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克拉夫特在神秘学史上也扮演了至关重要的位置。他上承多种魔法传统,包括死灵法术、魔典的虚构,乃至于原始巫术。又影响了大量现代神秘学思潮——许多在黑暗的反文化社群中活动的魔法师和神秘学家都将他的作品作为他们的实践材料。
在给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写信时,洛夫克拉夫特自陈
我…一直在消化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作为背景或源材料——…即亚特兰蒂斯-利穆里亚的故事,由现代隐秘主义者和神智学江湖骗子开发…我已阅读过(Scott-Elliot)的《亚特兰蒂斯与失落的利穆里亚的故事》。
神智学家的废话,属于有意识的伪造,在某些地方挺有意思。
但洛夫克拉夫特对神智学的熟悉似乎有些有限。 在给史密斯的第二封信中,他提到了几个新的神智学神话,并哀叹自己对它们的来源一无所知:
霍夫曼·普莱斯挖掘出了…据称是原始的东西,叫做《德基安之书》(Book of Dzyan),它可能包含沉没前旧世界的各种秘密。…亚特兰蒂斯…和…利穆里亚。…它保存在圣城香巴拉,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书——它用森札尔语(梵文的祖先)写就,是 18,000,000 年前由金星之主带到地球的。 我不知道霍夫曼是从哪里弄到这些东西的,但听起来好极了”。
他后来大致也猜到了,这些传说是由神智学家提出的,或用洛夫克拉夫特的话说“他们编造出了这些传统”。洛夫克拉夫特深刻理解了布拉瓦茨基夫人的告诫:“可以把它们当成童话故事读。”我们后文会着重谈这一点。
后来,他明确地把这几个设定写入了《阿隆佐·泰普尔的日记》:
我得知利穆里亚人在五千万年前建造了香巴拉城,它就矗立在东方沙漠之中,被心灵力墙环绕,绝对不容侵犯。我知晓了《德基安之书》,它的前六章比地球的历史还早,可以追溯到金星之主们坐着他们的船,穿越宇宙,前来教化我们这颗星球的时代。
——《阿隆佐·泰普尔的日记》
事实上,《德基安之书》被初次提及是在布拉瓦茨基夫人《秘密教义》的第一卷。根据学者G.G.索伦在其著作《犹太教神秘主义主流》中考据,此书其实就是阿拉姆语卡巴拉文本《隐秘之书》(Sifra Di-Tseniutha)。布拉瓦茨基把它音译成“Sifra Dzeniuta”,可能从此得出德基安这一名号。
香巴拉也出现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里,这个概念也是由布拉瓦茨基夫人经过魔改引入西方的。根据西藏传说,香巴拉是一个隐藏的的王国,周围环绕着一圈不可逾越的山峰。它由一群维护佛教文化和教义的哲人王统治,以防外界完全陷入战争和唯物主义的泥潭。香巴拉经常在藏传佛教传说中被视为心灵追求的象征,那些不够格的人永远无法找到通往香巴拉的路。对他们来说,这座城市将保持隐形,因为他们的恶业将造成幻觉,阻碍他们的认知。这就是那个“心灵力墙”设定的来源。
金星之主也不例外,甚至《穿越银匙之门》中的火焰迷雾之子也是神智学概念。神智学的基本宇宙学说是,普遍的历史可以分为无限系列的活动期(manvantaras),由休眠期(pralayas)分隔开。在每个活动期的开始,象征着原始火的存在本身(梵天)开始将自己分割为各个生命。其中第一批是七个太阳神,也被称为“火焰迷雾之子”。神智学家斯科特-埃利奥特发展了这一概念,他认为古老的地球上存在着没有知觉的类人生物,更先进的金星人用精神占据了它们的肉体,从而引导了人类的进化。这与伟大种族伊斯的设定非常相近,我们可以对比《超越时间之影》的原文:
