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篇文章致敬在缙云山火救灾中提供帮助和力量的人们。
他决定上午到中午这段时间把软件关了,不接单,躲在佳佳超市外面树荫底下乘一上午的凉。显然有这个想法的人不止是他,小超市外的大伞底下早就歪歪斜斜摆了几辆摩托车,几个人有的躺在车座上,有的趴在伞里的躺椅上,把上衣撸起边,靠肚脐散热。旁边佳姐的狗也用同样姿势赖在地上,舌头微微耷下。
“拿点水去,给几个哥哥分一下。”佳姐操着浓厚的本地口音对他说,递给他几瓶水。“热得很,再跑人都要晕咯。”
他心里也暗暗赞同。两天前他跑了一单金开大道,进门时听见保安亭里的收音机正大声播放着高温预警,收音机里的女声提醒广大市民做好个人降暑工作,出来的时候他听见保安正大声地抱怨天气太晒,一个月不见雨。
“再有个两天,巴山烧得起来。”保安一边和对讲机聊天,一边开门让他出去。
他骑着摩托车回到金开大道上,在磅礴的路灯下一路狂袭,贪婪地享受温热的夜风,企图吸收一丝丝凉意。
尽管夜晚的重庆依旧炙热,但他最近的心情还算不错。天气热起来后,每天的单明显多了起来,酬金也上调了些,前两天他算了算上个月多赚的钱,除开还贷外,还能摊平两个月晚上开空调的费用,妈妈最近身体有些虚弱,不能受寒,也不能中暑,夏至后的某天早上他起来给妈妈倒痰盂时看见妈妈背后濡了一身汗,当天便不顾妈妈反对,找师傅来把旧一体机拆了,安了台全新的美的,装完了师傅告诉他,这台空调好是好,但性价比不是最高的。
“耗能大的,特别这种热的天,开一晚上不少钱。”师傅说。“开的时候把温度稳定在26度左右,能省。”
早上开到了26度,他心里默念,提着三桶水走出超市,分给在外面躺着的几个大哥,年龄最大的那个大哥见他过来,起身和他打招呼。他认识这个大哥,每次他来休息的时候,大哥几乎都会在佳佳超市外的伞底下坐着,有时候摆龙门阵,有时候下棋,不过最近大哥迷上了看各种各样的直播,下棋的人也忙着跑货,所以他经常来只看见大哥一个人坐在那里端着手机看。之前一个人来的时候,大哥看见了他会开心地打招呼,问他要不要来根朝天门。谢绝之后大哥会自己点上一根,一边寒暄一边吹牛,说自己以前在郁山怎么怎么样啦,养了多少鸡,养了多少蜜蜂,说自己以前搭了个土屋,就在养的蜂房旁边,夏天的晚上风一吹,蜂群也发出嗡嗡的声音。
“勒是好多年前,我当完兵回去一看,都没得了噻。都来重庆勒,什么都是转移到这边来,年轻人也都过来,全部都产业转移了。”大哥一拍大腿,嘬了一口口水。
但是今天的大哥倒没有往常那般活跃,他猜想可能人一多大哥会有些腼腆,也有可能是天气太热,光是躺在没有空调的地方休息,也会让人疲累。大哥领过水去,轻轻打开瓶盖,重重喝了一大口,灌了小半瓶下肚。喝完之后他打了个响嗝,把水递给别人,点亮手机解锁,开始刷起短视频。他在大哥旁边的躺椅上坐下,拿起大哥的水瓶也喝了一口水。
“热。再这样要发火咯。”大哥突然说,眼睛没离开屏幕。几个人陆陆续续应和起来,开始说自己昨天和今天早上在短视频新闻里看到的消息。
“昨天说是缙云,山顶上好像都已经烧起来了。昨天有人看见南边在那冒烟还是啷个。”
“是!昨天就烧起来了,我昨天往大学科技园那边走,一路上就看得到山头冒滴烟。”
“昨天在西南大门口听人说在组织志愿者,楞个估计是烧得快。”
