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图读懂印度神话谱系——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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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画作者的几句声明：
我必须要先说一声，这并不是一个全面综合的印度诸神谱系，甚至连总结都算不上。尽管我知道人们会在哪些部分产生分歧，但其中一些内容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错误的。我会试着不在这些问题上纠结，毕竟这也不完全是我的问题。
印度教是一堆自相矛盾却又相互融合的宗教概念在6000年的时间里不断碰撞演化的产物，在印度教教义里，时间是循环的，世界是幻象，并且或多或少每个人都是其他事物的现世。前世，来世，化身或是某个部分的体现。
在大多数情况下，印度教某神明与其他神祗之间并不存在被广泛接受的持续且长久的关系，即便是最广为人知的神，关于他们也有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矛盾说法。
明确了这一点后，接下来是几条免责声明：
这份图表并非唯一，也非最常见，更非最权威的版本。
看在诸神的份上，请勿将这份图表用于任何教学场景。我并非一个睿智的学者，只是一个尽力了的普通人而已。
如果你看了图之后认为“这都在瞎说啥”，那你很可能没错，至少在某些方面是对的。可以给我的邮箱VeritableHokum@gmail.com发邮件，我会看看能不能进行修正。（更新：谢谢指正！尤其感谢Debasis给我发的一封长得可怕但很有用的邮件，我忘了很多神还有第三只眼睛）。
如果你认为“这太离谱了，而且有被冒犯到”，也请发邮件VeritableHokum@gmail.com给我，我或许会道歉。
附原图参照对比：

 受小伙伴Andromache委托代发，以下是她的几点补充：
#化身的含义与毗湿奴的化身说法
多亏了好莱坞，大家对于化身（avatar）的概念不再那么陌生。
虽然拥有化身的神在印度教里有不少，但要论化身数量之多，影响之广，有哪一位敢和毗湿奴叫板！作为三大主神之一，负责维稳的毗湿奴约等于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每当世界快要毁灭的时候，毗湿奴就会下凡救世。而他的下凡方式，相当于重新投胎，降生为一个凡人，这个凡人就是他的化身。
不得不吐槽一句，这个说法实在是太流氓了。
按照这套理论，但凡人世间有什么伟大人物出现，毗湿奴教派都可以宣称这是毗湿奴的化身，反正又没有人能够证实。最著名的成功案例想必大家也都知道，只需要一句“佛陀是毗湿奴大神的第九个化身”，大约就收编了一大批佛教徒。

