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希尔①本不是个喜欢社交的人,但大学毕业十年聚会他最终还是决定去参加。为了让大家第一时间找回上学时的感觉,组织者特意将聚会安排在了最熟悉的教室里。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教室里已经陆续来了不少同学,但莱特希尔的几个死党依然没有露面。和周围的同学礼貌性地打过招呼之后,他缓缓走到窗边欣赏校园的景色。
窗外阳光明媚、绿树成荫,窗下是一条通往主教学楼的小路,路两旁还设有供人休息的长椅。莱特希尔看的出神,思绪仿佛也回到了十年前。但不知怎么,他感到这静谧的画面中有哪里透着奇怪。没有人?或者说太安静了?聚会选在了周末,校园里人少也正常,但莱特希尔还是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看到的与其说是窗外的景色,倒不如说更像是画在玻璃窗上的一幅静止的画。
他伸出手慢慢探向这面窗,就在手指碰触到玻璃的同时,这幅校园风景画像纸片一样裂开了,透过裂缝看到的,只有一片混沌的灰色。他发现教室正在虚空中漂流着。
莱特希尔缓缓睁开双眼,一边回味刚刚的梦,一边心里暗自庆幸,幸好今晚没有偷懒,在睡前接上了脑波监测仪。他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时针刚刚走过夜里三点。既然今晚已经有了收获,莱特希尔决定接下来的时间全身心地放松一下。他摘下像随身听一样的监测仪终端,关掉机器,翻了个身满意地继续睡了。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起的时候,莱特希尔依然睡的昏昏沉沉,不过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起床状态。自从将脑神经与意识作为硕士研究课题的那一天开始,莱特希尔就再也没能拥有哪怕一夜完全属于自己的睡眠了。
看到莱特希尔端着咖啡睡眼惺忪地走进实验室,以利亚②半调侃道:“看来又是收获颇丰的一晚啊,老弟!”
“是啊老板,我能不能申请延长午休一个小时?这样就能把奉献给公司的大半个夜晚,补回那么一点点了。”
“早知如此,当初你建议我转专业的时候真应该果断拒绝。”莱特希尔苦笑道:“丹尼尔③还没来?”
“本来应该已经到了,不过我刚拜托他帮我带一份牛奶三明治早餐,耽误了五分钟吧。”
“你还真是让公司的实习生都能物尽其用,好了,一会儿丹尼尔到了之后我们来聊聊意识钢印的事儿,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修普诺斯④原型机就能达到技术验收的标准了。”
话音刚落,丹尼尔拎着三份打包早餐冲进了实验室:“还差10秒迟到,完美!”
后背传来的一阵剧痛,把我的意识从一片黑暗中拉回现实,记忆的碎片慢慢拼接起来,海岛……度假……螃蟹船……巨浪……
在沙滩上平躺了几分钟后,我试着爬起来,后背的疼痛从之前集中的一个点逐渐蔓延开来,但程度有所减轻。应该是落水时撞到了礁石,让我疼到昏了过去。我庆幸当时穿着厚厚的潜水湿衣,不然免不了要磕的皮开肉绽了。
沙滩周围漂着几片船体的木头碎片,想必是和我一起被海流冲到这座小岛上的。我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四下里张望,希望能找到黛西的身影,或者其他任何同行伙伴。然而四周除了沙滩和海浪之外,甚至连一只螃蟹或海鸥都没有,海面上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也找不到哪怕一艘小船。
赤道的太阳持续释放着它的威力,我只能转向岸上寻求去处。离岸边不远处就有一座木制小屋,虽然简陋,但至少意味着有可能获得救助。我跌跌撞撞地向小屋跑去,心里一遍遍地祈祷,希望黛西能有和我一样的好运,如果我现在的处境也算是好运的话。
令人意外的是这间小木屋虽然修缮整齐,但并没有住人的迹象。更令人意外的是,走进木屋后,我看到黛西就在那里。
