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某个晴朗的午后我突发奇想,从某一个隐秘的名字中获得灵感,推开所有手头的工作,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了一篇关于我心里拥有着终站图景的短篇小说,小说名字叫《通向理查德的路》,表面上是在讲一个在上海的年轻人在某个同样的午后终于无法忍受开不完的会和堆积成山的案宗,辞职旅行的故事。实际我当时想构建一个所有人都知晓,却从未有人归来的,类似终点的存在。这个存在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小说家的某种终极追求的描述,它神秘,具体,客观却远在彼岸,所以无人能够描述它的形状,只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文字去论证它。某种程度来说,论证即是歌颂。
不过,快过一年之后,命运并没有促成自我实现,反而我自己做了逃离的选择,这种逃离透露着某种加拿大人受不了千篇一律生活囚笼因而和别人私奔的味道,但加拿大那种在我印象中近乎于丛林的生活,和在中国北方超大型城市中生活的感觉还是有一些不一样。我的决定非常突然——大约仅仅只是因为天一直都不怎么下雨,不怎么下雨也就算了,天却一直攒着成堆的云,沉重地徘徊在东二环上头,把四处逃窜的轮胎声和乱蹦的键盘声狠狠盖住,返回,整座城市震耳欲聋。
临近我决定出门的前一天,我意识到我快要不能出门。尽管我的工作对我来说几乎是轻松愉快,但仍有困惑的谜团挡在我面前,让我感到压抑与焦虑。这种焦虑随着街道办打电话催促我下楼做核酸逐渐加重。在我排队排了两个小时,慢慢经过地铁站,公共厕所和法院门口,来到检测口后,焦虑将灰色的高楼强行融化,向我侵袭,将我灌没。
“灰色的海洋。”我看着对面采集工作人员的眼睛,张开嘴巴,脑子里想。
工作人员穿着巨大的,没有任何情感余地的白色防护服,衣服上的褶皱被蓝黄交织的缝线条有序分割,我和她之前隔着透明的树脂防护板,上面依稀留有一点不知道是哪一边留下的水汽。我悄悄发现她有一双动人的大眼睛——眼线柔酥,妆容清澈,角尾有湛绿色的亮粉,我忍不住开始去构建起她面罩下的脸庞,衣服里身体的个性与外表。她如此美丽,但我们也只有这一面之缘。于是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表达了我深切的盼望,我说了句谢谢,起身离开,她抬手示意下一位。起码值得高兴的是,灰色的海洋中央忽然出现了能够抵御巨浪的小岛,岛上貌似有棵尚未结果的椰子树,漂亮女孩的眼睛用尽全力把我推上小岛的岸边,我狼狈得救。
我花了大概三天时间,告诉老板我也许因为身体和学识的原因,暂时需要离开工作一段时间。我告诉他我非常喜欢目前的工作,也绝对想继续当前的工作(我说的绝对是真话),但无知的边界就在我面前,绵延万里难以望尽,所以也许我需要休息一下。我无法揣测老板在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在我看来老板一直很忙,有许多事情需要照顾。也许我们都在灰色的海洋里,我想。不过第二天我就没有再思考这件事情,我踏上了列车,乘云般离开了那座城市。快速掠过的天空慢慢明朗,耕地的颜色不再单调,真正的大海离我越来越近,窗外的鸟飞得越来越高,我的心情好像真的解了什么锁,缓缓打开,慢慢舒展。
一连几天,我什么事情都没做,每天晚上和我的朋友跑去网吧鏖战通宵,打到三个人快要吵起来才回酒店睡觉,睡到第二天下午起床,一个电话把他们叫醒,三个人随便找个火锅店大吃一顿,直到撑得走不动路再起身,互相搀扶走出饭店,沿着长长的香港中路慢慢散步,途径东海中路逛去石老人浴场,直到某一个人突然发起去网吧打一会游戏的动议。
第二天下午我起床的时候,发现上午来了许多未接电话,电话没存。手机里也收到许多消息。我便突然想起来她的号码和她。她的身份我无从提起,总之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心里喜欢过,两个人也纠缠过一段时间的女孩子,不过时间一直匆匆向前跑,有一天她也跑得消失不见。毕业那一天,她递过来一封信,信里是一篇含糊其辞的现代诗,具体的词句我几乎完全无法回忆起来,总体而言算是写得不怎么样的诗歌,但非常奇怪的是,即便躺在无比柔软的零压床上,顶着困倦的精神和几乎被刚刚亮起的灯光闪烁到刺痛的头脑,我也依然想起了那首诗的最后一句话。