中午最热的时候一过,一行人便纷纷告退开始跑单,他把软件打开后坐在店门口等了一会,发现半挂在墙上的电视也在播报关于缙云山的新闻,但主持人只是说目前可能已经有山火的迹象,山火发生的方位和迹象都有待监测部门的详细汇报。没多久手机便响了起来,单子从科技园到歇马广场。他朝大哥和佳姐打了声招呼就赶忙骑车出发,闯进炎热的夏风中。双元大道宽阔漫长,车辆稀少,他的后座载了一捧玫瑰花,在骄阳下鲜艳地怒放,回应太阳的挑衅。他一方面怕花受震散开,所以小心翼翼没有骑得很快,另一方面,他不断撇头仔细打量右手边微微耸立的缙云山,想看看究竟有没有像那些人说的一样,从山顶上开始冒出白烟。但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究竟,四十多度的天气里,哪怕缙云山没点着,他觉得他也快要被太阳点着;缙云山好像在冒青烟,但仔细一看也并没有很明显,并没有像师傅们说得那样夸张。有可能是寺庙的香火,他想。
接下来一天,山上着火的事情逐渐从某种电视中才会播放的猜想,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焦点。虽然他没怎么往北碚跑,但却从各种口口相传中听说了山火的进展:火确实烧起来是在昨天晚上十点左右,具体位置在凹儿坪,至于确定是这个时间,是因为这个时间点之后救援队终于出动,山火的传闻被证实;不过在这之前,烟早就在山头上飘起来,有大学生说在宿舍就能闻到烟味;山火烧得不算快,但一直得不到有效控制,到目前为止,火势在不断扩大,并且有向城区发展的风险。重庆越来越热,他一边送货,一边感觉到大街上,小巷里,接货送货的人们心也在升温。一种神秘而急不可耐的心情开始笼罩一片片城区宅道,楼房碎梯。
第二天早上,这种心情被大哥的电话叫醒,他在睡眼朦胧中提起手机,起身摸灯走向母亲的床。
“来救火得不?”大哥兴高采烈地问。扬声器里传来风呼啸的声音。
“救火?哪里着了火?”他一边摸母亲的痰盂,一边疑惑。他一度以为大哥是叫他去救山火,山火哪里轮得到他?不是有消防队吗?
“山上的火,还哪里的火!”大哥吼了一声,似乎对他不知道山火的事情难以置信,“烧到家门口了都不晓得?”
“那不是有消防队吗,我们普通人怎么去的?”他回道,妈妈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也醒了。
“不够噻,哪里够,火星子烧的满天飞,好多人都去了,我和弟弟几个现在都过去,我等下拉你进群,你等下知道到哪集合就过来。”大哥语气很坚定,像是给他下命令。
“好,我等下就过去。”他答应下来。他倒不是不想去,只是找不到什么一定要去的理由,他觉得像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般都会离他很远,灭火嘛,这不是消防队的事情么,端水管哪里轮得到他?但他也没拒绝,他平时挺尊重大哥,大哥也很照顾他,既然大哥叫了这么多人,他也应该答应。
“这火不得了!你也去看看,肯定能帮上忙噻,赶快去,肯定是缺人。”他妈妈看到他的表情,好像一下子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应了一声,给妈妈倒了痰盂,换好衣服就准备出发。
“水要堵上,火要浇灭!你爹当年去了九江,你也要跟你爹一样!”关门的时候,他妈在他后面喊,声音穿过长长的门廊,飘荡在楼道里。
“都安静!都安静!大家听我说目前的大概情况!”山脚下人群嘈杂,眼前一个姐姐扎着短马尾辫,拿着扩音器,站在一张桌子上朝所有可能会听的人大喊,“油锯手到我右手边排队!摩托车手直接到山口前面空地等!油锯手到这边!四十岁以下会油锯的师傅到我身后的桌子那边报道!”她高举右手,手里有一面鲜亮的黄色反光旗。
“现在那边山上四个着火点,我们要以最快速度!最快速度挖开隔离带,摩托车手按顺序上去一批批,到一个点缺人上面会和你们说,前面的人运油锯!后面的运人!”
