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威廉·布莱克伍德创办的《爱丁堡》杂志曾以刊登骇人听闻的哥特式恐怖小说而出名,但这份杂志上从未有过一篇名为《荆棘废墟》的虚构小说。
根据半光出版社《虚幻文学辞典》的第三卷所述,这篇不存在的小说的创作者署名为莫里恩,其内容大概为一个幻想国度乔瓦什经历七次外来入侵后终于覆灭的过程。这篇小说中大量引用了一本名为《先知之舟》的史书资料。但根据半光出版社编辑斯科特·维克菲尔德的严谨考证,这部史书完全来自于作者的个人臆想。
这篇并不高明的小说被收入《虚幻文学辞典》的唯一原因是:它虚构了一个它存在的事实,并且得到了事实的承认。至于作者为什么特意注明“本文发表于《爱丁堡》杂志1830年度特刊”,《虚幻文学辞典》并未直接给出答案。
去年年底(即2017年12月),我曾拜托陈复川先生为我代购一套三卷本的《虚幻文学辞典》。这套书我已垂涎许久,不久前才发现它在第比利斯的某家书店仍然有售。它的作者兼编辑,斯科特·维克菲尔德,在伦敦那场著名的大火中不幸丧生了。他尚未校对完成的《虚幻文学辞典·21世纪发展性报告》稿件,也一起被埋葬在皇家肯辛顿切尔西区的汉维尔公墓中。
作为一名未曾谋面的粉丝,我知道这位编辑肯定更希望能被埋葬在他祖先所居住的土地上,那片被西高加索山与黑海怀抱着的,被称为“灵魂之国”的地方。但这终究是不现实的,他的残灰只能被埋在异乡,顶着那座刻有异族名字的墓碑,继续品尝生前未竟的孤独。
按照陈复川先生的计划,他将从上海乘飞机到北京,在那里搭乘K19/20“东方号”国际列车一路抵达莫斯科。他会在莫斯科停留半个月,游玩到满意之后再乘坐每周两班的直达列车前往巴库,然后马不停蹄地换乘夜间火车前往第比利斯。当他疲累的双脚踏上格鲁吉亚的土地时,应该刚好能看到同样疲累的太阳从山脊线后缓缓升起。
我从未质疑过陈先生的执行力。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光华楼前的草坪上,那里的风很大,春天的时候经常能看见放风筝的人。他抱着一摞书从我面前走过时,被一根风筝线割伤了脖子。听起来有些滑稽,但那真的非常危险,我尽快将他送到了校医室。在给伤口消毒的间隙里,他说他正在准备一篇将《古史纪年》和儒勒·米什莱的《人类圣经》联系起来的文章。医生建议他卧床休息,尽量不要伏案工作。然而在短短一周之后,他就将写成的文章拿给我看了。
说实话,整篇文章的用词和逻辑混乱不堪,也没有形成任何有新意的结论,甚至有些地方连标点都没有。我看了两页就觉得头痛不堪,但无论如何,文章总算是写成了。这篇文章最终没有在任何地方发表,有时候我提起这件事,他就会沉默不语,也许是因为羞愧,也许是因为别的。
在陈复川先生离开校园那天,我帮他从办公室内搬出满满五大纸箱的手稿,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在位于岛上的老宅中整理自己的手稿。我曾于15年夏天专程去拜访他,并在他家中住了一周。他当时已经放弃了对国内民俗学的研究,但还保留着一些他去外地考察时时带回的稀罕物件。陈复川先生为我一一介绍了那些物件,有些来自贵州安顺的某支“歪梳苗”,有些则来自内蒙古伊克昭盟的一座西夏古城。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把乌木小梳子。梳子小巧精致,几乎没有使用的痕迹,梳面一侧用朱红色与白色的颜料描绘出日月齐辉的景象,但太阳明显比月亮要小上许多,几乎只有后者的一半。起初我以为这是女性传统的一种夸张化表达,但陈先生告诉我,那团红色的并非太阳,而是一颗被当地苗人称为“兹唆”的星星。据当地老人所言,这个辟邪驱恶的图样由祖辈传下,但关于“兹唆”的故事早已佚失,没人能讲清来龙去脉。
