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太晚出门。马萨诸塞州的春季并不比冬季更舒适,阵阵阴雨永无宁日,潮湿的冷风总是散发出一股霉味。今年的寒潮更是如此,从阿卡穆港口经过的时候我看着被风卷起的海浪拍打在防波提上,许多自密斯卡托尼克河入海待暖交配却被寒流冻死的鱼被从海洋深处卷起,在海岸边随着波浪起伏,和天空一般漆黑的海水共同散发着海洋特有的腥臭味,那股被刺骨海风带来的腥臭味。我对海洋向来喜欢不来,尤其是这片海港,黑暗,寒冷,广袤,死寂。一股死的味道,巨大的死的味道。这里就连天空也是海洋一样,黑铁一样沉重的云层,与阴暗的海洋别无二致。
阿卡穆镇的一切都老旧破烂。港口破烂老旧的灯塔完全是两个世纪前的东西,墙体上晾干的盐渍就和灯罩上凝结的煤油一样厚重,每天夜里都往海雾深处投射油污般的光。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散发着潮湿霉味的监狱一般的教学楼总是能给人惊喜,有一天早上整栋楼的天花板上都结着一层青苔一样潮湿黏着的恶心东西,最后是用煤油灯管把这些一夜间结成的黑色霉菌烤干再用铲子刮下来的。当然,最让人不舒服的是小镇边缘山坡上孤零零的卡尔小屋,那是为了纪念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第一任文献学主任兼图书捐赠人卡尔豪斯(Karl Hausse)而修建的小屋,就在大学校区的尽头,就在林中小路的尽头。从古典学楼与数学楼之间的夹缝中延伸出来的小路,两旁尽是被风吹得歪曲的树木,小路尽头的这栋三层楼的尖顶木制小屋也歪歪扭扭,昂首耸立在山坡上,俯视脚下的校园与不远处的海边峭壁,巫婆尖顶帽一样的黑色屋顶直刺天空,随时准备被天顶因地形而形成的气旋吸入宇宙之中。因为这丑陋的形制,加上学生间因为这丑陋外形而流传的从愚昧渔民口中听来的关于这片树林与小屋的鬼怪迷信,每次抬头注视那座小屋时,我心中都会升起一股憎厌与不快,那站在高坡上的小屋就好像是校园边缘这片扭曲漆黑的丑陋树林的注脚,满是对古典美学和现代理性的嘲弄。
我不喜欢太晚出门,尤其是考虑到今天天气并不太好,晚些时候随时有下雨的可能。何况这次我要去的地方就是令人生厌的卡尔小屋,我不想在那里留太晚,最后不得不在大雨和冷风中从荆棘一般的树丛中穿行。霍华德·菲利普·李教授(Howard Phillip Lee)独自住在那里,他是英国将军罗伯特李的亲戚,他总是为他的英国血统自豪。据说是他向学校申请的居住在那栋小屋里面,因为他喜欢独来独往,而这栋小屋又恰好和他祖父的书房相似,他的古典学与文献学认识就是他童年时期受他祖父的书房启蒙的,这种相似的环境可以让他更好的沉浸在工作中。因为这个原因,他早年间阅读的大部分作品是法国与德国的古典学者的成就,这让他相比其他人更愿意和我们这些欧洲过来的访问学者交流,尤其他可以夸耀性的用他堪比母语使用者水平的法语和德语进行写作和翻译。对他来说,卡尔豪斯实在是一个很亲切的名字,它在古典学上面远比诸如詹姆斯或哈里森之类的名字来的亲切,这恐怕也是他选择这座小屋的原因之一。
形如街边伸手阻拦的恶丐的树林尽头,就是和树林一样漆黑的卡尔小屋,我已经好几次近距离见过它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整个小屋要设计成黑色的,校园图书管理员告诉我那是因为当初这个小屋是用的传统木船的船底焦油作为油漆的,目的是防止木制房屋长霉菌和各种腐蚀物。我觉得很可笑,就好像会有藤壶船蛆之类的海洋生物会爬到陆地上啃噬这座小屋一样。二楼有一个闲置的露台,站在上面可以眺望城镇和海景,但是显然阿卡穆镇没有任何值得看的景色,这整个露台都闲置了。这座小屋没有自己的围墙,应该是把整个树林当作自己的围墙了,平时不太会有人来这边,除了极少数好奇心过剩的学生有时会过来探险,这正是霍华德选择这个小屋的原因,因为它足够安静,足够孤僻。漆黑的木门边挂着的是一个硕大的牛铃,用作门铃,一旦摇响整个房屋都会回响起聒噪的嘎嘎声,这点倒是让我想起我在瑞士旅行时见到的景象,只是这里的牛铃声过于刺耳。我不知道被纪念的卡尔豪斯是一个德国人还是瑞士人,但能让小屋具有欧洲乡村特色,这是品味堪忧的美国人中有知识有见识的人才能做到的。
