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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在开始本文前,需要说明两件事情。其一,本文假设了读者已经阅读完了前面全部文章。因此,我不会避讳使用已经介绍过的哲学名词来行文,请读者知晓;其二,作为作者,尽管是转述波普尔的观点,但我还是想说明我对弗洛伊德与他所代表(语义衍生)的精神分析有着极高的兴趣与尊重,还请专业朋友以历史眼光看待波普尔的讨论。
在开始本文之前,我想首先讨论一个重要的哲学视角:历史视角。讨论这个视角也是因我们会在前文的实证主义与本文的证伪主义之间看到理论的张力,而自然,这个张力是由理论批判形成的,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一个细微但在我看来极为重要的问题在于: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被淘汰”的理论?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在哲学上"被成功批判"的理论等同于“暂时失败”而不等于“我们要把它扔进垃圾桶”即彻底拒绝一个理论的有效性。
这实际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让我们对比科学上被成功批判理论的处境(我用了一个夸张的例子以此引出要讨论的信念):在玛雅神话中,地震作为一种自然灾害可能被解释为其崇拜的羽蛇神的能力造成的后果,另一方面现代科学通过地理学研究认识到地震是地壳快速释放能量过程中造成的振动。这两种对相同自然现象的解释,当然存在一种后者批判前者进而取代的关系。我认为这种“扔进垃圾桶”在 科学范围 中是正确且理性的。
但我们要认识到,在不同学科内,批判作为一种实际的研究环节,对批判对象的处理态度是不同的。科学上摒弃完全证明错误的理论可行并不代表哲学必须效仿这种态度。哲学上对"失败理论"的容忍在我看来,源自一种哲学本身的研究对象与方式的特殊性。现代科学的研究对象在通常情况下尽管抽象但基本可以从近代或现有的研究成果出发,因此需要考虑的非科学研究要素较少。
但哲学不同,哲学上需要考虑大量可能存在的非哲学要素,例如特定社会情况,宗教环境,经济环境等,一个很好的例子是于20世纪上半叶的兴起的实证主义哲学,它与科学蓬勃发展就直接挂钩。因此,尽管哲学理论也存在时间意味上的继承/批判关系,就像我们已经走过的从笛卡尔到洛克,休谟那样。但却不会有科学那么紧密的联系,因此,发掘被冷落的哲学家与哲学概念也是现代哲学研究的一部分。就算是现在大学中的哲学系,也存在对古希腊哲学进行研究的人,或是对前文所谓“失败”的实证主义哲学家进行发掘的人。但我们很少会听到化学系中还存在对于“以太”这种物质进行研究的化学家。
举出这么多例子,就是为了说明历史与思想本身的复杂性,使得哲学这门学科有一种不同的批判观念。我们只有把握了一种谦虚(即承认不同理论存在的可能性)但理性(必须完全理解概念现有内在与外在逻辑)的态度,才能更好把握之后要讲到的证伪主义,与其和实证之间关系。
到本文为止的八篇文章,我们已经接触到了三种有关“何为知识”即认识论问题的理论:
以笛卡尔,斯宾诺莎等为代表的理性主义。
以洛克,贝克莱,休谟为代表的经验主义。
以石里克,卡尔纳普,等维也纳学派为代表的实证主义,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是继承经验主义的流派。
要去理解卡尔·波普尔的证伪主义,我们需要首先对之前所提到的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进行回忆,因为证伪主义与对二者的批判有着深厚的联系。
让我们首先从本段的标题聊起。为什么要说我们之前介绍的理性与经验主义是教条?波普尔认为,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从近现代哲学史上的思想变化,我们可以发现,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都在某一个时间段内扮演了破除教条的作用,但同时也会在特定时期成为一种教条。比如先前我们所讨论的笛卡尔理性主义,他的怀疑论,目的就是为了破除接纳了亚里士多德的经院派哲学树立的宗教知识的教条(将理解上帝作为唯一的研究目的)。但笛卡尔又希望人自身的理性可以获得 确切 的知识,因此他借助上帝作为确定性的中介引入理性主义(不然笛卡尔很可能从宗教一脚迈入相对主义)。在这个过程中,对人自身理性的无限依靠成为了另一种教条。
