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无法判断北条的文学作品是否真的那么出色。一般而言,英年早逝的作家往往会因为某种机缘巧合而获得超过事实的评价。具体就北条这位作家而言,由于他罹患麻风病,因此对他的评价更多是出于好奇心以及政治正确的考量,仅从文学性而言,北条或许谈不上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作家。”
这一段出自学者兼小说家的小谷野敦著作《川端康成传——双面之人》,这本书的中文版是今年(2022)出版的。这本《川端康成传》里写有一些北条民雄与川端康成的书信往来,诸如川端康成嘱咐家妻要给北条的来信消毒之类的话。
小谷野敦对于北条的评价如上所述,他认为北条的作品成为经典的愿意并不在于作品本身。同样,我在阅读平野谦的著作时,也看到过类似的言论。
“正因为小林多喜二作为非合法的日本共产党员被虐杀,《为党生活的人》才被保证了其绝对的真实性。同时,北条民雄实际上作为麻风病人死在麻风病院,《生命的初夜》才因此获得了不可动摇的真实。”
平野谦写在《艺术与实际生活》中的这一段,主要是在说明私小说因为破灭的事实存在才不可动摇,语境与小谷野敦虽不相同,但两本著作之间也相隔着很长的年月。战后写成的《艺术与实际生活》多少还保持‘生活即艺术’的观念,到了最近几年写成的《川端康成传》里,‘文学性’的概念一改从前,小谷野敦自己虽然也写私小说,但大环境对北条民雄的评价果然还是下降到‘或许谈不上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作家’的地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生命的初夜》称得上的不朽的名作。
日本有不少书写麻风病的作品,偶然,我之前翻译过的,车谷长吉的《神的新娘》里也有关于麻风病的片段。
麻风病在前近代日本被称为‘癞病’,人们误以为其为遗传病,并且是无法治愈的绝症。比起当时同样无法治愈的传染病肺结核,麻风病显然显得‘不那么风雅’。这篇作品里用词也都是‘癞病’,我一律翻成了麻风病。
这篇作品就是麻风病人北条民雄(笔名,本名至今未公开)在麻风病院的生活实际。
出了车站在树林里步行约二十分钟后,便能隐约看见医院的绿篱,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尽管有一些谷地似的低处和小丘般的斜坡,却没看到任何一处人家。距离东京不过二十里远的此处简直如同深山般寂静,远离尘烟。
再过几天就要入梅,尾田提着行李走着,还不到十分钟,他觉得自己身上已出了不少汗。真是偏远,他如此想着,所幸附近没人,他抬了抬此前一直挡在眼前的帽子,透过树木眺望起来。所见之处皆被绿叶覆盖的武藏野中,散见的草房顶给人一种原始的寂寥之感。在连蝉鸣声都没有的一片静寂内,尾田缓慢地走着,想到不知自己今后到底会怎样,不安涌上他的心头。自己会在不自觉间陷入漆黑的漩涡之内吗,现在一言不发地迈向医院,是正确的选择吗,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别的方法能生活下去吗?此类想法不断上涌,他暂缓了脚步,看着林木的树梢。还是应该乘早去死。太阳刚开始西下,光照在树梢的新叶上。是个爽朗的下午。
距离被确诊已过了半年,在这半年间,不论走在公园还是街头,只要看见树,他总会习惯性地打量树枝。他目测树枝的高度,粗细,并且总忘我地想着诸如,这根太细了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这根太高了不容易爬,一类的事情。不光是树枝,路过药店时他也会想到很几种安眠药的名称,想象自己睡着死去的样子,看到汽车电车,也会想象自己在那车底被碾过惨死的模样。但他也发现了,自己如此日夜想着去死,愈想着死就愈难去死。尾田现在也打量着树枝,但马上就绷着脸继续走了起来。我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我当真有去死的打算吗,他也如此诘问自己,却也到底没有答案,只明白自己加快了行路的脚步。一旦自死的想法融入自我后,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自死,这是不是人的一种宿命?