霍华德身材不算太高大,在开门见到我后,他惨白的脸上出现他常有的忧郁的笑容。阿卡穆本不常有阳光,但长年避居在家让他看上去更憔悴苍白。他只在需要授课或查阅文献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城镇和校园内,我甚至不知道他平时如何解决自己的用餐问题。他让我先坐在一楼的客厅,他上楼去拿这次他准备谈话的材料。阴暗的老式走廊散发着潮湿的味道,门侧的长条型玻璃窗是这个走廊唯一的光源,模糊朦胧,有股奇异的梦幻般的感觉,这种错位的温馨感反而让本身丑陋的房屋看上去更可憎。走廊侧堆积着发卷的书页,各种语言的文本都有,在走廊尽头的小桌上放着发黄的信件和枯萎的花,小桌倚靠着藏书室和楼梯,透过走廊右侧取代墙面的大块完整毛玻璃可以隐约看见宽敞的藏书室内成排书架的轮廓,分明是在炫耀收藏丰富,但这却让我想起工厂内供人参观的车间,与这整个木屋格格不入。客厅就在走廊左侧,一样的阴暗,即使点亮了灯也只感觉些微的光明,黑暗环伺在周围,吞噬着源源不断抵达尽头的光。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手边柜子上摆放的小画框。在深绿色绸缎的窗帘后是半人高的哥特式雕花框架的玻璃窗户,透过它可以看到近处的树林,稍远一些的海港,还有那个在海浪中矗立的老旧灯塔与海尽头漆黑的天。我不喜欢看壁炉,它上面挂着一个方形镜子,映照着绿色棉布沙发与沙发上的客人的形象,整个人毫无防备的袒露在巨大的镜子前,给我一种不安感,就好像被监视。客厅里大多数布材家具都是恶心的绿色,刚从海底打捞上来的湿漉漉的海带一般的墨绿色,给青苔缺席的潮湿老旧木屋增添了它应有的霉色。不远处传来脚踏在老旧木楼梯上发出的吱嘎的声音,霍华德下来了。
霍华德手里拿着一摞纸。霍华德不善待客,所以我根本不期望他能给我端一杯茶下来,我也不想坐那么久。就和他说的那样,他想和我聊一聊AP系列泥板,他之前神秘兮兮的说他有重大发现。
“我猜你已经明白了什么事情,霍华德,说说看你发现了什么。”
霍华德狡黠的笑了一下。“先不说泥板,路易。你还记得雅典最初四代国王吗?”
“如果你还有印象的话,他们被称作autochthon,自大地而生者,有着半人半蛇的相貌特征。”
“那是神话,我们不能确定是否存在过这些人。半人半蛇这种描述仅仅代表他们是原住民和侨民的混血,具有两个部落的特征,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被称作autochthon。”
“假如神话是对的呢?”霍华德笑着说。“神的子嗣,半人半蛇,自大地而生,应从字面意义理解呢?”
我为一个教授头脑中会出现这样幼稚的想法感到可悲又可笑。“很有趣的想法,但是自希罗多德以来就认为autochthon就是指土著的意思,半人半蛇的建城神话只是后世出现的溯因型神话。”
“或许如此,但如果你这么想恐怕会错过很多线索。不知你有没想过,为何泥板上的刻痕像是一种模仿爬行类痕迹的图案?实际上,你应该仔细看一看,用手摸一摸。”
“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它超乎我们时代的想象。你能想象的到它是几乎三千年前的盲文吗?”
