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文是“港录志”主题系列文章的引子,之前在其他平台发布过。如果大家觉得文章的调性、方向、八卦和深度都可接受,接下来我会试着在机核,用文字、视频等形式,介绍一系列关于香港影视、游戏、音乐和异闻的知识,比如聊聊游戏《港诡实录》、谈谈杜琪峰与黑泽明的师承关系、侃侃《攻壳机动队》里的赛博朋克与香港城市的原真性概念等等。
作为小镇里的90后青年,我抓住了香港黄金时代的尾巴,和70、80后一样,是被港台文化哺育长大的。如今,看到许多香港过气小明星在抖音、快手和东北帮一起炒着下沉娱乐的剩饭,我觉得有必要发掘和深挖,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作为中国的香港、世界的香港,真正能够带给我们什么启示和借鉴。
近些年来关于这座“浮城”而出现的社会运动和意识形态讨论,都很容易让年轻人被偏颇的极端概念干扰。确实,对年轻人来说,极端太有诱惑力了,它的确定性、以及确定性带来的自信,它的简单粗暴,以及易辨识所带来的群体情感凝聚力,都让年轻人容易处在一种不用自我怀疑的满足感中,不去自省也不去思辨。他们容易被正确和错误,正义和邪恶的道德观支配去思考自己的政治立场,然而,政治并不是正确和错误那么简单。我希望我的“港录志”能够帮助大家以一种“模棱两可”的不确定性去探知香港,探知一个你觉得值得的Hong Kong。
电影《监狱风云》在豆瓣里有这样一条热评:「有两个东西比Marxism更适合描述中国,一部是小说《阿Q正传》,一部是电影《监狱风云》。」这两部都被各种小人物形塑的文艺作品,确实用「庸人」和「恶人」的形象为中国老百姓生动献上了一副人间百态图。
「庸人」阿Q精神自不必多说,周润发和梁家辉饰演的监狱好人形象也已深入人心,本文要提的是「监狱恶人」中的三龙套——何家驹、成奎安、黄光亮,以及没有在其中演出,与这三人并称香港银幕四大恶人的李兆基。
2019年6月2日李兆基在香港伊利沙伯医院因肝癌病逝,自此,四大恶人中的何家驹、成奎安、李兆基都已成为香港银幕的绝响。
四位专演反派的龙套恶人在现实中或多或少都混过黑道,李兆基和成奎安年轻时都是社团成员,十七岁的成奎安是舞厅打手,曾因聚众斗殴伤害被判入狱四年(因在狱中表现良好服刑两年八个月即出狱)。
被导演林岭东带上正路前,李兆基的社团身份比小喽啰成奎安来得更猛,他江湖人称「高飞」,六十年代加入童党「慈云山十三太保」,偷车、打劫、吸毒样样做齐的他是「茅趸华」陈慎芝的手下。
单说陈慎芝的名字可能没多少人熟悉,但《古惑仔》里连山鸡都怕的牧师就是以陈慎芝改邪归正后的状态为原型。肝癌手术过后,李兆基自觉断绝了演艺圈的往来,除了周润发等人的接济,只剩曾经的社团兄弟和妻子为其张罗生活。
黄光亮和何家驹没有正式的社团背景,但两人从影前都在社会上混过日子。九龙城寨出身的黄光亮中学被开除后在路边看到一辆法拉利,他立刻「觉悟」规规矩矩做一辈子工到死也不能买豪车,他当即决定离家出走闯社会,半年后才打了第一通电话给家里报平安。
何家驹早年是报馆总编辑,算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身有赌瘾的他曾在三天内输掉2000多万家产,为了还债不得不转投演艺圈,从最底层的杂工做起。
四个都捱过社会之苦,终于在影视圈踏上正道的银幕恶人在扮演黑道反派时虽不能叫本色出演,但也定能称得上是一种有根可溯的方法派表演。
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洞察世事的何家驹是最「丧尽天良」的恶人之首。他所有出名的角色都是狱中囚犯,人物在恶的属性上还有奸,每当他皱起标志性的抬头纹,就算是咧嘴笑也能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怖感。
他在《监狱风云》里饰演的大咪一出场就是大佬,他懂得背靠大树好乘凉的狼狈为奸法则,虽然身为帮派大佬,但他本质上并不具备江湖义气,只要能够获得杀人雄提供的眼前利益,他可以随时做出出卖兄弟、翻脸不认人的行径。大咪看似斯文的眼镜背后,是所有中国传统故事里见利忘义的反派原型。
成奎安在《监狱风云》中扮演的与大咪对立的大傻虽也有一股狠劲,但却不算精明。《古惑仔之人在江湖》里的大傻哥在陈浩南和山鸡面前刚刚想展露出一丝威严就能立刻被后生戏耍。
年轻时成奎安和兄弟砍人被抓,看重义气的成奎安一个人顶了其他三人的罪行,“如果我把那三个人说出来,以后我怎么在社会上站啊?”事实证明,这种枪打出头鸟的傻确实容易招来观众的喜爱,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成奎安几乎每天都有戏拍,最多一天能赶六个片场。
