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获2021年虹之天球图书馆“群星归位之后”主题征文优秀奖
星彩树的花期早过了,可到现在,小镇还浸泡在那五颜六色,肥皂泡一样可笑的花团里,像件洗不干净的破衣裳,还沾着血迹。
老钟出了老钟表店,在凉风里地吸了口救命烟,心烦意乱。他回头望了望阁楼上古老的天文钟,表盘上布满了相互嵌套的椭圆和奇怪的符号,跟这桩命案一样看不出端倪。
那个装了只机械义眼的人怎么看都不值得相信,可他的不在场证明又无懈可击。
回到局子,讯问室里拍桌子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看来他们的熟客对这次款待挺不满意。
“说多少遍了,人不是我杀的,砸了他的店不假,可我们到那之前,老家伙就死在地下室了,泡在自己血里,大卸八块。”
推门进去,他跟副手交换了个眼神,副手冲对面的黄毛杀马特丢了句放老实点,起身让出座位。
外号墙中鼠的惯偷对他呲了呲牙,“这不钟头儿吗?老没见了啊。不会想让我把话再重复一遍吧?干脆,砸坏的东西值多少?我赔!”
“财大气粗了啊,”老钟没坐,“砸了店,一件东西都没拿,违反你的职业道德啊。”
“回答问题,别耍花招!”老钟朝怒吼的副手摆了摆手,“你们在地下室里发现尸体是几点?”
“我们进到店里十点半过了,那地方到处都是表。几点发现尸体来着?啊,对,看见地上那摊晦气的碎肉我们立刻就没了兴致,往外走的时候楼上那口破钟响了,十一点呗。”
“你放屁!”老钟一声怒吼紧逼向对面,那双老警察的眼神像两把剜肉刀。
老鼠吓得恨不能钻进墙里,“要有假,我我我天打雷劈。”
“那时候老钟表匠不可能死,天文钟昨晚十一点报时了,零点也报时了,那钟每过一个整点都得上发条才能继续转。”
“没别人!天文钟是老人家祖传的,发条既古老又复杂,只有他自己和大弟子懂怎么操作,而他大徒弟那个时间不可能在场,店毁人亡是巡夜的人十一点半发现的,他接到通知过去已经是零点以后了。”
那小子脑子转不过来了,一头黄毛不敢再晃,额头被白炽灯的惨光照得亮晶晶的。
“你是个机灵小子,别犯傻,”老钟的语调缓和下来,“我知道凭你那鼠胆杀不了人,更别提分尸了,可你再不说实话,就快把自己交待进去了。”
狭促的房间里能听到他的磨牙声,跟每次没法抵赖的时候一样。
“这样吧,我换个更简单的问题,老钟表匠的右手食指去哪了?”
“算命的,镇上不是来了一帮有钱的傻逼吗,这哥们专门给那些富婆看手相,蒙了不少钱,我们在地下酒吧认识的。”
“他跟那老头怕是有什么过节,要毁了他的店和干活的一只手。我们昨晚喝了顿酒抄家活去了那儿,谁知人早就切好摆在案子上了。哥儿几个都小偷小摸,哪见过那个啊,立马就撒丫子了。”
对这座小镇来说,南鱼酒店显得过于奢华了。还有几小时,eWatch集团新款智能腕表 “时间之影”的发布会将在此拉开帷幕,几百号人的会务组忙得脚不沾地。
融融坐在总统套房里比飞毯还容易叫人浮想联翩的大沙发上,包里有张名字是别人的邀请函,电梯里精心安排的邂逅把她邀请到了这儿,借口是猜一瓶特供威士忌的年份。
她端着酒,大方地亮出裙子的开衩,任凭房间主人半醉的目光在上面来来回回,自己好能尽情地欣赏那幅挂在酒柜上方的油画。
如果把画框想象成一扇窗户,屋外就是世界末日,数不清的火团在画布上活灵活现地滚动着,飞升的烈焰在浓烟中形成一只振翅的巨鸟,鸟眼的位置是一颗宝石般闪亮的红色星星。《火焰孔雀》,巧夺天工的画技,抽象与写实完美结合。
根据线报,用这幅画足以买下整座小镇,除了艺术上的登峰造极,还因为画中封印着无数浴火鬼魂的恐怖传说,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克图格亚,据说是个被遗忘的古老神祗。
故事开始于1666年秋天,一个来自异乡的占星师将此画放在了伦敦一家面包房,当晚那场足以媲美尼禄烧毁罗马城的大火之后,人们从焦土里刨出了这幅毫发无损的画,认定这是撒旦的礼物,准备举行弥撒销毁它,可没等仪式开始,画就不知所踪了。1728年秋天,哥本哈根大火被扑灭后,这幅画又出现在天文台的废墟里,被一把火烧回中世纪的丹麦人满怀恨意地把它送给了仇敌俄国,短命的沙皇彼得二世对这幅画的传说将信将疑,没将其留在圣彼得堡身边,而是命人妥善安置在莫斯科的一间小美术馆里。1812年秋天,当拿破仑的大军在莫斯科被那场诡异燃起的大火烧光了给养,不得不撤退的时候,这幅画就立在街道旁,瑟瑟发抖的禁卫军看见了它。直到1871年秋的芝加哥大火,人们才得知画离开了欧洲,坚信踢翻了油灯的奶牛看到了画中的魔鬼。1923年秋天,日本关东大地震把东京送入火海地狱,丧心病狂的将军们决定用对外战争来“拯救”多灾多难的国土时,传说这幅画就挂在军部的会议室里……