两天前,已经决定要住进医院时,他突然想着要再试一次,去了江之岛。如果这次还不能死,就无所谓去哪儿了。如此下定决心后,他觉得自己确实能死成,赶忙出门后,看着在海岛岩石上聚集的小学生,照射在在茫漠海面上的阳光,却又突然觉得想要自死的自己愚不可及。他想要避开这类思绪,闭上双眼,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跳下海就行,站在海崖时,他却不自觉地认为自己会被捞上来获救。要是会被救下的话根本无济于事。如此想后,他又觉得自己完成现在跳崖这件事实才最为重要,他弯曲身体,朝向海面,想着“现在”我正要去死了。为什么我“现在”非死不可?为什么会觉得“现在”正是去死的好时机?接着,他开始觉得“现在”不死也行了。在附近买的一瓶威士忌已经喝完,却没有半点醉意,不知怎得觉得滑稽,笑出了声来。红蟹爬到脚边,他踩死红蟹,泪意倏忽涌上心头。心绪如此严肃,却像油滴入水中似的,那份严肃和自我相隔开了。去向东京的列车开始行驶时,绝望与自嘲又从心底复苏,心绪变得暗澹。已经无济于事。自己没法去死,在这份事实面前,他只能低头蒙羞。
除了尽快到达医院决定自己以后的日子以外,自己再没有别的选择。尾田一边如此想着,一边沿着高长的绿篱赶路。到医院正门,需要绕绿篱一周。他时不时停下脚步,伸头向绿篱内侧看。像是患者们栽培的蔬菜类的绿叶,一直延续到视线外的远方。他有意识地寻找患者们的住处,但没有一间像是住宅。延续到远处的菜园尽头,能看见如同森林般茂密的树林,在树木从中一根粗烟囱向天空吐出黑烟。患者们的住处大概也在那附近。烟囱如工厂的烟囱般宏伟,尾田开始怀疑起为什么医院需要如此巨大的烟囱。他想到那或许是焚烧场的烟囱,如此一来,便开始觉得自己要去的地方犹如地狱。如此大的医院,每天应该会死不少人,所以才需要这般巨大的烟囱,如此想后他倏忽觉得脚下没了力气。但随着步伐逐渐开阔的院内风景,又使他的心绪渐渐明朗开来。他看见与菜园相邻,被区分开一片四角型的草莓田,一旁是如模型般规整的葡萄架,梨树的棚子则在葡萄架的对面,相互之间展示着富有立体感的调和之态。这大概也都是患者们的手笔。迄今住在混乱东京的他,不自觉地惊叹眼前的景色,开始觉得医院的生活或许比想象中要和平的多。
道路与绿篱间大约有一间的宽度,绿篱对面的杂木丛的新叶,遮挡着路面的阳光。他一面往院内看,一面发现将要走到梨树田旁时,有两位大概是附近农户的年轻男人,正面朝自己走来。他们也和尾田一样正朝着院内看,两个人一面看一面说着什么。尾田心想,真是在不愿意见人的时候和人碰上了,他重新扣紧帽子,低下头走着。尾田因为病症的原因,一边的眉毛已经脱落,这一边的眉毛是用眉笔画上去的。他们靠近尾田后,突然不再对话,两人路过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提着行李的尾田。尾田虽然低着头,但心里明确的感受到了他们二人的目光,如果是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应该已经见过不少像尾田这样将要住院的患者,想到这儿,一种近似于屈辱的感情不断的袭向尾田。
二人淡出视野后,尾田放倒行李坐下。他为不入住这样的医院就无法生活下去的凄惨,感到心绪暗澹。抬起头,眼前有好几根适合上吊的树枝。若不借当下这个机会去死,则不论什么时候都死不掉。他四下看了看,周边没有人影。他两眼发亮,无声的笑着嘟囔,正是现在。他兴奋起来,在这儿突然有了能死的心绪。绳子就用腰带。他觉得自己心脏跳的愈发高昂,他站起身,手上拿着腰带。这时,从医院内部突然传来剧烈的笑声。他下意识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绿篱内侧,两位年轻女性正愉快的交谈着向着葡萄架的方向走去。他心想,有没有被看到?但因为是初次见到医院内的女病人,好奇涌上心头,他提起行李,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又迈开了步伐。用眼角的余光往院内看,两位女性都穿着同样花纹的窄袖服,尾田就算从她们的背后看,白色的围裙的也相当显眼。看不见脸,他有些失望,但背影也很像样,二人的头发随性的扎在脑后。二人当然是医院的患者,但在她们身上却看不出身为患者的丑恶,这一事实让尾田稍感心安。尾田积极的看着,她们不断向前走去,有时向葡萄架伸手,似乎是认为已经到了葡萄成熟的季节,她们做出要摘葡萄的动作,接着对视着笑了起来。她们穿过葡萄架,进入绿意盎然的菜园,突然其中一位跑了起来。她身后的另一位弯着腰笑着,看了一会儿跑出去的对方,接着追了上去。在玩鬼捉人似的两人,侧脸时隐时现,身影愈来愈小,最后消失在烟囱下的森林中。尾田松了一口气,不再看女性消失的方向,决定先入院再说。