漫画中列出了很多毗湿奴的化身，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奎师那和罗摩，这两位的故事在《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中有着详细的记载。其他的化身也各有各的故事，大家有兴趣可以去详细了解。详情见关于毗湿奴和奎师那的神话。
这里我们要探讨另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毗湿奴要为自己创造那么多的化身？既然他已经是最高的神明之一，无所不能，想要解决问题何苦这么麻烦，在天上动动手指不轻松吗，下凡来经历这么多劫难有必要吗？
我相信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很多印度人，于是我查了一些资料，在《罗摩衍那》中获得了让我觉得最有说服力的解答。
在古典印度人的普遍观念中，刹帝利是不可以杀死女性的，如果有人违反了这一戒律，就会被当作是不道德的人。而有一次男主人公罗摩需要杀死一个女阿修罗，他自觉难以下手，正准备放弃时，他的老师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某个劫波的某次轮回中，提婆天神们在湿婆的帮助下又一次将阿修罗们打回了南方的罪孽之地。灰头土脸的阿修罗们向自己的背后boss金星仙人（sukra）哭诉战败的经过。
这位金星仙人可是大有来头，他的父亲是上古七仙之一的婆力古，祖父是大梵天，毕生心愿就是带领阿修罗们改朝换代。所以这位大仙看到弟子们凄惨的模样非常生气，二话不说奔赴北方的冈仁波齐找湿婆讨说法，一走就走了好几年。
失去仙人庇护的阿修罗们面对提婆天神们的追击毫无还手之力，只能逃去了仙人的父母家中。只是婆力古外出云游去了，只有老大娘一人在家。她动了恻隐之心，将这些小妖收留，还以自身的婆罗门之力建起护盾，将随后赶来的众神们拒之门外。
说起来这位老大娘也是颇有来头，她有个亲姐妹叫萨蒂想必大家都很熟悉，是湿婆的妻子；她们的父亲达刹是人间婆罗门之首，老大娘也是出身极其高贵之人。
众神无法破解护盾，于是由因陀罗出面去请毗湿奴出场相助。大家都知道因陀罗的形象在婆罗门教时代有点类似于跳梁小丑，于是在各种挑拨教唆之后，毗湿奴在愤怒中斩下了老妈妈的头，并将一众小妖悉数屠杀。
等到老仙婆力古回到家中，看到的景象让他怒不可遏。于是他向杀妻仇人毗湿奴施以诅咒——“我不能毁灭你。但是我诅咒你将十次降落人世，以凡人之躯忍受妻离子散别离之苦，遭受生死爱恨轮回之痛，见证正法沉沦人性堕落。”
毗湿奴自知无法挽回，于是为自己的行为争辩了几句，就下凡投胎去了。
说到这里大家还记得最初的语境吗？罗摩的老师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告诉他：一，你的前世是毗湿奴，来人间的使命就是拯救世界；二，你的前世都杀过女人，你作为他的化身也可以杀，不要有心理负担。
于是罗摩就去把女阿修罗杀掉了。完整的故事就是这样。有趣之处在于这个故事想要表达的观点，即神非万能。即便是尊贵如毗湿奴的天神也会违背正法，而施予神的惩罚就是让他堕入轮回，遭受凡夫俗子的痛苦与磨难。
所以请大家注意，在印度教的各派系中，不论信奉毗湿奴、湿婆或是提毗/萨克蒂女神，对于信徒而言，这些神明都不是信仰里最高的存在。最高的存在是抽象的神学意义上的神性，也就是所谓剥开幻象后的“真理”，再简化一点，这个概念就是“梵”。
#萨蒂、杜尔迦与迦梨的关系
公号之前有写过萨蒂、难近母（杜尔迦）与时母（迦梨）之间的话题，她们都与雪山女神帕尔瓦蒂有关系，也被看作是雪山神女的化身之一。关于杜尔迦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仪式，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回顾一下。详情请见：芝士 | 我们信仰神，所以我们抢劫杀人。

#迦内什的象头来历
简单说明一下，关于迦内什的为什么长着大象的头，古代典籍中的记载并不统一。漫画中采取的只是其中一种说法，即雪山神女在沐浴时，有一滴洗澡水落入恒河，并被她的侍女、象头女神玛梨尼喝了。后者生了一个象头人身，只有一根象牙的儿子，即象头神。这个孩子被算做雪山神女之子。这个说法最早出现在13世纪。

除此版本外还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称，迦内什生下来时本来是正常的人头。但雪山神女为儿子办庆生喜宴时忘了邀请土星神沙尼，后者愤愤不平，从眼中喷出神火烧掉了婴儿的头。大梵天为了安抚雪山神女，叫她到森林中去，并许诺说她在森林中看到的第一个动物的脑袋将成为她儿子的头。雪山神女看到了大象，于是儿子就长了一个象头。不过这个说法的接受度有限，大家姑且看之。

第二种说法流传稍广：相传湿婆有一天离家后不久，雪山神女便生下了迦内什，因为迦内什是神之子，出生之后即长的十分高大强壮。雪山女神有一天想要洗澡，便叫儿子在外面看守，不让任何人入内，防止外人偷窥。不久湿婆回到家中，被坚守母亲嘱托的迦内什挡在门外。湿婆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父子二人便开打了起来。湿婆因心中愤怒，一刀砍下儿子的头，迦内萨因此身首异处。
雪山神女听见打斗声，出门来看，只见丈夫砍下亲生儿子的头，痛哭失声。后了解原委的湿婆请求毗湿奴的帮助，毗湿奴告诉湿婆，只要第二日往他交代的方向走去，看第一个生物将其头砍下，安装在儿子的脖子上，就可以使迦内什复活。湿婆依言去做，遇到的第一个生物是大象，于是取得象头，放在儿子的身上。
迦内什的画像中一般右边象牙都是折断的，据说是因为抄写《摩诃婆罗多》太费笔了，所以干脆掰断自己的牙齿，沾上墨水充当笔，才终于将这部人类文明史上第三长的史诗抄写完毕（大家可以猜猜长度前两名的史诗分别是哪部😎）

