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洋人才浩浩荡荡地进了北京城,一把火把皇帝的院子给烧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没带停的,洋人也是在院子里抢了三天三夜。老祖宗的宝贝就这么着被一口气全夺走了,大车拉着皇帝家的东西就没停下来。
老何坐在自家院子门口,手里的烟袋还袅袅地网上冒着烟。他使劲嘬了一口,觉得这烟丝仿佛受了潮,抽起来不带劲。他磕了磕还剩在里边的烟灰,总觉得那几年前的一幕幕有点如梦似幻。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撞了大运才从那场浩劫里活了下来,但是那洋大人肥头大耳,车拉着骡子驮着,一车一车,一堆一堆把老祖宗院子里的东西往外拉的模样他倒是还记得。
那时候他心里那个气呀,气得他直跺脚。但是能怎么办呢?咱自己家不行,别人再怎么欺负你,你能怎么着?
拿着铁枪铁炮的洋大人那是不讲道理的,就算他们讲,他们手里的枪可不讲啊。你要和他讲理,他一娄火指不定你下一刻就去见以身殉国,光宗耀祖了。
“你说要是那时候我勇敢点,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是不是皇帝回来了还得给我封个什么?”他时常这样想,可是吧,也就是想想。老何没那么大勇气去做这事儿,他没那个胆子。四九城的人都知道他,惜命得要死,绝不敢赔本的买卖。大家一提到他,都说他是:琉璃耗子玻璃猫,铁铸的公鸡铜羊羔。不见兔子不撒鹰,遇见事儿了兔子怎么跑他就怎么跑。跑起来那恨不得是两条胳膊变成腿,就差脑袋上再长两条腿了。
可是话虽这么说,老何也不是没有一点优点。比如,他这个人有一个最大的有点就会“勤奋好学”,但凡遇到点新鲜事儿,遇到点他不明白的事儿,他都爱去看,都想凑过去打听打听,热闹热闹。当年洋人抢北京城的时候,有一幅画莫名其妙地就掉到了他脚底下。老何一看,正看不懂,就想拿回去收藏收藏顺便弄弄清楚这画是什么。于是,他就把这破烂的画捡走了。到了后来呢,皇帝又回来了,弄得老何担惊受怕了好久。不过过了很长时间,也没人打听这画的下落,老何也就放心了。
抽完了这一下午的烟,一转眼太阳已经有点往西去了。老何悠哉悠哉地回了屋,正看见自己的老伴在做饭。今天的反还是一如既往的素,弄得老何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
他想去外边酒馆里弄点肉来,他爱吃肉。但是看了看自己手里空空,想起那唯一一点银子也在今天早晨被他拿去换了烟丝了,心里不由得悻悻起来。他没说话,只是一屁股坐到了餐桌前的椅子上独自生起了闷气。这时候,老何抬起了头,看见了墙上挂着的那一副他当年捡来的“宝贝”。
“这画画得也太怪了。”老何盯着画看,怎么也想不明白上边画的是什么。
墙上的画,画的似乎是一幅世界地图,老何不认识洋文,不知道这上边写的是什么。但是他看图上的字,怎么看怎么觉得心里发毛。
只见这图上画的“五大洲四大洋”和现在人眼里瞧见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点都不一样。零零散散不说,有时候看多了还感觉说不上来这图上的地球是凝在一起的还是发散分开的,总之就是让人觉得若即若离,看多了只让人觉得头晕眼花莫名其妙。看完之后又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怵,好似看到了《聊斋志异》里的阴曹地府。
老何这会儿盯着画已经有一阵子了,要不是他老伴叫他吃饭,他恐怕还盯着看出不来呢。回过神来的老何只觉得自己心砰砰直跳,脑门子上冷汗直流。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怎么了,只是发觉每次盯着这画儿看一会儿,整个人就浑身上下不舒服。尤其是心里不舒服。
再看这画上画的东西也是奇怪:一个个都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老何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又吓人的东西,他小时候也看画书,什么《山海经》、《西游记》、《封神演义》,他都爱看。神话传说里骑马打仗都得靠能人异士,撒豆成兵、翻个跟头就十万八千里,这种东西只能是在神话传说中。可是到看了这幅画之后,老何却总觉得有点异样。
首先来说,他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小说和画书,从没有见过像这画里画的那么奇怪的怪物。你说它是西洋的怪物吧,那它怎么出现在老祖宗的皇宫里,而且裱它用的东西也是老百姓见不着的细软奇物。金黄色的绸子那可算是圣旨时候才用的呀。可是你说这是《山海经》里的东西吗?那肯定也不是,《山海经》里哪有这怪物呀?又是章鱼脑袋,又是长得和海参加海星似的,背后还来个翅膀,那翅膀整个就是个从燕巴虎身上薅下来的,看得人直犯恶心。还有的长得跟个蛆似的,最讨厌的是这蛆还长了个大个的人脸真是要多晦气有多晦气。老何甚至都开始感叹:皇帝老祖宗也不过如此吗,甚至产生了一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自信感。他都想去大街上扯根竹竿当旗子了。能人异士的故事他听得多了,可也没听过姜子牙召唤大章鱼给自己打头阵啊。