医院的一切都与普通的医院不同。尾田在前台请人帮忙后,走出来一位大约四十岁身宽体胖的职员。
事不关己地随意说着的他从口袋里取出记事本,开始了像是警察询问犯人般的身份调查。接着,他甚至记录下行李中的的每一本书名,还只有二十三岁的尾田感到猛烈的屈辱,同时,也为不知之后在这完全分离在一般社会外部的医院里,会有多少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而感到不安。他被带往建在办公室旁的小屋里。
职员留下这句话离开了房间。之后尾田得知这间小屋是用作外来病人的诊察室时,他感到惊讶。因为小屋内并没有任何诊察病症的工具,就如同乡下车站的候车室一般,屋内只放有一张脏污的椅子。向着窗外看去,松栗桧榉一类的树木林立,透过树木能隐约能看见医院边缘的绿篱。尾田坐着等了一会儿,逐渐觉得坐不住,想着干脆逃离这所医院,不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左右环顾着。接着,医生进了屋,他让尾田摘下帽子,打量了一下尾田的脸。
他说完点了点头,诊察就算结束了。自然,尾田也认为自己一定是患了麻风病,但被医生说,“你运气不好阿。”
听到这种等同于被确证为麻风患者的发言时,他到底还是因为打击失了全身的气力。一位身着白色上衣,似乎是护工的男人走进屋,对尾田说:“请跟我来。”
说完,护工迈开步子走在前面。尾田跟他走着,方才在医院外的那种虚无心绪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尾田感到一种逐渐陷入地狱似的恐惧与不安。他开始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上。
回答就如同啪的一声折断树枝般冷淡,男人加快了步伐。尾田觉得话题继续不下去,但看着透过枝叶之间时隐时现的绿篱,他用自己都觉得可憎,但不得不问的哀求语气问道。
男人只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他或许是为了表达善意而微笑,但尾田只觉得毛骨悚然。
二人来到位处住院楼内侧的浴场,已经有两位年轻的护士等在那里。她们戴着包裹到耳的大口罩,尾田看见她们的同时,不自觉地为自己的病症而感到羞耻。
浴场和住院楼之间由走廊连结,能够听见那边传来如兽类般嘶哑的声音和迷乱的脚步声。尾田把行李放在一旁,护士们看了看尾田的脸,又马上移开了视线,口罩中传来“得消一下毒……”的声音。其中一人取下浴漕的挡板,把一只手浸入水中,说到。
她看向尾田,示意让他泡进去。尾田四下环顾,没有看见放脱下衣物的篮子之类,只有一张不大干净的草席铺在角落。
他几乎要开口问出“是让我脱在这玩意上吗”,但还是忍住了。心中满是不安。尾田心中已经浮现出迈入谷底的自己。一想到有过不少全是爬满虱子的乞丐,浪人在这张脏污的草席上脱过衣服,就觉得在这些护士面前,自己的样子也与旅途患病者无异。他迟疑不决,但还是无可奈何。他以自暴自弃的觉悟脱光衣物,取下了浴槽的挡板。
他把手伸进水里,因为有些在意方才护士说要消毒,忍不住问道。
护士的声音明快爽朗,但他们看尾田的目光里满是同情。尾田蹲下身现汲了一桶水,他觉得自己看见泛着白色的热水又要心生厌恶,所幸闭上眼,屏住呼吸的潜入了水中。心绪如同坠落深不见底的洞穴。
护士中一个人如此说着,另一位打开行李开始检查里面的东西。赤身裸体的尾田想着,随便你们好了,让我一个人自由些吧。热水高至胸前,他闭着眼,只听见翻找检查行李的护士们悄声说话的声音。医院里不断传来的杂音混在咋护士们说话的声音中,乱成一团,在他的头上旋转。这时他倏忽想起故乡的橘子树。他回想起在如盖的枝叶下午睡的自己。那时闭上眼睛听周围声音的心绪,或许与现在并无不同。就在他惊讶于自己居然在这种时候回忆起过去时,听到护士说。