密集而繁忙的人群中扎过来一个青年男子,用手指向自己身后不远处一堆摞起来的大桶装水。他刚刚看到一辆小面包车从外面挤进来,估计就是把这些水送进指挥部。短马尾辫姐姐看到他,又顺着手指看到他指向的水,随即领悟的表情,举起喇叭继续大喊。
“把物资都放下!摩托车队不要带物资,带上自己喝的水就可以了!水也可以不用带,山上都有!”
“缺人!缺人!就是缺人!把人都带上去!油锯手现在去找摩托车,上山!”
浩浩荡荡的队伍伴随着喊声,发动机的轰声,山脚下汽车后轮打滑声,山顶传来的拖拉机隆声快速出发。缙云山山体险峻,挖开的隔离带和人们的脚印扩成了落差极大的土路。大哥骑车在他前面,出发往山口去时车身很轻微地摆动了一下,让他一阵紧张,不够大哥倒是很轻松,每上一个坡还要欢快地叫一声,像是来登山寻乐的游客。
山上熙熙攘攘,稍微爬上去去一点,土路旁边站满或蹲着休息的人,他们大都疲惫不堪,满头大汗,有的人干脆软绵绵地倒在地上,用一条湿毛巾遮住自己的额头,一条干毛巾枕住后脑勺,在路旁的小麓央中呼呼大睡。他们是清晨被叫来挖隔离带的救援队,消防兵和志愿者。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上骑,旁边不断有人凑过来,给予上山的建议和祝福。
“冲上去!上面还缺人!”过一个陡坡时,他猛地感觉到摩托车前轮空了整整一拍,手里的笼头差点不受控制,路旁立刻有一位老哥哥冲上来,想帮他扶住。有惊无险,他在笼头脱力前努力控制住了摆动。那位老哥冲过来扶住车的后座摆,递上来两瓶水。
“小心点!安全第一!上去还有好长一段路,你等下下来记得带我上去,这边都挖干净咯,上边好缺人。”
“我就在这里等哩!”当他继续往山上进发时,身后老哥的声音传来,随着火势一同传来。
油锯手是一个年纪没他大的小伙,一看就和他一样不太爱说话,上山的路上也一眼不发。但他感觉小伙应该比他更腼腆一些,于是也没有怎么聊天,两个人在赤日和浓烈的山沙中不断摸索着向上。随着海拔的提升,位于他西北方向的火势逐渐加强,刺眼的烟熏味扑面而来,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断断续续树枝烧断时发出的爆裂声。他感觉他的头盔时不时会被什么东西砸中,有可能是尝试逃窜出火场的草虫,也有可能是受到热浪爆飞出来的小石子。火场就在离上山土路大概两百米不到的地方,这只是他的估计,他猜可能火舌的距离没有这么远,眼下正在他的眼皮底下燃烧。
“小心头,手,万一车翻了,记得先抱住自己的胸口别被东西砸中。”他提醒后面坐着的小弟弟。小弟弟看上去比他瘦弱许多,他怕他的身子骨不禁摔。
“没得事,之前干这个干好多年了,以前也救过火得。”小弟弟紧紧地抓着他的腰回答道。“你可能觉得我矮,我告诉你这是挑农活挑出来得,都是腱子肉。”
没想到小弟弟比他自己能说。他自己也笑了一下,为自己多余的担心感到一丝释放。沿土路大概骑行了半个小时,他们终于到了接近山顶的一片平坦区域。路旁一位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人把他和大哥以及后面两个兄弟的车拦下来,让油锯手下车。
“告诉下面的,这里要个医生,要快,有人中暑咯,现在一下两下起不来,依我看是要医生来喂药刮痧。”他的脸黝黑有力,脖子上挂着一块湿透的红方形毛巾。他答应下来,突然想起自己还要带另一个山腰上的老哥上来,于是便告诉大哥,让大哥去接医生。
“再跑一趟!再跑一趟下去换班通么子!”大哥对着后面的兄弟喊,“你去接完那个人也要记得下来,这个火好大,我估计这条隔离带还不得够。你送完下去先吃饭,再看怎么统一安排。我待会拉你进群聊。你注意安全!”
