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报纸上的猜测时,一股无名的恐惧几乎将我攥住,逼迫我回忆起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事实,它们自从我踏出精神康复中心的大门后就已随着清风在初夏的林荫中消散。如今这些梦魇却从过去,以某种无形的锚点到达了这里,使我脱离正常的生活,并将我重新拖回那无光的末日中。只有我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们究竟是什么,那些潜没在黑暗中、不为人所知的怪物,那些地表之下的肮脏。而现在,它们从黑暗中一一浮现出来,一如数年之前它们出现在我眼前。现在我必须将之说出来,无论有何等恐怖降临,都不会更加糟糕了。
我时常想,如果没有那一次的经历,我的人生是否会在正确的轨道上。如果不是自以为是的发现,我就不会进去,不会将毫无根据且愚蠢的自负当做对自己能力的相信。事实上,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进入地下室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我必须忘掉这一切。来自深渊的恶魔会将我拖入地下,回到那个任何心理健全之人看到都会惊慌恐惧的地表下的丑陋中。
当我无意间找到这个地下之所并踏足其中时,我几乎被震撼得呆在原地。我从未在其他任何地方见过如此旺盛而繁茂得令人为之惊叹的植物。在光线较为充足的洞口带,藤本和草本植物肆意扩张着、蔓延着。这无人的洞口正是因此被遮蔽,在那些从洞口泻进来的光影所洒落的地方,藤蔓攀爬着山岩。从寂静中衍生的古怪与奇异在绿与灰的交织中体现。很明显,正是未知的丰富的养料滋养了这个奇怪的洞穴。即使是亨廷顿植物园中的收藏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仿佛被掩埋的、只在过去的岁月中能得以瞥见的古巴比伦的花园。
这里充斥着硕大而有些略显病态的植物——这病态并非源于营养不良,恰恰相反是因为过剩的营养。正因如此,我才感到困惑——除了洞穴中那条不是那么清澈的河,就只剩下嶙峋而杂乱的畸形怪石。毫无疑问,这些美丽繁茂却古怪的景观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我甚至还找到几种植物学界认为已经灭绝了的活化石,它们让我如获重宝,以至于盖过了古怪的不适感,继续向洞穴深处探索。
随着我的深入,我逐渐感觉到了溶洞的怪异变化。那些植物已经开始消退,到处都遍布着大型的菌类。它们大大小小,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来,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喷吐出来的孢子,有些还黏在了我的身上。无一例外,这些真菌比之之前的植物都要扭曲,盘根错节地挤满了石乳和石壁。甚至有些用臃肿的菌柄和菌伞挡住了路——这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我不得不在略显畸形的丛丛真菌中清理出一条路来。洞口处潺潺的河流在不断的深入中向四周爬行、延伸,就像那些营养过剩的植物和菌类一样,扎根于地表之下的黑暗中。而当我注意到它时,我发现这条暗河开始变得油腻而黏稠,令我感到厌恶与不安。我隐隐感到某些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在我真正进入了完全的黑暗后,我终于想明白了让我感到不可言明的诡异与不安的原因:这里太安静了。自打我进入洞穴以来,除了微弱的流水声和我所造出的动静,就再也没有听过其他自然的声响。按理说,应当有什么生物——蝙蝠、蜈蚣或是别的什么洞穴动物居住在这里,但是我却根本没有听到它们在黑暗中或飞行、或爬动的声音。仿佛突然间,这个地表之下的溶洞就变成了择人而噬的巨口,吞噬了光和那些胆敢进入其中的生物。我为这个想法感到不寒而栗。我尝试说服自己,但却没法解释明白这些怪异现象。
在无声的黑暗中,我被某种不知为何物的潜意识中的好奇驱动着——现在这种好奇已经转变为无法克制的紧张与烦躁。我不确定我是否还记得进入溶洞时的路,因为四周除了手电筒的光外全都被黑暗压的密不透风,而那条指引方向的、蜿蜒的河早在几个转角前就不知所踪。脚下所踏着的岩石让我产生了一种柔软而不真实的触感——那些真菌已经遍布这里了。
在我胡思乱想间,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自我进入黑暗以来唯一听到的除我之外的活物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硬底的鞋躲在石头上,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同样迷路的旅行者朝我走来。虽然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出去的路,但随着脚步声的逐渐清晰和接近,我内心的恐慌的确得到了极大的缓解。我知道至少有了希望。我问那个人:“嘿,你还好吗?”那人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
