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普通读者而言,他们并不会特别去研究洛夫克拉夫特的个人藏书。当然,知道他拥有一本1567年哥特字版的奥维德(Ovid)著作,《诡丽幻谭》、《奇幻迷》的全套,以及其它现在极其罕见的奇幻小说期刊,再或者就是好几期的《罗得岛年历》,作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系列作者)用艾萨克·比克斯塔夫(Isaac Bickerstaff)这个奥古斯都经典的笔名伪装,洛夫克拉夫特本人也曾用过这个笔名——这些都有其内在的珍贵价值。
然而,列举出洛夫克拉夫特藏书的一份清单可一点不亚于一个发现一座古玩收藏馆。洛夫克拉夫特和塞缪尔·约翰逊一样,是一个彻底的文人,他的藏书——从爱书人的角度看并没有太大区别——是他生活和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塑造了他的智力发展;是他最珍贵的财产之一;是一个思想的宝库,这可以在他文学作品的各个阶段窥探出其表达。要了解一个人,我们必须首先了解他的书。
他的小说如今已以百万册的形式在全球发行,平装版的封面上都装饰着各式炫目的、怪诞的封面。但在这种氛围中,人们常常忘记,出生在普罗维登斯的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远不止是自坡以来最伟大的恐怖小说。
诗歌、散文,尤其是书信,在他的文集中所占的比例,会远远超过他公认的伟大小说;事实上,他的信件可能是他最大的成就,因为它们充满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多样化知识。至少,他写的信比20世纪,甚至可能是整个文学史上的任何人都多:他写过的信估计有8万封,但保存下来的可能不到1万封。仅这些信件就可以证明,洛夫克拉夫特不仅是罗得岛州最伟大的本土作家,而且可能——或者说即将——在现代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的智力和天赋是毋庸置疑的:从4岁到他46岁去世,他是一个什么都读的读者,因此大量地弥补了(由于健康状况不佳)错过的上布朗大学的机会。他的阅读品味之广令人困惑,他的藏书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所阅读的“精华(crème de la crème)”——他不仅满足于阅读,而且满足于拥有这些书。
因此,很遗憾我们无法获得洛夫克拉夫特藏书的完整清单;迄今为止,在他的大约1500卷书中,只有不到1000卷被找到并编入目录。虽然有可能估计出藏书中丢失部分的性质,且某些区域肯定已经被比较彻底地编入目录,但这些空白被填补的机会仍然很小。
首先,洛夫克拉夫特的许多科学和哲学著作似乎都不在这份清单上:比如洛夫克拉夫特在信中经常提到的达尔文(Darwin)、海克尔(Haeckel)、赫胥黎(Huxley)、玛格丽特·默里(Margaret Murray)和其他许多人的书,几乎找不到一丝痕迹(可能大部分他只在图书馆查阅过);也没有桑塔耶那(Santayana)、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霍布斯(Hobbes)、斯宾诺莎(Spinoza)和其他洛夫克拉夫特所钦佩的思想家的多少东西。成卷的历史——尤其是近代史——似乎也相当缺少。
但从积极的方面来看,我们也注意到许多洛夫克拉夫特常说的作品,这些作品深受他的喜爱。我们特别注意到大量的希腊和拉丁经典、古代历史和文明的书籍、英国诗歌和文学作品(特别是18世纪的)、新英格兰历史和古物,以及——对文学学者来说最重要的——他持有的怪奇小说,由于洛夫克拉夫特亲手提供了一份名单,这可能被认为是几乎完整的——“怪奇及其它。H·P·洛夫克拉夫特藏书项目”——这是他晚年的作品,显然是“为了以后的‘怪奇小说帮’[注:他的文学通信者们]成员的利益,他们肯定想借一些在其家乡图书馆里买不到的鬼怪书卷”(SL 5.243–44)。
洛夫克拉夫特的贫穷使他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购书活动,他的藏书中的很多书——尤其是那些18世纪和19世纪早期的印刷品——都是从他的家庭藏书里继承下来的。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狄更斯(Dickens)、萨克雷(Thackeray)(在洛夫克拉夫特所说的“让人昏昏欲睡”的萨克雷)、简·奥斯汀(Jane Austen)和其他一些作品(尤其是完全不像洛夫克拉夫特风格的缪洛克夫人(Mulock)的浪漫故事)都让他不感兴趣。从朗的母亲在1898年的《天方夜谭》开始,许多其他的卷册都是礼物,唐纳德·旺德莱、沃尔特·J·科茨、塞缪尔·洛夫曼等人在卷册上的题字证明了这一点。由于洛夫克拉夫特是以下这些书的撰稿人之一,所以有一小部分应该是免费获得的:因此,我们找到了Selwyn & Blount出版社出版的克里斯汀·坎贝尔·汤姆森(Christine Campbell Thomson)的选集,哈密特(Hammett)的《夜间爬行(Creeps by Night)》,哈瑞(Harré)的《谨防天黑后!(Beware After Dark!)》等等。但洛夫克拉夫特本人购买的大量剩余图书,要么是出版后购买的,要么是通过二手书店购买的,正如他所说,在二手书店“可以买到惊人的便宜货”(SL 2.287)。
