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就常被人这么说。每每被这么说,都会感到一种恐惧的心境。虽是人口中说出来的话,我听来却像是神的宣告。
三十九岁的初夏,被阿森茉莉子拒绝的时候,我也感受到类似的恐惧。阿森茉莉子是让我重新相信神或信仰之事的人。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三十八岁的夏天,我再次来到东京,在那之后没多久,在芝白金三光町的松下式子家遇上了她。
式子曾是剧团“四季”的女演员,是一位画家。比我小四岁。她是松下伸显伯爵的孙女。出身于显贵之家的小姐,却去做演员,家里人顾虑外人的口舌,要求她放弃当演员,转成了画家。是能在巴黎的五月展Salon de mai出展画作的画家。Salon de mai是出展过马蒂斯,毕加索作品的美术展。在位处高轮二本榎的,庆应义塾大学法文学助教授牛场晓夫家里第一次被介绍认识她时,被问到“你,喜欢画家或雕刻家里的谁”时,我当即回答说“贾科梅蒂”。式子欢声说着“哇,我也一样”,握紧了我的手。
那之后时不时会被邀请去式子的家,她家有着日本少见的,像法兰西风格的沙龙一样的空气,在那儿,我被式子介绍给式子最好的朋友,阿森茉莉子。
式子和茉莉子在圣心女子学院幼儿园,小学,中学,高中,大学时都在一起。茉莉子是芝白金今里町内科医院的女儿。出入于式子沙龙的人里,大半都过着东京上层中产阶级的生活,比如牛场晓夫的父亲就是庆应义塾大学医学部的部长,牛场大藏教授,晓夫的妻子,是翻译佛兰西丝·莎岗作品被人所知的朝吹登水子女史的独生女,叫做由纪子。由纪子自己也因为翻译莎岗的《与爱相同的孤独》被人所知。他们都是所谓的资产阶级。像我这样无性无名,下贱之身的人出入这种场合,实在是一桩异事。我是乡下农家的孩子。
但我并不觉得有劣等感。我虽是无名的贫苦文士,但我觉得,但还有比贫苦更让人自豪的吗?相反,牛场他们以自己是资产阶级感到自豪。式子出身在良家以小姐的身份长大,却在圣心女子学院高中的时候偶然读到尾崎一雄的《悠闲的眼镜》《芳兵卫物语》《蛞蝓小巷》之类一系列的贫困物语,察觉到贫困的价值,在学校的交友杂志上发布了一篇叫做《去那杂草中》的随笔,使当时周围的人瞠目结舌。当然,她并没有舍弃自己富贵的生活,在大学时代去英国留学,放弃当演员后,也过着雇佣两个女佣人的生活。不说做饭,她是连厨余的清扫,打扫房间,洗衣服都做不到的女人,但因为曾经注意到贫困的价值,因此似乎对自己生活的内面抱有愧疚。所以,她似乎想要避开原本作为贵族的生活作风。
第一次见到阿森茉莉子时,我为她的美貌感到惊讶。式子介绍她时说:“茉莉子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到礼拜天,早上都会去学校的教会。祈祷和忏悔之后,因为她之前是竞跑选手,所以还会在学校的田径场跑步,尽情地流汗后再回家。”
学校似乎指的她们两人的母校,圣心女学院。圣心女学院一直到高中的校址都在式子家的背后。
茉莉子发牢骚地说:“式子,我不是什么竞跑选手啊。只是部员。所以也没参加过高中校际比赛。没能成为代表学校的选手,现在想想都还不甘心呢。”
确实在电视上看到的竞跑选手,大家身躯都很窄小。胸部也都很平坦。和那些人比起来,茉莉子的乳房丰满,看了就能想到这大概当不了代表选手。我浮现起美艳的幻想。三十四岁也依然单身,正处在女人美好年华的茉莉子,在祷告结束后,在学校的田径场挥洒汗水,那之后赤裸淋浴的样子浮现在我的脑海。
那天我和她们一起在式子家吃了式子做的饭。式子最小的那个女儿,问我说:“生岛叔叔,为什么在纯子家吃饭?”