文明创造的神话里有一小部分与另一些讲述人类出现之前远古世界的晦涩传说有着明显的联系,尤其是那些印度传说还谈到了令人茫然无措的时间深渊,而那些传说也成了现代神智学者必须知晓的学识。
——《超越时间之影》
另一个主题“巨大的文明遗迹”也是从此而来。布拉瓦茨基夫人称“独眼巨人般巨大的废墟和岩石是巨人的见证…这些石头大多是最后的亚特兰蒂斯人的遗物。”斯科特-埃利奥特把亚特兰蒂斯改成了利穆里亚,“他们学会了建造伟大的城市。这些城市独眼巨人般的建筑,与该种族巨大的身体相对应。”我们很容易从洛夫克拉夫特的文本中找到类似的文段,《超越万古》、《克苏鲁的呼唤》、《疯狂山脉》,甚至《梦寻秘境卡达斯》。洛夫克拉夫特用的词也一直是“独眼巨人般的建筑”。
甚至神智学本身也经常被洛氏小说提及,但是洛夫克拉夫特一般把它当作一个贬义用语,其含义隐隐约约地暗示了一个古老的危险真理。在其小说中,神智学家就像玩弄核弹的儿童,用太少的知识和过分的乐观理解恐怖的宇宙真理。
宇宙循环宏奥无边、屈人畏伏,身处其中,我们的世界和人类本身都只是转瞬即逝的偶然。神智学者妄图猜度这一天道循环,并闪烁其词地提到了怪诞的太古幸存者,如果这份描述没有披上和善的达观,就能使读者的血液为之凝固。
——《克苏鲁的呼唤》
太空船是个洛夫克拉夫特新引入的要素,虽然他也参考了查尔斯·福特的作品,但终归也没有太跳脱出神智学,甚至预示了未来许多后神智学的神秘学家的方向。我在探讨 UFO 宗教的文章中详细论述了 UFO 宗教是怎样把太空船和外星人引入神智学的。挑一个方面来讲,关于考古的金字塔,史前电池等等,人们认为它们过于超出自己的时代。因此出现了所谓“古代宇航员假说”——认为这些遗迹是高等的文明存在的痕迹。洛夫克拉夫特也广泛使用了这些发现,外星智慧先于人类并留下痕迹是他的几个故事的核心,最著名的即是《疯狂山脉》中的古城与各种人造物,此外还有《大衮》中的雕像、《超越时间之影》中的澳大利亚怪石、《彼方的挑战》中的粘土碎片,等等。 众所周知,洛夫克拉夫特喜欢创造传统,他提倡使用语料库来创造“新的人工神话”。洛夫克拉夫特最著名的创造之一就是他所虚构的多本魔典,而其中最重要的当属《死灵之书》。在洛夫克拉夫特的设定中,这本书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撰写。他实践了前文反复暗示的告诫,即:要使虚构和故事成立,就必须“以最大的谨慎和逼真来塑造一个真实的骗局”。这也是为什么从洛夫克拉夫特在世一直到现在,一直有人相信或故意相信《死灵之书》是一本真实存在的书,或是有各种20世纪的魔法师以各种方式实践《死灵之书》的魔法,它已经从虚构中侵入了现实,用今天的话说,“书籍的生命不在于其个人内容,而在于它们所编织的更大的互文网络参考和引用。”
洛夫克拉夫特本人为《死灵之书》编纂了一套伪史——950年,它由奥多鲁斯·弗列塔斯(Theodorus Philetas)秘密翻译成希腊语,其副本被教会寻找并销毁,只留下少数残留。1228年,它又被奥勒·沃姆(Olaus Wormius)翻译成拉丁语,后来又被文艺复兴魔法师约翰·迪伊翻译成未出版的零碎英文版。虽然它很快被教皇格里高利九世禁止,但它的一个版本在 15 世纪在德国印刷,另一个版本可能在两个世纪后在西班牙印刷。1500 年至 1550 年间在意大利印刷了希腊语版本。后者的最后一个副本于 1692 年在塞勒姆被发现并烧毁。这部历史又由洛夫克拉夫特的继任者继续细化,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相互指涉系统,或者用网络时代的话语,一种基于《死灵之书》的同人文化。
