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本文时,刚刚读完了托尼·莫里森的小说《爵士乐》,耳边一直回响着奥奈特·科尔曼的自由爵士;游戏又是关于一只橘黄色的猩猩如何在随性与暴虐之间杀戮、出逃。因此行文风格难免浸染以上所有的气质与色彩:犹如橘红色的河流夹杂着怒与悲的黑色沙石,从巨石的裂缝喷涌而出、激荡而下、席卷而来。飞湍瀑流争喧豗。铁骑突出刀枪鸣。最终在开阔的平原处戛然而止、归于沉寂。
本文将对比《APE OUT》这款游戏与爵士乐本身及带有爵士乐风格的事物,从抽象性与即兴性两个方面理出脉络、开出路径,以此把握它们的殊途同归或迥然相悖之处。
期望文章行文与结构亦能成为对爵士乐风格的拙劣模仿。
简洁的六个大写字母,就犹如一个俯卧着的亟待爆发的野兽,面对着不堪一击的牢笼,一切就在下一秒如引燃火山般开始。
Overwhelmingly violent instrument plays jazz of rage and sorrow" the best and most accurate quote about my game.
压倒性的暴力乐器演奏充斥愤怒与悲伤的爵士乐”是关于我的游戏的最佳和最准确的引述。
《APE OUT》的作者Gabe Cuzillo,如是说。
游戏开始。在画面还是一团涌动的黑雾时,犹如画布上的暗纹与午夜骤雨般的爵士鼓伴奏,突然闯入你的耳际。就我本人而言,我喜欢的许多作品,无一例外都选择了爵士鼓作为开场入画的音乐或者运镜时的低声伴奏。
例如电影《鸟人》(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作品)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长镜头,迈克尔与爱德华·诺顿穿梭在狭长逼仄、光影交织的百老汇剧院时响起的鼓声(安东尼奥·桑切斯创作);例如电影《大佛普拉斯》开场前从黑暗中引入画面的那短暂却浓烈的爵士鼓声;《爆裂鼓手》更不在话下,整部影片就是被精彩绝伦的爵士鼓乐编织而成,导演查泽雷对爵士之爱溢于言表;甚至在听到伍佰的《Last Dance》前六秒的鼓声时我都会感到熟悉与欣赏。
虽然场景与情形迥乎不同,但这种爵士鼓声都给人带来一种戏剧性、黑色的质感、以及蓄势待发的预兆,仿佛一只野兽在黑暗中轻轻眨着眼睛。
所以,因这短暂响起的声音,《APE OUT》骤然间便有了这些气氛与色彩。
在阴影消散,画面涌出时,映入眼帘的更加令人惊艳、出乎意料:这是一个由滚烫浓烈的色彩与符号挥洒融合而成的抽象世界。
你在褐色与黑灰之间操控着一抹橙色,似乎宣示着这是一个死气沉沉、暗淡喑哑的世界——而你,就是所有的野性、狂暴与力量的化身,代表着燃烧着的、吼叫着的一切。所以,当你移动起来时,你发现你就是那只猿人(实在是绝妙的隐喻,人的理性之前夜、兽性之巅峰)奋战着要冲破脆弱狭窄的牢笼,灭杀拦路的芦苇般的人们,直至逃向自由之广阔荒原。
游戏中对猿人与世界的描绘极尽抽象性,其形状与色彩简直要用、也只能用“抹”这个量词形容。至始至终,你都是那抹橘色、你的敌人们皆是一抹灰白、血都是鲜艳的喷洒而出的大片红色、环境与场景的颜色也都是黑灰绿等;这个世界的物体都失去轮廓与细节、形状粗放又简略。一切的一切犹如用毛笔蘸上颜料肆意挥洒、有些地方甚至就像颜料桶倾倒而下一般。
此种美术与设计风格令人印象深刻,亦十分符合游戏中狂野的暴力逃亡之路。此种抽象性极强的风格化美术设计,无法不令人想起上世纪一位著名的设计师索尔·巴斯,被称为“用图形改变海报设计的大师”,以一种简略又鲜明的画面表达风格惊艳世人。欣赏他的著名海报设计,不难看出与《APE OUT》之间的异曲同工之妙。
索尔·巴斯曾说:“……我试图找到一个简单的视觉短语,告诉你画面是什么,并唤起故事的本质。”
《APE OUT》的抽象性画面风格亦可以用这句话来概括。以一种本质性的、鲜活的画面力量打动玩家,并代表着猿人的野性与暴虐。另一个喜欢此种风格的导演昆汀·塔伦蒂诺,在其代表作《低俗小说》与《杀死比尔》中亦可以感知到此种暴力之抽象美。
我们谈到了抽象性,谈到了大片的浓烈色彩、谈到了游戏的画面不得不用“抹”这个量词来形容与描绘。但在我心中,在这个世上还有另一个只能用“抹”来描绘的事物。
有人说:“爵士乐更像是一种想法,不过通过音乐投射在现世,投影成一首曲子。”
有人说:“骤然生出一抹思绪,就成了爵士乐; 或者说,爵士乐就是一抹思绪。 ”
无论从理性上判断、或是从感性上领悟,爵士乐的定义始终难以把握、无从总结。