而从另一个研究知识的路径上,经验主义批判理性主义这种剥离经验的认识论,转而认为外部世界的经验(尽管经验主义者部分承认人并不能确切知道经验的来源)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人思想与行为的方式,洛克提出白板论反驳任何先天知识,并认为人所有的知识只能是后天经验的产物。休谟从否定逻辑上存在因果关系进而推崇一种“弱因果”,即人的行为是一种经验带来的习惯。认识论走到这一步,神学与宗教对于知识的影响已经从洛克构建的较完整的经验世界与休谟对于形而上学的批判中逐渐褪去,现代科学的理念,也就是我们现代人所理解的世界的雏形,显露端倪。而这种对经验的依赖在我们之前所论述的逻辑实证主义当中达到了顶峰。
在卡尔·波普尔眼中,无论是理性主义还是经验主义,尽管他们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认识论,但无论是它们本身还是后继者(现象学,实证主义)都假定了一个基础的信念:我们必须要找到一种可以获取知识的 根本路径 ,在波普尔的《猜想与反驳》一书中,他称为 “new authorities”,一种新的权威。只有在这个“ 权威 ”之下,知识的获取才会可能。
而波普尔本人对于认识论问题的观点,恰好与这种对权威的渴望背道而驰。这就让我们回到上一期文章当中提到的,那两个对实证与证伪知识的比喻:通常来说,我们会把知识比喻为大厦,而科学研究就是为这个大厦添砖加瓦的过程。但波普尔认为恰恰相反,他在《科学发现的逻辑》一书当中曾经这样阐述:
The empirical basis of objective science has [ . . . ] nothing ‘absolute’ about it. Science does not rest upon solid bedrock. The bold structure of its theories rises, as it were, above a swamp. It is like a building erected on piles. The piles are driven down from above into the swamp, but not down to any natural or ‘given’ base; and if we stop driving the piles deeper, it is not because we have reached fi rm ground. We simply stop when we are satisfi ed that the piles are fi rm enough to carry the structure, at least for the time being.
因此,客观科学的经验基础没有任何“绝对的”东西。科学不是建立在坚固的基岩上。可以说,科学理论的大胆结构耸立在沼泽之上。它就像树立在木桩上的建筑物,木桩从上面被打进沼泽中,但是没有到达任何自然的或“既定的”基底;假如我们停止下来不再把木桩打得更深一些,这不是因为我们已经达到了坚固的基础。我们只是在认为木桩至少暂时兼顾得足以支持这个结构时候停止下来。
——《科学发现的逻辑》,p.83
在描绘了哲学史的视角后,让我们正式了解提出可证伪主义的哲学家: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他将自己归类为批判理性者,波普尔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迷恋过弗洛伊德等思想家,但其中大部分都成为了他哲学研究批判的对象,为数不多从他的哲学研究中“幸存”的人,就包含了物理学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波普尔本人与前文所述的维也纳学派有着联系,并与哈耶克,罗素等人有很深的交往。在19世纪30年代的反犹太人浪潮印象下,他被迫离开维也纳并在1938年前往新西兰任教,撰写了 《历史决定论的贫困》和《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等书。(尽管波普尔在政治哲学上的成就学术界褒贬不一)。 并于1959年出版修改后的《科学发现的逻辑》,与1963年出版《猜想与反驳》。这两本书中的核心思想,即科学的划分问题与可证伪主义便是本文要集中介绍的。