我瞬间愣在原地,惊讶戴西竟能在那样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毫发无损,而且居然和我在这间小木屋里重逢。我们相拥而泣,感叹我们虽然遭遇海难但双双死里逃生,但同时也担忧着接下来的处境,以及其他同行伙伴们的安危。
待情绪逐渐平复后,我们一起在长条木凳上坐下,开始慢慢回忆那场可怕的海难。直到天色逐渐变暗,屋主人似乎也没有露面的意思。我们四下找寻了些吃的果腹,戴西帮我检查了背部的伤,虽然有一大片红肿,好在没有伤及筋骨。相信其他伙伴应该也有很大概率能闯过此劫,毕竟这里是著名的潜水圣地,周围来往的船只很多,那场风暴的持续时间也很短。
我们决定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做打算。在这趟迟到了一年的蜜月之旅的第二天夜晚,我和戴西在陌生的海边木屋里相拥而眠。
莱特希尔边嚼着三明治,边指着显示屏上的脑波图形:“注意看这儿,α波在这里演化成了λ波,波形与意识钢印中的原始波形吻合度非常高。我在睡前通过意识钢印为自己注入的关键词是“校园”和“聚会”,结果在当晚的梦中如愿参加了大学毕业后的十年聚会。只是在我醒来后才意识到,梦中校园的场景其实是我的高中学校,而我大学毕业也才三年而已。但我相信只要再进行一些细微的调整,就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已经是相当惊人的成就了!”以利亚拍手说道:“意识钢印的想法从提出到现在只用了两年的时间,莱特希尔你干得不赖。”
“也多亏了丹尼尔,要不是他整理了上千份脑波资料,从中提炼各种关键词对应的脑波图形,钢印的效果也不会这么准确。”莱特希尔拍了拍丹尼尔的肩膀。
“被你说中了,确实有个小问题。”莱特希尔皱了下眉:“当我在梦中观察窗外时,梦意外地崩塌了。注意,这里我没有开门,也没有强行切换环境,所以并没有造成梦中记忆的不连贯,按理说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
“我发现窗外的景色其实是画在玻璃上的,而且用手指碰一下就全都碎掉了。从碎裂的缝隙中再看窗外,就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色虚空。”
“我明白了,”以利亚沉思了一下说道:“其实我一直都有这个担心,因为意识钢印向你的大脑输送的信息太少了,寥寥几个关键词是不足以支撑起一整个梦境的。就像模型,即便制作的再精致,当你深入细节之处观察时,总会发现一些马脚。而当你发现这些不真实之处的时候,梦境就会变得不稳定了。”
“可不可以在睡前通过意识钢印多注入一些关键词?”丹尼尔建议。
“虽然是很自然的想法,但行不通。因为注入的关键词越多,关键词之间的组合方式就越复杂,会更加难以控制随之形成的梦境内容。而且人脑能够一次性接受的意识钢印也是有限的,一般来说超过三个的话,越往后的效果就越发微乎其微了。”莱特希尔像平时指导丹尼尔那样作着解答。
“那可不可以在梦中继续施加意识钢印,从而不断地扩充梦的内容,甚至引导梦的走向呢?”丹尼尔继续建议。
“这个方法理论上是可行的,但实施起来会非常复杂。”以利亚解释道:“你知道,梦中的时间流逝速度和现实中是不一样的。举个例子,在梦里,你回到了高中课堂,数着手表上的秒针期盼着下课,也许旁边还坐着美好的女同桌。等了许久下课铃终于响了,但你发现铃声的音调逐渐改变,最后变成了每天叫你起床上班的闹钟。”
莱特希尔接着以利亚的故事说道:“这个梦初看很正常,但其实课堂、秒针、甚至女同桌,都是你的大脑在听到起床闹钟时瞬间编造出来的,就是为了让你在被闹钟吵醒的时候,自以为刚刚经历了一堂课那么久的梦境,而实际梦境的时间其实只有短短几秒。”
“也就是说,梦里时间流逝的速度要远远超过在现实中。因此,在梦中注入意识钢印,就像一辆静止的汽车试图并入高速路上的车流,时机非常难以掌控。而且与日常状态相比,人在梦中的意识是非常脆弱的,一旦意识钢印注入的内容和梦境或人的认知产生冲突,轻则导致梦境的崩塌,重则会对意识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而且损伤的程度以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知识还无法预估。”