我拨回去,无人接听。于是我草草给她发了一条消息,让她尽快回复。事实上即便发生了什么我也无能为力,我好多年没有听闻她的消息,好多年没有见到她本人,她现在在何方,又和谁在一块,我都一概不知。所以也正是因为如此,我猜她找我的原因也一定与我有关,如果不是这样,她应该是不会突然联系我的,但绝对不会是因为曾经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导致她不愿意联系我,而是在她的生活里应该不存在任何想起我的可能性。曾经我这样想过,那时我依旧会陷入失去这种可能性的悲伤,但在某一天过后,我便把这种悲伤忘在脑后,现在想起来貌似当时也没有多难过,也许获得答案只需要时间,也许时间本身就是解开谜题的答案。现在我依然想起了这件事情,但已经不再有难过的想法,只是会好奇她来找我的原因,我总记得她好像不在我生活中可以那么容易到达的地方,貌似她前几年在香港,后来某一年跑去了美国,但之后又回了香港。我全然不知道,只能偶尔翻到她新发的照片底下看一看她故意带上的定位潦草地推断一下她现在的生活,就像我看到其他所有人的照片一样。
不过不记得是多久之前,我看到她发了一张剧组杀青的照片,一群年轻人列成两排,手里各自举着场记板、相机和样子像铁棍的道具,她手里什么也没拿,但是站在年龄相仿的导演旁边。我翻上去看文字,才知道这几年她去学了编剧,于是我便去搜索她的名字,才知道她在某些地方已经小有名气,手里的剧本深受新生代导演们的好评。我又返回去看她发的剧照,照片多是简单的构图,树林里的女人,池塘里的男孩,天上的鹰。深绿的草地和失色的海洋被一条不存在的线大气地分割,衬出两块简单色调的区域,仿佛在讲述未曾发生过的某个故事。我又返回去看她的照片,她站在导演旁边,仿佛某些故事已经发生。
电话突然进来,朋友问我下午想不想出海去逛逛,这几年旅游业不景气,奥帆中心外面停的小游艇,两三百块钱就可以开出去一个小时,还能自己掌舵。我答应了他,约好三个人直接到奥帆中心见面。临出门前我又看了一眼手机,没有回复,没有消息。
朋友二人在一起快要半年。据我们某天晚上一起散步聊天时得到的信息来看,是女生先向男生告白,那是他们刚刚认识的一个星期,两人刚刚参加完一个本地小餐馆举办的派对,派对冗长无聊,菜品单调,但酒类都还可以,起码满足了所有单身男女的需求。不过两个人坐了一会之后还是决定直接离场,原因倒不是因为大家玩不开,而是有个年轻的老师(绝对是教英语的)来得太晚,本来热好的松露米饭全都冷了,饭粒又硬又干,让人难以下咽。据他们回忆来看,那位老师不仅没有任何不好意思,反而勇敢地表示了对米饭的不满,让在场的所有人无所适从,并且那位老师不断强调她开了车来,不方便喝酒。后来旁边的人递了一瓶气泡水过去,那位老师仔细查阅了气泡水的品牌后,才勉强闭上嘴。
他们就近选了一家亮着暖灯的麦当劳,不为别的,冬天的青岛也会吹冷冽的风,他们借着酒劲点了一个巨大的桶,有翅有腿,还有两杯冰可乐。男生迫不及待,打开纸盖,抽出一支脆汁鸡开始狂啃,但女生却没有动,她将自己的脸捧起来,迷茫,温柔地看着对面的男孩。男孩也很快发现了这种异样,他停下嘴,拿了张餐巾纸将自己嘴角的碎屑擦去,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不说话,盯着他的眼睛,几秒钟之后,她的眼睛又盯向他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看上去正在逐渐陷入某一种悲伤当中。男生看着她,脑海里开始预演今晚即将到来的画面。他清楚最近两天两人之间在手机里越来越频繁、无意义且暧昧的聊天蕴含了怎样的秘密,也清楚女生昨天半夜和他诉说的“越来越孤独”的感受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因为他也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仍然记得上一个热恋过的女生,在远飞异国之后的某一天突然不顾时差打来电话,那会他正在和朋友在游戏中鏖战,语气里充满着忙碌与热切,被女生语气里的冷漠和犹豫吓到直接给电脑关机。他们说了一整个北京时间的通宵,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流着眼泪终于睡着。从那以后他便对许多事情开始抱有看法和仇恨,不再接近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他开始流连于城市的街道和酒吧,用喉咙和醉梦吸收每一个失眠的夜晚。直到一个星期前他们随机地遇见彼此,随机地说上了话,随机地交换了联系方式。一系列随机之后,一切都变得注定。
“你觉得我怎么样?”女生突然问他。外面快速驶过一队摩托,轰鸣声盖过男孩女孩突然急促的喘息。
男生看着她的脸看了仿佛一个小时,最终低下眼睛,用不那么坚定的语气回答了她。
我知道,我知道,年轻的故事就是这样无聊而且漫长。漫长得像是走在情人坝上,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有时这些故事之间,总有些隐秘而巧妙的联系, 虽然不能引人深思,但总有人为之着迷。
我们在临登船的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决定只在附近的海边走走。岸风吹拂,排成两排的国旗昂扬飞舞,我们三在旗林底下,指一面猜一面,谁猜不出来就被拍一下头。我们互相搏击,不遑多让,谁也不比谁知道得多一些。在我的手终于指向一面谁也猜不出来是哪个国家的旗帜时,电话突然响起,我认出是今天凌晨来电的号码,我想起早晨醒来来时看到的她发给我的消息,也意识到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我接通电话,假装出还很熟悉的语气。
