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年来,我的健康状况非常糟糕,每天都需要服用多种药物才能勉强入睡,尽管如此,我依然会在夜深人静时听到那些低语。那声音并非从我那残破的耳中听得,而是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直接灌注到我的思维里,如洪流般冲刷着我脆弱的神经,让我逐渐难以分辨自己究竟是身处现实还是被困在无尽的迷梦之中。
我开始尝试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用粗浅的文字记录下这段经历,希望能在我的理智被完全瓦解之前,给那些盲目渴求不应属于人类的知识与见解的艺术家、科学家和哲学家们留下警告,使他们感到敬畏,放弃他们狂妄的想法;但同时我也希望这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此事,有时无知反而是对人类最宽容的庇护。
作为一位无人问津的画家,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欧洲各地辗转,先是在家乡的农村作画,后来在安特卫普的一所美术学院学习并辍学,再到巴黎的画室继续学习。在巴黎我结识了保罗、约翰、亨利等优秀的画家,其中我最欣赏的是保罗,他的作品有独特的色彩,洋溢着自然的生命力。我和保罗一起探讨艺术,交流绘画心得,互相交换画作。保罗还向我推荐了一种淡绿色的苦艾酒,他称之为“唯一适于艺术家喝的东西”,不过在巴黎期间我还未曾尝试。在短暂的相遇后,保罗去了西北海边的布列塔尼,而我则移居到普罗旺斯的一座小镇。
几个月后,我听闻保罗近期的生活状况很糟糕,便邀请他在冬季来临之前搬来与我一同生活和创作,保罗接受了我的邀请,不过他没有明确到来的时间。我在拉马丁广场对面租下了一间小旅馆作为我们未来的新画室,旅馆的外墙被屋主粉刷成明亮的黄色,但房间的内部却没有什么装饰,于是我买了两张新床,并准备画一些作品来装点这里,希望能给保罗一个惊喜。
说起我的作品,家弟的评价是“色彩太过灰暗”、“不符合当下流行的画风”,此前我对这种说法并不认同,不过因为担心保罗会不喜欢我为他准备的房间装饰,我开始尝试转变绘画风格。虽然我使用了更多鲜亮的色彩,还模仿了从杂志上看到的遥远东方画作的技法,但我认为这还远远没有达到预期。
八月下旬的一天,我在小镇里四处闲逛,试图寻找创作灵感,但除了发现几处适合写生的地点外,并无其他收获。当夜幕降临,我来到广场附近的酒馆,想如往常一样喝上两杯葡萄酒。落座之后,我突然回忆起保罗曾向我推荐过的苦艾酒,决定品尝一下,也许能帮助我打开思路。我按照保罗教我的方式,把盛着一块方糖的苦艾酒匙架在酒杯口,慢慢地把少量冰水浇在方糖上,让融化的糖和冰水从酒匙的孔洞间流进下方的酒杯。苦艾酒随着冰水的注入而变得浑浊,一团乳白色的烟雾从液体表面飞快地向下翻涌,一股草药的芳香扑鼻而来。我先浅尝了一下,酒的口感略苦,但没有带来太多灼烧感,随后我休息片刻,三四口喝完了杯中的酒,起身返回住处。
在路上,我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路边的灯光看起来似乎比之前要亮许多,这代表苦艾酒正在发挥它的作用。我先是感到胃部发热,随后热流逐渐蔓延至全身,同时我的手指有些轻微发麻,但那并没有令我觉得难受,而是一种非常放松的舒适感。我回到房间,躺倒在床上,双眼不自觉地闭上,但此时我并无睡意。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感觉房间里异常安静,安静到连一声最轻微的虫鸣都听不到,周遭的空气也似乎凝固了一般。我睁开眼,本以为会看到粗陋的天花板,但却惊讶地发现,原本躺在床上的我,此时正漂浮在无垠的黑暗中,惊讶之余我并未感到恐惧,而是被眼前的异象所震撼。这里并不是漆黑一片,在各个方向遥不可及的地方有许多模糊不清、大小不一的各色光团,正在发散出柔和的光。那些光如同油画颜料一般在虚空中舞动,拖出优美的弧度,有些光甚至会呈现出时断时续的线条。光线逐渐铺满了整个空间,但它们仍在继续盘旋、交错、叠加,色彩越来越绚丽,光线运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正当我被这壮美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之时,眼前突然闪现一道耀眼的白光,我便失去了意识。
当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又躺在了床上,屋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已经是临近中午了。我起身坐在床边,并没有宿醉后的昏沉,反而精神格外地好。回忆起昨晚的奇异之梦,我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因为梦的时间太短暂,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欣赏,但那完全不是出自凡人之手的画卷,已在我的脑海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顾不上洗漱更衣,径直奔向画架,想参照梦中之景来创作。在挑选颜料时,我瞥见了一旁桌上插满向日葵的陶罐,索性拿了最鲜亮的黄色和橘色,根据脑中残存的记忆,竭力用画笔去模仿那些光线灵巧的轨迹。我画得很快,甚至都没有稀释颜料,后来索性用调色刀把浓厚的金黄色铺满了画布,向日葵的花盘就如同黑暗中遥远的光团,花瓣便是那些逸散而出的柔美光线。