第二个奇怪的地方就让老何有点害怕了。也许是看这东西看久了,又或者是小时候故事听得太多,有点入了迷了。他越看这地图越觉得这里边的地方似乎是真的。“这怕不是老早以前姜子牙那时候真的存在过着地方吧?”他心里不由得这么想。然后呢,他就陷进去了,越想越吃不下饭,闹到最后,有一阵子他都开始睡不着了。好在他有个贤惠的老婆,及时去药铺给他抓了好几个月的药,调了半天身体,这才算调合适了不再失眠。当时大夫说他是受了惊吓了,心神不宁,这才睡不好的。
如今他又把这事儿想了起来,心里又开始堵得慌了。不但堵,连脑门开始冒汗都没察觉到。老何正吃着饭,突然就发现自己拿筷子的手有点抖了。他赶紧一巴掌抽上去,这才不再打哆嗦。
“这怎么回事儿呀?”他回头皱着眉头,满心怨念地看着墙上的那幅画。
第二天早晨起来,老何跟往常一样去给人做帮工。帮工一天的工钱不高,也就刚顾住一个人吃喝。要是想有点结余,那就必须把裤腰带再勒紧点了。
几年前京城才过了一遍火,如今洋人算是心满意足地出去了,留下皇帝和贫苦交加的老百姓。皇帝的院子有专人修,给的工钱也足,可惜对技术的要求太高,老何够不上那个档次;给普通老百姓修吧,大户人家多是抠门的地主或者老财主,有钱是有钱,但是奈何不想给呀。
忙碌了一上午,到了中午的点,该领馒头了。一个馒头,一碗稀粥,这就是中午的一顿饭了。老何拿着筷子看着盛粥的碗,那稀饭稀得和米汤一样。他拿着筷子戳了戳,那筷子在里边连立都立不住。正当这时候,老何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牛二没有答话,只是神神秘秘地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他拽着老何去了一个没人的墙根。
“干嘛呀,有病吧你?”老何挣开牛二拉扯的手。可牛二却并不罢休,他右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确实没人,然后才开口了。
“洋人要在京城南边修的那条铁路停工了。”牛二继续说。
老何看牛二的德行,心里更加奇怪了。这要从当年洋人刚劫掠完京城说起,据说当时洋人走了以后,把紫禁城里的不少宝贝都拉走了。但事儿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他们抢完东西没几天,有老百姓自城墙根过,发现有不少东西的碎片都被堆在那儿。什么唐宋的瓷器、绿油油的翡翠、鸽子蛋大小的珍珠、上好的红珊瑚……全都被随意地扔到了城墙根底下,好似那东西都白来的不值钱,洋人也不要。不少人就靠捡这玩意儿发了财。但是朝廷反应也很快呀,没过几天就全给打扫走了。老何一想起这事儿就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抓住机会。
但现在他不考虑这个了,牛二的话让他想起另一件事儿来:洋人走了之后没多久就气势汹汹地又回来了。一个大白胖子穿着军服,带着一定黑漆漆的钢盔,趾高气扬地领着一队蓝眼睛大鼻子又杀了个回马枪,一队人马直直闯进皇宫,在里边呆了一两天。之后,等他们又出来了,这铁路也就开工了。
“嗨,别提了。”牛二凑近了些悄咪咪的对老何说,“挖到龙脉了。”
“你小声点。”牛二被他吓了一个机灵赶紧张望看有没有人过来。
“我只是听说啊,洋人这次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东西了。挖着龙脉,真龙震怒了。”
“听说啊,这洋人挖隧道,挖到了山里边。这本来也没什么。”牛二啃了口馒头,“但接下来的事儿就奇了。”
“我只是听说啊,他们挖到了一个洞,从里边跑出来了一只独眼大蜘蛛。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帮洋鬼子全干掉了。死了的连个全尸都没有,活着跑出来的也都失心疯了,那一路跑得连屎带尿,鼻涕眼泪都止不住。据我一个老熟人说啊,他当时路过军营的时候,看见里边的洋人都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大喊什么‘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说到这儿,牛二又自豪地喝了一大口粥,“要么说他们都是蛮夷呢,招惹谁不好非得招惹咱们。这下可好了吧?招惹着真龙了,龙是什么呀,那可是万千神兽护卫着的。别说一片鳞了,就是鼻子里的一个鼻涕那也能打得他们屁股尿流啊。”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又压低了声音对老何说:“老何叔,怎么样,考虑不考虑……”
牛二的后半句话没说完,但是他拿手比划了比划。老何立刻会意了,连忙拒绝。
“你可拉倒吧,你要去盗龙脉?”他一把推了牛二一下。
“我可没说去‘盗’啊,我就是觉得可以去里边借点东西。”牛二一边说一边吃着馒头。