“我以前也一直以为那是一种花纹或者特异的文字,但有一天夜里,灯熄灭了,我在书桌上摸索时,我无意间摸到了这块泥板,上面凹凸不平的刻痕变得非常清晰。我当时恍然大悟,于是开始对照上面的字符和希腊文。最核心的还是一种模仿埃及人的写作方式,那就是用圈将国王和神明的名字圈起来。通过这种方式,我找到了字母间的对应。但这还不是最难的,单数行和偶数行的字符完全不同,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它们许多字母是呈镜像方式表现的。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是耕牛体!典型的古希腊铭文特征!”
“等一下,我有很多不明白。为什么希腊会出现盲文?难道古典时代或黑暗时代有对盲人进行教学的需求吗?这个被你破译的是什么语言?是迈锡尼希腊文吗?你参考的什么破译的它们?埃及文?古典希腊文?”
“让我这么回答你的问题吧。显然它们不是迈锡尼希腊文,后者是一种象形文字,对盲人来说象形文字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只有表音文字,可触摸的表音文字。是的,从语法和发音上来说它接近后期的爱奥尼亚希腊语,因此我可以很轻松的以荷马希腊语对它进行破译,只是一些特别的名词仿效了埃及的制式。至于为什么需要盲文,刚才我提到的荷马已经说明问题了。荷马是盲人,提利西亚斯(Tiresias)也是盲人,盲人在上古希腊是传达神意的先知。另外他们继承的古老信仰也迫使他们在夜间祭祀,就好像厄琉西斯密仪或巴库斯密仪,这令更多人,无论是盲人或不是,都必须掌握在暗处阅读和书写的能力。”
我感到很不自在,不是突然感受到的,而是从谈话一开始就感受到的渐次加强的不自在,就好像被人盯着一样。我抬头向我感觉到的凝视所自的方向看去,只见到我在镜中的倒影正盯着我自己。
“你应该看看这个,第一页是我破译的字母对照表,后面是我对文本的翻译。”
“灯太暗了,我眼睛不好。你来讲一讲你从中发现的事情。”
“经过翻译,我发现这是一篇颂歌,从里面呼唤神降临的句子可以看出这是一篇祭祀使用的颂歌,而且是在深夜发生的祭祀。这里面很明确的提到参与祭祀的都是盲人,但没有留下姓名,因此我将其命名为佚名盲者祭祀歌(l'hymne de sacrifice des aveugles inconnus)。这是一个有趣的巧合,因为祭祀者没有名字,但祭祀对象也没有留名,未识之神(agnostos theos)。”
“你用法语命名这颂歌?”这让我不舒服,就像存在某种针对我的意图。
“我想,法语应会让你感到亲切。现在让我继续解释这祭祀颂歌吧。正如你所见,祭祀发生在深夜,在日出前结束,这意味着它是holocaust,不是thyesthai。holocaust中没有酒,低矮的祭坛,黑色毛皮的牺牲头朝下宰杀,牺牲完全献祭,这意味着神饥渴又残忍。它是安抚黑暗而狂暴的神的祭祀,神在黑暗中喘息并渴望鲜血,它不接受掺酒的血祭。在这篇颂歌开始提到,盲人祭司们在深夜中聚集在山上,对未识之神进行祭祀。这是由神之子,雅典王厄利克托斯(Erechtheus)设立,他坐在帷幕之后,只有盲目的祭司和诗人可以侍奉他左右,这一切正是在效仿未识之神。”
“听上去很像毕达哥拉斯,他也自称是神,也做这种事。”我望向窗外的天,有一大片乌云正在海上显现。
“不,厄利克托斯要特别的多。它的精华来自众神的国度,但却由大地所生。当它还是幼年的时候,收纳它的铁盒被呈给当时的雅典之王。当时的雅典之王有三个女儿,Pandrosus,Herse和Aglaurus,神谕要求不要打开它,但只有Pandrosus遵从了神谕。Herse和Aglaurus在看过厄利克托斯以后就发了疯,从战神山上跳下去摔死了。这可能是厄利克托斯身边只有盲人的原因,因为凡人不堪承受它的模样。”