村上春树作为爵士乐的死忠粉丝,对它也有极深的理解与情愫。在他的短篇《雨夜的比莉·荷莉戴》中,讲述了自己经营一家爵士乐酒吧时遇到的故事,关于寂寞的雨夜和一位独自等待的美国黑人士兵、关于爵士钢琴和一位年轻的女士。当然,还有关著名爵士歌手比莉·荷莉戴。以此来试图描摹爵士乐之形状与气息。
……但对任何人而言,爵士乐是有爵士乐的固有气味、 固有的声响、固有的触感。
直至今日,每当我聆听比莉·荷莉黛的歌曲,便常常想起那位安静的黑人大兵。想起那个心头思念着遥远的故土、坐在吧台一角无声啜泣的男人。想起他面前那杯威士忌中静静融化的冰块。还有那位代远去的他前来聆听比莉·荷莉黛唱片的女子。想起她雨衣的气味……
如果有人问我:“爵士是怎样一种音乐?”我只能这么回答:“这就是爵士啊。”对我来说,爵士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无比芜杂的心绪》
在村上笔下,雨夜的微凉湿润气息、威士忌中静静融化的冰块、忧郁啜泣的美国黑人士兵、微妙难以捉摸的关系、一次再难回返的别离等所有这些事物,一并组成了他心中的爵士乐之光泽、之味道、之气氛。
爵士乐——这种最难以描摹的情状,在村上春树心中稍稍有了归宿。而这也只是他的答案,每个人心中的爵士都是不一样的。只有爵士乐的气质恒常永存。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赋予了爵士乐此种难解的抽象性之美?
我一直在想,也许是因为爵士乐一以贯之的复杂与融合性吧。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什么是爵士乐,什么不是;却很难说出爵士乐是什么。
事实上,爵士乐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于美国南部港口新奥尔良产生之时,就是布鲁斯(Blues)和拉格泰姆(Ragtime)两种风格的产物,亦是非洲黑人文化和欧洲白人风格的结合,可以说,爵士乐自诞生之初就成为一种怪诞的、令人惊艳的融合音乐形式。且这种融合性不断发展,产生了新奥尔良爵士、摇摆乐、比博普、冷爵士、自由爵士、拉丁爵士等许多风格迥异的分支,但却都不可或缺地构成了广袤深邃又复杂的爵士王国。
所以,总有人打趣说:“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音乐时,那它就是爵士。”
虽属戏谑,却不无道理。在那个爵士乐统治世界的二十世纪,很难找到一些音乐身上没有沾染爵士乐的色彩与气息。
作为欣赏者,我们无意诉诸理性与乐理,阐释爵士的诸多分类与差异。只是希望描摹爵士乐以其丰富与抽象带给我们不一而足、意犹未尽的耳畔享受。毕竟,我相信感性与本能之美,就是爵士乐之美。
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曾与爵士乐萍水相逢、有过匆匆一面之缘。只是当时并未发觉,又或者惊鸿一瞥过于短暂。戏仿姜文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台词来说就是:“只能说你没听懂,不能说你没听见。”当你感知到它时,你可能并不理解;不过只要你理解了它,就可以更好地感知、欣赏它。
接着,我试着描摹一些我感知到的爵士乐之美,或者是其他朋友一同分享的体验。这好似一段段迥然不同的、或漫长、或短暂的旅途,好似形形色色的、旖旎多彩的记忆们,界限明晰地融合在一起,就此组成了名为“爵士乐”的完整篇章。
《辐射4》玩家们心中的爵士乐,自然就是钻石城电台。游戏伊始的电台只有它与古典音乐电台。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有意或者无意间的隐喻:核毁灭之后的荒原废土之上,人类曾经创造的文明奇迹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行走在瓦砾与金属碎片之间,对往日的追忆只能从音乐中寻觅。古典音乐恰好代表了人类曾经拥有的寂静时分——犹如月光洒向盲女与贝多芬之间的琴键;爵士乐正是代表了人类曾经的繁荣、喧嚣时刻——犹如闪耀着的1920S爵士时代。