“借什么呀?借独眼大蜘蛛?”老何呵呵一笑,“那洋人都搞不定的东西,你去就搞的定?拉倒吧你。”他一边说,一边笑话。
“那怎么了?洋人跟真龙又不熟,当然得挨揍了。”牛二不屑地说,“咱们能和他们一样吗?咱们这可是土生土长的,借他个东西怎么了?那真龙一个鼻涕都能变出独眼大蜘蛛呢,那从他身上借一片鳞下来,咱俩岂不是发达了。”
“你别闹了啊,皇帝家可还没死绝呢。你想怎么就怎么,你偷了龙脉,惹怒了皇上,你这么着搞那可是砍头的罪过,你不怕死我还怕呢。”老何反驳说。
“那有什么的呀,那玩意借好了,把独眼大蜘蛛借过来了,帮着皇帝保家卫国那可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别说杀脑袋了,皇帝他老人家还得给咱俩加官进爵呢,你信不信?”牛二说着,盘起了腿。
“这你说的……”一听加官进爵,老何有点心动了。牛二在旁边不停地催促,最后,他还会下定了决心。
“我觉得这事儿也许可以试试。”老何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但是我丑话说前边,要是去了什么也没碰见,你小子可给我……”
“行行行,打住吧。”牛二说着,吃完了最后一口馒头,“什么都没有,我下半年的工钱全归您。可以了吧老何叔?”
“今儿晚上哈,咱就动身。黑狗血,黑驴蹄子,蜡烛,公鸡血,都备好了。拿桶装,今天咱就出发。”牛二说完,就心满意足地回工地去了。
老何一言不发,心里边却一阵一阵地觉得害怕。隐隐约约地,他总感觉自己家里墙上挂的那一副怪画一个劲地在自己眼前晃。他感觉这里边有不对劲,想打退堂鼓。但是毕竟自己是牛二他老何叔,自己从小看着牛二长大。这要是不去,岂不是很丢自己长辈的面子,到时候要是被这小子嘲笑是个胆小鬼多不好。于是他咬了咬牙,就决定不管是死是说,就算不为荣华富贵也得跟着去瞅瞅。
当天晚上,老何就跟着牛二出发了。可是这一去,邻居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老何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在街坊眼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开始还有人找他,渐渐地,最后还剩下要找他的就只有他老伴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就这么过了三个月。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了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出现在了老何家门口。
只见这乞丐蓬头垢面,穿着破衣烂衫。头发足有二尺长,脸上的胡子赛关公。细心的人看见他穿的衣服是老何的,于是赶紧敲门叫醒了老何他老伴。老伴这才出来,认出了这就是失踪许久的老何。
但是老何已然是疯了,与他同行的牛二至今下落不明。为了治好他的疯病,他老伴给他抓了许久的药,可这一次,疯病没有好转。并且人们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牛二的事儿,但凡一提牛二,老何的疯病就一瞬间会变得更严重。那叫喊声大得整个四九城都恨不得听得清清楚楚,就差穿进紫禁城皇家大院去了。
人们想,牛二许是死了,但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只知道现在还剩下的只有一个发了疯的老何。
又过了些日子,老何又找不到了。这次与他一起不见的,还有他家墙上挂着的那副怪画。人们传说那是皇帝家的宝贝,不慎流落到了老何的手里。也有人说那画是阴间来的污秽之物,老何遭到这个劫难,就是画里的鬼怪在作祟。不过总而言之,从此以后,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老何了。
老何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广州。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没人认得出来他了。当时的人只看到一个相貌古怪发了疯的老叫花子,对着一张报纸不停地磕头,那磕头磕得如鸡啄米,浑身抖如筛糠,血从他脑门上不停地往下渗,渗得他坐的地方的土砖都红了,他就这么一只磕,磕到最后磕断了自己的脖子然后就这样咽了气了。
他的旁边放着一张用黄色绸缎裱起来的怪画,画的东西都是莫名其妙却让人看了心里发毛的。而他的正对面,正放着一张报纸,上边画着一幅《时局图》。
但是不管怎样谁都没有说对,只有死了的老何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拜那《时局图》。而如今,他再也没法和人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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