“因为生岛先生就算回家,也没有老婆给他做饭哦。”式子她这么回答。
“是詹姆斯·希尔顿的《再见,奇普斯先生》。”通过吃饭时她们的对话,我了解到阿森茉莉子在她祖父创立的,市谷之方的女子高中当英语老师。
我回到白山药师坂的住处。被茉莉子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那并不只是单纯的美貌,那是像“神的新娘”一样的美,是洁净的美。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但听说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又觉得她与抱有佛信仰的自己太过遥远。《成唯识论》里形容女人,说的是“外面似菩萨,内心如夜叉”。
我不曾读过《圣经》。不知道基督教里怎么形容女人。但我知道有“圣母玛丽亚”信仰一事。就算如此,我也自幼就相信“神明”。在乡下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在国语的教科书里读来《金斧头》的故事。
过去,在某个地方,有个认真的伐木工。在某座山的池边伐木时,手滑,让斧头掉进了池里。伐木工垂头丧气正打算回家走了没两步,就被什么人从背后叫住了,回头一看,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之后,女人说。
“你刚刚弄掉的斧头,是这把吗。”说完,给他看了一把金斧头。伐木工是个正直的人,回答说,
“我的斧头没有这么好。”
说完就要走时,女人又说,“那,我再去找一找。”说完,女人又进入池中,这次拿出银斧头给他看。
伐木工又说,“不是这样的。”说完,女人又进到池中,这次拿回了真的掉进池子的铁斧。
伐木工看后说,“这次这把,是我的。”
说完后,女人说,“金的银的,三把都给你了。”女人说完就回到了池子里。
回家后隔壁的坏老头听了他的话,说,“我也去。”
他说着“来伐木啦”,故意把斧头掉进池子。之后想着美丽的女人会不会出现时,女人真的出现了。
然后,“刚刚你弄丢的,是这个吗。”她拿出金斧头。
“是,是这个是这个。”
老头说过后,想要拿过金斧头回家时,女人发怒了,说:“像你这样撒谎的人,我什么都不给你。”说着拿着斧头沉入了池里。不光没得到金斧,连自己的斧头也没拿回来。即是说,不应该做这些坏心眼的事情。
——稻田浩二编《日本的古物语》筑摩学艺文库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在我读的教科书里,“美丽的女人”变成了“白发的神明”。这是分布在朝鲜,中国,越南,印度尼西亚,乃至全世界的神话,在希腊的《伊索寓言集》(岩波文库)里则变成了《伐木工与赫尔墨斯》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写着“神意站在正确之人那一边,并同样程度上是恶人的敌人”。赫尔墨斯,是掌管畜牧,商业,幸运,音乐,竞技的神,又被成为神们的使者。当然,乡下的一年级小学生无从知道这些,但自看过教科书里的插画上画着的“白发的神明”模样以来,我都在心底相信着‘神明’的存在。尽管,那和阿森茉莉子所信仰的基督教的‘神’大相径庭。
之后去式子家玩时,式子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向茉莉子家打电话说:“生岛先生来了,你来吗。”
啊,我想。我感到电话听筒的那一边,好像回答说,马上就来。等候的时间里,我感到一种可怖的东西不断接近的心绪。纯子走到身边,扶着我的膝盖。
“嗯……魅力,本来是指鬼怪的力量,但叔叔没有那种奇怪的力量。所以,叔叔一直在找长得像鬼怪形状的石头。”
茉莉子来了。纯子对着她说:“茉莉子,生岛叔叔说,他一直在找鬼怪形状的石头。”
式子从一旁插嘴说:“哎呀,不是挺好的嘛。鬼怪形状的石头。”
再一次正视茉莉子的样子时,她的美貌仿佛扑鼻而来。脸长得漂亮,看起来就像心灵也一样美丽。但我想着,像她这样的人肯定马上就会嫁到与她相符的绅士那儿去,如此想过后,也就不觉得纠葛了。