第五趟。他紧紧捏住油门,刚刚差点从一个巨大的落差上摔下去。
第六趟。火越来越狂,逼近人们八小时挖开的宽约不到二十米的隔离带。
第十趟。车后轮好像扎进了什么东西,他下车摸了一手,好像没有爆胎。
第十二趟。他的后脖颈不知道多少次被汗水浸湿。但是大哥还没停下,一直在他前面。夜色降临,山上的气温却居高不下,借助着山火更热一层。
跑完第十三趟之后,他们终于支持不住,车也支持不住。于是大哥就近在山下临时搭建的一号指挥点旁边找了一颗大树,众人在树下,遮蔽住夜灯的世界中休息。他靠在树干旁,感觉到无比的劳累。
比送货累多了。他想。这个摩托车是真不好骑山路。等再送一年的跑腿,他要想办法换一台今天在山腰上看到的KMT,马力大,减震好。但是之前在专卖店问了一下老板,普通的KMT也不是普通的价格就能拿下,未免有点太贵了。这样子一考虑,买一台这么贵的车貌似又很不划算。思来想去,他在树干旁陷入了熟睡,远处的山火依旧熊熊燃烧,向山上的路灯火通明。
被叫醒了之后,他睁着朦胧的眼睛看了看时间,发现自己只睡了五个小时不到。他本想骂两句,但发现大哥正在和什么人说话,满脸严肃的样子,就忍住没说。大哥和那个人说完话后,转身来就来找在树旁边睡着的兄弟们。
“情况有点严重,”大哥重复了一遍,继续说,“昨天晚上火没控制住,白天挖的隔离带已经没得用了。
“现在火烧过了隔离带,在往璧山烧,那边没人挖,一连片全烧脱起来。”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兄弟迷茫地问。他今天早上比大哥到得早很多,大哥开始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跑第三趟了,现在眼周的眼袋很重。
第三天下午火场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给妈妈刨西瓜瓤吃。大哥在群里说,火已经翻过山脊,往璧山区烧,现在快要烧到七塘镇。
“消防员和志愿者已经来满了,今天晚上说是要决战。”
“来了几千个人,好多消防兵。这下看是今天晚上必须要把火全都灭咯。”
他听完大哥的话之后一度放下担心,果然山火救援还是派消防部队来最靠谱。他在本地的电视台里看到了对前一天山火救援的报道,画面里记者站在指挥部前很小的一块空地上,周围摆满了饮用水、泡面、盒饭还有各种各样的解暑用品,他在记者身后看见了昨天递给他支装藿香正气水的漂亮的小护士,据说她和护士队伍是来自附近护理学校的志愿者;路过的人群太挤,记者踉踉跄跄,被一个小哥哥扶住,小哥哥从身后的框里拿出一瓶水,告诉记者辛苦了,这是冰的;大哥从记者的身后一闪而过,身后背着一桶灭火器,神情焦急。
“昨天看新闻,找你找好久。”妈妈也在看,说道,用牙签嘬起他切好的西瓜瓤送进自己嘴里。
“比一一年的火大好多,哈人噻。”妈妈一直说,“咧一次在九龙坡,离市区还近些,不过是高速上,沙坝坪就能看得见,冒好大烟。
“那一次我想一哈,有个两千多人去灭火最后,还飞飞机去浇水,多壮观哦当时在电视里看到。”
“这一次也有直升机,但说是说这次火太大,浇水没得用,灭不脱。”他回道,起身出门。
“火太大了!我们现在都要撤离!”面前的男人对着他大吼。
“你说什么!”他也吼回去,但声音很快被铺天盖地的水炮声淹没。
“下!山!”面前的志愿者队长对着他大喊。一串火舌突然喷出,差点点着他的衣服。
半夜十二点,他随着大哥和大部队撤离到山下。火势蔓过八塘镇,朝缙云山主峰狂奔而去,他在山下往山上看,下山的道路弯弯曲曲,学生,年轻人,中年人,骑着摩托车的,坐在摩托车后座的,背后挂着巨大风力灭火机的,胸前别着红色小旗帜的,穿着白色外褂带着眼镜的,手里都拿着一束灯,有的是自己身上的手机,有的是可以击穿云霄的手电筒。道路被地上的万千星光打亮,狭窄的土路此刻犹如大道般宽广。
“中国人就是这样,我们就是这样。”他用郁山口音的重庆话不断重复。