护士拿出新的衣物。是与方才在绿篱外网内看时,那几位女性所穿的花纹相同的和服。
衣物就像小学生都能穿一样轻便,他走出浴槽穿上衣服,不禁反复低头看,觉得自己的样子实在是落魄滑稽。
“我们会把你的行李送去消毒室。现金有十一元八十六钱。在这两三天内会换成代金券给你。”
代金券,他第一次听说。他马上理解到,恐怕在这个医院内要用特殊的货币单位。尾田逐渐开始理解医院构成的皮毛,同时,也察觉到类似于将要被关进监狱的犯人似的战栗。
自己为不知自己是否会逐渐失去人身自由而感到不安,他觉得自己就如同没有蟹爪的螃蟹般悲小。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螃蟹只能在地面迂回徘徊的画面。
这时,他听见走廊的另一边时不时传来人的叫唤声。不禁紧张的耸起肩时,又听见有人在走廊奔跑的脚步声。打开浴场入口的玻璃门,面前突然出现一张像极了腐梨的脸。尾田不禁阿的惊叫着退后了一步,他觉得自己脸上的血色都被吓没了。实在是一张怪异的脸。肤色如泥般没有生气,并且一根眉毛都没有,简直像是像无脸怪。他或许是因为跑动的关系而喘着气,并用泛黄的糜烂的眼睛盯着尾田打量。尾田的心绪愈发不安,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见到和自己同类的病人,他虽然感到恐怖,却也因为好奇不时的用余光打量对方。整个脑袋就如同在腐烂的瓜果上盖了一顶假发,下巴与眉上都没有毛发,头发却生长的繁盛,或许本人每天都抹发油,左右梳的也很整齐。因为整个脑袋过于不协调的关系,尾田觉得自己看到了令人寒战的东西,猜想他或许是个疯子。
他只是用令人不快的笑法笑着,又突然盯着尾田看了一会儿,啪的一身关上玻璃门跑开了。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接着又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至近,这脚步声比之前平稳许多。
护士们似乎在根据脚步声判断来者,她们对视着点了点头。
佐柄木平缓地推开玻璃门,走入门内,如此说道。他身高修长,单有一只眼闪烁着美丽的光芒。虽然他穿着与护士们相同的白色上衣,但也一眼就能从他有着病征的脸上看出,他也是位患者。他的一只眼睛浑浊无光,或许是因为对比,另一只眼睛美的让尾田感觉异常不协调。
说完护士扭头看向尾田。他的年龄光看脸型很难判断,但他的语气中充盈着年轻人的生气,说话方式也自信到近乎傲慢。
他面带微笑的看着尾田初次穿上病服那不协调的样子说。
“这位是佐柄木先生,是你要进的病房的负责人。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他就好。”
说完护士提着尾田的行李,留下一句:“佐柄木先生,剩下的就劳烦你了。”后就走开了。
“我是尾田高雄,你好。”尾田打过招呼后,他回答道。
“嗯,我知道你。事务处那边已经通知过我了。”接着,他继续说着。
“你的病症似乎还很轻,也没必要怕麻风病。哈哈,请跟我来吧。”
透过林木,能够看见宿舍和住院楼的电灯。已经将近十点。尾田已经站在松树林里看了好一会儿。他也不知道如今异常的心绪,该算是悲伤还是不安亦或是恐惧。被佐柄木初次带入重症病室所看见的光景仍在他的脑海中回转。鼻子溃烂的男人,嘴巴扭曲了女人,像骸骨一样没有眼球的男人,仍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用因为一直闻着脓水的恶臭而迟钝的头脑想着,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变成那样吧。他半信半疑,也为相信一事感到恐惧。佐柄木在散乱着沾满黄色脓水的绷带和纱布中照顾重病患者的身影出现在尾田面前,他晃了晃脑袋迈开了步子。听他和尾田说,他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五年。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思绪活着?