“因为,像我们这样普通的活着,也带着深刻的罪恶。”
一般,抱有这种想法的人,都是某一部分缺失了的人。与其无关,这个人是良好家庭出身的子女,又双亲健在,身体也健康,还会说英语,在这之上,她还拥有过人的美貌。她到底背负着怎样的“负”呢。我九年间,一直都在关西的饭店打下手,杀过数之不尽的鱼,虾,蟹,鹌鹑,用来侍奉客人。
“也不是,这是我要写的小说的核心一样的东西。把那说成是鬼怪形状的石头而已。”
“嗯…要打比方的话,过去流行过一种叫做幻灯的玩意。你知道吗。”
“在幻灯机里插入第一张照片,出现一幅单只水仙花插在瓶中的景象。再插入第二张照片后,水仙花就变成一幅螳螂要捕获猎物时的画。有这类情况吧。但在这儿撤去第一张照片后,幻灯机里就只能看见一片抽象的黑影,看不出是什么画了。这第二张的照片自身不表示任何具体的内容。是以补全第一张照片的形式,在第一张照片后加上这一张,才显示出正捕猎的螳螂。把这换成小说来比喻的画,第一张照片就是小说的素材,第二张照片则是为了让其变形而存在。但这第二张照片自身则没有具体的形态。所谓小说家,是总在寻找这第二张照片的人。在这里那里散落着无数小说的材料,在那材料中插入这第二张照片,就是写小说这件事。”
阿森茉莉子像懂了又像不懂的,斜着脑袋,看着我。式子说:“他说的,我很明白。和画画是一样的。”
在住处想着阿森茉莉子的事时,我心中浮现出的是富小路祯子的和歌。作为处女身,抱紧洁净蛋之秋,温暖我心头。
我时不时的去式子家玩。每次去,式子都会给茉莉子家打电话。只要茉莉子在家,就一定会来式子这儿。接着讨论文学和艺术,议论着难以收场的事情。在说那些话的间隙,有时,会谈及茉莉子的结婚问题。但茉莉子全然不顾。有一次,式子这么说。
“新潮社有一位叫做铃井努的,非常优秀的人。在新潮编辑部,负责生岛先生的原稿。你要不要试着去见一见他。是位头脑非常清晰的人。年龄好像是三十一岁。”
“哎呀,像我这样的阿姨,太对不起对方了。不行,不行。”
我被这对话打动,茉莉子不过三十四岁,她的眼睛和黑发都还灿灿生辉,完全没有任何地方像个阿姨。尽管如此,到了三十四岁,还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阿姨’了。真可怜,我想着。
“比起这个,我今天带了本书来,想让生岛先生读读看。”
“他也在画画。几年前,每日新闻上连载过井上靖的小说《流沙》,他负责画了插画。是非常干净的画。”
“不,我讨厌电视,所以家里没有。家里也没有电话。”
“不订新闻没有电视没有电话的生活,算得上普通的生活吗。”
“啊啊。是简单的生活。也没取暖器和冷气。理想是无一物的生活。但是人毕竟不能赤裸的活着,所以有着最低限度的必要品。但是,就算没有也能生活下去的东西,就尽可能的不要。”
“那样的话,就更合适了。请你务必,读一读这本书。”茉莉子从包里,取出一本书,放在了桌子上。拿起来看了看,是一本舟越保武的《巨岩与花瓣》(筑摩书房)。
“是随笔集,但是其中唯独《病丑的达米安》这一篇,想请你务必看看。看过之后,我想就能明白舟越先生是一位怎么样的人了。”
那天晚上,回到白山药师坂的住处,我一口气读完了《巨岩与花瓣》,艺术和对基督教信仰的热忱融为一体,是一本很棒的书。特别是《病丑的达米安》,让我受到了脑袋被击打破裂似的冲击。
变形这件事,一直让我感到纠结。这已经成了没有办法在心绪上解决的,不安定的疑问。
作为绘画和雕刻的技法,这果真有真确意义上的效果吗。只是为了标现奇特,为了给看的人提供异样的刺激的话,就显得很卑劣。若不是为了通过形变使绘画或雕刻达成更高意义上的,心理性的构成要素,则不过是单纯的扭曲,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不如说还会让人觉得显得寒碜。
平凡的东西就画成平凡的样子,而且还要让画面能够沁入拥有高尚品格的人的心里,这才该是作为作家本来的态度。我是这么认为的。