首先,洛夫克拉夫特并不是在恐怖小说里虚构魔典的第一人,在此之前,威廉·霍普·霍奇森发明了《西格桑手稿》,罗伯特·E·霍华德发明了《无名祭祀书》,而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发明了《伊波恩之书》。洛夫克拉夫特高度尊重霍奇森,并与后两者均有交情,他定然吸取了他们的做法。
洛夫克拉夫特对魔典的知识实际上较为匮乏,他不知道当年摩西六七书在美国工人阶层间的大流行,也未必知道《Picatrix》。这一点存疑,很多人考证《Picatrix》是《死灵之书》的原型,甚至有人认为洛夫克拉夫特的平等魔法观是建立于《Picatrix》之上的,这种魔法观忽视魔法师本人的意志强弱修炼,而主张所有魔法是等效的,例如一个人当天学会的魔法可以驱散犹格·索托斯。
更有说服力的说法是,他狂热地喜爱《一千零一夜》和哥特小说《瓦提克》,《死灵之书》的阿拉伯背景显然主要是受这两本书的启发。洛夫克拉夫特对神秘手稿的兴趣,也可能受到当年公众对《伏尼契手稿》的兴趣和争议的影响。
回到发明传统本身。为一本或虚构或真实的书,或者为一个虚构组织溯源一部漫长的伪史的作法,在神秘学史上属实屡见不鲜。甚至神秘学的谱系与刻意为之的虚构紧密相关。举一个最具代表性的例子,1614 年,德意志图林根地区出现了一本小册子,自称存在一个过去的秘密结社“玫瑰十字会”,由虚构人物 C.R.创立。小册子出版时,这个组织很可能根本不存在,而它激发起了人们对神秘学的热潮,许多读者纷纷请求加入,而真正的玫瑰十字会团体爆发式增长。对此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一套“同人志”,扯出大话题:蔷薇十字的传说》 就像《玫瑰十字会宣言》或布拉瓦茨基的《德基安之书》一样,《死灵之书》也是这种从虚空中出现,而慢慢化作现实的虚构物。与洛夫克拉夫特同时代也有类似的现象,例如加德纳的《影子之书》导致了威卡的创立。
当然,建构自己的传统和起源神话,不仅是神秘学家的专利。甚至科学和主流政治也常常参与这种建构过程,因为正是通过这个过程产生了关于合法性、权威和权力的叙事。宗教史学家奥拉夫·哈默(Olav Hammer)认为,神秘学者格外依赖这种构建神话的行为,他们用古老的历史来佐证自己的真实性,这甚至可以被称作一种修辞实践,通过缝合各种被拒绝和边缘化的知识元素,从各种文化的历史中汲取灵感。“古老知识”的重构和融合,标志着神秘学是创新过程的结果。进一步说,话语“在谈论历史时,总是位于历史中”。 当代神秘学话语与其前辈相比,其差异在于它们刻意与虚构文本建立起了复杂的关系。
洛夫克拉夫特曾在信中写到“如果死灵之书的传说继续发展,人们最终会相信它。”但最终,他认为,“我反对严肃的恶作剧,因为它们真的会混淆和阻碍真正的民间传说研究人员。每次听到有人花宝贵的时间在公共图书馆查找《死灵之书》时,我都会感到非常内疚。”一种对真实与虚构区分的良知最终还是困住了洛夫克拉夫特,但他的后继者显然不这么想。在现代魔法中,宣扬《死灵之书》真实性或实用性的魔法师层出不穷(各种左手路径魔法,从泰勒玛、提丰神殿、撒旦教到混沌魔法都深受这种观念的影响)。这一关于魔典与虚构的观念也影响了流行文化(《密教模拟器》?)以及反文化哲学思想(控制论文化研究所的“超信”概念)。笔者之后会专门撰文探讨洛夫克拉夫特的神秘学与虚构观念对后世神秘学、反文化潮流的影响。
Grimoires: A History of Magic Books by Owen Dav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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