带尾田到分配给他的病床后,佐柄木仍在屋内忙前忙后。帮手脚不方便的患者绑绷带,帮人如厕,照顾人进食。但仔细观察细节时便能发现,他并不是一心一意地在照顾病患。虽说如此,也不是说他勉强自己在做,只是觉得他带着傲气在做那些事情。就算是将脑袋伸进瘫倒的重病患者的大腿内侧帮忙贴创口贴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没有半点不快,就像是忘记了如何做出不快的表情一般。第一次见到这种光景的尾田就算觉得异常,对佐柄木来说,面前的一切不过是日常的潮起潮落而已。手上得了闲,佐柄木也会到尾田的床前和他说些什么,但话语间并没有安抚尾田的意思。问他关于医院的制度和病患的生活事务时,他会有条不紊的回答。回答的方式就像是意图字字精炼不多说一词,尾田觉得他使用的表达手法甚至可以一字不变的直接转写成文章。但佐柄木并没有过问尾田的过去和病症。尾田问到他的过去,他也只是笑着不打算说。当尾田说到自己直到发病为止都还是个学生时,佐柄木对他明显热情了很多。
佐柄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明显带着喜悦,青年间的亲近感自然而然的浮现。但与此同时,尾田也对和麻风病人佐柄木变得如此亲近的自己,感到不可言说的厌恶。那是一种‘不能这样下去’式的,源自本能无法抗拒的厌恶。
尾田想着病房和佐柄木,在一片黑暗的松木林里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只是无法忍耐病房里的光景才出的门。
走出树林后,眼前就是桂花树做成的绿篱。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抓起绿篱的树干摇了摇。如今自己身无分文,连逃离这块园区都做不到。但他还是翻过绿篱。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自己要死也不能死在这医院里。翻出医院后他一下子安心下来,环顾四周后走入杂木林中,他想着是时候了,解开腰带。我并不是选择自死,只是,当下已经决定了非死不可,自己并不清楚是谁下的决定,但一切都已经被决定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将腰带固定在头顶的栗树枝干上。在浴场拿到的病服腰带像绳子一样皱皱巴巴,似乎能固定住自己的脑袋。如此想后,他倏忽觉得用医院的腰带上吊实在可怜。但转念一想,用什么绳子都无所谓,他试着拉了拉腰带,绿叶繁盛的树枝摇动着发出清爽的声音。尾田还没有下定决心,但他还是将头伸进腰带试了试,腰带正好卡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试着扭动下巴摇晃树枝。树枝很粗,只用下巴几乎无法摇动,下巴摩擦的很痛。高度有些低,他计算着需要怎样的高度。他已经很多次听闻,缢死的尸体的脖子都会被拉长一尺左右。虽不知真假,但只要挂在稍高一些的树枝上就行。他想象着脖子被拉长一尺,吊在树枝上的自己的死像,一定相当奇怪。这么一想后,有觉得过于凄惨了。反正现在自己身在医院,到时候弄个什么药,换个别的死法或许也不错。脑袋挂在绳子上的他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经常这样思来想去,才会一直没法去死。正是这种思维一直牵引着自己才让他变成当下这副模样。就这样吧——他把脖子挂在腰带上想着。
这时,突然听见有人踩着落叶走进的脚步声。当他想着不妙想要把头抽出来时,脚下的木屐碰巧倒了。
他不仅小声喊了出来。腰带逐渐卡住他的脖子。他无法呼吸,血液逆流上头,脑袋里铛铛作响。
他把头从好不容易解除紧绷状态的腰带中抽出,腋下和背上满是冷汗,心脏咚咚地剧烈跳动。就算是不经意间碰倒了木屐,如此想要自死的自己,只因为这点小事就吓得心脏砰砰直跳。分明是绝好的机会,他一边遗憾,却无论如何提不起再试一次的打算。
再次越过绿篱,他沉默着走向住院楼——为什么我的肉体和精神会这般分离?我到底在想什么?难道我有着两种自我吗?现在尚未察觉的另一种自我是什么?两种自我难道一直相对吗。自己永远都无法死去?难道自己要活到数万年以后吗。所谓死,并不属于自己吗。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住院楼已经近在眼前,如同噩梦般的屋内光景又重现脑海,他停住脚步。剧烈的厌恶感油然而生,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无可奈何的,他又扭头走开了,但他也没有再走入树林的想法。他想着,去看看白天透过绿篱看见的果园吧,向着果园的方向走了两三步后,突然又不想去了。他觉得果然还是得回病房去,又转向往回,脓水的恶臭扑鼻而来,他不由得站住了脚步。他无处可去,心里焦躁的想着得定一个目的地。周遭昏暗,他看见近处住院楼走廊的玻璃窗亮着灯光。他伫立不动地盯着那灯光,渐渐的,灯光在他眼里愈发清晰,给他带来一种往他背后倒水似的恐惧感。他瞪着眼睛看着,只觉得阴森。他的身体开始颤抖,感觉到似乎要冻住他的全身似的寒气。他觉得不能再站着不动,转头要离开,但扭头后又迷惑起来。我到底要去哪里?我能去哪里?树林果园菜园都不是我的去处,但我必须去向哪里。
