真三国无双》里当一员猛将，也可以在《怪物猎人3》的世界里猎杀怪物，非常有意思。”
无脸痴迷于此。他经常在宿舍熄灯之后把被子一蒙，躲在里面狂玩。为此他买了三块电池，等到自己玩的手心冒汗，人困意乏，掀开被子已然天亮。他不由得感叹，时间实在是过得太快了。
PSP给无脸带来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能跟同龄人有的聊了。一开始进到初中的时候，无脸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交流。又由于自己长得有点胖，肤色偏黑，自己感觉到自卑，感觉融不进去他们的圈子。而PSP让无脸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话题，能跟身边的人聊聊时下的游戏，探讨游戏的打法，之后的话匣子就被完全打开了。
“我后来意识到，游戏其实改变了我内心当中的一种自卑观念。我其实跟别人有的聊，而且小伙伴也没我想的那么坏。熟络了之后，他们不会在意你的高矮胖瘦，也不关心你是黑是白，那段时间的友谊是很单纯的。大家之间也没什么不同。”
在这种激励之下，无脸变得外向了许多，在初中认识了许多好朋友，也通过学习成为了班里的尖子生。中考的时候成绩非常理想，母亲还为此送给他一部iPhone SE——那时当时最流行的手机。
也就是因为中考，无脸的人生也发生了转机。

四
无脸是四川人，他中考那年，整个四川省的中考政策都发生了变化。当年的中考的题目难易度以及出题方向都放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后出来的分数线比以往的分数线降了十分。这样的变化是许多人始料未及的。无脸和父母都很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更无人可问。在这片慌乱之下，无脸被一所很一般的高中录取，与原来的理想学校相差甚远。
无脸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心情非常低落。他觉得自己很委屈，觉得现在所在的这个学校配不上他。他当时就向父母提出转学的要求，但父母觉得，你应该融入到新的环境当中，习惯就好了。为了疏导无脸，他们还特意请假，带着无脸出国玩了一趟。回来之后，无脸觉得他们的话有点道理，便尝试融入到新的环境当中，报名参加了学生会。
进了学生会之后，无脸靠着自己优秀的学习成绩以及开朗的性格，得到了团委书记的职务，也受到了老师的赏识。一开始无脸觉得，学校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差，但是等到职务越升越高的时候，他看到了学校肮脏的一面：学校里根本就没有学习的环境，老师对于作弊行为不闻不问；而学生会里更是你争我夺，勾心斗角，让无脸深感厌恶。
与此同时，无脸陈年的腿伤发作了。无脸小时候曾经遭遇了一场车祸，在他腿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伤疤以及难以根治的腿伤。上了小学之后，无脸就不停地参加手术，治疗自己的腿；而到了初中，医生手艺不精，给无脸的腿留下了后遗症。到了高中复发的时候，无脸的腿疼得厉害，已经无法走路，只能再次去医院治疗。

在痛苦的折磨之下，无脸又一次想到了换学校这个念头。他觉得，唯有换一个新环境才是自己的出路。但是父母并不这么想，他们觉得无脸是在借着自己的腿伤卖惨。
“在他们眼里，我根本就是小题大做，拿病说事。可能他们当时没有替我想过吧。”
当时无脸觉得，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所想，也没有人在乎自己怎么想的。他需要一个发泄口来释放自己。