同样的,去了解一个理论,让我们从最简单的问题入手,这一次要说到的并不是我们生活中的信念,而是两个听起来毫不相干的人:爱因斯坦与弗洛伊德。在传统的科学划分中,我们认为能否使用归纳推理来构建理论是建立科学的标准。例如:假设科学家观察到X物质与Y物质在Z环境下会产生A结果,那么通过不断得重复同一个实验并观察结果,科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赞同假设或否定假设,如果否定假设可能在下一步改进实验。
波普尔认为,如果在归纳推理的区分下,弗洛伊德提出的概念可以被证实为科学,例如弗派的学者可以论证,大量的临床案例证明弗意味上的潜意识的存在或是弗理解下的自我结构的存在,但爱因斯坦的理论,广义与狭义相对论,在当时技术下无法被观测证明其理论真实性,因此应被称为伪科学(有趣的是纳粹的宣传片中真出现过如此论断)。面对这个在现在看来盖棺定论的问题,波普尔回到了我们先前了解的休谟问题,他想从根源上寻找答案。
让我们稍稍回忆大卫·休谟对归纳推理下的“死刑”::从严格的演绎逻辑上来说,全部人的经验所“推导”的归纳推理不能证明一个命题具有普遍性(Universal)。如果用我们日常的表达,即科学也无法证明任何科学命题是“自然规律”,这个结论不是现有技术与可预期未来技术能决定的,这是一个演绎逻辑上的结论。(需要提示一下,我不会再复述休谟的论证过程,但现在开始是哲学论述,如果需要请见 前文 ) 波普尔用一个我们熟悉的例子说明了休谟的结论:如果从人类有记载开始,天鹅这种动物我们之观察到存在白色的个体,但这个观察无论是持续了多长时间(10年,50年,100年)都不能证明一个命题那就是“只存在白色的天鹅”。而这个结论也很好理解,万一在我们某次在不知名的大陆上发现了黑色的天鹅,那么这个命题便是错误的了。因此,如果我们不能消去上述的情况,我们都无法下结论认为人累积的经验能够证明一个命题具有普遍性,或者说是“真理”。
休谟对此的解决方式是区分理论与日常经验,尽管从逻辑上来说不能证明的命题的普遍性,但人的行为更多是遵循习惯而非理性。波普尔拒绝了休谟这种倾向于将人的行为解释为某种自然产物的结论,他认为休谟问题的解决方式首先在于拓宽休谟的结论:休谟仅仅认为人的经验无法从逻辑上 证明 一个命题具有普遍性,但我们可以利用经验去 证伪 一个命题。意思就是说,我们实际上是通过观察提出假设并在不断证明不同命题为 错误 的过程中构建知识。
这个命题看起来很简单,但是波普尔认为如果我们接受证伪的概念,那么我们就不必接受归纳推理作为科学研究的基础,而同时又保留科学研究的逻辑结构。这听起来是一个鱼和熊掌兼得的交易,首先让我们简单从头到尾描绘一个波普尔理解的科学研究过程:
科学开始于问题,而问题如何产生不一定是逻辑性的(与生活经验等各种原因有关),而当人开始提问的时候,通常都只是由极少数观察产生的。设为假设(A),而由假设A可能会推出命题a , b , c, d,作为预测结果
接下来,重复的针对一个假设的观察与实验的过程是为了否定错误的假设。理想情况下,实验会拒绝大部分的由假设推导出的命题。
认为归纳推理在(2)步骤起作用,来源于一种理性传统企图寻找解决问题“权威”方式的愿望。因此,实证主义推崇的 证明过程 是不可能成功划分科学与伪科学的。
但实际上,只有少数命题会被 实验验证 。但这个时候,波普尔认为验证的结论并不是: 这个实验结果是正确的,这样的表述实际上依旧假设了归纳推理的正确性,而是我们要说“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理由抛弃这个理论,因此现有证据可以支持这个理论。一旦我们的实验发现了新的证据证明命题是错误的,那么现有的命题同样需要被抛弃。”