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莱特希尔最后说道:“不要紧,本来修普诺斯原型机的设计初衷,也只是用来缓解部分睡眠障碍患者的病情,通过意识钢印引导梦境只是附加功能而已。”
当晚睡前,莱特希尔按照惯例在修普诺斯原型机上设置好了意识钢印的关键词,并戴好了脑波监测仪。随着几声轻微的电流声,莱特希尔只觉得头皮微微酥麻,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直到中午时分,我和黛西才先后醒来。小屋主人依然没有出现,不过根据屋子里陈设摆放和食物储备来看,并不像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样子。
我和黛西商量了一下,屋子里的食物和淡水维持三五天应该不成问题,但我们还是应该主动出去寻求帮助。我们在小屋一进门处留下了便条,表明我们刚刚遭遇海难在这里借宿,打算外出探索一下周边的环境。我们打包了一些随身携带的食物和饮水,随手折了两扇芭蕉叶当作阳伞,就出发了。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座小岛其实非常小,我和黛西从出发到绕岛一周回来,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这肯定不是我们之前的目的地波洛岛,也难怪至今我们都没有看到有本地人或游客出现。如果我们的手机还在,兴许可以通过定位找到这座小岛的名字,不过它们应该已经随着背包一起沉入海底了。
然而运气不会一直亏欠你太多,就在绕岛一周回来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小屋门口站着一个本地人,不断向我俩挥手示意。我和黛西喜出望外,看来不用担心在这里上演鲁滨逊漂流记了。我俩一前一后,一边挥手回应,一边飞也似的向小屋跑去。
那是一名海上搜救队队员,和所有本地人一样,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昨天我们的船遇难后,他们就已经去事发海域和周边的岛屿搜索了一遍,除了我们之外,其他落水的游客都已经被他们或者路过的船只救起了。只是由于这座小岛离事发地比较远,且岛屿面积很小,所以他们今天才赶到这里。看到我们留下的字条,他们决定留他在这里等我们,他的搭档则回到了岸边的快艇上,此时也正远远地向我们招手。
回程是短暂的,当晚我们就回到了50公里外巴罗卡萨岛上的蜜月酒店。旅途中短暂的意外就像梦一样,突然间降临,令人不敢相信,突然间脱险,又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下周的项目预验收,准备的怎么样啦?”以利亚边喝着咖啡,边问道。
“应该没有问题,经过我和丹尼尔对机器学习算法的优化,意识钢印的准确性已经提高到超过85%,而且修普诺斯原型机的SOC也刚刚得到了升级,计算速度翻了一倍,已经可以简单地在梦境中继续施加意识钢印。也就是说,可以一定程度上作出维护和引导,梦境会比之前更坚固、更稳定,虽然这部分并不在验收范围内。”莱特希尔略显骄傲地回答,但他随即又补充道:“不过风险依然是存在的,特别是钢印的内容和使用者的认知有明显冲突的时候,可能会导致比较严重的脑损伤,甚至不排除让脑波平线的可能。因此我们只在这台试验机的beta版本系统中开放了梦境引导权限,下周的验收则会使用稳定版。”
“我会再和公司争取一下,招募多一些志愿者协助你的研究,如果能掌握更多第一手资料的话,应该会有不少帮助吧?”
“当然,而且就算是为了完善修普诺斯稳定版系统,也需要更多志愿者。虽然我和丹尼尔可以长期提供脑波资料,但我门两人的多样化毕竟有限。”莱特希尔说道:“或者……你要不要帮我们测试一下,就现在?”