我非弄到手不可,她想,卖掉它的钱足够我跟祝贺全世界快活一辈子了。我的人生可不能用来对着凄冷的夜空数星星,这样的蠢事留给刘星远那种傻冒就好了。
“你对这画感兴趣?”融融猛然回过神儿来,eWatch的总裁已经靠到了身边。
她赶紧挂出一层妩媚的笑,“太美了,易总您的品味真不俗。”
他的目光还在她腿上,“我不懂画,成功的男人有必要对这种乱涂的油漆感兴趣吗?画是朋友送的,我是火命,你看到边上那串符号没有?”
“在哪?”融融借机跑到画跟前,沐浴在它钞票般迷人的光彩中。
“这儿,宝贝儿,”易总跟上去,一把扶在她大胯上,“古巴比伦文字,翻译过来是:死亡、罪孽、爱情。”
她故意让呼吸变得紊乱,一半声音含在丰腴的红唇后面,“好深奥,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能让男人为之疯狂的东西。我昨天刚刚定制了一份血淋淋的礼物,今天就遇到了你。”
“别怕,不是针对你的。是献给我们的新产品的,时间之影将开启人们对时间的全新认知,它登上舞台,老古董自然该让路。钟表只能画出时间的刻度,而eWatch的愿景是让人们手中的时间无限增殖……”
这番豪言壮语说得正带劲儿,窗外街对面那只天文钟突然响了起来,给他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听到没有,跟老人的哮喘一样难听,不过它就快倒完气了,今天结束的时候,这声音会从世上消失。”
他突然放下酒杯,双手狂乱地摸索起来,得意忘形的脸没入双峰间的香气里。
呛人的花香满屋子都是,老钟咒骂着叫人关窗,鼻子里的一阵奇痒化作三个不换气的大喷嚏。
那张手绘星图被鼻涕哈喇子洇湿了好几块,看上去顺眼多了。
他看了看对面那双厚瓶底儿,“说实话,太专业了,我根本看不懂。”
“过奖了,我只是个业余的天文学爱好者,”皱巴巴的脸上毫无表情,兴许也被打湿了,“但结论不会错,我托朋友借省里的国家级设备核对过了,观测数据出现了严重的偏差,混乱的中心就在北落师门。”
“是一颗恒星,南鱼座的主星,距离我们25光年多一点,它有一颗行星的信号最近失而复得了,今天早上的新闻有报道。”
“我听了,但你不觉得这些情况该换个部门反映吗?或许还能给你颁个奖什么的。”
“我只是预感会有不好的事发生,警官,历史上每次出现类似情况都有大灾难。”
你的预感真够灵的,老钟心想,他们这小地方人人迷信得要命,其实自己也不例外,“那我们能帮你做点什么?星象里说了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加强警备……镇上不是有大活动吗?”
他们这座曾经是手工制表业圣地的小镇如果再引不来投资和入驻,就要从地图上被抹掉了,为了拉来eWatch集团的科技新品发布会,镇办公室的人吹掉的酒都够救活一个酒厂了。可眼下,那个什么时间之影长什么样还不知道,就先出了人命,消息他现在正拼命按着,调查进行得比犯罪还心虚,镇上到处都是记者和媒体人,这又来了个宣告世界末日的。
副手的脸在门口闪了一下,老钟叫了个文职继续接待民科,几步跨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
“头儿,查到这个异乡人了,我找墙中鼠核实了,没差儿。”副手满头大汗,递过来一张照片,上面是张苍白的马脸,头发稀疏,有对扇风耳和一双满是惊惧癫狂的眼眸,面相给犯罪心理教材当配图足富裕,“他叫黄裔,是老钟表匠先前的大弟子,师徒起过冲突,被扫地出门了,这么看,作案动机就有了。”
“没错,头儿,省里法医那边也给反馈了,推定死亡时间在晚十点左右,一刀致命而后分尸,墙中鼠那小子没说假话。依我看,多半是这个黄裔制定好了报复计划,结果提前去了那儿,在对峙中激情杀人。”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丢失的手指还没法解释。黄裔人找到没有?”