漠然的焦虑煎熬他的内心——无处可去。就像迷失在荒野的旅人一般,孤独与不安迫近他的全身。热泪汇聚成块,呜咽着涌上心头,他却不可思议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突然听见佐柄木的声音,让尾田吓了一跳,他感到一阵眩晕。他支撑住自己将要摔倒的身体,咽喉像是干枯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佐柄木问到。尾田听着他的声音,终于恢复了些许平静。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说完这一句话后就迈开步子走了起来。看着佐柄木踏实的步伐,尾田感到不可名状的安心,跟在他的身后。
在如同驼峰般凹凸不平的床板上铺着被子,这就是患者们的病床。尾田在分配给自己的床位边缘坐下,佐柄木默默地坐到他的旁边。患者们都睡着了,走廊外时不时传来有人去厕所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扎耳。尾田没有气力观察睡在成排病床上的患者们,他低着头,只想着早些钻进被子。每一个病人的肉体都将要分崩离析,与其说是人,他们更像是会呼吸的泥人。绑在脑袋和胳膊上的绷带,也因为灯光的关系,看起来像在渗出黑黄色的浓汁。佐柄木四下看了看,问到。
“尾田先生,你看着这些患者们,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尾田抬头看向佐柄木的脸,一瞬间,他惊得差点叫出声来。佐柄木那只美丽的眼球不知什么时候被摘去了,只剩下一个如骸骨般的窟窿。因为太过突然,尾田失去言语,陷入了混乱。
“我是说,这些人,包括我自己,都还活着这件事。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不觉得奇幻吗。”
突然变成独眼的佐柄木的脸给尾田一种异样的感觉,尾田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一边不安的打量佐柄木。于是,佐柄木像是察觉到尾田的惊讶,他站起身来走向值勤员的床位——位处病房正中央的病床——并马上走了回来。
“哈哈。我忘记把眼球装回来了。吓到你了吧。刚刚拿下来清洗后就忘了——。”
说完,佐柄木又笑起来。尾田却只惊的直吞口水。义眼与双壳贝的贝片一样,在浑圆的表面画有瞳孔的花纹。
“这已经是第三个假眼了。第一个和第二个,都在猛打喷嚏的时候飞出去,运气不好掉在石头上摔裂了。”
说这句话时,他的义眼已经装好。尾田感觉就像看了一出优秀的魔术表演,连再吞一次口水的劲都没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佐柄木用一种略微尖锐的语气说到。
“就算变成这样,也还活着。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十点还不见你的人,我想着可能——所以出去看了看。刚来这个病房的人心绪大都像你一样。我已经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了,但大部分的人都会失败。在自死的途中,大部分的知识青年,我的用词对吗,这类人大多都没法去死。也不是不能理解。——所以,我在树林里看见你。虽然因为太暗看不清楚,但猜想果然还是这么一回事儿吧。我看见你翻过绿篱。知道你或许是想在医院外面实行,但还是没有上前阻止你,一直在旁边看着。说到底,因为别人不去阻止而死的人还是死了比较幸福,而心中仍怀抱希望的人,一定会失败而归。他们会被自己心里所怀抱的东西干扰,想死也死不掉。我认为,意志与绝望是成正比的。没有意志的人自然也不会绝望。生活的意志才是源泉,我深信不疑。但在你的木屐翻倒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的。你当时怎么想的?”