一声尖而细的婴儿般的哭声从他嘴里传了出来,将我吓得停在原地,动弹不得。我所以为的遇到同类的惊喜在顷刻间转为难以描述的恐惧。那根本不是一个成年人所能发出的声音!如同哭诉般幽怨而又诡异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地下,被岩壁撞得粉碎。在那短暂而又诡异的几秒寂静过后,更多的间隙哭声仿佛回应似的从远处传了过来。
在我面前的不知为何物的洞中野兽仿佛听到了回应,径直向我扑过来。它力大得出奇,用可憎的类人爪子抓住了我,将我按倒在地。我躺倒在地上,被迫直视着这个该死的野兽的真实面目。
它浑身上下没有毛发,像是橡胶一般的皮肤上面满是结痂的疮,让人只感到恶心。它的脚像是萎缩的山羊蹄,脚底是厚实的角质——这便是误导我,使我将这非人怪物当做是人的原因——它那硬而厚的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好似鞋跺在地面上。我看不清它的脸,但我仍从它身上感受到了极大的恶意。
好在我经常冒险所锻炼出的勇气帮助了我,在忍受了大恐怖之后我很快恢复了清醒。我被推搡拉扯着向深处走去。我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光,但我仍能从它们的低声的喘息和嘶吼中判断出它们的大致位置。对我而言,处境很不友好。我的手电筒和其他东西都在刚才遗落了。我的下场不会比那些落入食人部落的不幸旅人好多少,所以我必须冷静下来,尽全力逃出去。这些怪物无疑对溶洞的构造极为熟悉,因为他们攥着我在洞中轻车熟路地走过七八个拐角和岔口。终于,它们停了下来。
我猜测我应该进入了某座山的内部,几缕月光从头顶的岩石缝隙中渗了进来,微弱的光亮却足以使我摆脱黑暗。待到适应了长时间黑暗后的光亮,我便睁开了眼睛。却在那一瞬间见证了这仁慈的世上最为丑恶肮脏的一幕。
在巨大的、仿佛被啃咬出的地下空洞中长满了青白相间的真菌,它们密密麻麻地覆盖在地面上和石壁上。这里的每一寸物质都如同患了疱疹般凹凸不平、脓水横流。不知何时消失的河重新出现在这里,盘旋在真菌群中。在我目光所能达到的最远处是一个深坑,河流从旁边流淌而过。近百只怪物趴在坑里撕咬着什么东西。我被那些抓着我的生物带到坑边,它们似乎打算把我扔下去。我也借此看清了那被撕咬之物——一只只血肉模糊、动弹不得的白色蜈蚣。
哦不!那根本不是什么蜈蚣!我被吓得发出尖叫,眼睛被施了咒语般无法闭合,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那是一只只被扒掉皮、四肢被蚕食的生物,这其中不只有穴居的洞穴生物。当我看到那些被撕碎的衣服时,我在瞬间被恐惧所击中。莫大的恐惧早已自我踏足溶洞、进入这地表之下就已降临,而此时它却赤裸地出现在我面前。这些怪物将所能见到的活物全都捕猎殆尽,在尽情的血腥狂欢中大口吞咽着血肉,残余的骨骼被一遍又一遍舔舐,随后扔进河里。脂肪会在水中溶解,顺着河流漂下,滋养那些扭曲的、吸血的植物。我终于在这一刻明白,这溶洞,这地表下的丑恶到底意味着什么。而真相的魔鬼此刻还不能罢休,在我惊骇得动弹不得时,又对我施以最终的诅咒。在怪物的嘶嚎声中,在肮脏的流水声中,那趴着的怪物中的一个——缓缓转过了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出来的。在我所能回想起的零星片段中,我挣脱了那些怪物们的束缚,尖叫着跃入了肮脏的河流之中,被恶臭的水浪裹挟着向着来时的路顺流而下。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了。当地的护林员救了我。据他们所说,我当时正随着河流漂下,嘴里还呢喃着意义不明的话语。我向他们询问那些话的内容,他们却不肯告诉我,而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神情都紧张而又警惕。
尽管遭遇了这样令人恐惧的噩梦,但经过半年的精神康复训练,我几乎已经完全将那些无人肯相信的胡言乱语抛之脑后。然而,它们最终还是出现了。几天前,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有关下水道的新闻。据报道称,不止一个人宣称自己听到了下水道里的怪异声音。本来我并不在意此事。下水道里经常会出现一些生物,即使是纽约的下水道也曾被发现有鳄鱼出没。但当我注意到那些人所说的话,那些诸如“婴儿哭声”、“皮鞋跺地的声音”这类的描述和那令所有人都困惑不解的古怪啃咬痕迹的图片时,我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看似毫不相关的描述的源头——那可憎的、被诅咒的、肮脏的怪物。我顿时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头顶。那些怪物……那些地表之下的怪物……
那些吸食着血肉的植物……那些被遗弃的残骸……它们污染了河流……那些怪物……它们的脸……
我今生再也不想记起那张脸。那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覆盖着整个面部的嘴。像是被掏了一个窟窿,里面满是细小的、遍布口腔的、密密麻麻的牙齿。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脸,就像有人把七鳃鳗的口器缝在了上面。它们趴伏在血肉上,啃咬着那些腐烂的不洁之物。它们在地下噬咬出洞穴,在岩石间撕扯出缝隙。那些怪物,那些长出畸形肢体的七鳃鳗似的肮脏进化产物……那些怪物,那地表之下的丑恶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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