如果我们利用波普尔给出的证伪主义来划分科学与伪科学,那么如果我们重新去看弗洛伊德与爱因斯坦的例子。弗洛伊德的理论不再能通过归纳推理的方式证明其科学性,而需要根据临床经验,不断推倒已经确定的结论来推进研究,如果这么去考虑的话,至少笔者很难想象除去了一些基础的弗洛伊德概念(本我,自我,超我,潜意识等),精神分析应该如何发展,从好的角度来看,这不失为一种对精神分析发展的批判。而从另外一面,爱因斯坦的理论就不需要因为暂时的无法被证实而被标为伪科学。实际上,现代科学也不断给出能证伪意味上支撑相对论的观察结果。
至此,我们给出了简化版本的波普尔证伪主义。接下来,让我们看看笔者青睐的哲学家蒯因与迪昂如何对波普尔进行辩驳。
介绍迪昂-蒯因问题需要引入一些基础的逻辑概念,我会着重标出需要理解的部分。
命题逻辑概念(Predicate Logic):( 命题 )( ~ )( ⇒ )( ∧ )
命题 (Proposition): 一个非真即假的句子为命题 。在本文中仅出现真(T)或假(F)两种值。
例1: 如果a>b,b>c那么a>c 。(T)在理解(>)情况下为,这个命题为真。
2. 命题连接词:( ⇒ )( ∧ ) ( ~ ) ,这三个 符号被用来连接命题 ,连接词是命题用来计算或表达的符号。不同的符号有不同的作用,而连接方式也会使得最后命题出现不同的真值情况。(考虑到真值为必要定义我会以隐藏的方式放在文章中,但以本文目的,不需要完全理解。)
例2:命题:天是蓝色的。 设该命题为(P)。( ~P )意思为:天不是蓝色的。
(b): 蕴含词: (⇒)意思为“如果....那么”,“If...then”。
例3:命题:如果今天下雨,那么我就要带伞。我们将“今天下雨”与“我要带伞”记为两个命题A与B的话,通过刚刚提到的命题连接词我们可以表示为,( A⇒B )。
(c): 合取词:( ∧ ) 意思为"并"或者“而且”,“...and...”
例4:命题1:小齐穿的衣服是红色的,而小齐穿的裤子是绿色的。我们将“小齐穿的衣服是红色的”与“小齐穿的裤子是绿色的”记为事件A与B,通过我们刚提到的命题连接词,我们可以表示为,( A∧B )。
好了,在给出了基础的逻辑符号之后,让我们看看迪昂-蒯因论点是如何挑战波普尔的。简单来说,迪昂-蒯因论点认为波普尔观点(2):重复的针对一个假设的观察与实验的过程是为了 否定错误的假设, 当中后半句是错误的。 他们认为一个科学假设被证明或者证伪从来都不是单独由一个实验结果决定的,而是由多个理论支撑的理论群决定的。因此不存在可以被直接证伪的命题。
2. 证伪:存在理论(A∧a)⇒ a只要我们可以证明存在(~a)那么现在存在的理论A就是错误的即(~A)。
但迪昂-蒯因论点认为,不存在简单的理论A与预测之间的关系。任何理论A都是建构在一系列我们已知的假设当中。用逻辑表达为:
假设存在:理论A , B, C, D, E.... X,根据A到X,推导出预测q。
迪昂-蒯因论点:(A∧B∧C∧D...X)⇒ q 因此如果我们得出~q,即q预测为错误,这并不是说明原先理论A产生了问题,而是这一系列科学假设(A∧B∧C∧D...X)中某一个出现了问题,因此需要被修改。但不存在波普尔所描述的证伪理论的情况。这也就是段落标题科学整体论的内涵。
至此我们已经看到了科学划分问题的两面,实证与证伪。尽管波普尔的理论有着他本身的局限性,但笔者认为波普尔从哲学史的角度,总结出的知识教条却是一个对我们现代知识观念极好的警醒。在他看来,理性从来不是一个结论,就如同笛卡尔的真理观那样。理性的批判是一个持续的活动(activity)。这个活动促使我们不断质疑我们现有的知识而去发掘新的知识,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批判使得我们意识到现有知识的教条并尝试新的解决方案。同时波普尔意识到,任何教条的存在都有着巨大的诱惑力,接受理性批判可能是整个活动最简单的部分,而更大的问题在于:我们能接受一个没有确定性的科学观么?这个问题我希望留给读者自己来考虑。
最后说明,下一篇文章我会通过科学范式革命的概念为认识论篇收尾。完结过后我会着手修改前面的文章。
2. 《 猜想与反驳 》作者: 卡尔·波普尔,页码:导论,第一章(p.3--p.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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