行走在辐射的世界里,我最爱听的就是一首《I Don't Want To Set The World On Fire》。慵懒、满是倦怠与缱绻爱意的男人的声线回荡在荒原之上,让我满怀欣慰地回忆起曾经那个颜色鲜艳的房子、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当希望变得渺小又不可追寻时,依然可以听到他用直白的话语说:"I don't wanna set the world on fire, honey. I love ya too much. I just want to start a flame in your heart."(我本无意燃烧这个世界,我只想要点燃你心中的火焰。)
辐射世界对我而言的美丽,就在电台中的爵士乐:如果你已经无法再拥有时,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记。美丽的金色往昔已经稍纵即逝,令人想起一段话。
“他无从知晓,这梦想早已离他而去,被遗弃在城市之外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中,遗弃在寂寂长夜里一望无垠的合众国的黑色原野上。”
“ 我们奋力前行,小舟逆水而上,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过去。”
这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墓志铭——闪耀于爵士时代的桂冠诗人、陨落于爵士时代的潦倒男人。也是他最伟大的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书中写尽爵士时代的繁华喧响与幻灭凄凉,狂欢散去、一曲终了,仅余被空虚消解的激情。盖茨比与作者都在雨中凄凉地死去,只有葬礼上的猫头鹰给予冷漠一瞥。
最能诠释这本书和同名电影带给我的那种抽象性感觉的就是一首《 Young and Beautiful(Jazz Version)》,即这首歌的爵士乐版本。在电影中出现在汤姆·布坎南第一次到盖茨比家时,作为狂欢宴席的爵士狐步舞曲。盛大华丽的派对正在进行,所有人沉浸在酒精与饕餮盛宴之中,盖茨比对着人群望眼欲穿,渴望在无边无际的浮华中一眼觅得他曾经的纯洁梦幻恋人——犹如他的故乡北达科他州草原上的麋鹿般沉静动人。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I know you will, I know you will."
盖茨比轻轻默念着:"I know you will."周围宾客的喧闹与笑声如此嘈杂,让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渺茫——就像他不可磨灭的天真梦想,面对着疯狂绚丽的爵士时代。
周围的爵士乐依然响着,像亮光闪闪的贵妇人凌乱迅疾的狐步舞。目睹盖茨比与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结局后再听,仿佛醉生梦死与时代幻灭的挽歌。
无意之间,纯属偶然。我们说到了菲茨杰拉德。我们又在谈爵士的美感与气氛,我想是缪斯女神把我们引向了她——艾拉·菲茨杰拉德(Ella Fitzgerald),爵士乐第一天后。
关于她与她的爵士乐,我想用完美来形容(这不是一个绝对的定义、只是一种形容。毕竟有的美感建立在完整之上,而有的是在残缺中起舞)。值得用这个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来比拟:春天、阳光、田野、彩虹、孔雀的羽翼与希望。她可以满足你对爵士乐的所有幻想。
当她绵密,轻柔的声音浅吟低唱时,例如《Solitude》。她唱道:" In my solitude you haunt me(我深不见底的孤寂中,你的形象萦绕在我脑际)With reveries of days gone by(带着逝去时光的幻梦)Dear Lord above. Send back my love(天上的父,请带回我的爱)" 你沉浸在她醉人的声线描绘的世界中,犹如在午后小憩梦到了初恋时的美妙与怅惘;当她以清亮、跃动着的声音轻盈自在地演唱时,例如《How High the Moon》。末尾的一段犹如舞步一般的演唱,配以她美妙的嗓音犹如在花园中漫游旋转。你所能想象的爵士乐,皆可以在Ella处寻得。
但,等等。如果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呢?我们刚刚说到Ella Fitzgerald的爵士乐是完美的美,那话说回来,不完美的美呢?