李兆基1970年签入香港无线电视台担任编导和演员,他饰演的正统黑道大哥形象没有过于突出的性格属性,观众真正开始熟悉他的「恶」反而是他转演周星驰的喜剧电影。
在《食神》和《喜剧之王》中,他依旧用着基哥的名号打拼江湖,但在星爷一系列的反讽设计中,他越凶狠,观众反倒越欢乐。
演戏之外,基哥与另一「黑帮头目」吴志雄曾成立江湖人电影公司,监制的作品多涉及黑社会题材,他曾把自己在「慈云山十三太保」的过往搬上大银幕。其中《黑狱断肠歌》的两首名曲就出自他的手笔。
所以说,这些看起来五大三粗擅长「武治」的黑道大哥在戏外都有不为人知的「文治」一面。
因大鼻子和一脸横肉而被观众熟悉的黄光亮饰演的反派角色都比其他三位带有更多市井气,但他一旦「变态」「猥琐」起来,也能让其他三位甘拜下风。这个经常演强奸犯的恶人曾因喜爱唱歌而拜师黄霑求教音乐,黄霑甚至还真的写过几首歌给他。
曾有记者采访黄光亮让其谈谈自己的身世,他直接拿出了Marx剩余价值的一套说法:“奴隶制度几千年未变,大资本家给你养活的薪酬,有剩便购买他们产品,钱又回流到他们制度下,你要发财,便要在制度之外动脑经,例如走水货走税,走的是灰色地带。”黄光亮还曾投资过外国电影,他当时的解释是「係想摆番话事权」。
香港人特别是娱乐圈的艺人喜欢用「血泪史」来形容自己的工作,吴君如出书名叫《吴君如减肥血泪史》,黄子华的「栋笃笑」的代表作就叫《娱乐圈血肉史》。地少人多的香港,人们不论干哪一行都必须过五关斩六将,否则难以有立足出头的一天。
四大恶人自1970年代起在电影圈打拼,恰好赶上了香港电影的黄金期,他们独具特色的外形长相和自身合适的表演能力能够让他们紧紧依附着蓬勃甚至泡沫的香港电影发展。
而当香港电影本身的体量已不再需要那么多黑帮警匪类型片时,他们就会迅速失去自己的时代红利,一批批根植在观众心中的反派特型角色反而成为了他们表演事业的绊脚石。
有必要提到的是,在李兆基去世前后,因短片《老人与狗》而获得台北电影节最佳男主角提名的香港特型演员车保罗(曾出演陈小春版《鹿鼎记》里的胖头陀)在多年前就因经济不景气而被老东家TVB开除。半退出演艺圈的他虽然偶尔会在电影里客串一二,但他自己认为的正职是在菜市场干着「早更阿一」的安保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巡视菜市场水电冷气交通等设施。
车保罗是幸运的,因为他还有绝对的身体素质去应对从来不会为他而停歇的时代,他还能幸运接到一个合适自己的短片主角机会。短片的薪酬必然不多,但当了这么多年的绿叶龙套,谁不想尝尝扮演主角的滋味。
何家驹、成奎安和李兆基三人在演技上应该都不比车保罗差,他们患疾之前其实有很多机会为自己存家底,他们可以选择到大陆鱼龙混杂的网大网剧捞金,再不济也可以去广东一些歌舞厅走穴巡演,但他们最后几乎都选择了经商。
因为在这群将演戏看作「打一份工搵一份食」的香港人看来,演戏并不是什么特别崇高的职业,相比于大陆演员的两极化趋势,他们既没有「表演老艺术家」的概念,也不可能去碰小鲜肉、流量明星的瓷。所以,这群曾经的社团男人在演艺道路受堵后很自然会转投商业。
并不是每个弃艺从商的艺人都能在新的领域一帆风顺,李兆基和朋友在广东顺德投资的足浴店因经营不善而亏损60多万,再加上金融危机对其几处房产的冲击,从草根阶层爬上来的基哥很容易又跌回草根。
几乎无绯闻、公众形象异常完美的陈慧琳在港迷心中一直是个近乎AI的地位,她遇到了一个最好的出道时间——90年代后期,完美避开了前辈梅艳芳和叶倩文的80年代、王菲和郑秀文的90年代,在千禧年捡漏的陈慧琳即使在后来没有时代红利的加持,依旧能吃着老本,背靠珠宝商人父亲和门当户对的男友。
我们当然不能否定她个人工作的努力,但香港艺人,包括大陆,甚至全球的艺人,在敬业的前提下,还有很多个人无法控的属性。
自70年代政府投资拍出《狮子山下》的系列电视剧,官方就屡屡将香港精神简化成歌词里唱的「理想一起去追/同舟人誓相随/无畏更无惧」。
昔日住在横头磡徙置区的底层可以因个人的奋发而与香港经济一起起飞,社会学层面的演绎可以是难民变奇迹,演艺圈的八卦的展现可以是刘德华、梅艳芳一类从底层起步的香港艺人,但真正的狮子山精神并不是这种单一向度上的自我神化。
一路从草根起航,起起伏伏的四大恶人的演艺生活经历,反而可以是真正香港精神搓圆捏扁的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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