放下木梳,陈复川先生又从上锁的柜中拿出一块残缺的泥砖。泥砖表面几乎涂满了火燎烟熏的痕迹,只有一面保持着深褐色的原样。我推测这一面可能被埋向墙内,才能得以从大火中幸免。但难以解释的是,泥砖朝向墙内的这面上有着精致而令人不安的彩绘图案:一群裸身的士兵朝着天空中射箭。
陈复川先生提示我看向石砖残损的一角,那里是一个绘着人脸的月亮,旁边还有一颗沉默的红色星体。陈先生说,在这块泥砖缺失的部分上,本来还绘有一群裸身的士兵朝红色的星星射箭,太阳被绳索捆住,在他们身后拖行。
他自己将这块彩绘泥砖断代为西夏古物,对应中原的北宋英宗时期——这也和他后来的发现相吻合,我稍后会说到。
陈先生出发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三张明信片,均为“白金之国的丰收”系列,上面的邮戳却来自不同的城市。这几个城市都不在他原本规划的行程中。陈复川先生在16年冬天的一场大病后变得极度沉默寡言,连拜年短信都简短到有些淡漠。而这三张明信片却一反他的“新常态”,显得啰嗦不少。
第一张:“天气晴朗,羊群随意游荡,这里的岩石如同天空中的云一样柔软。”
第二张:“昨夜起了一阵大风,浴缸里灌满了沙子。在里面种些花应该相当不错。”
第三张:“换车的时候,没听懂当地人说话,弄丢了背包,好在我的电动剃须刀一直贴身带着。”
读完第三张,我隐隐有些担忧。一方面是担忧他的假期会不会因证件的丢失而提前结束。一方面是担忧他的电动剃须刀是否有备用的充电器。另外,有些自私地,我担心他会不会因为语言不通而买错书。
结果证明,我并非过于敏感,那些担忧几乎全部成为现实。不过令人稍慰的是,陈先生的证件并未遗失。从他寄回的包裹中附带的几张拍立得照片来看,他已经习惯了留着络腮胡子的自己。其中一张照片上他和一群儿童在雨中踢足球,背景是连绵的山脉。
我很欣慰地从包装袋中摸出书本的轮廓。但当我小心翼翼地撕开纸袋后,却感到一阵从云中坠落般的眩晕。后来我知道在那个经历了七次殖民战争的国家中,知识和历史被盛在碗中供人饮用,饮用它的人无一不是显赫的贵族。那些饱食终日的贵族用嵌满玉石的银碗装满这世界上最好的致幻剂,用三分之一个下午享受那种令光线凝固为水晶的晕眩。我相信如果我没有喝下那碗溶解了月亮的神奇药剂,就不会有那天下午的那种感觉。
那是一本大八开的书,用英文写就,有一千二百零三页,包括约三十页的前言、索引和插图。黑色的皮书脊和外封上都有烫金的奇怪字样:
前言的作者是本书的编辑斯科特·维克菲尔德。之前我曾触摸到一个名为乔瓦什的虚构国度的边界,现在它那长达三千年的历史就躺在我的手中。我不明白为何在外高加索会有一个不见于任何公开历史的古老文明,而这个文明的史书,竟用一种相差甚远的语言著成,我猜测这一切与那位在伦敦长大的古怪编辑脱不了干系。但回过头一想,正如帕斯卡所说:“我们所有的推理最终都将让位于感觉。”所以我抛开那些念头,在桌边坐下翻动着那本厚重的书。