五
手机游戏的浪潮在4G网络的普及下推广起来，无脸通过自己的iPhone SE接触到了市面上的许多游戏，比如《王者荣耀》以及《列王的纷争》（下文统称COK）。在平时回不了家的日子里，无脸痴迷于手机上的各种游戏，重复初中的熬夜生活。
由于熬夜过度，无脸在上课时根本提不起精神，只能在课上睡觉，养精蓄锐。等到晚上又开始打游戏打发时间，由此周而复始，展开恶性循环。到了后来，无脸的成绩一落千丈。以前他是重点班的尖子生，后来成为了尖子班的混子生。
无脸也渐渐感觉到，同学和老师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目睹了无脸的退步，也看到无脸有点自大的态度在成绩面前被砸得粉碎，他们的确看不起这样的人。因此，他们很乐于把无脸当作一种谈资，当作反面教材来用。
无脸更加沮丧了。他觉得身边的人根本不理解他，也不在乎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改变。他的确想过改变这种局面，但是心中老是觉得有人在干扰他，内心当中的挫败感逼着他重复堕落的生活。
最大的打击来自无脸的第二任女朋友。她比无脸小一届，是在学生会认识的。一开始无脸给予她的是一种非常好的印象：性格开朗、学习优秀，又会照顾人。但是到了后来，她目睹了无脸整个人的转变，也受到了很多委屈。无脸还记得，当初女朋友给他买了蛋糕，召集了许多人，想给他一个惊喜。结果自己因为睡觉错过了，还因此大发脾气，把女朋友气哭了。
“我其实没想这么做，但是已经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心情了。”
他尝试跟女朋友解释过这一切，把自己的心态、境遇倾诉与她。但是在她看来，这些都是不负责任的借口，他做不到一个作为男朋友的责任。无脸在女朋友那里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而游戏也给了无脸一个放松自己的场所。在游戏世界中，大家会把他当成大家庭里的一份子，大家一起齐心协力做一件事情。没有人会责怪你，也不会看不起你，这让无脸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在那段艰苦的岁月中，无脸跟着游戏中素不相识的朋友们一起战斗，在频道中畅所欲言。有些时候，无脸也会把自己现实中遇到的糟心事给他们说说，他也没想得到什么建议，只是说出来让自己心里好说一点。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游戏里的人很理解无脸的感受，也会根据无脸的情况提出一些建议。更多的情况下，他们可能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陪着无脸一起战斗。一场胜利胜过千言万语。
无脸跟我说，他非常享受那一段日子。在众人都不理解他的情况之下，只有电子游戏世界里的人理解他，支持他。如果没有他们，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这片精神港湾就是他最后的防线——尽管在旁人看来，无脸在玩物丧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成为了电子海洛因的受害者。
“但是如果没有这些手机游戏，我真的撑不下去，可能早就死了。”

不过，游戏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
痛苦还在继续滋养，渐渐扩大化。游戏只是缓冲的介质而已，失去了游戏就会让生活变得更加难熬。无脸体会过那种滋味：当他在课堂上被腿上的剧痛逼着醒来，用酸疼的眼睛去看黑板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看不懂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他想问问别人，老师讲了什么。但是他没这么做：没有人在乎他在课上睡觉，也没有人在乎他到底做了什么。回应他的只有冷眼和嘲笑。
他知道，自己还坐在课堂上，但是心已经不知道在哪儿了。
六
高三的时候，无脸正式确诊，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在刚确诊的那段时期，无脸整个人的精神压力都非常大。但是他还是陷于一种颓废的状态，不曾寻求改变。
真正让无脸发生变化是在二模考试的时候。无脸拿到卷子直接懵掉了：上面的字都看不懂，不知道卷子上写了什么。最后成绩下来，根本没法看。
这狠狠扇了无脸一巴掌，逼着他去寻求心理治疗。他下定了决心：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自己一定要治病。就算治不好，也要尝试一下。他不想带着这样的情绪，继续走下去了。
无脸最开始的时候是在一家大医院里进行治疗。医生听了听无脸的情况，嘱咐他按时吃药，别的什么都没做。
“在当时那个情况下，我吃药基本上没什么用，毫无效果。”无脸跟我吐槽道，“大医院里的那些医生就像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没时间去听你想要表达什么，开完药就等同于完成了工作。最后的结果就是什么都没做好。”
无脸果断放弃了在大医院的治疗，在一所专业的心理诊所寻求帮助。经过诊断过后，无脸还患有焦虑以及脑部功能受损，这些都与无脸的抑郁症状和长期熬夜有所联系。针对这些症状，医生为无脸进行头部按摩，辅以药物治疗。在治疗的时候，无脸舒缓了自己长久以来心中堆积的苦闷，压力也在一点一点的消除。
父母知道无脸患上抑郁症的事情之后就立刻放下自己手头的工作，赶了回来。他们并不知道无脸真的患上了抑郁症，也对这种心理疾病一无所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后来，他们才察觉到：自己对于无脸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也不知道无脸内心真正的想法。他们也抽出时间，坐下来跟无脸好好聊聊，给予最大的关怀。
后来我问无脸：抑郁症对于你来说，最大的影响是什么。他思索片刻，之后对我说：他觉得自己和常人不太一样，准确来说，是想法上不太一样。在常人看来，生与死是一件非常忌讳的事情，也很少有人去谈论它。但是无脸自己却把生死看淡，觉得这种事情离自己非常近，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其中有两件事对无脸触动很大：一个是小时候那次车祸之后，他在医院里看到了一个重度烫伤的小孩。当时大夫给那个孩子换药，不得不撕下孩子身上的死皮，结果皮下喷出的血液全都溅到了大夫身上，把白大褂染成了红色。那一幕直到现在都无法让无脸忘掉，也让他知道人到底有多脆弱；另外一件事是无脸在接受治疗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孩子，得知她因为感情问题才来寻求帮助的。后来经过几个疗程之后，无脸就再也没见过她。等到高考结束后母亲告诉无脸，那个姑娘因为受不住压力，自杀了。母亲说：没人真正知道那个女孩到底想的是什么。
“这些事情总会发生，所以我就把生死看得很淡。我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选择死亡，我理解他们，死亡对于一些人是一种解脱。”
这些想法也让无脸动过离开的念头。他曾经想过自杀，也动过自残的念头。幸好都阻止了下来。他慢慢找到了存在于世上的意义，也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更重要的是，游戏在他最艰难的岁月陪伴着他，与心理治疗构成最坚硬的防线。