会把自然形状的人脸画成扭曲模样的作家,如果要画因为病症丑陋扭曲变形的脸,那时要怎么办呢。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很在意这件事。
把平衡的脸故意画成变形样子的作家,在绘画变形的脸时,会怎样画呢。我的这个思考,并不是什么艺术论。只是我雕刻《病丑的达米安》的一个动机,也是我对于变形一事的,类似我个人微不足道的抵抗的行为。
病丑这个词,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某一天,我在下车站楼梯时,从自己的口中突然说出了这个词。似乎有老丑这个词,但或许没有病丑。但对我来说,病丑这个词从音调上也十分符合,再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病丑的达米安》这个题目,是先于作品率先想到的。
《救癞的使徒达米安神父》(小田部胤明著)里的一张照片,紧抓住了我的心。那时十余年前买的书里的一张照片。
脸和手都因为麻风结节而变形肿胀的神父达米安,是让人颤栗的丑陋的样子,在这张不怎么清晰的照片散发着阴森的气息。眉毛脱落,鼻子和嘴巴肿胀,脸的一面都长满了小的结节,右耳变形成原先两倍的大小。两只手的指关节也几乎全长满了结节,让人完全联想不出是发病前的那个青年神父。
这是这种病人特有的,被称为狮子脸的脸。被称作下坠手,手一直垂着向下也是特征。皮肤比较容易冷的部分,额头和脸颊,鼻子和耳朵之类容易出现结节。日本医大的病理学F先生,把浸泡在福尔马林里长着结节的耳朵放在我手上,给我看过。
达米安神父(1840-1889)是比利时人。当时与现在不同,能够根治麻风病的药还没被发现,患者与其说是接受治疗,不如说只是被隔离开而已。位处夏威夷群岛的莫洛凯小半岛,也在这层意义上,被用作隔离麻风患者。达米安神父自愿志愿的去那里的医院做宣教师,是在1873年,他三十三岁的时候。来到这座岛,在当时也就相当于死。
神父顽固的性格甚至被人当作典型,是直性子怪行为的热血男儿。
但也能够想象,不论神父对麻风患者们说什么慰劳和同情的话语,也几乎像是没有说一样无力。对一边活着一边全身不断溃烂的患者们来说,神父的说教想必空洞无力,他们听都不愿意听的心情可想而知。
神父那时说“你们,麻风病人们”这句话有着相当的意义。不论怎样同情病人,与他们共同落泪,到头来神父也不是麻风病人。对麻风患者来说,这种区别意味着无限的距离。
达米安因此不断苦恼。我意识到只要自己不成为患者,就达不成来这座岛传教的目的。
他在患者的治疗和用餐时接近他们,不为被感染所恐惧,不如说除了他希望自己能快些成为麻风患者以外根本难以理解的种种行动被记录了下来。
达米安一直到病发,花了几乎十年的时间。麻风病就是这种传染力极若,潜伏期又无限长的病。
某一天达米安,错把过热的热水倒在了自己的脚上。脚没有感觉到热度。达米安的麻风病开始发作了。
达米安的脸和手上终于开始出现麻风病特有的症状时,他第一次面对患者们,能够说出“我们麻风病人们”了,记录里写着他高兴的说着这话的样子。花费十年,达米安的悲愿终于实现。
达米安神父在这之后的没过几年,就死在了岛上。十五年间,一次也没回过母亲在住的故乡比利时。
关于之前提到的那一张照片,书里写着是达米安说“这张照片请给我母亲看”的照片。
年轻时的照片是面目端正的美青年,但患上麻风病的达米安的,戴着宽边帽子戴着小眼镜的独此一张的照片,却不知为何吸引着我。让人觉得不能再扭曲的这张面孔里,我感受到超越美丑的强劲品德。
我想要雕刻这副,烙印在我的心中十年以上的姿态。《病丑的达米安》的制作动机就来自于此。并不是被谁委托。我自己创造了这副姿态,想要自己拥有。
去年夏天,我把自己关在学校的工坊里,一口气做完了雕塑。入口的门上挂着“制作中谢绝会面”的牌子。
助手的K君,帮我了很多忙。我害怕K君觉得恶心,最开始做的是普通的健康人的脸和手。K君以为那就算完成。在姑且完成形态的那天,我才第一次和K君说了达米安和他病症的事情。
那之后K君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似乎热衷在给我的工作帮忙。
