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看到的这个颜色,青山会很高兴。
他觉得,目前下潜到的水下深度应该已经超过二十米,仍然能有一定的光从头顶上透射下来,可以说水体的能见度很不错了。对他来说,在水中横向移动并不困难,但他也知道,此时自己需要克服的是那种越发强烈的挤压感——不是直接来自于身处水底的水压与浮力同时作用的感受,而是光线被隐晦地藏匿起来,自己越发对外部不知情的陌生感。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变得更加疏离,而压力则来自于四面八方,甚至是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无论水面还是水底。
和压力一同涌过来的还有那些更为抽象的东西,像是记忆或者噩梦,又好像是自己凭空想象的,忽而有形,忽而无形,溶解到了水的密度当中。自己渐渐被压缩到了一个小于身体轮廓的空间里面,面镜开始变得不合适,鼻子也仿佛被挤歪了,更不用说开始扭动变形的视野,以及逐渐紊乱的呼吸、加快的心跳。这是一种在内里升腾起来的恐惧,仿佛原本只是包藏在什么轻薄果皮里的汁水,一旦被挤压,就呈现出惨不忍睹的样貌,四处流淌。他觉得有些狼狈,但仍是恐惧占据上风,且越发凶狂起来,让他忍不住想要张开嘴,以此为契机去获取更多的氧气,以及生存的机会。
睁开眼睛,光线似乎也没有多大变化。这是一个拉上了窗帘的小屋,自己所在的床铺还有个上层,侧过脸就能看到,房间的一侧还有另一张上下铺,两层都躺着个人。要不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和室内因为有四个人存在而产生的污浊空气,他几乎可以笃定,对面那两个人是死的。
他们总是躺着——当然姿势还是会变的,所以也许只是一直在睡,或真的就只是躺着。青山刚来的时候还和他们打过招呼。
“我原来是住隔壁的,但是那边有点问题。我找不到前台经理,又没地方睡,就自己过来了。”他解释道。
但他们似乎并不爱搭话。在空着的下铺坐下,上铺传来有人翻身的声响,对面那两个干脆动都没动。好歹没有拒绝自己的无理要求并让他滚出去。于是他坐着发了一会儿呆,也躺了下来。
在这个时候出门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毕竟自己大病初愈,而且仍有一只眼睛的视力尚未恢复,体力也说不上好。
过去的三个月,他像个植物人一样卧床了很久,又因为这个丢了助教的工作,但现在这副样子,他实在没有能力,也没有动力再去给自己谋一份生路。他觉得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昏迷时和现在,自己都像植物一样,没什么用,得别人照顾。是岚时不时去看看他,等他醒了又把他接回家。
岚是青山的发小,长他几岁,也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大学又先后投奔了同一位导师,毕业后青山做了导师的助手,岚则在这之前就升任了副教授,因为有与两人的老师不同的研究方向,也算是自立门户了。青山则没太多想法,他没有什么学术追求和理想,之所以考到这个学校学习这个专业,甚至投奔这个导师,都是照搬了岚的人生经历——所幸自己竟然也都做到了。他们都是学考古人类学的,导师是田野派,常年把大多数经历放在实地考察上,而岚则喜欢钻研古文字,尤其是那些尚未被识别的。也许就是这个区别,让他们不但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也有了截然不同的际遇。
现在,老师死了,青山自己也没了半条命,几经周折才从深度昏迷中醒过来。但由于出了这种研究人员死亡的事情,导师的项目被终止,他也因为学校认为无法确定他的昏迷是否与项目事件有关,而被取消了教职。原本一门心思等着他们带着发掘成果回来的岚等来的就是这些。
岚去家里看青山的时候,他和岚说,你觉得现在的我像不像一棵生菜,没什么营养,就是水分足。岚很自然地避开了就这个问题直接给出答案,说自己要去一个小镇调研,因为有一个“工业废墟考古项目”竟然发现了形似上古文字的符号,他想去看看,并建议青山和他一起去呆一阵子,反正也没什么事。青山大概只考虑了一秒就答应了。
他确实也没什么事,不然也不会一直这样躺着,和对面铺位的那两个人一样。但他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多少跟他们不太一样,毕竟自己不是自愿这样的。
前一天——也可能是两天,他和岚原本入住在隔壁的房间。
他们带了简单的行李,搭了如今这个时代少有的一趟慢火车,到了一个看起来了无生气的破败小镇,唯独小镇的名字刮搔到了青山记忆中的不知哪一处,让他隐约觉得有点熟悉,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旅馆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是一幢丑陋的老旧房子,原本的俗丽装饰都褪了色,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时代印记。名为前台的地方更像是一个单人牢房,前台经理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关在铁栅栏后面,透过金属条之间的缝隙丢给他们一把钥匙,便恢复为他们刚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有如石像鬼一般的形态。