第五天早上,他听说山顶需要摩托车队,把烧伤科的医生一起送上山,但后来又听说医生们带着护士徒步上山去了。再后来,他听说人群在往挖断坟靠,那里在挖新的隔离带。中午还没到,大哥打来电话,问他今天去不去缙云山。
“全都来,几万个人在这里咯,现在连山都上不去,要排号,我排了一百多号,救灾都要等,”大哥在电话里说,“我估计是不缺人,你要是来也不要骑车来,现在车完全上不去,陡得很,要人排人传东西。”
他还是选择了把车骑过去,自己平时骑惯了,另一方面是怕到时候真能派上用场......但他到了现场就知道为什么大哥叫他别骑车来。水泄不通可能都无法形容缙云山的场面。在从东南向西北方向的山脊上,一波又一波的人浪正朝山顶不断涌动,无数的草帽和兜帽笼罩住了早已被开伐干净的隔离带,山坡比前两天挖的隔离带更陡更险,但人们还是向上,排成一队又一队,用最质朴最原始的方式在从山下往山上传递东西。热浪翻滚,但声浪迭起,吼叫充斥在山平场中央。
“各位,兄弟,姐妹,同志们!我们今天,就是要和山火,来一场大决战!”
“璧山那边的隔离带已经挖过来了,现在我们北碚所有的任务,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把东面的隔离带挖出来!”
他往自己后面一看,不远处站着一些脸上挂着稚嫩的学生。他们是朝阳中学来的志愿者,虽然年纪很小,但看上去干劲十足,非常兴奋。
“所有志愿者到临时指挥部去报道!所有志愿者报完道之后,再拿物资上山!所有物资都缺,所有物资都缺!优先送绳索和油锯!”
“老战友都来咯,全都来咯。山上挖开好大一条,还要挖,要挖水池,还要挖崖上的竹林。早上好危险哦,说是挖掘机从坡上掉下来,现在在清理场地。”
原来上山的路离这里只有两公里,他记得,小时候他跟着妈妈来缙云山的时候,就是从另外一条路往上,沿着碎石梯一直上到狮子峰。小时候妈妈带着他,到山上去认各种各样的树,是不是鸟隐约穿过林间,留下轻稀灵动的鸣叫。
山顶的路没法骑车,他和大哥一块加入了挑货上山的队伍。志愿者帮他在背上绑好筐带,往筐里填进满满的冰块,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沙砾地上。
他应了一句,紧步跟上。硬仗就在眼前,志愿者告诉他里面装了冰镇的饮料,是带给消防战士们的补给品,要小心不能摔了。
“筐脱下来,我们背上去,把这个空的拿下去,再装东西上来。”一个小个子女生对大哥说,也丝毫没管大哥质疑的眼神,递上来一个空筐给大哥,自顾自把大哥的竹筐脱下来,背到自己身上。小小的身板在承受竹筐的重量轻轻闷响了一声,听得他一阵担心。
“放心,往上去十分钟就直接人排人传,快滴很。”她笑了一下告诉他们,领头带着队伍往山上爬去,一行人的背影与不远处正在肆虐的浓烟重合,激烈对抗。
天气依旧炎热,白色的阳光刺痛火场里所有人的皮肤。有人为了解暑,不停拿矿泉水淋在自己头顶,但很快水和汗一起被蒸干;有的消防战士因为太热倒在路边,众人扶到阴凉处,护士来撸起裤腿一看,脚脖子还烧伤严重。
“为什么不说!伤了还不说!”护士一边痛骂一边焦急地拿来烫伤膏擦拭。战士一边强忍膏药擦拭的刺疼,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笑。
因为高温,不停地有人从山上退下来,但不停地有人从四面八方而来,送货上山。他听到有人和自己一样从市区来,有人挖完了璧山那边的隔离带又来东边,还有人是从成都来的,贵州来的,山东来的......五湖四海的口音喷薄而出,交织奏响。
他随着大哥运了一趟又一趟,从灭火器到热饭菜,无数物资随着他们组成的大部队一起被运上山,从山底到山顶宽阔的隔离带上,人类的长城被双脚筑起。在日正午偏西之后,他和大哥被志愿者强制换下来到树荫处休息,许多人递来冰水和冰棍。
“真的牛批。”大哥撕开包装袋嚼了一口冰棍,“连冰棍都有。刚刚上去还运了虾和凉粉。现在物资条件是好得很。不花钱,干活就不花钱吃冰棍。”