夏天的阳光倾斜,工坊里变得昏暗时,我站在脚凳上,突然开始往俊俏的达米安脸上做起结节来。把眉毛的形状削掉,毁掉鼻子,让耳朵肿胀。这时,我感到自己已然成了恶魔一样的心情。我的两腿打颤,做着结节的手也控制不住的颤抖。
直到昨天达米安像还端正的脸不到一个小时,就变成了这副惨烈的模样。这时的工作,已不像是经我手进行的一样,到现在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左眼因为角膜麻风沉淀着白色,是失明状态,左脚因为膝盖病变,重心要放在右脚上。
“这张照片请给我母亲看”说出这句话时达米安凄惨的心,说不定被我踩得稀烂。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雕塑不可呢。
在比利时的达米安铜像是康斯坦丁.梅尼尔作,这尊像的脸是达米安生病前的脸。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但我在这张病丑的脸上,看到令人恐惧般高洁的美丽。这只是我个人心中的想法,在别人看来并不可能美丽。尽管如此我仍旧,无可抑制的想要制作这尊雕塑。在我所作的所有像里,我最中意这一尊。
我过去从未读过如此艰辛的言语。言语的灵力沁入全身的细胞,舟越保武在达米安神父健康的脸上制造变形的场面,让我的心脏为之颤栗。不论是怎样来源于基督教信仰,还是让我感到艺术之残酷。
想来茉莉子第一次读这篇文章时,一定也感受到了心脏的颤栗。让我读这本书,是不是想要和我共有这颤栗呢。如果是这样的话,茉莉子和我就能共称为“我们麻风病人”。不,还是做不到。我患有天生的疾病。是过敏性副鼻腔炎(先天性蓄脓症)。头盖骨内侧的表面腐坏了,从那里分泌着不痛快的浓汁。时时感受着像是有一根针从额头穿刺到脑后似的顿痛。但这远比不上伴随生命不断让全身腐烂下去的麻风病。而且茉莉子也极为健康,还有着光辉般的美貌。怎么说得出‘我们麻风病人’这种话。
但是通过让我读舟越保武《巨岩与花瓣》一事,使我感到一种自己和茉莉子之间共有了一种无法替代之物的心绪。大概是信仰之力的感染力吧。
我沉下心来,在大学笔记上复写《病丑的达米安》。像一直以来写经《般若心经》时一样的心境复写着。
问过在国立西洋美术馆当学艺员的一位男性朋友后,知道了舟越保武《病丑的达米安》像为埼玉县立近代美术馆所有。我马上坐上电车,去浦和看了雕塑。但埼玉县立近代美术馆的学艺员说,那尊像因为麻风病患者们的抗议,并不出展。说是保管在别的房间。我大失所望。很寂寞。麻风病如今是能够完全治愈的病症。已经不是什么令人害怕的病了。所以对日本的麻风病患者来说,艺术也好信仰也好都毫无价值。他们不想让《病丑的达米安》这种令人不快的雕塑展出。
我去往四谷的上智大学图书馆,读了小田部胤明的《救癞的使徒达米安神父》(中央出版社)。内容和舟越氏概括的一样,但还是再一次为达米安神父的信仰之坚韧,气节之高尚而感动。
我到式子家归还《巨岩与花瓣》。《病丑的达米安》并不很长,式子当场就读完了。读完后,她眼里生辉的说“真棒啊。”
我问她能不能带我去圣心女子学院的教会。式子像吞气一样含笑着,好啊,她说。
我们马上出了门。推开沉重的木门,进入教堂后,教堂里没有人,寂静的很。正面撒着透过花窗玻璃的彩光,在那前面安置着并不很大的基督像。我坐在教堂中间的椅子上。式子则站着。两人都沉默着。我挺直身体,很长一段时间都看着基督像。这么做后两手自然的成了交握的姿势。在冬天坚硬的樫木椅上,我感觉到茉莉子屁股的温度。
“我虽然不是基督教徒,但也喜欢站在那个教堂里。可以让心情沉淀。”
“茉莉子她每个礼拜天,都会在那里告白自己的罪恶。”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人像这样普通的活着也是罪恶。”
“前些日子我和茉莉子说,你要不要见一见新潮社的铃井先生,的时候,你的表情很奇怪。那是嫉妒的眼神呢。”
“嗯……被这么说的话,确实有不让人心安的什么东西在。”