“又是神话,霍华德,你知道我们不能用神话作为史料的。”
“至少神话反映了当时或后世人的观念,这影响了他们的习俗。对文本判定来说这非常重要,甚至可以帮助我们重构一个年代。”
“谈谈这篇颂歌吧,你提到它属于盲人,这很有趣。”霍华德简直就和这个老房子一样古怪固执。
“没有比通过颂歌本身来了解颂歌更合适的,它自己会向你宣说。”
“颂歌是这么开头的:愿黑夜作证,愿祭火作证,愿设教者厄利克托斯作证,愿盲目作证,愿颂歌的言辞作证。这是黑山羊,如夜一般黑的黑山羊,融于黑夜之中,被献做牺牲,以为它自己作证,为我们的誓言作证,为黑暗的帷幕作证。因其黑暗,融入黑暗,打开黑暗的大门。”
“很有趣,祭司援引了诸抽象的在场者,作为时间和场景的黑夜,作为行动的祭祀,作为创建者的半神,作为祭司普遍具有的疾病,以及他们使用的颂歌本身。这里还体现了希腊人的相似相融原理。但是我不明白,黑暗帷幕是什么,黑暗大门又是什么。”
“这里有一个停顿,后面的颂歌和这里不一样。因此我倾向于认为这里黑暗的帷幕和大门是同一个东西,它们代表分隔了神和人的世界间的界限,但同时它可以被突破。而且这里有一个地方很有趣,他们没有提及火炬。在密教里面火炬具有实际用途和意义,代表智慧,引导和光明,因为会众需要火炬以在夜间行走。但显然,盲人需要什么火炬?这是他们与其他秘仪不同的又一个例证。路易,壁炉那边有什么?我看你一直很在意那边。”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个大镜子让我很不自在,总是觉得好像有人盯着我。”
“抱歉,这个房子就是这么装修的,我没有权力动它。让我们继续吧。这里颂歌的意象发生了改变,说明一定执行了某个动作。随后它是这么写的:那自光辉中隐藏自己,自智慧中撤离自己,揭露却不曾揭露的神,我们祈求你帷幕下的面容。明亮的群星是你的肢体,幽深的黑暗是你的面纱,万物知晓却不认识你,我们认识却不知晓你。Saklas,Saklas,Saklas,ilah sami bahuti。”
我突然悚然一颤,一股莫名的寒意击中了我。天明显变得昏暗了,房屋内也变得非常昏暗。
“这里出现的是亚兰语,这说明可能有受到来自亚述的影响。sakhla在亚兰语里面的意思是愚痴疯癫(fou),ilah sami bahuti,盲目而空虚混沌的神。但是这里的名号很有趣,因为在后世的基督教与诺斯替中,我们会重新发现这些名号,它们被用作邪魔或邪神,这说明这些名号至少在那一千年内受到整个东地中海与两河流域的普遍而秘密的崇拜。我相信你一定对亚勒达巴欧忒(Yaldabaot)这个名字不陌生,诺斯替与早期基督教所说的此世之主。但从后文来看,saklas并不是它的真名,它可能只是一个称号。”
“你不觉得现在的天色看上去很昏暗吗?房间里面也很昏暗,我根本看不清镜子里的倒影。”镜子有一大半笼罩在如雾般的黑暗中,我更觉不舒服。
“房间里面是一直比较昏暗,但没那么昏暗。让我们继续吧 。”
我想说点什么,想要起身,但我的舌头好像冻僵了一样说不出来,我的手脚好像僵硬了一样移动不了,我内在有某种矛盾的意志和力量阻碍我。从头顶的笼罩一切的浓重黑暗中,有某种强大的威压感震慑住了我。我就好像在昏暗的灯光与沉默中被迫等待什么降临。
“接下来这段,颂歌进入了高潮,我相信这些盲目的祭司们都是调用语言和意象的大师,因为他们的语言中充满了非理性的激情与诱人联想的词语,他们眼瞎了,处于黑暗中,因此只能用他们的心灵去与神沟通,而非物质形体的神也回应了他们。他们的语言形成了错乱和矛盾,因为他们期望见到不可见的神,认识不可认识的神,他们对神的探索正是在阻挠探索自身,他们的神在理性与语言失败的地方显现,但他们只能使用语言,正是在语言失败之处才出现他的语言。这位未识之神令一切理智和语言失效,但他却依其发声,依其宣告,依其断言,对他的认识本就是对他的不可认识。颂歌就是这样,它完全进入了秘狂之中,形成一个回响于时间中的大合唱。”