七
经过治疗，无脸的症状有所好转，参加了高考。由于太长时间没有看书，无脸直接裸考，最终考上了云南的一所二本大学，就读财务管理系。到了学校之后，无脸很喜欢学校的新环境，也对自己就读的专业感到满意。他终于觉得，生活开始往自己想要的那条路上走了。

家里人为无脸配了一台暗夜精灵游戏本，配置很好。再加上原来自己买的Xbox One、Ps4以及NS，无脸能够接触到的游戏越来越多了。但是自己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沉迷于此，天天整宿整宿的打。他把游戏游戏当作一种艺术品来欣赏，来当作一种放松自己的娱乐工具。他形容自己就像在洗澡一样，愉悦自己的身心。无脸把另外一种游戏看作电影，这些游戏能够给自己带来思考。无脸玩了《巫师3》，目睹到了猎魔人吃力不太好，做善事却被指责的境地；在《底特律：变人》里，他看到了智能与人类之间的冲突。这些东西都会让无脸反复想，去琢磨。
游戏本也让他拉近了与舍友之间的联系。大学里的舍友知道无脸的腿伤——当时母亲送他来上学的时候，还拜托舍友照顾照顾他；也知道无脸抑郁症的情况，平时也会考虑无脸的感受。
“其实我的舍友们都不是什么重度游戏玩家，他们打游戏的时间也不算多，平时也就大大小游戏，比如求生之路什么的。他们打的有点菜，平时还得靠我带他们。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其实也有点菜。”

无脸也开始与自己的女友和解了。在自己最艰难的那段岁月，无脸不想拖累她，便提出了分手，但是最终还是和好如初。女朋友一开始不太理解无脸的病情，觉得他是在拿抑郁症找借口，为此也吵过很多架。今年九月份，女朋友也考上了大学，无脸带着她去重庆玩了一趟。两个人坐下来聊了许多，好多以前积攒下来的矛盾也都说开了。
直到现在，无脸仍然对自己的女朋友抱有歉意。他觉得自己亏欠的太多，没有做到一个男朋友应尽的义务。他希望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补偿。
八
无脸的病情趋于好转，自己的心态也逐渐稳定下来。尽管自己还得去医院定期复查，有些时候还得吃一些药物，但是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
“我特别想表达的一个事情就是：如果觉得自己心理方面出现了问题，一定要尽早去医院寻求治疗，不要往后拖。我也希望大家都够理解患有心理疾病的病人，他们需要别人的关怀与照顾。”
在放假的时候，无脸去了很多国家，也看到了很多风景。这些风景让无脸流连忘返，也让他在心里立下了一个目标：周游世界。他想去世界上更多的地方，看看那里的风景，那里的人，看看其他地方的生活，给自己的生活加点料。
除此之外，无脸也想在经济学方面大展拳脚，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管怎么说，生活都在慢慢变好。

不过，无脸还是没有忘记在《王者》、在COK里并肩作战的朋友们。有些时候，无脸还是会打开手机，去游戏里看看。尽管自己现在已经接触到了那么多好玩的游戏，但这些游戏他无法割舍掉。他知道，游戏里的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也不会进入到自己的现实生活当中。但是无脸无法忘却那些难熬的夜晚里，有那么多人与他并肩战斗。那些岁月伴随着痛苦，但也有希望存在。
其实进了游戏，无脸也不会在说什么。只是看看大家过得怎么样，现在发展如何。毕竟人都是会变的，有的人来了，也会有人离开，这种事情在所难免。
但是有游戏的存在，无脸还能知道，自己的身后还有一层墙，墙上面刻满了那些难以忘怀的事情，依然激励着他继续生活，踏步向前。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