打开位于二层也是顶层的一扇房门,几乎已经是青灰色的肮脏墙面包围下的小房间里,只有两张破旧的铁架床并排摆着。体力已经处于半透支状态的青山别无选择地倒在了其中一个床铺上,他需要大字型休息一会儿。
岚放下行李,大约还在房间里缓缓转了个圈,就站到了他的面前。岚是一个比青山高出一头还多的高个子男人,他投下的影子,把瘫在铺位上的青山完全笼罩在其中,有一瞬间青山甚至怀疑,岚会不会像一具万钧铁塔一般倾倒下来把他砸死。他张了张嘴,像金鱼似的没能出声,岚却似乎因为这个动作而得到了肯定,仿佛确认了青山还在喘气,便轻轻丢下一句“我先出去了”,就转身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在隔壁闷热骚臭的房间中醒来,青山回忆起了这一幕,他忽然意识到,刚刚梦里那个令自己词汇穷尽的色彩,正是岚当时所投下的影子的颜色。自己被笼罩在那颜色里,看不清岚的脸——要么是投宿时便天色已晚,要么是岚没有开灯,但岚一定是面无表情的,而且他记得自己看到了岚的眼睛:两只琥珀一般的发着微光的黄色眼珠。青山纳闷地想,我怎么没有这个印象,他的眼睛是这个颜色的吗?
他腾的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头毫无意外地磕在了上铺的床沿,发出了几乎包含钝痛的声响。这回上铺没有发出声音,但对面铺位的某一个似乎因为这意外的噪音动了动。不过青山觉得这应该是自己的错觉。他捂着头,不知为何,头痛却脚下踉跄着朝门口走去。
青山擅自搬到隔壁房间时,他和岚之前入住的房间并没有锁,大约当时自己是有些沮丧或者惊慌,总之是一些一定会被岚斥责的负面情绪,但岚既然不在,青山也对自己的一切行为都能心安理得。
他缓缓推开原本房间的门,先把头探进去上下左右环视了一番。
没有变得更好,不意外;但变得更糟了,也不算意外吧。
房顶和墙壁上比之前盘踞了更多的虫子。每一只都在动,但都是那种头部微微的扭动,或者身子极其缓慢的移动,所以看起来简直就像定格动画一样,虽然是在一直动着的,但每一秒又都是静止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步走进狭长的空间,拎起从岚出去的时候起就一直被留在靠墙角落没有动过的行李袋。
他们到达旅馆那会儿应该至少已经是下午了,房间里只有斜斜的几缕光线透过半开的窗帘和有些发毛的脏玻璃,打在灰突突的床铺和看不清颜色的地面上。而岚反手带上门的那个细瘦的背影,以及简陋锁扣发出的“咔哒”一声,仿佛是催眠的口令,让躺在那里的青山立时困顿起来,很快就陷入了昏睡。
有点疼,除了好像是高处落下来的重量所致,这个东西的表面还有一点毛刺似的,接着那东西又动了动。没什么温度,大约有点凉吧,但那也只是青山被砸醒了之后迷迷糊糊伸手把那玩意儿从脸上扒拉开时的感受。
被接连几次砸到头和脸之后,青山一下子就清醒了,仿佛在此时恢复了从前的一些敏锐,他意识到砸下来的东西可能还有更多。他用手撑着床直起上半身,立刻发现手边就又是一个。
黑色,或者深灰色,表面起伏不平,挤在一起的褶皱和棘突让它们看起来丑陋不堪。虫子圆滚滚、肉乎乎的,仿佛里面填满了粘稠的不透明的东西,它像是不那么柔软,又很有韧性一般,费力扭动的样子似乎证明了这一点。些微大一点并且在朝前伸的一端应该是头部,上面还有隐约可见的黑色斑点。动作虽然迟缓,但生命力恐怕很足。
其实他早就怀着这样的情绪了,但因为一直被人照顾着,恢复着,所以他认为自己不能表达出来。而且岚又丢下自己扭头走了,当初叫自己来的时候怎么好像都没考虑过自己可能会拒绝?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孱弱状态分明还不如这条虫子。
这种不知为什么会存在的、身上每个突起都好像蕴含着古老生机的、令人作呕的虫子。
他仰起头看天花板,那里有许多条虫子。大小都差不多,看分布恐怕是从很接近顶棚的一个通风管道口爬出来的,但它们似乎不爱往下走,通通都爬到了天花板上,或者正在往那个方向前进,有些就这么掉了下来,大多还都勉强在上面坚持着。
当时青山就想给前台打个电话,但屋子里根本没这个设备——别说电话,连电线都没有一根,所以也没有灯,没有插座。此刻天还未黑透,所以自己应该也没有昏睡很久,也就是打了个盹的时间。于是他推门下楼,那个被铁栏杆困在后面的胖女人(虽然登记入住的时候并没看清,但青山的记忆如此)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像是从牢房中逃脱了,剩下他以及这个楼里的其他住客——当时他还不知道隔壁就有好几个人。
他有一些沮丧地往回走,在上到二楼的楼梯口时差点和一个慌慌张张的女人撞个满怀。那年轻的女人穿着老气的衬衫和长裙,眼睛大大的,几乎是瞪了他几秒,也没有道歉的打算。他想起自己曾经也算是有个善于和女士搭讪的名声,怎么病了一场就变哑巴了呢?