“想象不到的爵士乐”、“不完美的美”。我们又与比莉·荷莉戴(Billie Holiday)偶然相遇。
她与Ella同时代、且同为爵士天后歌手。除了JAZZ本身以及美本身之外,她们以及她们的音乐差异十分巨大。若论演唱技巧、声线、音域,Billie确实不如Ella。但从”诠释歌曲深度“方面来说,Billie却用自己独特的风格打动听者。她的嗓音仿佛带着生来的苦涩、晦暗以及令人思虑的深度。仿佛动荡、饱经沧桑的生活经历就刻在其上。出生于破碎的家庭,父母皆是社会的败类,独自一人品尝人情冷暖在贫民窟挣扎着长大。
有人评价她说:“与其说她是在唱歌,还不如说她是在娓娓道出令人心碎的故事来得更确切,她的音域虽不宽广,但却渗透出生命幻灭的悲壮。”例如一首她1941年翻唱的《Gloomy Sunday》,也译作《黑色星期天》。(据说,《忧郁的星期天》是鲁兰斯·查理斯和他的女友分手后在极度悲伤的心情下创作出来。但并非世界三大禁曲之一。)Billie带着沙砾质感的嗓音,忧郁凄凉,仿佛娓娓道来一个梦魇般的幻灭的故事。令人禁不住为止颤抖、落泪。
“Lady Day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她是为你——每一位听众而承受的。”
这就是Billie Holiday以自己的生活真相来演唱的忧郁之歌。
爵士乐的美丽幻影难以捕获,但却不至于无迹可寻。在游戏、电影甚至小说中,它都从未销声匿迹。篇幅有限,接下来仅能简短提及,具体的美与气氛,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生化奇兵》系列游戏中难忘的《Beyond The Sea》(演奏版),由重量级传奇爵士乐手姜戈·莱因哈特(Django Reinhardt)演奏完成,即使他的左手仅剩三根手指;改编自同名百老汇音乐剧的歌舞电影《漫舞芝加哥》,其中的每一首爵士片段都风姿绰约、令人对爵士风靡的时代印象深刻,并带有迷人的黑色幽默气息;《这就是警察2》中的一曲《In From the Cold》,萨克斯独奏犹如在冬季的海岸边吹响一首英雄落幕的挽歌。
可对我自己而言,真正的爵士乐之于我,那种不可言说、难以描摹的爵士乐的气质,是来源于生活中的一幕。
2019年7月31日,凌晨1:16。我在微醺中骑车返家。夏季的午夜难得清凉,街头一片寂寥。转过路口,我突然听到小号的声音,在风中细碎又微弱。在平日现实里偶遇爵士是难以想象的。我循着乐声慢慢寻找——在街角,环卫工人的小屋与大堆的垃圾桶之间,一个穿着好似厨师制服的中年男人对着空无一人的马路,将小号举至唇前。他看起来好似刚从逼仄的杂物间、油烟蔓延的厨房走出一般,可他在吹着小号,旋律断断续续、难以辨别。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午夜街头,独自吹着小号。在街角,环卫工人的小屋与大堆的垃圾桶之间。一点点爵士乐就在这里慢慢飘散开来,在风中微弱又细碎。
从此以后,每当有人问我,什么是爵士乐时。我就会说,爵士乐是一种抽象的美,难以描摹。
可他们如果还是追问不休,我就会把这个故事讲给他们。
越来越发觉,《APE OUT》仿佛就是从抽象性与即兴性两个方面来隐喻、表现我心中的爵士乐。不仅是看上去、听起来、直到玩起来,都好像是爵士乐本身。
即兴是爵士乐的灵魂。这款游戏深谙此言,且用自己的方式演绎、诠释了这句话。