湿婆和雪山女神还有个儿子室健陀，是位英俊挺拔的少年，也是战神。

#阿底提与阿底提耶
漫画第七行最右侧的女神阿底提是印度神话中非常重要的一位女神，她的重要性与她强大的生育能力密不可分。
阿底提的父亲一般认为是生主之一的达刹——就是在漫画下一行里那个长着山羊头的，与阿底提既是父女又是母子关系的那位——丈夫一般认为是另一生主迦叶波（kasyap）。阿底提和迦叶波生下的子女统称为阿底提耶。由于阿底提耶都是天神，所以阿底提也会被人们称为天神之母。

阿底提耶（字面意思是“阿底提之子”）印度神话中一组神的统称。在印度教神话中这样的命名方式比较常见，比如与其相类的群体还有底提耶（“底提之子”）和檀那婆（“檀奴之子”）等等。
关于阿底提耶的数量和具体成员，不同的文本中说法各异。比如《梨俱吠陀》中承认的有七位，分别是伐楼拿、密多罗、阿厘耶门、跋伽、鸯舍、达多和因陀罗；《百道梵书》中则宣称有十二位，除了上面提及的七位外，还加入了达刹、罗毗、娑维德利、苏利耶和阎摩；在更晚的史诗与往世书中也有将毗湿奴也算在阿底提耶中的。漫画中选择的应该是《百道梵书》和《毗湿奴往世书》中说法的混合版本。
需要说明的是，《梨俱吠陀》提到阿底提耶众神的地方有6处。在这些颂歌中，阿底提耶与太阳有密切关系。他们在太阳升起时出现，身披金光，光芒闪闪。阿底提耶也是正法的守护者，给人带来幸福，健康和富裕。在后期的印度教体系中，阿底提耶众神逐渐被合并为一个，其单数形式就表示太阳，最后终于被与苏利耶即太阳神本身混同。

#特尤斯与普利提维
这是一个没什么值得好说的知识点，因为这两位的知名度实在有限，漫画作者之所以能将他们选入大概是为了平衡一下吠陀时代与婆罗门时代诸神的分布比例吧。
不过还是有一个比较有趣的点可以提一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觉得特尤斯（完整名字应该是Dyáuṣ Pitṛ）这个名字看起来莫名眼熟？
这个词作为原始印欧语中的延伸词，有很多同类，例如古希腊语中的父神宙斯（Zeus Patēr）、伊利里亚语中的Dei-pátrous，以及拉丁语中的朱庇特（Djous patēr），它们都来自于同一个词源Dyḗus ph₂tḗr，意思是天空之父（仅限白天，夜晚不算）。
相对应的，特尤斯的配偶普利提维作为地母神（Pṛthvī Mātā，Mother Earth），是阴性力量的象征。大概是深受印度文化影响，在印尼语和马来语中，会将自己的民族和土地称为Ibu Pertiwi，作为普利提维在世间的拟人化象征。 

#因陀罗的地位
想必大家都感受到了作者的幽默，因陀罗最终出现在了漫画最后一行的最后一个角落里……作为吠陀时代的众神之首，在婆罗门教时代成了最没排面的天界之主，因陀罗的遭遇也是蛮凄惨的。
了解佛教的小伙伴应该都知道，因陀罗在佛教中的称谓是帝释天，这种译法来自于他的梵语全名Śakro devānām indraḥ，释迦（Śakra），在梵语中为能够的意思；提婆（devā）是天人、神明的意思；因陀罗（Indra）意思则为“最胜、最优秀、最优越、征服、王者”。因此，其全名意思为“天界诸神最有能力的主宰”。在中国古代佛经翻译时，根据汉语语序将其翻转，故称为“帝释天”。