“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我也是为了试探你,才那么说的。”
“啊,不行的。像我这么穷的男人。而且,小说家说到底就是无用之人。”
“哎呀,那不也挺好吗。贫困的小说家和信仰虔诚的妻子互相慰藉,精进艺术,不是很棒嘛。”
“那是很理想,但是理想在现实里就像泡澡的时候放出来的屁一样。”
“可是,茉莉子也是因为对你有好感,才拿那本书来让你读的。一定是。“
“我是,曾经进过一次京都的禅寺,都走到大德寺僧堂前了,却还是下不了决心,到头来还是回到原地的男人。”
“这样啊。还有过这种经历。但是,你现在喜欢茉莉子吧。”
“你看那个。喜欢的话就说喜欢不好吗。说爱的告白。”
“那,这么办吧。我找个机会,帮你问问茉莉子。问问她怎么想的。这样可以吧。”
“你,是个不做决断的人呢。这样的话会被茉莉子讨厌哦。”
“啊,书的事也请替我对茉莉子道谢。我很感动。但我到底是做不成达米安神父那样的男人。请这么和她说吧。但是,还请转达我非常感谢她。”
那天就那么回家了。喜悦骚动我的心胸。但是,随着时间的经过,我渐渐害怕起去式子家玩了。
“哎呀,很久不见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来吧,进来吧。我马上就给茉莉子打电话,她最近也都不来。”
进房间后,式子大一些的女儿直子说:“生岛先生,一直都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来呢。”我楞了神。式子是丈夫是位处日本桥富泽町的大和服店的年轻老板。过了不一会儿,茉莉子来了。
“茉莉子,之前那本书,非常好看。生岛先生也说他很感动。”
式子把《巨岩与花瓣》递到茉莉子面前。这么看来,“我找个机会帮你问问茉莉子”这件事似乎还没实现。我松了一口气。那之后马上就开始吃晚餐了。喝着啤酒时,式子说。
“之前,我在电视上看了一部很棒的节目。是关于在印度的山岳地带修行的苦行僧的影像,那些修行者好像是佛教徒。他们把和自己一样大的石头绑在背上,攀登险峻高远的山路。做这种修行。到了山顶,把石头从背上卸下后,又推倒石头,让它滚落到很深的谷底去。接着下山,再把石头绑在背上,又开始爬山。无限的反复做着这种事。仿佛西西弗斯的神话一样。”
“西西弗斯为了赎罪,把大石推上山顶,这是众神给他的惩罚。推上山顶后,石头又将重新滚落谷底,他被要求不断重新把石头推上山顶。永远反复。但是,印度的苦行者他们,并没有被神佛惩罚。是为了自己的佛道修行率先做着这种事。我看着他们,感到心被紧压住一样。”
我被茉莉子的泪水所打动。她读《病丑的达米安》时,恐怕也同样流下泪水。之后,茉莉子说了在西班,修道士在教会的祭坛边,三人一组互相鞭挞对方赤裸的后背的事。做这种事的理由听说是因为基督也被抽打过后背。她刚开始说这些话的时候,两眼留下的泪水在脸上划着线条。如果可以,我想要亲吻拭去那些泪水。“人的灵魂,实在伟大。”式子这么说。我是曾从大德寺僧堂前逃走的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会。拜访了他在自己家的工坊,他妻子也在。那是东京艺术大学的教员,已经定年退休了。”
“那是一个半月前,在井之头线的电车里见到了他,我就和他打招呼说,我一直以来都很尊敬先生,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给了我名片,还问我,如果可以的话,能来当我画的模特吗。”
臭老头,我突然这么想。但又第一次见到的茉莉子因为被人喜爱而灿灿生辉的眼睛。对女人来说,被男人喜爱是最大的欢喜。更何况对方是自己尊敬的画家。
式子看向我的脸。茉莉子的美被舟越保武氏窃走了。我感到索然无味。
自那以来大约一个月后,我去芝白金三光町时,式子这么对我说:“生岛先生。我问过茉莉子了。问过后她说‘我不知道他都在思考些什么’。说‘和看不透心里在想什么的人一起生活,太寂寞了’。”