两年前我和我前男友分手了,是他提的分手。某天半夜我刚下班回家,他收拾好东西坐在我们合租的小公寓客厅里,我当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他奶奶身体不好,那段时间住在医院里。我赶快把自己的包放下,问他还要不要收拾些什么。结果他突然说,阿正,我们分手吧。
我当时整个人猛地震了一下,转头看他,发现他眼睛已经故意不看我了。于是我开始流眼泪,难过得趴在地上嚎啕。现在想想那会真是很狼狈。我们的猫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趴在床上悄悄看客厅。
我问他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大家一起去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就结婚吗,上个月,我们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从背后抱着我,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们聊了那么久,都说好了你去当老师,我去当编剧,学院的老师那么喜欢我们,还说如果你愿意往博士进修,还会特别考虑你留校教书的事情。我们不是说好要在香港一直生活,一起想办法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吗。
我现在已经把他说的原因忘得干干净净了。也许我故意没有记住吧。这么一想,有些事情好像又有预兆,比如不知道在家的哪里翻出来的带电话号码的小卡片,还有他短视频应用里收藏的越来越多的女人扭腰舞。也许是我对他而言失去了最基本的吸引力,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对自己迷茫了。他和我说分手的第二天便搬了家。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小吴,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被抛弃的感觉如此痛苦,像是极刑般从每天早晨我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处决我。我才意识到原来他对我的意义远不止灵魂与生命那样简单。他离开之后我每天发消息给他,问他早安,午安,有没有吃晚饭,他一律不回,我不依不挠,妄想某种诉说可以使人回心转意。我深夜里会写一大段文字发给他,告诉他我可以为他做任何我能接受与我不能接受的改变,从身体到精神,我可以被他重新塑造,成为任何他想要的样子。只要。
他一概不回。一个月之后,有一天他突然发了一条消息给我,当时我刚刚从无边的梦境中醒来,一切对我来说都蒙上了灰色的迷彩。当看到他的消息后我的世界突然闪现了一丝火花,虽然他只是问我有没有看见之前买的一张马力欧派对的卡带。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泄气,我翻箱倒柜,把马力欧派对的卡带当作我们复合的希望。最终我连冰箱都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马力欧派对。
但是我没和他说真话,我告诉他我找到了,让他给我个地址我给他送过去。但他回复我说,不用了,既然找到了就送给我。随后他就再也没回复过我的消息。
生活还要继续。分手前,我正好接到了许多剧组和项目组的邀请。有的是要拍电影,有的是要写电视剧。于是我便遇见了一个拍文艺片的导演。
之后我就进了剧组。我每天逼自己在片场待十四个小时,我和演员们对剧本,和助摄讨论机位,和导演商量框架。我以前从未想过我有一天会像其他人一样尝试强迫自己忘记一个人,后来我才发现,忘我的工作原来是这样一种有效,快速的办法。渐渐地,我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剧组,我重新开朗了起来,和所有人成为了或多或少的朋友。再后来,我逐渐放下不自觉的防备,让导演慢慢接近我。
去年,电影杀青了。算起来我刚好在剧组待满了十个月,那时候我和那部电影的导演几乎快要成为情侣,我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改剧本,一起和演员沟通。从某一天我和他说我睡觉前总是会喝一口热水后,每天晚上他都送一杯温水到我的房间来,我敢打赌,每一次温度都一样。他就是这么一个细致的人。