在游戏的开始,你——橘色的猿人蛰伏在牢笼之中,直到你按动鼠标左键的一瞬间——或是击爆笼门、或是碾碎敌人,爆裂的爵士鼓声就随着你的行动响起。背景音乐中的底鼓声、军鼓声好像是你的伴奏,当你健壮有力的双臂击碎敌人,一声吊镲敲响的声音就猛然间跃出。游戏里战斗逃亡进行时的绝大部分音效皆被换成了爵士鼓的某一处音色,伴着霰弹枪的钝响、机关枪的连续鸣响、猿人奔跑时的厚重脚步声、人类的尖叫、汽油桶的爆炸声,你仿佛是名为狂野与死亡的爵士鼓乐队的成员,你的逃亡杀戮之路本身,就成了一首首血与激情交织的爵士鼓曲。
架子鼓即爵士鼓,是爵士乐队中十分重要的一种打击乐器,它通常由一个脚踏的低音大鼓(Bass Drum,又称“底鼓”)、一个军鼓、二个或以上嗵嗵鼓(Tom-Tom Drum)、一个或两个吊镲(Crash Cymbal)、一个节奏镲(Ride Cymbal)和一个带踏板的踩镲(Hi-Hat)等部分组成。
游戏的关卡画面也表现了制作者的以上设计理念:将每一关当作一首曲子;将整个游戏当作四张唱片组合而成的专辑。
并且最妙的地方就在于,每张固定的地图之中,各种各样的敌人出现的时机、位置完全无规律可循;你的行动路线亦可以有许多种选择。因此,即使是同一张地图,你的每次逃亡与杀戮之路,都会谱写出完全不一样的爵士乐章,作为一只猿人依靠本能与经验应对随机的状况,正好象征了爵士乐的即兴演奏。
许多音乐都有着关于即兴性之美的讲述与追求。例如在一个月光澄澈的夜晚,面对善良的盲女和触动人心的美景,贝多芬将思绪诉诸指端,即兴演奏了一曲《月光》流芳百世;例如白居易在午夜浔阳江畔遇到的琵琶女,畅谈过后感时伤世,对着东船西舫、江心秋月,为君即兴弹得一曲,其哀其美皆触动心弦。
这些叙述可能带有一些传奇与戏剧色彩,多多少少寄托了人们心中对于那种自由的、至美的、抽象又纯粹的音乐的想象与向往。人们相信会有一个天才式的音乐家,从风月山石、从人情冷暖中汲取灵感和光泽,将天马行空的才华倾注于此,将生活中的思与情变成一缕缕即兴的音符和旋律,如石破天惊的神迹般,抚慰人心、惊艳世人。
这就是人们对于音乐的最初向往。一如《海上钢琴师》中的1900。
作为船上爵士乐队的钢琴家,他总是在演奏过程中突然抛弃乐章与既定的规则,即兴演奏。他演奏时注视着人群,想象一个心怀叵测的年老贵妇人谋杀丈夫后逃亡;想象一个饱经世事、看破红尘的妓女翩翩起舞,将心中所感皆化为指尖涌出的旋律。每一首都稍纵即逝、在这世间独一无二。在录制唱片时,他看到一个蓝眼睛的、纯净如天幕的女孩儿从窗前经过,便将心中所爱化为了那一首《Playing Love》(影片原声音乐的名字,我认为没有名字是最合适的。)这种音乐的美,犹如奇迹;犹如最绚烂的烟火在夜空绽放,转瞬即逝。
若你也认为,音乐之美就在即兴的片刻,在旋律信马由缰、自由流淌之时,那你也许会喜欢爵士乐。
因为爵士乐不仅从内容甚至从结构上都称得上即兴的音乐。
旋律段 (主题) 固定的段落和和声( 比如 说32小节,整个这个32小节循环我们称为Form)
即兴段 固定的段落和和声32小节 乘以 X个乐手 乘以 N(意思是段落和和声这32小节是不变的,每个乐手都可以在这上面即兴N多遍,多少遍看演奏者安排,有时是随机,但是32小节的段落是固定的,换人或者结束即兴都以这个为单位。)
旋律段 (回到主题) 固定的段落和和声(32小节)
早期的爵士演奏者会经常举行演奏会,并相约即兴演奏,相互了解、配合,也共同增进演奏水准。传统爵士的即兴段演奏,以给定的和弦,按照这个和弦弹对应的琶音和音阶。有个人独奏时的即兴,亦有整个乐队的同时即兴片段,因此现场演奏的爵士乐,每一次都会有不一样的意外与惊艳之音。这也是爵士乐的魅力。