前言开头引用了一段正文内容(显然斯科特·维克菲尔德把它当做一种暗示):
为了纪念先知六次击退侵略者的伟大功绩,乔瓦什人在圣水河畔修建了一座高耸入云的方尖碑。高过山巅的黑曜石碑体上镌刻着乔瓦什十三个王朝内发生的近三千次反侵略战争与四百二十一位英明伟大的君主,由五百名能工巧匠精心雕刻七年才最终完成。荆棘王朝的第十位君主拉玛提斯五世曾下令禁止平民进入尖碑广场,以防乔瓦什伟大历史的神圣象征被低贱之人玷污。尽管建造这座尖碑的人和它所纪念的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平民,这条法令还是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就连先知受邀出席竣工庆典时,也只能远远观望。
乔瓦什确实经历过(有记载的)三千次左右的反侵略战争,在较早的几百次中,乔瓦什人称这些入侵者是“背生双翼的”或“铅铸的”。这些古代侵略者的身份始终难以明确。
实际上,建造方尖碑的五百名工匠均为文盲,他们并不清楚自己刻下花纹的含义。图样由宫廷中最庞大的机构——御史处确定,这些文字和图案被描绘在一幅幅四并臂(一并臂约合一点五米)平方的那扎(应该是一种植物纤维纺织物)上,叠起来比皇宫的屋檐还要高。按照拉玛提斯五世的要求,所有图样不留底稿,摹完一张就地销毁一张。
建造方尖碑的七年间,乔瓦什正在进行第六次反侵略战争,因此说“为了纪念先知六次击退入侵者”是不准确的。
尖碑建成仪式前一天,参与建造的五百名工匠(其中二十三名因过度劳累死于半年前)在尖碑广场以西一百里的平原上被皇家行刑队集中处决,罪名是“触犯了圣碑不得被平民玷污的神圣法令”。他们的鲜血通过刑场上的引流渠流入圣水河下游的水库,混进皇城九十万平民的生活饮用水中。
依照乔瓦什传统,平民没有权利学习文字,而民间流传的(并且是形成体系的)记事符号被贵族们斥为“三条腿的蚯蚓”或“吞蛋的蛇”,是对乔瓦什伟大的历史与知识的亵渎。尽管先知本人学识渊博,却终生未能读懂一本贵族的识字读物。因此,当拉玛提斯五世在建成仪式上表示可以满足他一个愿望时,先知选择了这座方尖碑。(参见本书第三十三章,页码902)
1827年,由大学教员组成的调查团,根据一位斯堪的纳维亚航海家提供的航海日志与地图,成功找到了乔瓦什的遗址,并对遗址进行了发掘。调查团负责人托马斯·莫里恩将发掘出的残损书籍带回国内,并于1829年完成了翻译工作。他将简化后的乔瓦什历史写成一篇小说《荆棘废墟》。次年,莫里恩在家中自焚,古籍原稿毁于烈火。该书根据莫里昂先生向本出版社提供的译本编成,保留了原版的部分注解,标题由出版社自行拟定。
前言的后半部分是一大段对半光出版社的介绍,对我来说这是可以直接略过的部分。出于好奇,我翻到了902页。这本书省略了复数页码,我猜测901页和903页之间的那页就是我要找的内容。但这一页并不是第三十三章,它占据了第三十三章的开头部分,尽管这一页的背面——903页从内容上看属于第三十三章,但这一页与903页毫无干系。这是换颅手术,是本属于造物者的能耐,是解释历史与真相的一条偏僻小径。有一位伟大的外科医生偷走了方尖碑上某一颗宝石,在空缺处放上一颗无人可辨的石头。它取代了编号902,但到底谁是编号902?梅林的法术如果没有了时间限制,那么谁才是亚瑟王真正的父亲?