“还没有,但查到影像了,案发前他出入过南鱼酒店。这家伙鬼得很,但还是有一处摄像头逮到了他。您看看截图。”
“南鱼酒店?”南鱼这名字当年还是老钟表匠极力推荐给老镇长的,说是取向南引活水丰余的寓意,但愿跟那该死的南鱼座是两码事,老钟心里嘀咕。
“会不会还有其他从犯呢?现在酒店全包给eWatch的人啦。”
老钟没答言,琢磨着难不成真让那乌鸦嘴说中了,跟发布会扯到一起了?
“我本想进去访一访,结果被他们的人拦下来了,亮证件也没用,说得有详细的报告和正式批准文件才能配合调查,这帮资本家的跑腿儿,我怕打草惊蛇,就先回来了。”
“这么短时间,已经进展不小了,先歇歇,切记做好保密。”
“您放心。对了,头儿,最近留意星彩树没有?那叫一个盛放,网上照片传疯了,都说是好兆头。”
“还有奇的呢,我一个做园艺的同学发现的。今年的花没有一朵坐果的,您说这是啥意思,难不成植物界也兴不要小孩儿啦?”
刘星远望着书架上那只小相框,照片里他站在中间,一边搂着因星星结缘的融融,一边是最好的搭档祝贺,那时候自己多高大挺拔啊,天文学上的雄心能刺破天幕。
冷雨敲在玻璃上击碎了回忆,他拽了拽毯子,下面有两根每天都在萎缩的细棍儿,那场人为车祸的纪念品,平时一点知觉都没有,可一赶上这种天气就疼得像战地截肢。
视频通话的铃声叫起来,他转动轮椅离开画架,靠近准备好的手机支架,提示画面上比平时多了个eWatch图标。
祝贺出现在屏幕中央,还是那么神采奕奕,他平端左臂,被一只精美腕表投出的全息影像包围着,看上去就像坐在一艘未来飞船的驾驶舱里。投影里有两个博客、三个聊天软件、多角度的即时摄像……外加一个他们学院的内部app,正连着某台天文望远镜,今夜的星空闪烁在他身旁,在屏幕里像一团立体的装饰灯光,但其中每一个亮点,刘星远都比自己的掌纹还熟悉。
“星远,怎么样,酷不酷?”祝贺用降噪耳机上的麦克打着招呼,宴会大厅金碧辉煌,正处在活动开始前的躁动不安中,但嘈杂声隔除得很好。
“这也太炫了,”刘星远翘起的嘴角后面牙根发痒,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人渣夺走了他的一切,研究成果、学术地位,甚至走路的权力和生命中最珍爱的女人,“谢谢你这么远还惦念着我这个没法出门的人,让我也能见见外头的世面。”
“你谢融融吧,”祝贺压低了声音,“她可真有两下子,轻而易举就搞定了eWatch的老板,送给我们两块表,明早准能飙到天价。难怪当初学院那么多美女里你偏看中了她。哈哈,我说这话你不会生气吧?”
你把融融骗到手又拿她当妓女,真该千刀万剐,“提那些干嘛,都多早的事了,你们俩最近好吗?”
“好到不能再好了,其实我们这趟还有另一项计划,但得等事成之后才能说,没准那时候我们正周游世界呢。”
“别忘了给我寄张明信片。”刘星远苦笑,心想,只怕地下没这项服务。
“看心情吧,今天你又让我不开心了,打赌我又输了。天文观测数据确实出现了异常,和你预测的一模一样。给上面的报告你可得动动脑子,反正我是不知道怎么写。得了先不聊了,活动要开始了,我把镜头给你转过去。”
整场发布会全是些故弄玄虚的作秀,eWatch总裁做了场听起来精彩绝伦的演讲,最能调动情绪的俏皮话全用上了,可就是听不明白想说什么,时间之影其实就是个手机的全息投影仪,却扯出这么多有的没的。
将近零点,舞台中央升起一只水晶球,下个节目是时间静止,将未来交给eWatch,大言不惭,刘星远想。
易总从口袋里取出样东西,像一截粉笔,他看了心头一紧。“最极致的手艺能凝固时间”,这是小镇制表师傅世代相传的古训,他没和老人见过面,但此时食指上的刺痛直抵心头。
那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得意洋洋地把白垩块点击在了水晶球上,大厅里灯光闪动,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待着,为即将降临的沉寂准备好了一片欢腾,小镇准点报时的天文钟将永远噤声,时间交由大屏幕上的电子计时器接管,香槟已经备好了。
但钟鸣骤然响起,像古老的风暴,那是直达骨髓深处的震颤,紧扣着血液奔流的节奏。易总在台上脸色大变,怒目对着前排一个装了只金属眼睛的人,那人脸上围着机械的肌肉在难以置信中抽搐着,衣着光鲜的客人们落进了一片灰头土脸的尴尬与诧异中。
刘星远感到那声音迷人极了,不是金属的撞击,而来自遥远、古老、巨大的天体,他闭上眼,让星图在脑中展开,轮椅不见了,双腿重获知觉,交替摆动,让他遨游在无限的自由中。周围星汉灿烂,追随着钟声奔赴久违的正轨,太空中的璀璨光华竞相绽放。
北落师门就在眼前,今夜的皇后,火红的尘埃云宛若冠冕。现在在小镇里,应该能看到她正停留在星彩树繁花似锦的枝头,围绕她的那颗遗星转出了时间之影——绝妙的隐喻,齿轮咬合的时机刚好。
“发布会真精彩,能麻烦你打开免提吗?我想听听那边的声音。”
他清了清嗓子,咏诵出古老的呼唤,“Ph'nglui mgfw'nafh Cthugha Fomalhaut n'gha-ghaa naf'l thagn! Ia! Cthugha!”