“当然,你复写舟越保武先生《病丑的达米安》的事,去埼玉县立近代美术馆和上智大学图书馆的事我也说了。你说你对那本书很感动,但你没办法成为达米安神父的话我也说了。那都很好。都很真诚。达米安神父那样的人是奇迹的人。谁也没办法成为那样的人。当然,茉莉子也不行。能够坦诚的告白这种事,我觉得很了不起。但是,茉莉子说,生岛先生是过着苦行僧一样生活的人。苦行僧不需要妻子。”
“而且,茉莉子还说了一些奇怪的事。她说你在神田神保町的三省堂书店前,大白天的在那里撒尿。茉莉子说她在汽车里看到了。她说她因为太过震惊,不自觉的踩了油门,还撞上了前面的汽车。”
我第二次上京以来,定下决心,生活上的所有事,都以乡下人的习惯去做。和在田间小道上走着的时候想小便,就会在路边站着撒一样,在神田神保町的三省堂书店前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也罢,都若无其事的随地小便。虽这么说,我也就只有那一次随地小便过。
人所持有的不光是艺术和信仰。撒尿拉屎的也是人。不论怎样的美人,只要进了厕所,都会脱内裤。人的存在的片面由美丽的部分构成,但其他部分则由难以入目的部分组成。我想要这么说,但还是把词句吞了回去。
我已经泄气得不行。为了将人的生臭味隐藏起来而用尽精力,呼吸着东京山之手文化长大成人的茉莉子面前,我露出了我极端的人的生臭味。我仓促从式子家告别。阿森茉莉子对于我,果然还是像泡澡的时候放的屁一样。
过了半个多月,式子给我寄来了她的画作个人展的介绍。上面写着,从六月二号开始的一个礼拜内,在银座吾妻路上的槐画廊举办。就算到了开展的当日,我也顾虑和阿森茉莉子见面,没有去画展。在最后一天的黄昏才去。通览过画后,在和式子说感想时,进来了一对男女。是阿森茉莉子和一个陌生的男人。
“哎呀,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式子小跑着过去。
“啊,正好。生岛先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茉莉子的婚约者,赤木泰彦。前段时间刚定的婚约,我也是之前才刚被介绍认识。是在商社工作的人。”
我像是受了不经意的刺激,只茫然的看着他们二人。茉莉子从我的身上移开了视线。男人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一副像扭曲了的葫芦一样的脸。这就是茉莉子的未婚夫吗,我这么想后,感到失望。至少看起来不像是真挚的绅士。从我一眼的判断来看,这个人的人品性格,是会以被世间常识所桎梏的基准判断事物,是个无色无味的男人。‘世间的常识’,我讨厌到反胃。我沉默着走到一旁。
那两个人终于说,之后要去吃饭,走了出去。那时,我看见男人打开门,看着茉莉子走出门外,才放开开门的手,愈发感到不快。
“你真是一下子就嫉妒了。在这种地方一下子遇上了,你也真个不赶巧的人。”
“他好像向茉莉子的妈妈说,请务必把贵小姐嫁给我。好像住在茉莉子家附近,在那里有房子。”
自那以来我都不再去式子家。到了秋天。收到了式子寄来的信。信里说她又将办个人展,顺便还想和我商量事情,希望我能去她家。拜访后,她说个人展在高轮二本榎的画廊oculus举办,还是为期一个礼拜。她问我,能不能给个人展的宣传册上写点什么。Oculus似乎是拉丁语里,眼睛的意思。
她给我看要出展的画,画风与之前大不相同。以前就算是画抽象画,也都还是有形状的画。不知为何,最近的画成了在画布上用绘笔和工具乱挠成的形状。即是说,没有形状。我不知为何感到非常不安。感觉式子的精神像是溶解了似的。把这种感受直白的讲给式子听后,她马上变得不快起来。说,那就不用你来写了。
不经意的看见,桌子后面的架子上放着几张照片。那时赤木泰彦和阿森茉莉子婚礼时抓拍的照片。男人穿着西服,茉莉子穿着白色的婚纱,在麻布鸟居坂的国际文化会馆的草坪上站着。
我虽然没给式子个人展的宣传册写些什么,但也正因为如此,我在开展日的黄昏时刻去了画展。人很多。那之中还有阿森茉莉子。看到我的脸后,她红着脸低下了头。是品味过男人后的女人的表情。是活生生的女人的表情。怀抱着‘洁净的蛋’的圣女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了。我感到不忍卒读的辛酸。