洛夫克拉夫特的藏书在很多方面都令人羡慕。他收藏了大量奥古斯都和早期浪漫主义诗歌,包括伟大的——济慈(Keats)、雪莱(Shelley)、柯勒律治(Coleridge)、汤姆森(Thomson)、格雷(Gray)——以及接近伟大的——申斯通(Shenstone)、贝蒂(Beattie)、特兰布尔(Trumbull)和克拉布(Crabbe)。他说“我从艾迪生(Addison)、斯蒂尔(Steele)、约翰逊(Johnson)和吉本(Gibbon)那里继承了我独特的风格”(SL 1.11),他对这些作家和其他十八世纪英国散文大师的重要收藏也证实了这一点。
虽然洛夫克拉夫特对多种语言略知一二,但他只能流利地阅读英语和拉丁语。所以他所拥有的法国、意大利、德国和希腊的文学几乎都是译本。(他拥有波德莱尔的法文信札是一份礼物。)此外,他的许多拉丁收藏也都是译本,或是带有行间翻译的双语版本(这种技巧现在让拉丁人都感到恐惧)。不用说,他拥有那些著名的拉丁和希腊经典的译本,这些译本后来都成为了经典——德莱顿的《埃涅阿斯纪》、蒲柏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加斯的《奥维德》、德莱顿的《普鲁塔克》(由克劳夫修订)、查普曼的《荷马赞美诗》、墨菲的《塔西佗》等等。他拥有的关于古代历史和文明的书,大部分是高中或大学的教科书,有些相当低劣,大多数现在已经过时了;但洛夫克拉夫特从未自称是专家,他在这一领域的知识,就像在其他领域一样,作为一个门外汉是令人钦佩的。
在他的藏书中,我们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科学书籍——主要是天文学、生物学和化学——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教科书或一般的、非技术性的手册。洛夫克拉夫特对数学的厌恶使他无法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深入了解天文学和物理学的奥秘。也许这算得上幸运,否则我们可能会看到他枯燥乏味的天文学著作,而不是他的才华横溢的怪奇小说。
事实上,正是因为洛夫克拉夫特没有成为任何一个领域的专家,他才能够把自己丰富的知识整合到小说和散文中:他不是地质学家,也能写出像《疯狂山脉》这样令人信服的故事;即使不是新英格兰历史专家,他也能写出《查尔斯·德克斯特·瓦德事件》这样的故事。但是,如果他是某个领域的学者,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看到这些故事中的任何一个。的确,他的知识可以被任何专家吹毛求疵地批评;但是,这位专家能像洛夫克拉夫特那样,拥有广泛的鉴赏力,对如此多的学术领域有着根深蒂固的好奇心,并能把这些知识完美地融合成一套连贯的哲学吗?尽管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的概念可能会随着知识在各个领域令人困惑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过时,但我们很难怀疑洛夫克拉夫特是最新的一个尝试,而且可能成功地填补了这个角色。
但也许有一个领域洛夫克拉夫特可以正当地宣称权威——怪奇小说;因为很多人相信洛夫克拉夫特的文章《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是这类研究中最好的,它不仅提供了从古时到现在这一类型的简明历史,而且还提供了其美学基础的指导方针,并为其作为一种文学形式的价值进行辩护。
洛夫克拉夫特不仅阅读了所有类型的怪奇文学作品,从最好的到最坏的,而且试图建立一个囊括了他个人在该领域的最爱的集合。邓萨尼、梅琴、坡、希尔、比尔斯、霍桑、布莱克伍德和其他对洛夫克拉夫特作品有重大影响的人在洛夫克拉夫特的藏书中大量出现,这并不奇怪;但这些只是他的财富的冰山一角。他的书架上摆满了伦纳德·克莱恩(Leonard Cline)的《暗室(The Dark Chamber)》、J·普罗文·韦伯斯特(J. Provand Webster)的《巴力的神谕》、亨利·贝劳德(Henri Béraud)的《拉撒路(Lazarus)》、詹姆斯·德米勒(James De Mille)的《在铜筒里发现的奇怪手稿(A Strange Manuscript Found in a Copper Cylinder)》等晦涩难懂的书;阅读它们可能会发现迄今为止学者们不知道的文学影响。
因此,文学家洛夫克拉夫特是离不开他的藏书的;它就像他所钟爱的新英格兰的风景一样,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洛夫克拉夫特会“在我放弃了所有的家具,只得蹲在地板上睡觉之后,我才会放弃我拥有的1500多本书” (SL 2.287),这对他来说是一个足够有力的证据,他认为书籍不是对“真实”世界的逃避,而是这个真实世界的本质:现实可能不仅包括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还包括伟大头脑的思想,这些思想塑造了我们的文明,或许比战争的征服或政治手腕的复杂性更重要。洛夫克拉夫特一生都在追寻这一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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