如果说图书馆的某个角落藏着一本无穷之书,这本书的内容是剩下所有书的总和;那么这本书上必定有某一页的内容是整本书的总和。这个循环可以继续下去:某一页的某一行,某一行的某个字,某个字的某个笔画……过度的合并简化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推导出来的结果会是:造物者创造了自己。这个谬论在我脑中闪过,重申了帕斯卡的那句话,仿佛真实是个篡位者,他将孪生兄长的头颅割下悬挂在殿堂之上,这位伟大的外科医生用水晶把虚假的无头尸体补全。好,他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奴仆,我赐你以“真理”为名。
我再度感受到了那种坠入云中般的昏眩,眼前的902页(姑且这样称呼这个篡位者吧!)上的文字似乎引起了光线的弯折,缓缓地向着某个存在(或不存在)于纸面以外的点坍缩。当致幻剂的药效逐渐退去后,我发觉这些内容原本的那种格格不入、泾渭分明之感竟消失殆尽。我的目光一触到第一个字母,就不受控制地一路滑了过去,如同儿时常见的螺旋滑梯一般,让人滑下的不是滑梯本身,而是地心引力。我明白文字本身没有魔法, 但它们可以以某种不明原理的序列排列起来,牵引来文字之外的力量。等等,我曾经在某时有过这种感觉。我仿佛有所明悟,但我已经不可抑制地向文字中跌去。
年轻的君主迟迟没有扶他起身。先知心领神会,沉默良久之后表示这场战争一结束自己就会卸去所有职务。“但是,在这之前,我是否可以请求您满足我此生最后一个正式的愿望呢?”
年轻的君主应允了。先知说:“我希望在这座神圣的石碑上留下我的痕迹。”拉玛提斯五世紧皱双眉,最终,他叹气道:“换一个吧。换一个,这次我一定帮你实现它。”
七日后,先知站在圣碑广场那道用白、黑两色石子铺成的圆形边界外,面前是一道由一百三十七名贵族组成的队列,由圣碑广场的中心延伸出来,每人之间都留下一并臂的间隔。在圆心处,方尖碑像利剑一般直刺苍穹,拉玛提斯五世的侄子费希南站在一台由工匠赶制的楼车上,准备着向他的孪生弟弟,站在地面上的巴列格传递一盏溶解了月亮的神奇药剂。队伍的最末端,是先知从军队中带来的书记官,他承袭叔父的爵位,勉强算得上是位贵族,他手中捧着空白的书稿和墨笔,神情紧张。
拉玛提斯五世把一杆巨大的红色旗帜递给先知,先知接过来用力朝圣碑的方向挥舞了三次。旗帜像一团跃动的火焰,投身到楼车上的费希南眼中,于是后者清了清喉咙,大声念出了圣碑顶部的文字。那是乔瓦什历史的开端,和一场毁灭一切的大洪水,一座漂浮于大海中的白色山峰,以及一位流淌出乳汁的男人有关。
那些被念出的文字像花朵一样飘落而下,落入巴列格的耳中。巴列格把这些花朵抛向身后一并臂处的雅加弗,接着连忙去接第二阵花雨。乔瓦什的历史从一百三十七名贵族的口耳中穿过,每个人都自带了一张渔网,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眩目而迷醉的光彩。他们从岸边走上了云端,第一次体会到了操控历史长河走向的异样满足感。这条长河蜿蜒流过,在先知第一百九十七次深呼吸之后终于流进书记官手中的墨笔,化为一段段简朴而卑微的记事符号。拉玛提斯五世别过脸,不让自己看到这一幕。
一百多位贵族重复着这些动作:听见,修改,说给下一个人。整个广场上充斥着语言与文字碰撞的金铁之声,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所有人滴水未进,夜晚降临时,每人手持一块燃烧的松明。后半夜露水濡湿了他们干裂的嘴唇,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满足而狂热的表情,仿佛窒息死亡前一秒的痛苦升华为快慰。
当费希南的楼车降至地面时,白色的太阳已经在圣水河的河面上露出了头。费希南像噎住一样,脸涨成紫红色,费力地念出最后一句,随即向后倒下,昏了过去。接过话语的巴列格对这句话稍加润色,用尽最后力气抛给雅加弗,也倒地不醒。雅加弗脸色苍白,那句话像轻风一样从他嘴唇间吹出后他便瘫倒在广场的石砖上。此后人人如同被风席卷的野草地一样倒下,如同古老的历史之河泛起最后一丝波澜,推动着航船走向终结之日。