“不必了,我对修普诺斯系统的了解也不少,只要不启用梦境引导功能,beta版系统其实和稳定版是一样的。时间宝贵,我们就用这台试验机吧。”说着,以利亚已经开始启动设备。
莱特希尔和丹尼尔帮以利亚安装好修谱诺斯原型机,并接通了脑波监测仪。以利亚仔细地调整了座椅角度,确保能以最舒服的姿势躺在椅子上。莱特希尔把输入终端拿给以利亚,随口嘱咐道:“参数可以设置的稍微激进一些,帮我们探一探极限数据。”
“放心,我心里有数,睡眠时间就设在一个半小时吧。”
“好的,那我们先离开一会儿,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回来,放你一个人享受惬意的午睡吧,一会儿见,以利亚。”
随后的几天里,我和黛西决定不再下海,而是专注于岛上的美食。我们逛遍了阿罗拉海滩上的每一家餐厅,从海鲜大排档到泰国咖喱,从韩式石锅饭到中式酸辣粉,甚至也没忘记光顾岛上唯一一家麦当劳,品尝一下异域风味的汉堡套餐,当然,还有著名的蜜蜂农场冰淇淋帮我们祛除暑热。其余时间,我们就在酒店的私人海滩上享受海风和日落美景,或者骑着从当地人那儿租来的小摩托兜风。
转眼间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和黛西依依不舍地收拾着行李,甚至还畅想了一下在这里定居的可能,黛西可以去做她梦寐以求的潜水教练,而我则可以开一家披塔饼小店。当然畅想归畅想,最后我们把一块从海边拾来的小海螺打包进行李箱,算是留作纪念。
我们拖着行李来到酒店大厅,办理了退房手续。距离起飞时间还有很久,我们在大厅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欣赏着盲人乐队的表演,一边回忆着八年前二人初识时的样子,以及这些年相处过程中的种种。
“当然是先好好睡一觉,然后把这段时间拍摄的素材剪辑一下,做一个我们的蜜月专辑。”
正说着,忽然一阵睡意袭来令人抵挡不住,我便靠在了黛西的肩头:“我感觉好累,黛西。”
两小时后,莱特希尔和丹尼尔回到了办公室,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以利亚依然躺在座椅上,并没有醒来。莱特希尔轻声走过去,查看了脑波图后他惊呆了。
莱特希尔查看了以利亚的状况,心跳和呼吸都已若游丝,他立刻拨打了急救电话,并吩咐丹尼尔去寻求帮助。但丹尼尔拿起桌子上的一封信纸,说:“恐怕,你应该先看看这个,是他写给你的……”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恐怕已经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对于给大家带来的麻烦,我深表歉意。但是作为我的学生、同事、和朋友,我相信你能够理解我。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但我依然无法接受黛西已经离我而去的事实。可能你们看到我和常人一样工作、生活,甚至还能开几个玩笑。但其实,那场可怕的意外几乎每天都会准时在梦中出现,反复折磨着我。如果能再次找回和黛西曾经的快乐,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分钟,我都愿意付出我的一切。
不用太过于为我伤心,我的牺牲也并不是毫无价值。我已经提前导出了这次修谱诺斯原型机上的全部设置参数,配合我的脑波监测数据,可以为你们提供十分详实的第一手资料,对于完善梦境引导功能应该能帮上不少忙吧。
莱特希尔打开修谱诺斯原型机的参数列表,屏幕上显示出以利亚设置的一连串意识钢印的关键词:黛西、蜜月、海岛、螃蟹船、意外、重逢、获救、酒店、美食、度假、离店、机场、回家……全部设置为十级强度,同时还补充了大量的模糊情感倾向。
莱特希尔将以利亚的脑波监测数据输入修谱诺斯原型机,并与意识钢印的执行时间表一一比对:“以利亚的脑波在梦境进行到关键词「意外」时产生了巨幅的波动,平线则发生在关键词「离店」和「机场」之间。”
“意识钢印在引导梦境进行到这两个关键词时,与他的认知产生了强烈的冲突?”丹尼尔问道。
“是的,如果按照以利亚的设计,他和黛西应该在度假结束后乘飞机回家的。而这,即使在他的梦中,难道也无法实现么……”
虚无中,无数意识的碎片组成的漩涡,碰撞、撕扯、组合,时间已经不再生效,但创造依然在继续……
“不,戴西,我们不去机场,也不回家了,我们就在这里。你做潜水教练,而我会开一家披塔饼小店。”
我知道,我和黛西将有很多事可以去做,我们也有很长的时间,将会一起度过。
注①:莱特希尔,美国作家弗诺·文奇于1999年发表的科幻小说《天渊》中的角色,借用以表致敬
注②:以利亚,美国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于1951年发表的系列科幻小说《基地》中的角色,借用以表致敬
注③:丹尼尔,美国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于1951年发表的系列科幻小说《基地》中的角色,借用以表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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