因陀罗在吠陀时代的地位至高无上，是吠陀经籍所载众神之首。在《梨俱吠陀》中的出场次数仅次于阿耆尼，曾一度是诸神的领袖、雷神和战神，空界的主宰。
关于他的出身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很多古代典籍会将他归为阿底提耶之一，这里漫画的作者采用了特尤斯和普利提维之子的说法，不过关于这种说法，译者暂时没有查到出处在哪里。

但人们对因陀罗的信仰在后吠陀时期逐渐地弱化，因陀罗的地位被婆罗门教修改之后的梵天、湿婆、毗湿奴三神所取代。在后期神话中，因陀罗几乎就是loser的代名词，有关他的故事在各大往世书中几乎形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套路：要么是被某个仙人打得跪地求饶，要么是被阿修罗们打到哭爹喊娘，然后去找湿婆、毗湿奴搬救兵。甚至于有些故事读起来忍不住让人对这位天界最高神心生恻隐，觉得神话的编纂者欺人太甚（密恐警告！！！）

想必大家应该见过上图中因陀罗的这类画像，浑身长满了眼睛，这来自于他被黑得最惨的一个故事。话说有位叫做乔达摩（Gautam）的仙人，他的妻子阿诃利耶（Ahalya）是印度神话中最美的女人之一，堪比希腊神话中的海伦。众神纷纷觊觎阿诃利耶的美貌，但都因惧怕乔达摩的诅咒而不敢有所行动。
因陀罗好酒的特性从吠陀时代起便众人皆知，只是到了印度教时期，痛饮苏摩后带给他的不再是勇气与力量，而是混乱的心神和想要四处宣泄的欲望。于是在又一次喝得七荤八素之后，趁着乔达摩仙人外出云游，因陀罗跑去了大仙的家中与阿诃利耶偷情（背景小知识，苏摩酒是印度神话中存在感最高的道具之一，许多故事都由一杯苏摩酒而起，也由一杯苏摩酒结束）。
正在外修行的大仙听闻自己已经头上绿得发黑，急忙赶回家中，愤怒地朝着偷情的两人下了诅咒：他将阿诃利耶变成了一块石头，让因陀罗的身上长满代表女性欲望印记的约尼（Yoni），约尼是什么东西就不解释了，总之因陀罗的另一个外号“千眼者”就这么诞生了。顺带说一句，眼在印地语里除了眼睛的意思外，还是个脏字。再看一遍因陀罗的这个画像，是不是觉得画图的人还算比较含蓄……
关于因陀罗为什么会在后期神话中被贬低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最容易被理解的解释是，因为人们不再需要他了。曾经从草原南下次大陆的雅利安人，为了获取生存资源，意识中基本充斥着对自然力的畏惧和对暴力的崇尚，于是他们无比崇拜带有世俗王者气质的因陀罗，对于他的勇气与力量不断赞颂。《梨俱吠陀》的一千多首颂诗中，超过四分之一都是献给因陀罗的，而这时，毗湿奴还只是个无名之辈，湿婆甚至都没有出场机会。

但等到时间进入了婆罗门教时期，这种粗暴的宗教逻辑已经不能适应分工更加复杂、思辨程度更高的文明社会。于是人们创造出了“梵”“达摩”“解脱”“幻”之类的概念，用来解释更加抽象、更加超验的哲学问题。这一切已经远远超出因陀罗所代表的自然神崇拜所能应对的理论范畴，于是梵天、湿婆与毗湿奴地位的抬升，从宗教史的发展轨迹上看，几乎是必然。
而这样的变化，也可以看作是婆罗门话语权的上升与刹帝利阶层的失势，是宗教力量在与世俗力量对抗的过程中取得胜利最突出的表现之一。
但不管怎么说，每每看到有关因陀罗的黑历史时，我感觉不到滑稽有趣，反而会产生虎落平阳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