书记官记下最后一句前,手中的墨笔终于因为不堪重任而从中折断,于是书记官扔开墨笔,咬破了自己的食指,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嘴唇被咬下一块。他用力挤出鲜血涂下了最后一句话。随后他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先知面前,交出书稿,长吁一口气,倒下了。
先知接过书的那一刻,所有还保持着清醒的人都发现,先知身上发生了某种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是瞬间发生的,一圈圈光晕在他身后排开。他因频繁跪拜而变形的脊骨也重新变得挺直,似乎有一位巨人站在他身后,或是他乘舟立在河心,其他人只在河中沉浮。
先知手捧乔瓦什辉煌的文明,有如穿过了七层巨门,走到了高台之上一般。他缓缓俯视过整片大地。红日完全脱离了河面,漂浮在他头顶,像是一颗赤红色的星星。他说:“我将作出此生最后一个预言。”
那些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贵族惶恐地跪了下去。拉玛提斯五世在膝盖撞在石砖上的清脆声响中才想起来,此人先知的名号来自于其一生中作出的百余个最终完全应验的预言。
先知在朝阳外的光影交界线上公布了这个预言:“乔瓦什将在一年后灭亡。”
以上便是那一页的全部内容。当那种昏眩感完全消去后,我重读了那一页,用我习惯的判断方法将此页归于编辑的刻意安排,也就是说,其上的内容不具备令人信服的真实特性。那只是一块水晶而已,我告诉自己,它曾经属于真实。但是我脑中立马跳出来一个反驳的声音:真实曾经属于虚幻,他是弑兄篡位的逆贼。我试图压制这个反驳的力量:但真实已经占据了王座。那个声音最后一次争辩道:甚至连真理都是虚幻的,他只是换去了他兄长的头颅。
我强迫自己远离了那本书,打开电脑浏览着网页,最后停留在一个在线词典的页面上,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停在这个页面上,屏幕右侧显示了我最近的兴趣热点:防脱发、博尔赫斯、星团、盖尔语。我不知道这一切有什么关联,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但我感觉到自己似乎在查找什么,而我要找的那个东西就藏在屏幕后的数据洪流中。所以我在输入栏键入“碑”,选择语言为“汉语”,点击了“确定”。
碑 bēi ①【名】古时宫、庙门前用来观测日影及栓牲畜的竖石;②【名】石碑。石上刻着文字,作为纪念物或标记,也用以刻文告。③【名】碑文,文体的一种。
那种对文字的渴求之感并未消去,我知道我离我要找的东西已经相当近了,甚至可以说是,只隔了一层纸,但我却没办法揭开这张纸,我的能力范围在纸的一边,而不包括纸本身。(“拨云见日是神的本领!”)我似乎明白了这个网页为何而存在。
于是我在“语言”一栏的选项中细细挑选,终于可以发现在毛利语和马拉地语之间的那一项显示为空白。(又一具无头尸体!伟大的外科医生!)所以我笃定地选中这一项,点击了“确定”。
页面变成空白,进度栏显示为“正在加载”,速度相当缓慢,似乎我触发了一个神秘的链接,链条的另一头在火星的某个角落。现在我可以确定了,这个在线词典不是自然存在而是刻意存在的。它是一根一头尖细、一头安有手柄的榉木棍,用来揭起棺中之人的蒙面纸。我对这根棍子只有使用权,它不可能属于我,它不在那张纸所分割的宇宙中。足足五分钟后,我才登陆火星表面。
碑 一种特殊的建筑物,分为:a.方而尖的 b.圆而矮的 c.刻上文字的 d.刻上记事符号的 e.平放的 f.完好无损的 g.被火焚烧的 h.被玷污的 i.被抛弃的 j.不存在的 k.被记录的 l.可以触摸的 m.冰冷而有呼吸的 n.烫手而沉默的 o.死去多时的
例句:①碑。 ②那碑。 ③无碑之地。 ④我见了那碑。
一目了然。我脑中的疼痒之感愈发强烈,我不得不用左手揪住头顶上的一把头发来压制这种疼痒。这种头痛感让我分外熟悉,又羞于回忆。