几天后,我给松下式子写了封信。写着,我已经很难忍受和白金村的人们交际,从此以后我将要一个人生活下去。直子说的那句“生岛先生,总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来呢。”像刺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变得孑然一身,但还是忍耐不了孤独。所以我决定全身心的投入工作。我在都内的某公司当了一年契约的契约社员。每个礼拜一和礼拜天的晚上都喝酒到天亮。其余的时间都要紧牙关,以蜗牛的步伐写着小说原稿。
日子渐渐过去。我的失意只是不断加深。我投入工作,沉迷喝酒。在公司里我的工作是为了编写公司史而收集和整理资料。一个人独自做着。
某一天,我在西武百货店池袋店看见在开展的创作人偶展。是展示贩卖会。我看中其中麻生亚亚制作的裸体少女人偶。人偶从一开始就是死的。人则是将要死去,或是腐败,或是变成骨头和灰。在这种意义上,人偶有人偶的风韵。麻生亚亚的少女人偶,表现着死者的光芒。价格是十九万日元。用尽全部的存款就能买得起。我当即买下了。
少女人偶是瓷器人偶。同时是脖子,肩,手肘,大腿根,脚踝,膝盖,的关节能和人一样弯曲的关节人偶。穿着江户小纹的御召皱绸的一套和服。但是并不带内衬,也不带志古贵,腰带,衬垫,细绦带和袜子。只是在裸体上套了一件御召。脱掉和服后,就只剩裸体。没有女人的私处。也没有汗毛。我将这冰冷的死者取名“茉莉子”。每天白天爱抚它,给它梳头,晚上脱光它,抱着睡觉。赤木应该正抱着真实的茉莉子裸体睡觉,互相触碰。
我到附近买东西也好,出门喝酒也好,不论到哪儿都抱着茉莉子。某一个礼拜天,到一位给公司工作帮忙的某编辑事务所的社长,春川晃男家去时,我也抱着去了。到了位处新宿区中井的春川家后,春川一副奇怪的表情,接着撩起茉莉子的和服,看它的胯下。回去时我站在西武新宿线中井站的月台上,东京大学西洋美术史的教授高阶秀尔,走近我看着我抱着的茉莉子的脸,又凝视着我的脸。
有关车谷长吉的介绍,在之前发过的《功德》里都粗略的写了。在这儿就不再多写什么。
说是译介,也介不出什么花样来。我想探讨一下,“文学的表现”问题。有的作家词句华美,各种修辞方式层出不穷,看的人眼花缭乱,震撼与其手法的娴熟。一般写艺术派作品的作家比较善用各类修辞,比如三岛由纪夫。
但我实际上不爱看三岛由纪夫的书,并不明白他作品的魅力到底在哪儿。我手上有几本,改革开放初期,1980年左右出版的日本文学选集。书页已经泛黄,稍微用点力就会破损,不知为何翻起来还有一股尿骚味。在这些书的序或者译者的话里面,有一段是这样的。
日本经济急剧膨胀,使沉淀在政治思想生活最底层的渣滓——一小撮军国主义余孽心中最卑劣的欲念又浮现出来,妄图重温对外扩张和称霸亚洲的旧梦。反映在文学领域里,出现了一些美化和宣扬战前军国主义的作品。三岛由纪夫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与当时的情况不同,现在三岛的书在国内几度再版,一直保持很高的热度。
不过我在不喜欢军国主义的作品之前,也同样不习惯三岛由纪夫令人眼花缭乱的描写。但是文学的价值很大一方面也取决于【描写】。
在这种情况下,我钟情的私小说,往往都以最为平淡的手法写成,几乎像是个人写日记一样毫无描写可言。比如车谷长吉的作品,往往写自己心灵受到冲击,用的都是“我的心里仿佛被直击”,没有什么语言的美感可言。
尽管如此,我还是钟爱,并且为车谷长吉的作品而感动,有的作品甚至残酷到让人说不出话。在考虑这类文学作品的时候,我还是不得不想到之前翻译的 《文艺作品的内容价值》 ,好像除去这一个解释以外,我自己更难想到别的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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