到底还是女人急匆匆地先开了口:“先生,您帮我个忙?到我房间来看一下!”
他转了转眼球,跟在女人身后。原来她就住在他们对面。
女人怯生生地开了锁,把门一推,自己却站住不动,示意青山先进去。
这个房间比他们的“标间”还要大上不少,光是窗户便多两扇,所以屋里的光线也要好一些。他探身进去,很快就发现了女人希望他注意的地方。那里一面墙靠近天花板的地方也有一个通风管道口,而虫子们正在从那里慢悠悠地爬出来。
相比之下,虫子的分布似乎更稀疏,但这只是因为房间大的缘故,从数量上来看,比他们天花板上那三二十只要多得多了。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来。可能女人还想说什么,但他没有兴趣听下去,径直回了正对面他们的小房间。他只是掩上了门,但他知道,女人既不会来敲门,也不会直接走进来。因为他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
等他又观察了一下房间里的情况,打算去敲隔壁房间门借住的时候,女人已经不在门外了,她的房门也关的紧紧的,或许已经锁上了。
导师喜欢田野调查,他们去的地方很多是没有人迹的。在那些只有岩画、化石、非专业人士看不出任何文明甚至古人类痕迹的地方,就连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的认知都会随着反反复复的日出日落而逐渐流失,所以那些满足生活需求的行李都是没有意义的。在这样的生活中,青山学习和锻炼出了强大的生存与调查技能,他几乎可以拍着胸脯说,就算把他一个人光溜溜地扔进荒山野岭,他也能让自己像个早期人类一样恰当地遮蔽身体、磨制武器、捕猎小型野兽和躲避危险。说是助手,青山更像是一直照顾着老师在潜心调研之外正常吃喝拉撒保持生存的那个人——毕竟自己不是岚,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青山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而是岚作为老师的助手,老师一定会更高兴。这里的原因很多,一方面,岚的双亲和老师就是旧相识,算是故交;另一方面,岚从小就爱在本子上涂涂画画,画一些奇怪的不知所谓的符号,一次偶然被老师看到后欣喜若狂,说这看起来都像是岩画和古文字,追问岚从那里描来的。岚说自己经常做噩梦,会梦到好像在什么幽深暗淡的地方,墙壁上就能看到这些东西,也不知是画上的还是刻上的,他就会把记住的都画下来。后来发生的就是那样,岚报了老师的学校、老师的专业,但毕业后不肯成为老师的助手,坚持要自己做文献研究。而打小儿一直跟在岚后面亦步亦趋的小男孩——青山自己,便顺水推舟地坐在了老师本来留给岚的位置上。
和老师最后一次外出考察某个遗存现场,他们在一个岩洞深处发现了矿物颜料描画在岩壁上的一些纹样。老师欣喜若狂地抚摸着画面,一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皱巴巴的纸,打开来与岩壁对照。那纸上是与壁画几乎一模一样的曲线跟笔画,一个又一个零散地排列在上面,只是彩色蜡笔涂画的痕迹已经不太清楚了,破烂的边缘也显示出这是从一个涂鸦本子上撕下来的一张。
这次和岚一起出门,青山也没带任何东西。出发前,他感觉身体还不错,只给自己还未恢复视力的左眼换了个戴着舒服的眼罩,就一身轻松地晃悠到了岚的住所,无所事事地看他收拾行李。
“那种地方居然还有‘工业废墟里的考古项目’吗?”青山没话找话地说。
“人们虽然已经遗弃了那里,但我还是有些在意的地方。”
岚的回答让青山认为自己问到了点子上。这个所谓项目其实只是岚的个人选择。出于一贯的细心考虑,岚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之前老师和他出事的地方,也是穿过一个废弃矿洞才能到达的隐蔽岩窟。
所以青山也不打算多问,只说:“你忙着的时候,我可以在旅馆躺着休息?”