我现在豁然开朗,如同渔人终于走出了狭窄的石缝,一束光照在他的额头上。我相信现在就有一束光照在我额头上,可是我不敢去找镜子验证。镜子和水晶不一样,镜子的材料是割裂的,它们的属性是分开的;水晶则同时拥有坚硬和透明的属性,这两种属性是一体的。中国古代曾有人指出:白色石头的坚硬和色泽是割裂的。我想告诉他的尸骨,他错了,如果它们是割裂的,这就不是一块白色石头,而应该是“没有形体的白色”和“没有颜色却并非透明的石头”两样事物。
完美的水晶,用它雕琢出一只眼珠吧,用这只眼珠填补石碑上的那个空洞,那里曾有一块宝石,现在,这里有一只水晶做的眼睛,或是一只用玻璃做的眼睛,或是一只用金刚石做的眼睛,总之它是透明而坚固的。你每次可以感受其中之一:用手感受其坚固,或用眼感受其透明。后者更为高贵吗?当你盯着它时,它也在盯着你。尼采说:“在只有冷冰冰的玻璃的地方,所有人都以为看到了真眼睛。”
此后我对一切透明而坚固的东西产生了极为深沉的敬畏乃至恐惧,我从橱柜中取出一大袋一次性纸杯来使用。情况持续恶化一段时间之后,我连镜子都不敢照了,镜面如同那张蒙面纸,我怕它会突然被揭起,露出一具无头尸体的不可见的头颅。某天晚上,我上床睡觉前突然想到:我害怕的不是任何透明的东西,而是“透明”本身,因为凭我的经验无法从透明的角度判断它是否存在。如哲学家们所言:我们对他物存在的判断基于我们对自身存在的判断。从透明的角度逆推,当我们无法判断它存在时,就意味着,我们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存在。
然后我明白了建起方尖碑的材料为何是黑曜石而非水晶,因为建碑人希望它是确实存在的。这种希望存在的意愿如此强烈,以至于它掩盖了“碑”本身的含义,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然而,真实是相对的,真实只是自己的王,在非真实的维度上,他依旧是个弑兄篡位者。我想到这些时,已经将那本厚重的史书闲置多时了,陈复川先生也有近两个月没和我联络了。
三天后的星期一,我收到一个特大号的包裹,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说明发件人的身份。我带着某种不祥的预感打开包裹,首先是一封中文打印稿的信件。
您好。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向您致信。您的好友陈复川先生于2018年10月27日在第比利斯一处家庭旅馆内遭遇火灾后被困火场,于当地时间21时左右不幸去世。他的随身物品全部被焚毁,难以辨认。我们从旅馆登记记录中得知他的身份,而他并未留下任何国内联络方式。在当地政府协助下,我们查明陈复川先生曾向您跨国邮寄物品。现将陈复川先生提前寄存在旅馆的物品寄至你处,希望您能够联络陈复川先生家属并转交给他们。
对陈复川先生的不幸表示悼念。对由此给您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
我一时有些无法接受,我感觉前额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发出“咔”的一声。随后世界开始倾斜,我摔倒在地。过了有十几分钟,我才能从地板上坐起来。我将箱子拉到两条僵硬的腿中间,把里面的物品一样一样往出来拣。
一本《古史纪年》,书签夹在扉页。一部电动剃须刀。一包花种。
敬启:到了1065年4月24日,血色巨星,宣告先知之死,日行于地,人亡于野,为期一周。
在木质的骨灰盒上面,还躺着一块形状奇特的黑色石头,我拿起它时,它的棱角刺破了我的食指。
一块梭形的碎石,像是某个石像的一部分,漆黑的色泽不知是天生的还是火焰灼烧留下的印记。我用指甲在稍平整的一面刮过,一层黑灰下面藏着数道神秘的纹路,像是半只眼睛,或是被月亮遮住的星团。然后,我想到了那一点,于是不顾锋芒紧紧握住了那块碎石,可是它突然变得炙热无比,像是要将它所经历的烈焰加倍奉还给我,我不得不松开了手,它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却没发出一点声响。
它就是碑!烫手而沉默的那一部分!它是见证!我见了那碑!