第二天晚上,我又来到酒馆点了苦艾酒,妄图按照前一天的方式再次进入那光怪陆离的梦中世界,虽然我觉得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试一试也没有什么损失。这次我喝得更快,几乎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回到住处时我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步伐蹒跚,但幸运的是我成功了。我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一刻从现实切换到了梦中,来到了那一片混沌,这里的景致和昨晚看到的差不多,柔和的光团缓慢地散发出光线,静谧而优雅。我挥动四肢尝试移动但不奏效,大声呼喊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尽管我能感受到自己喉部的震动。我仔细去感受,忽然意识到其实这里一直都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只不过声音小到难以察觉,就像我在写生时听到远处一群农妇在低声聊天一般。光线开始舞动,我的注意力马上从那细微的声音转移到眼前光线的流转,直到炫目的白光再次亮起。
此后,我几乎每天都尝试通过饮用苦艾酒的方式来进入那迷梦之中,但只有前两次成功,其余时间我只是喝多之后睡了一觉。九月上旬,我开始加大饮酒量,从一杯增加到两杯,且尽量喝得很快,我承认这对我的健康造成了伤害,也使我经常醉倒在回住处的路上,但这个方法确实奏效了,在刚开始饮用两杯苦艾酒的那晚,我如愿回到了那里。黑暗中的光线依旧璀璨夺目,但恼人的是,之前那个微小的声音似乎变大了,现在听上去好像不远处的人群在窃窃私语,令人无法忽略。我只能强行排空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欣赏光线舞动上,白光亮起,那声音也随之消失。
半个月的时间里,我接连画了很多幅向日葵,这些充满着炽热生命力的花朵是如此的美丽动人。九月中旬,我搬进了画室,并挑选了几幅向日葵画作,挂在了保罗房间的墙壁上,它们就在这里静静地等着他的到来。十月底保罗终于来到小镇,但没有第一时间搬进我精心准备的画室。
在我与向日葵一起等待的日子里,我降低了饮用苦艾酒的频率,但每次会喝三杯甚至更多,因为两杯酒已经不能再使我神游天外,而我的身体也逐渐无法承受每天喝下那么多酒,另一个更令人不安的原因是,随着我进入梦中世界的次数增加,那诡异低语的音量越来越大。
在保罗住进来的前几日,那也是我最后一次饮酒入梦,在虚空中,那声音已经夺走了我的全部注意力,通过少量能够勉强分辨出的模糊音节和词语,我似乎知道那声音是什么了,那是千百万不同国家、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人在用不同语言、不同音色、不同语气、不同情绪诉说着同一个主题——对知识与智慧的渴求——共同组成的无穷无尽的低语!有科学家在研究陷入瓶颈时的抱怨,有如我一般落魄艺术家在江郎才尽时恳求一丝灵感,甚至有巫师在研习古怪咒语时的呢喃。
就在此时,白光亮起,但这次我亲眼目睹了接下来的一切。那些之前四散舞动的光线,开始向着白光的方向汇聚,以超出常人理解的运动轨迹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景象,白光被不计其数巨大的、扭曲旋转着的、散发出无穷光辉的奇异球体和如同某种海洋生物的卷须般蜿蜒盘绕的光线包围。与此同时,熟悉的声音持续增大,从低沉到洪亮,一直到震耳欲聋。我感到一股无法压抑的恐惧汹涌地袭来,我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一心只想逃离这里,但我比那些被禁锢在孩童手中玻璃罐里四处爬动的蚂蚁更加渺小无力。那巨大的光之实体随着穿透耳膜的万千语言一起震颤,如同一颗畸形的心脏般搏动,喷薄而出的强烈能量最终仁慈地击溃了我的神智。
我在路边的荒草之中醒来,一群顽劣的孩童围成一圈,有的在我大衣口袋中翻找值钱的东西,有的正尝试脱下我的鞋子。我无力地把他们赶走,昏昏沉沉地站起来回到旅馆,简单洗漱一番,我才清醒过来,发现已是下午时分。看着镜中的自己,消瘦萎靡,形容枯槁,我此时忽地回忆起那诡谲的声音和画面,庆幸自己从梦魇中逃了出来,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了。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我没有再喝酒,努力控制自己的思维,不去想那虚空中的可怖存在。每天晚上我都很难入睡,偶尔还会做噩梦,梦到自己被触须卷入斑斓的巨大光球,或是被笼罩在肆意流淌的光晕之中。
我就这样战战兢兢地等到十一月初,保罗终于搬进了我的画室,这给了我很大的心理安慰。最初的几天,我带他去了我经常写生的一些地方,后来和他一起出门远足、参观博物馆,一路上我们创作、讨论,那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欢乐时光,但这欢乐也随着一场悲剧的发生戛然而止。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却惊恐地再次听到了那该死的如同蛆虫在耳道中啃噬一般的低语,我从床上惊坐起来,想确认那都只是自己的臆想。我快步来到已经熟睡的保罗的床边,轻轻摇醒了他,问他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他被我慌张的神色吓到,一脸迷茫地望着我,说房间非常安静,他没有听到任何称得上噪音的响动,并关切地询问我发生了什么。我颓坐在地上,保罗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那种低语只有我听得到,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简单问了他最近有没有饮用苦艾酒,以及饮酒后身体状况如何,在确认保罗没有和我一样的经历之后,我决定向他隐瞒此事。我以自己喝多了听错为借口敷衍了他的问题,但只有上帝知道那无休无止的低语一直在我的耳边盘旋。