面对岚流露出的不解,青山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清楚:“你在怕什么?怕我也跟老师一样,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死了吗?”
但岚只是皱了皱眉,吞下了所有仿佛要说出来的话,继续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行李袋。青山一直看着他的动作,也没有再说话。
现在,岚不仅扔下了行李,丢下了青山,人也不见了。一边翻着杂七杂八的行李袋,青山开始琢磨自己思路中的逻辑:是自己丢了岚,还是岚丢了他自己?
他总觉得岚没有走远,毕竟考古遗迹点还是有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而这些地方的活气是相连贯的,这样人才能一代代接续下来。更何况那里还是什么工业废墟,至少有一条路会和镇子连通。就算岚还不回来,自己现在躺够了,也可以直接找过去。
在行李袋的深处,青山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岚的笔记本。他直接向后翻了翻,略去那些一看就没什么要紧的工整文字,看到了他认为此刻应该发现的画面。
那一页白纸上,画着附着在他头顶天花板上的虫子,简直活灵活现。
在几经周折才最终寻到的岩洞中,老师一直激动地反复念叨着: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手掌在岩壁上摩挲。
也许那表面并不光滑,老师的情绪也太过激动手太用力,掌心和指腹很快磨破了皮,出了血,可老师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依然对岩画爱不释手,血涂抹在了上面也毫不在意。
青山没有阻拦他。在他看来,这种与古老过去相逢——不,是重逢——的激动的确是难以抑制的。虽然老师手里拿着的是(很可能偷偷)从岚小时候的涂鸦本上撕下来的画,但毕竟这是一种关于存在的印证。印证了什么姑且先不论,但恐怕老师会因此而打开一扇门,哪怕只是一个最为微小的缝隙,也代表着一个远古秘密的泄露。这可能是一个开端,又或者是一个终结。他不由得想象,当他们把这个秘密带回去说给岚的时候,他会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还没来得及他多想,老师忽然高举双手惊呼一声,随即颓然倒地。待青山奔过去扶起他,老人竟然已经没气了!他依稀记得自己腿一软就跪坐在了地上,惶惶地四下环顾,好像在看是什么突然把老师的灵魂给抽走了,丢下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他的头晃得像拨浪鼓,连照明灯的光线都开始变得模糊,忽然有洪钟一般的巨响从他的脑后升起。他打了个寒战便定住不动了,那声音如同大水,快速淹没了他,把他压在水底,不仅困住了他和老师的肉体,也困住了他的灵魂。
这是岩洞中的青山脑子里的最后一个意识,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当他以为自己醒来的时候,青山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或者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灵魂——没有实体,也没有实体周围的环境,但他凭借着从前积累下来的生存意志,一点一点找回了关于他青山的点点滴滴。
他是一个年轻人,一个考古人类学助教,他不在任何地方,但他能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及另一个灵魂的存在。接着,他又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年轻的躯体里挤入了一个古老的灵魂,躯体里的生命活力和动力都在日渐丧失。他动不了,动不了,他是一个植物人。他接着想,我是被魇住了,老师也是被魇住了,但是老师死了,我可能还活着。我被困在这儿了,低频的声音在我的颅腔内回荡,我被压在没有边界的、深深的水底。这足以压住我、让我动弹不得的压力,水下深度应该已经超过二十米,但仍有一定的光从头顶上透射下来,可以说水体的能见度很不错。水的颜色是流动的,又像是恒久的,我没有词汇可以形容这种色彩,它比阴影更深,比礁石浅淡,它的颜色中透着一丝光亮,又隐藏着黑暗……
再后来,低频的震动变成了白色的背景噪音,渐渐从青山的头脑中消失了。从某一刻起,当意识到自己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时候,他醒来了。
睁开眼睛,他看见了洁白的墙壁和充满医院气息的房间,躺在床上的自己傍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家伙。是岚正低头看着他。
“欢迎回来,青山。”岚点了点头,“你被魇住了。” ——一个令人质疑他作为研究者可靠性的说辞。
“老师死了。我每天照顾他起居,让他能像个人一样在野外体面地活下去,但他对你小时候的涂鸦走火入魔,死在了发现它们的岩洞里。我却还活着。岚,这是为什么?”
岚大约是不希望我和老师一样也死了的,所以才把我叫到他的身边,到这个鬼地方来。但我现在还活着,他却不见了,这又是为什么?