他笑了一下,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了。刚刚上山的时候,通道两边,前面后面的人都在喊,要么是在给别人打信号,要么就是在喊口号。
到了下午,喊声越来越大,消防兵越来越多,远处的烟虽然还能看见,但势头甚至已经被人潮完全压住,他一度感觉,也许火有眼睛,看见人们这样,说不定会自己褪去。但这样的想象很快散去,随着时间推移,山火越来越近。他听到不远处聚集的附近住宅民众在讨论最新通报的消息,才知道如果这道线没有防住的话,不仅仅是缙云山的核心保护区会被破坏,他们的房子也会受到波及。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了,最后一道。”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说,“就看今天晚上。”
晚些时候,广播里告诉所有人,消防部队将采取“反烧法”灭火,原理广播说了一大堆,他一个字也没听懂,但他大概理解了白天有些人搬着又大又重的水泵爬上去是为了什么。从山脚到山顶,大概有八九个蓄水池,应该就是为了防止自己这边火烧起来的时候烧到自己,他猜。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他和大哥没有被安排上山传递物资,只是在山下做一些简单的清点工作。人依旧在从四面八方往缙云山汇集,有来帮忙的,也有来看热闹的,也有来送物资的。西面的火光逐渐亮起,逼近隔离带的边缘。夜幕降临,无数头灯星星点点,填满鱼骨般的山路。
反烧于八点半开始,十一点半结束,期间不断有人爬上山,有人抬下山,据说火焰大到可以直接把人吞进火喉。他在山下看,只能看见漫天灰烟和无数水炮的声音。九点钟的时候许多人从上面下来,有人袖子被熏黑,有的人脸部受伤,他一边疯狂在各个补给点中辗转,一边在想也许这一次又要失败了。但他并不害怕,大哥告诉他“大不了再挖一道,住宅区前面还有路河”,他也这么觉得,另外一个原因是,漫山遍野的人们在反烧点火的那一刻齐声呐喊的样子,让他产生了没有什么是这些人做不到的感觉。也许这是团结,他想。一种充满着人类光辉的团结。
“那边来了个外国人,你看,我估计是里头的老师。”大哥忙里偷闲,跟他指了一下后面油锯队的方向。
十一点,不知道是谁突然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句“胜利!”所有人开始欢呼,他才知道山火被控制在隔离带前,只剩苟延残喘的力气。山顶的人陆陆续续撤离,但指挥部又开始招募摩托车手,需要人骑车送灭火器上山。他听见了之后,向大哥招了招手,问大哥要不要一起。
“肯定得去,这会大家回去了肯定是缺人噻。”大哥一扭头就去找自己的摩托车,几个兄弟紧随其后。
山里的余火一直烧到第六天早上四五点钟,他们骑着摩托车来来回回,直到他发现自己的底座已经开始有些脱落。大哥让他先回去休息,晚上一起到佳佳超市旁边吃饭,他答应下来。太阳这个时候从东方升起,照亮这个国家的天空和大地。
他下山的时候往脚下的城市拍了张照片,隔离带上还有无数志愿者正在工作。他们是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在同时做一件事,心照不宣。山脚下是他们日夜生活的家园,无论他们对这片家园是如何的看法和评价,但他们总是用最深沉的行动热爱着她。
即便还有许多事情要经历,他们也一定都可以做到。他想。今天稍微绕个路去买碗凉皮,妈妈老说要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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