“你是唯一的无限,你是唯一的深渊,你是唯一不可言喻者。万物看见你,却不能认识你,他们不能认识你的意志,因为没有你的意志就不能认识你,没有你的意志就不能赞颂你。你是唯一不可理解者,你是唯一无形者,你是唯一无实在者,你是唯一赋予万物存在者,一切皆表现在你。你是一切星辰的生主,你是唯一认识它们者。我们对它们一无所知,唯有你将其向我们揭示,我们祈求你因为它们的缘故而将它们启示给我们,使我们通过你认识它们。唯有你才能将自身引入幽邃隐秘之世界,唯此隐秘者才能认识你,你允许他认识你,因为你在你无形的身躯中诞生并创造了他,你在你自我创生的意志中揭示了你的形象,你的使者,他乃是你的意志。唯有通过他,才能认识你,宇宙都在向他祈祷以认识你。你唯独令他显现自身,以使人通过他认识你,认识你的意志,因为由你诞生了他,你按照你的意志揭示你自己。你乃是万父之父,万神之神,万主之主,你是唯一的主宰,唯一永恒者,唯一真实存在者,唯一超越万物者。岂有什么可以称呼你?语言如何赞颂你?理智如何知晓你?你乃是唯一不可思量者,却由你诞生了一切思量与可思量之物。你乃是一切之穷极,是一,是一切,也是无,不是一,不是一切,不是无。你有着不可计量的名字,又无名可名。我应如何称呼你?”
“接着,盲人祭司们是这样唱诵的,显然这是要沟通他的意志,请求其他预先到场的灵(Daimon)和他们一起祈祷,让他作为神(Theos)显现,接受他们的祭品:先驱的众侍者,伏行的众侍者,栖居在黑暗中的在场者,诞自隐秘之界者,请为我们祈求他的慈悲,请为我们宣告他的到来。一切有形者,请为我们嘶吼,一切无形者,请为我们鸣叫,祈祷至高意志展现自身,祈祷使徒之神降临。起舞吧,哀哭吧,主宰啊,请你揭露你自己吧。”
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昏暗的房间,就在那一瞬间,随后整个房间再度回到它应有的昏暗中。雷声轰鸣而来,那便是昏暗的房间在沉默中的等待,整个房屋都在震颤中发出吱嘎声。但这掩盖不了,骗不了我,我可以听见更深处,更细微的咯咯声,听上去就好像有人在笑一样,但又像是某种蠕虫在墙缝中游走,啃噬木板所发出的声音。它们交织在一起,我感觉在我头顶的天花板里,在我脚下的地板里,在我脑后的墙壁里,在我看不见的昏暗角落里,到处都是咯咯的声音,是啃食的声音,是蠕动的声音,是啃噬木板的船蛆的声音,是它们在暗处发笑的声音。
“你觉得这里的他和他的意志是什么关系?”霍华德若无其事的说。“这里的这个描述让我想起基督教与诺斯替中,神不可认识的本体与作为他形象的意志的关系,其中意志又以人能认识的形象显现,以人的样貌在人类之中行走,作为他的使者和意志施行教导,进行统治,赐予奴役和自由。”
“你没听见吗,霍华德?这个房子里面到处都是虫子啃噬木头的声音。”
“我说,这个房子里面,到处都是虫子,它们在啃木头,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你一定在开玩笑。这房子里面没有虫子。这是焦油漆的房子。”
“眼见着一场暴风雨要来临了,我觉得我需要走了。”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起挂在门口的大衣,我不想继续待下去了。我早该走了。浓重的黑暗压迫我的精神,被凝视感压榨我的意志力,嗤笑般的蠕虫声从头到脚包围着我,令我头皮发麻。若再不动身,我便要忍不住抓挠我全身的皮肤,那闷在木板里的不停歇的恶心的蠕虫声音让我浑身瘙痒,难受不堪。