从那天起,我尽量让自己身处嘈杂的环境中或者强迫自己专注于绘画,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维持日常生活。时间对我来说仿佛被拉伸了无数倍,每一分钟都显得无比漫长,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声音也越来越大,如同一群尾随着我的无形幽灵正在逐渐靠近。
圣诞节的前两天,小镇的居民们都沉浸在节日氛围之中。耳边的那个声音已经称得上响亮,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了,保罗非常担心我的状况,尽管我略显粗暴地拒绝了他请来医生的好意,但他每天还是会给我送来水和食物。当天傍晚,当我终于从房间出来,想到盥洗室洗把脸时,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事情的具体经过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事情发生之前我最后的记忆是那低语之声陡然增大,同时我看到了那熟悉的而我却不想再看到的光芒和光线在盥洗室的镜子上、墙壁上、水面上游弋舞动。等我恢复意识时,已经是第二天深夜,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是从巴黎连夜赶来的家弟。我的眼前没有怪异的光线,耳边的声音也减弱了不少,此时我才逐渐感觉到左耳似乎被什么东西包裹着,而且隐隐作痛。我下意识伸手去摸,家弟赶忙拦住了我,并向我大致讲述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平安夜当日,家弟接到保罗的通知,让他赶紧来镇上。根据保罗的描述,二十三日傍晚,在房间里待了数日的我进入盥洗室,忽然开始惊声尖叫,不停呼喊着一个未曾听闻过的怪异词汇,同时拿起剃须刀胡乱挥舞。保罗被吓坏了,试图夺下我手中的刀子但没有成功,随即出门寻求帮助,等一行人回到住处,却发现我已不在房间里,地板上有少量的血迹。众人外出寻找,并循着另一场骚动在小镇的某条街道找到了我,当时我的左耳包裹着被血浸湿的棉布,而骚动的源头是不远处的一位女士,后来大家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我割下了自己一部分左耳,自行包扎了伤口,满口胡言乱语地在街上游荡,最后把那血淋淋的耳朵包在报纸里送给了那位女士。众人控制住陷入谵妄的我,并于次日一早把我送进了医院。幸运的是整个过程中我没有伤害到其他人,而不幸的是我的诡异行为显然给保罗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我在医院期间他便匆忙收拾行李返回了巴黎。
保罗的离去让我万分痛心,但我认为,与其冒着让他陷入和我一样的痛苦之中的风险告诉他事情真相,不如就让这个秘密跟随我一起埋葬。医生给我开了一些精神疾病方面的药物,尽管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疯掉,但从我发现这些药物确实能够短暂地抑制住我的幻听和幻视后,我开始接受定期服药。
今年一月初,经过医生的评估,我康复出院回到了旅馆。这期间我对药物产生了严重的依赖,因为只要药效有所消退,耳边的低语便会再次袭来。两个月后,我似乎又一次陷入了和上次一样的谵妄状态,我仍然无法回忆起我究竟做了什么,但在几十名镇民的联合抗议之下,我再次被警察送往医院接受治疗。我担心自己在小镇上继续待下去,迟早会伤害到周围的无辜居民,便自愿于五月份在牧师弗雷德里克的陪同下住进了一座附近小镇上的修道院。我在修道院里每日忙碌于农活和清扫,或是以周围的景色作画,疲劳加上药物的作用,使我能在夜晚堪堪入睡。但好景不长,从六月以来,在刚服下药物没多久,我就会看见闪耀的光线频繁出现在现实世界,或是沿着修道院教堂的屋脊流淌,或是顺着树干盘绕并在枝头绽放,而那一刻没有停歇的低语已经不怎么受药物的抑制,越来越肆意与狂妄。
近些日子,我开始看到巨大扭曲的光团,正如我在那迷梦之中所见到的,无论白天黑夜,这些光团都在我视野所及的各个地方明灭。耳边低语的内容也有了变化,不再是凡人那些渺小无趣的话语,而是越来越清晰地呼喊着一个名字,一个我仅凭发音就能准确拼写出来的名字,一个仿佛我从出生就知晓的名字——“Yog-Sothoth”。我相信当我在上帝之子诞生日前将锋利的剃刀挥向自己左耳时,我口中呼喊的也是这个名字。
我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开始尝试接受这诅咒,开始在画布上描绘祂的样子,开始创作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献给那位在无知暗夜中闪耀着无穷智慧辉光的神祇,直到终有一天我饱经折磨的神智被完全摧毁,一同被抹去的便是我这短暂而可悲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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