我难以压抑我激动的心情,带着某种对未知的敬畏乃至恐惧从地上爬起,冲到书柜前跪着打开了那个上锁的抽屉,《先知之舟》就躺在里面。结局在最开始就已经揭晓了,但我必须再验证一次。我要给死去的国王安上我的头颅,我要揭开那张不存在的蒙面纸,我要同时用我的眼和手见证那段没有发生的历史。
我捧起那本书,如同捧起亡友未寒的尸骨袋。我猜那骨灰盒中空无一物,或是撒着些松木家具的灰烬。陈先生已经通过烈焰进入到那个维度,尽管那里早已荒芜。崩圮的宫殿中曾经吊着一具无头的尸体,随篡位者走动时长袍衣角带动的风而轻轻摇晃。无论如何,陈先生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他却并未真正死去。
很久以后,当跨越黑海而来的殖民者踏着破碎的石门进入王城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片焦黑的废墟。几百根胫骨竖直插在一片高出平地的土丘上,那里曾是皇宫所在。殖民者走遍全城,唯一的活物是一簇刚从墙角生出的赤色荆棘,失望而饥饿的殖民者掘地三尺,试图找出土著人埋下的宝藏,然而他们最终的收获只是几百具缺少右腿的的尸骨。几个殖民者意外地在烧焦的王座上找到了拉玛提斯五世的尸体,于是用刀割下了他的头颅。
一无所获的殖民者愤怒地推倒了城墙,这时河畔的一堆黑曜石碎块上竟升腾起炽烈的火焰。殖民者退回海岸边,将拉玛提斯五世已经风干的头颅悬在旗舰的桅杆上。那艘旗舰在一个大雾的早晨消失在剩下所有航船的视线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二副由于没来得及登船而幸存,他将自己的见闻都记录在了几页潦草的日志中。在日志的最后一页,他谈及了自己在离开那片废墟前遭遇的可怕梦境。
他看见一颗红色的巨大星体升上天空,几乎比月亮还大,并且在有规律地闪烁着。他不停地凑近,想要看清那颗星星,但是雾却越来越浓,阻碍着他的视线。
在如云般浓厚的雾气中,他看见那颗星星将一束红色的光芒投射在地面上。越靠近地面,那束光芒就愈发炽烈,颜色也更加浓艳,像融化的太阳一般在雾气中流动。他在梦境中不断靠近天空,那个红色的星体却越来越淡薄。直到最终,他贴近了天空,看到那个红色星体中央出现了自己的影子。
伴随着一阵从骨髓中传出的战栗,他惊恐地意识到,那颗红色的星星实际上只是一道投射在天幕上的投影,真正发光的,是地面上那只巨大赤红色的眼睛。他不受操控地转过身,与地面上那道数十公里长的裂缝对视,来自地底深处的恨意与怒火将他刺穿,钉在天空上。他看到了一声怒吼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烙在他的大脑皮层上,就在他睁眼醒来前的一瞬间,他听到了那只巨眼怒吼出的名字:乔瓦什。
在拉玛提斯五世下令焚毁一切的前一天,有人报告说,在北方见到了先知的踪影。目击者在上游采摘野菜时,看到先知乘着一张木筏从十二并臂高的瀑布上冲下。之后人们在下游的河漫滩上找到了那张木筏,木筏上面铺满了栀子花,先知和船桨却不见踪影。有人说,他溯流进入了历史的长河,有人说他是为了躲避即将燃起的大火,无论如何他从乔瓦什的世界中消失了。
那时候那碑还没有被乔瓦什人亲手摧毁,然而碑却已经崩塌破碎,化为一堆水晶碎屑,随人们呼吸产生的风四处飘荡,最终都沉积在尚未干涸断流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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