一连三遍:逝而犹在,铭记我心,克图格亚,北落师门,死亡之诺,万世皆焚!祈愿降临!远古火神!
信号消失,手机退出了视频通话,一切结束得比秒针划过某个刻度还安静。
有一颗泪珠划过脸颊,仅有一颗,是给融融的,但很快就干掉了。
刘星远把轮椅移回画架旁,揭掉苫布,上面有一只火焰孔雀腾空而起。他不禁被自己前段时间编的故事逗乐了,如果真那么值钱,他或许可以考虑转个行。
这一幅还没完成,他调了颜料,继续描绘细部,一个个火团里因剧痛扭曲,绝望哀嚎的人脸。他感到炽烈的热浪正从油彩和画布间扑面而来,好像自己就坐在那燃烧着的小镇对面。
“……整座酒店被爆炸性燃烧焚毁,初步确认无人员生还可能,大火引燃了小镇超过半数房屋,救援行动正有序展开,起火原因仍在进一步调查中。本台记者报道。”
刘星远关掉了电视新闻,拿起桌上最后那封还没烧掉的信,按下打火机,他觉得在那簇暖光里,昨夜亲手埋葬的一切依约可见。信在火中迅速卷曲、炭化,内容他还记得,一周前才读过。
画收到了,真是杰作,我侍奉了古神一辈子,这种亲眼目睹的震撼还是头一次。
可我一想到,您这样出色的天文学家只能躲在书斋里寄情画笔,心里又不是滋味。这点来说,我这个将来不再有用武之地的老工匠和您也算是同病相惜吧,或许通过我的学生黄裔结识您,是冥冥中注定的。
黄裔昨天把画送过去的,进展很顺利,他扮演江湖术士还挺有一手,糊弄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足够了,现在,他正着手跟镇上那些小混混建立联系。
当初的事最近全弄清楚了,我现在名义上的大弟子,看来不只是把一只眼睛换成金属的,心也换了,那些年他处心积虑地离间了我和黄裔,上位当上我的接班人,目的是把我大半辈子在钟表上钻研出的成果骗到手,卖给eWatch,就为了在里头混个中层。
知识也好、技术也好,都是神恩赐我的,而非我的个人财产,我痛心的是他们要毁灭我们这个行当,毁灭最灵巧的手和最精微的心。现在,只有靠献祭我这把老骨头,才能阻止那些恶人了。
我不畏惧等待我的命运,反而为此欣喜,神安排好了一切,现在绕过北落师门的背面来接我了。
祭坛设在地下室里,黄裔哭得很伤心,傻孩子,但我当初没白栽培他。
他现在是个无愧于老师的好小伙子了,肯定能把我的尸体切割得像机械那么精确。我只是得忍受一下最心爱得那根手指被那又笨又肮脏的猪蹄子抓一会儿,但结局会抹平一切,对我这把年纪来说,没有更好的葬礼了。
那孩子的未来拜托您了,刘先生,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古神的回归,天文钟的手艺不能失传。
后续将依计而行,您的冤仇也将得报。很荣幸今生与您携手,天文学家与钟表匠,咱们的工作本质上是一致的,顺从和展现神意。
今年,由虹之天球图书馆,机核,华文书局,二厂,三方联合主办的克苏鲁原创大赛“卡特杯”也如期而至的在机核正式开启,投稿时间截至8月31日,欢迎各位踊跃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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