于是杀青前的某一天,晚上的时候,他送热水来的时候,我问他,要不要进我房间来。我早知道,照我们俩这样发展下去,迟早会有这一天。我没有不想这样的意思,虽然我也不是个随便的人,但是我已经孤单了太久,而且我知道在我分手之后,他逐渐成为了取代那个位置的人,尽管他完全不能让我忘记我的前男友,但小吴,我真的很想有一个人能抱抱我,我只需要他能抱抱我,他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真的。所以那个晚上我决定主动把话挑明。
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谁应该主动谁应该被动的。我喜欢他,我真的挺喜欢他的。但是他却用时间太晚,明天还要和到剧组出去采购的理由拒绝了我。我以为他最后还是觉得我们俩不合适,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依然保持了某种亲切却纠缠的暧昧。
我没有拒绝这种暧昧。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认为那个时候的我需要那些暧昧,小吴,我需要有一个人每天来问我有没有吃晚饭,吃午饭,吃早饭,你懂我的这种需要吗?我真的很需要别人参与到我的生活里面来,否则我很容易失去生活的目标。我甚至可以为了这样的需要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人生活中的附庸。这是属于我的浪漫,小吴。
电影杀青的第二天,我在我经常用的社区软件里收到了一条私信,里面指名道姓说出了我的真名,问我是不是这个人。我有些害怕,隐约感觉来者和那个导演有关,因为我点进那个人的主页,发现她标记自己看过的电影,在时间线上和导演的几乎重合。我回答那个人是,那个人很直接明了地告诉我,她是导演的妻子。
我几乎,确定我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第三者。小吴。我问她有什么事情找我,她说,剧组有人和她说,我和导演在剧组的时候举止非常亲密,几乎已经是形影不离的状态。她还说,她知道导演每天晚上会送一杯热水去我的房间。
那一个瞬间,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我身体里垮塌了,我在酒店的走廊里坐倒在地,泣不成声,我告诉她,他从来没有进过我的房间,我邀请过他,他没有进来。我告诉她,我喜欢他,但我不知道他已经结婚,如果我知道他结婚了,我就不会这么做了。
但我不后悔邀请他进我的房间,我当时心里想,因为我不知道他结婚了。
“我收到你今天早上给我的消息了。”我开始紧张地踱步。
“我真的不知道该找谁说这件事情。小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好像找一个男人,让他抱着我,他对我做什么无所谓,我只想让他抱抱我,在我耳边说说他如何需要我的话。只要他那样做了,我这副身体,怎么样都可以随他便。我好累,我明明什么都做对了,为什么要忍受孤独?我明明如此虔诚,却要面对爱情的捉弄?对不起......”
电话那头传来醒鼻子的声音。和我记忆中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忽然想起那部电影《五月》中的故事:三个从小生活在内陆的年轻人突然决定在某一天全部从大城市逃离,跑去某个不知名的海岸边去生活,在临行的火车上一个男孩向唯一一个女孩告白,于是在五月未夏的阴天里,他们在海边荒凉的浅树林中租下木屋和庭院,每天面对灰色的天空,躺在深绿的草地上数云,或用眼睛去抓天上的鹰,直到有一天女生突然和两个男生说,她看见海中央有一个小岛,她确信他们一定要去到岛上,那一定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影片在他们租下的小游艇出海后结束,不是因为故事结束而结束,而是因为五月在他们出海的那一刻结束,接下来的故事不应当由五月来讲述,而应当让宇宙赋予这个故事自己的流向。至于他们最后有没有到达那个小岛,岛上又有什么,电影全都没有讲,因为五月已经过去。五月已经过去。
过往的时光砸向我,空间和时间不再形成简单的重合,而是与精神和记忆形成了完美的结合,我发现了故事与故事间惊人的重合,他人故事的开头,也许是我的故事的结尾,或者我故事的中段,是他人故事发生的原因。我突然发现《五月》的剧本实际上也是那个我曾经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经典谜题,而谜题的答案也随着回忆一同被此时此刻的我解开。我告诉正在啜泣的她,海中间的小岛根本就不存在,因为那是五月的岛,而时间终究会进入六月,岛会随着时间消失不见,也许六月也会有自己的小岛,也许不会有。她困惑地问我,我究竟在说什么。
等待。我和她说,只要一直在岸边等待就好了,因为小岛会消失,但是五月总会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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