客厅门打开,阴冷昏暗的走廊满是潮湿的冷气,好像在地窖一般。地面上起着一层浓稠厚重的雾,是从老旧木门的门缝涌入的,从海上升起的冰冷海雾,它们就像海水一样涌入,像追逐猎物的犬只一样从我腿侧汹涌而过,淹没膝盖。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雾,也只有这种反常的天气才会有这种像鼻涕一样的浓雾。连这山坡上都被雾气铺满,整个大学校区和阿卡穆镇必然被肉眼难见的浓雾覆盖。若是再迟些走,必然连回去的路都难以寻见。
忽然,骇人的可怖将我扑倒。我看见一个手掌印出现在门边的窗户上,还未来得及反应,越来越多的手掌印打在玻璃上,就好像暴雨打在窗户上,发出砰砰的声音,这些手印就像浪潮一样扑来,越积越高越积越多,将整个玻璃窗占满。这种突兀,陌生和压迫感令我几乎呕吐出来,我忍住不快,连忙后退,但这种恐怖并不情愿放过我,一道炽白的电光闪过,就是这么一闪,揭露了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我看见藏书室的毛玻璃上映出密密麻麻一大片手印,就好像无数的人站在藏书室内,将手紧紧贴在这毛玻璃上,发出无声的尖叫。一看见它们,我就心里发毛,头发倒立起来,脸皮抽搐,求生的本能命令我连忙关门退回客厅里面。一回到勉强能见的光明之中,我就开始大口呕气。
霍华德打开门,四处看了看,又绕到门后看了看。“路易,你一定是被这暴风雨吓傻了。那我多陪你一会吧。你坐下,我们继续谈论这个祭祀颂歌。”
我已经无心听他讲他的工作了,恐怖临在我周围,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整个房子都跟着雷鸣震颤。但他的声音似乎有某种穿透力,即使我没有留意他所诵念的东西,他所说的内容也在我头脑中回响,和船蛆啃食木头的声音一起回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我们跪伏在地,请求你显现自身,无名的使者,无相的意志。请求你以仁慈的形象出现,既不狂暴又不震撼。请求你接受我们的祭祀,接受我们的祈祷,愿你能向我们启示你的仁慈,揭露你的意志,令我们认识你的面容。我们看不见你,但你清晰的看见我们,知晓我们的心意。洞察一切者,求你展现你自己,以与这黑夜相符的形象在这黑暗中降临。”
黑暗越发浓重,我几乎分不清时间,灯火的孤岛也越来越模糊黯淡,潜伏四周的阴影要将其吞噬,将我们吞噬。我眼睛酸痛,目难视物,就好像得了眼疾,但这越来越烈的不安与压抑不容我片刻松懈,我只能留在灯旁这一小点光所在的地方,只有这里我才勉强安全。那种盯着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能感觉到,它就在暗处的某一侧,就在那一侧。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没有什么地方不被惊骇所占领,到处都是蠕虫的声音,到处都是浓密的黑暗。只是我尚没开始战栗,尚还以为自己安全。恐怖一直抓着我,我听见那心跳动,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是我这被恐惧死命握住而不断挣扎的心在扭动。
“黑暗之王,盲者之王,请来到我们中间。千相之王,无面之王,请以人的姿态到来。那出自至高的意志,出自无名的使者,请来吧,请来吧,面具已预备,长袍已预备,享用你的牺牲,享用你的盛宴!”霍华德受到这颂歌节奏的鼓励,越来越亢奋,竟至神经质地大喊起来。“我一再而又无数次的倒在你面前,伏在你脚边,跪求你的到来。我们以心无可思的无量深渊接近你,以目不能见的不尽黑暗迎接你。请自七日之地降临,请在世界的交错中降临,以人之姿态,行走于我们中间,星辰追逐者,身披阴影者,阿伊莱忒霍特普( Alhireth-Hotep),密那提特普( Mynarthitep ),我们的希望,我们的甘怡,我们的父,我们的主!”