青山很想把这个问题抛给头顶的那些虫子们,但他仰头看了一会儿,觉得脖颈酸痛,索性还是低下头,看纸上画的虫子。看着看着,青山嗤嗤地笑出了声。那线条描画出的虫子的脸,可不就是老师么?
原来答案就藏在岚的本子里,他一早就知晓了,但他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于是独自逃走,却把我困在这里,死也死不得。对了,我当然死不了,我是生存大师。受制于自己的专长反而不得脱身,你真是好样的。
他丢下本子,起身返回隔壁那个被过于迟钝的生命力充满了的空间。
可能这里是旅馆里最后一个出现虫子的地方?不可能,青山想着想着就又笑了起来。那几个人和那些虫子又有什么区别,甚至可以说很像呢。
而现在,这个房间里的虫子变多了。除了那几个躺着的,天花板和墙壁上的虫子数量也到了让人目不转睛的程度。当点逐渐连成一片——尤其是这些点还在缓慢地拖动,它们就会从一个个的个体变成整体,分散在其中的信息也逐渐透露了出来。
虫子连成的阴影开始向四周蔓延,墙壁仿佛变质了一般,呈现出一些肉片似的特征。纤维编织出的空间充满了空隙和张力,而这一切又被那叫不出名字的色彩所笼罩着,压迫着青山仿佛一路回到了前夜的,以及将他困住许久的、漫长的、数不清的梦里。但那或许不是梦,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像岚的梦曾出现在他和老师的面前一样。
青山觉得脚下开始有隐约的晃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潮水朝他涌来,渐渐地,他从无名小镇的旅馆二楼又回到了幽深的水底,而令他连挣扎都使不上力气的四面八方而来的压迫感也随之而来!
他乘着扶手飞快地滑下楼梯,朝楼房外面跑去。刚到一楼,他的脚底就像踩进了黏糊糊的泥潭,每一脚都发出令人恶心的声音。脚下和墙壁的扭动带着统一的韵律,和谐得如同一个整体。
他大口喘息着推开大门,外面已经被阴影笼罩。那是楼房的影子,他必须要先从这影子当中跑出去!然而,他的脚下全都是那深不可测的颜色,像在被什么拉长一样,不断在他前方的地面上延伸向更远的地方。他的身后也有什么东西在变得更大,变化着,蠕动着,仿佛要说明这形态和影子具有什么关联的意义。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意义,此时此刻的青山断然不敢承认,这就是岚的影子,那个他曾经以为即将要砸到自己身上的影子。可那并不是岚的动机,那只是岚即将倒下的暗示,而愚钝的自己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了那个暗示背后的意义。
他想回到水底的梦里——那本来就是岚的梦——告诉岚:老师的死不是你的错,我这副样子也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死,我捡回了一条性命。
在很久以前,青山用真正的生存意志发出求救信号并失去意识之后,岚就已经倒下了。
困扰着他童年的恐惧梦境变成了现实,无人知晓的秘密即将吞噬这个世界,而被老师执拗撬开的那一道缝隙所倾泻出的旧日线索,就足以将岚压垮,他被那潮水淹没了、淹死了,就像不会游泳的他最恐惧的那样死掉了——在青山看不见的地方。
老师的鲜血唤醒的东西原本也带走了青山,但是岚用自己的梦护住了他,只是那些东西——那好似钟声的轰鸣撕裂了岚最后的梦境,将青山带回了不可避免的现实。
与青山一起来到小镇的岚不过是他的残影。他仍然想要让青山离开。岚一早就想要告诉青山的,是被青山遗忘了的那份恐惧。
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青山终于停止了奔跑。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了,因为岚已经承受了所有最坏的可能性,并用它驱使青山逃离了出来。
他站定身子,回过头,已经看不到那幢形迹可疑的破败房屋,只有一只比房子更大的巨虫:像所有那些虫子一样的巨虫,披着青山这段时间里日渐熟悉了的无名色彩,存在着,蠕动着。
但这方法又是为了什么呢,能拯救岚,还是他自己?青山想不清楚,也做不到。
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拥有引火的能力,他甚至一动也不能动。
他与巨虫之间的距离已经被彻底锁定,一步远近也改变不得。
他相信,自己已经又一次被困在了永远不会醒来的昏迷当中,而只要自己一天不醒,岚就会日复一日,固执地把自己困在这里,永不靠近那个已经被开启的无法回头的未来。
感谢阅读。我保留了两个小小的谜题,期待你的发现。头图摄影:迪门修斯,请勿直接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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