提到自由与即兴的爵士乐,我们无法不谈到奥奈特·科尔曼(Ornette Coleman)——自由爵士的代表,亦是爵士乐走向绝对自由的代表。
1930年出生的Ornette Coleman,年轻时并没有经受过爵士乐教育,全靠自己摸索学习萨克斯演奏。50年代初,Coleman来到洛杉矶,尝试开启自己的演奏生涯,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创作理念与当时流行的爵士乐的格格不入。结识了一些伙伴后试图“通过直觉和观察力去突破传统乐理及和声概念”,并在1960年推出了专辑《自由爵士(Free Jazz)》,整整37分钟,完完全全的即兴与自由演奏。掀起了自由爵士兴起的狂潮。
自由爵士:一批先锋派乐手使爵士乐达到了一种“无法之法乃为至法”的境界。他们反对以往爵士乐的一切传统,采用惊人的自由调性,极力地破坏音乐的结构,引进意外因素。最大的特点在于他们的演奏是完全自由的,美学标准是抽象的。从表面上看显得杂乱而无序,但是内在的和声结构却是十分严谨的,乐手之间的合作精神是自由爵士最重要的技术依托。
我心中奥奈特·科尔曼最具代表性的一首就是来自 《The Shape of Jazz to Come》 专辑的 《Lonely Woman》 ,集科尔曼的自由精神与爵士旋律于一身,像是低语、像是吟唱、像是控诉、又像是饱含深情的独白。艺术性与欣赏价值兼具。
但一般爱好者直接听《自由爵士》这张专辑,可能较难从嘈杂繁乱的乐声中觅得美感与秩序,因为这就是一种混乱的、即兴之美。在一片混乱之中把握节奏、创造旋律;理论失去了直接的效力、对生活对音乐的经验与理解在瞬间推至极限;彷佛在同这个伟大的不确定性的宇宙的本质对话、仿佛由缪斯女神的精神控制着演奏的双手。好似暴涨的河流、好似电闪雷鸣、好似一只橘黄色的猩猩在随性与暴虐之间杀戮、出逃。
这就是属于爵士乐、属于音乐、属于人类的最难以言喻的美丽。
人们愿意相信,《枫桥夜泊》的作者张继在旅途的午夜停泊在宁静的枫桥时,独在异乡面对天与月、栖鸦和渔火。感叹此生浮沉寂寥,直到钟声响起。他于失眠中即兴写下了“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千古名句;人们愿意相信,电影《蝙蝠侠》中的小丑希斯莱杰是在一次次天才般的即兴表演中,给每个人带来的震撼与回味;人们愿意相信,最伟大的画家曾在太平洋的荒岛上,远离世俗对着山海,信笔即兴画出了人世间最美丽的画作,并且付之一炬。人们愿意相信,那些伟大的奇迹、震撼人心的创举、壮观宏伟的事业皆是我们之中的那些天才们,在举重若轻、随意即兴之间兀然完成。
因为在这些时刻,人类得以看到自己身上神性的闪光,与宇宙伟大的不确定之阴影交织在一起。才能够试着相信,我们确实独一无二。
这样,玩《APE OUT》时,听着爆裂的爵士乐,享受着搏击俱乐部般的野性自由,在混乱中寻求节奏,我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宇宙的本质和真相中,努力探索着只属于人类的,抽象与即兴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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