“够了!”我这声怒吼,竟连我自己也震惊到了。霎那,一切都安静了,蠕虫声,唱诵声,都安静了,只留下风雨打在这老屋上的声音。这怒吼是不安化为恐惧,恐惧化为忿怒,由忿怒爆发出的轰鸣声。看着霍华德诧异的眼神,我只觉如释重负。那些恐怖感消退了。或许霍华德说得对,我只是一直带着对于阿卡穆这片小镇与卡尔小屋的厌恶,受到今晚这狂风暴雨的刺激,变成了某种幻觉和不安。
“我……我只是感觉有点不舒服。今天的暴风雨让我不能平静。”
“抱歉,我没想到今天会让你这么不舒服。”霍华德说。“我们应该换个时间,正常谈论这件事,而不是我今夜这么兴奋的向你展示我的成果……”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太敏感了,我得承认我现在对这部颂歌不是那么感兴趣。”
“要喝点水吗?”霍华德现在这种时候才想起来问客人要不要喝水,但我已没心思和他说这种事。我累了。
“不用,我觉得我就是单纯累了。我觉得我该回去了,我们改日再谈。”
“确实,屋子太暗了,很容易疲累。我眼睛也累了,甚至有些酸痛,看东西都很模糊。”
霍华德这话一下提醒了我。房屋里的黑暗完全没有散去,它甚至更浓密了。那种刚才被我压下去的异样感又起来了,那种细微的挥之不去的怪异感,那种自暗处而来的凝视感,那种不正常的在场感,就像耳边蚊子的鸣叫,极轻极微,却不容忽视。
后方的黑暗中传来吱嘎的声音。我高举起桌上的灯,作为仅有的光源,否则我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也没有。放在客厅远离灯光一侧的一个没有人坐的躺椅在缓缓晃动,那躺椅离我们并不远,和我与霍华德组成三角站位,只是它面对窗户,在欣赏窗外扭曲的树林和铅色的海洋。
“很在意吗?那恐怕是风或者老鼠。这个老屋漏风,也有老鼠,时不时会啃书。”霍华德说。
不对,不是那里。不,是黑暗浓密的地方,是那凝视一直在的地方,是它一直在场的地方。
我举起灯,走向镜子。即使我举的这么高,也有一层雾气一样的黑暗笼罩在镜子上面,这让整个镜子只能反映出客厅一半的景象。我只能看清人物那浸泡在从门口流入的海雾中的下半身,更上面只有模糊的轮廓。黑暗弥漫整个空间,伴随的还有一种挤满整个空旷客厅的压抑感。
一个齐腰高的干瘦戴冠小孩,像张被掏空的人皮,黑洞的眼窝淌出来的泪在泛蓝的皮肤留下两道血痕,就站在躺椅旁边,就站在我和霍华德之间。我一看到它,我整个头脑嗡的一下停住了,浑身汗毛倒立起来,连血液都冷了。我牙齿打颤,但我仍勉强扭头,想要向它所在的方位那里看。我可以感觉到这个小孩也在盯着我看,它在转头的时候,在往我这边看的时候,它的脖子是咯噔咯噔的扭动的感觉。这是徒具人形,还没有穿戴上人的外衣的感觉。
我赶紧向外跑,发疯似的冲出了卡尔小屋。一路上大雾弥漫,树林中充满了巫邪的气息。我可以听见有东西在海雾之下爬行,向着卡尔小屋爬行,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待我远离卡尔小屋,觉着自身些微安全了,我才稍稍向身后看。我只见山头上浓云密布,一根巨大的黑色云柱从天际向下伸出,与卡尔小屋尖帽一样的屋顶交汇。电闪雷鸣,却没有一滴雨。我看见扭曲树木间弥漫的雾气中有事物在涌动,在向上爬去,朝拜那座小屋。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我不想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只想赶快逃离。我一头扎入雾气中,离开那充满迷信的山坡。
我穿过校园,进入阿卡姆小镇。这让我感觉稍微安全了一点。整个小镇和校园都被大雾笼罩,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个开门的餐馆或商店。我估测了一下时间,现在恐怕也只将近晚上八点,却连原本在街上随处可见的闲逛的学生也没有,连楼间住户的吵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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