尾田判断不出佐柄木说这些话的认真说的还是开玩笑,但在听着他这些毫不客气的话时,还是觉得心生怒意。
“尾田先生。你不觉得,在想着能够去死而安心的自我,和猛烈跳动的心脏的矛盾中,在这完全相反的内部,潜藏着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吗。”
“在和你认识的第一天就说这种话,真不好意思。但是。”
“尾田先生,我其实很理解你的心绪。正如白天所说,我是五年前来到这里的。你感受着五年前我的心绪,不,你正感受着比当时的我更剧烈的苦恼。我确切的理解你的心绪。但是,尾田先生,你还能再生活下去。一定还有能让你生活下去的方法。我认为,人生不论到哪个阶段,都总会有出路。还请你更谦虚的对待自己和自己的生命好吗。”
因为听到的话在意料之外,尾田惊讶的抬头看向佐柄木的脸。佐柄木的脸已经开始腐坏,同时也像是固定住似的,每当他用力说话时,面部都像痉挛似的,在昏暗的灯光中,能够清晰的看清每一处凹凸。佐柄木像是思虑着什么似的好一会儿。接着他说。
“总之,我认为,现在最为重要的,是承认自己的麻风病。”
“刚刚我说的那些话对刚住院的你来说或许很无情。但比起同情,比起付有同情的安慰,比这些都要紧。实际上,没有什么情感比同情距离爱意更远。而且,像我这样已经开始腐坏崩溃的同病患者,也没有办法安慰你。安慰即是谎言。”
尾田想接着往下说,但同时,听到对面的病床传来“资晴先生”的嘶哑声,他闭上了嘴。佐柄木站起身,走向说话的男人。尾田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值勤先生”。
佐柄木熟练地背上男人,走向走廊。从他们身后看去,背上的男人双腿全无,在膝盖附近绑着白色的绷带。
“这是何等凄惨的世界。佐柄木说要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下去。但是,我到底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生活才好。”
这是自尾田发病以来,第一次渗入他心中的疑问。尾田注视着自己的手掌,自己的腿脚,又用手抵在自己胸前摸索。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只留下生命。他后知后觉的环顾四周。浸满脓水的空气,排摆放的病床。将死的重病患者躺在病床上,再就是绷带和纱布,义肢和拐杖。尾田正坐在这一堆东西中间。——他在注视着这些时,渐渐感受到柔软包裹全身的生命。想要逃离也无法逃离的,如粘胶般坚韧的生命。
从厕所回来的佐柄木帮男人躺下后,一边问着“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一边帮他重新盖上被子。男人回答说没事了后,佐柄木又回到尾田的病床边。
“尾田先生。把这当作新的出发点吧。要重新出发,首先我们要先承认自己的麻风病。”
他如此说。佐柄木似乎已经忘了刚刚帮忙如厕的男人,尾田的心绪受到剧烈的冲击。佐柄木的心里既没有麻风病也没有医院和患者吧。面前这位肉体逐渐崩坏的男人内部,有着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构成。在尾田眼里,佐柄木的形象逐渐高大起来。
“我感觉自己要渐渐屈服在死也死不完全的事实面前了。”
“但是,你还没有向麻风病屈服对吗。病症还很轻,而且说实话,人可没那么容易向麻风病屈服。但是只要屈服过一次,之后就必须理解麻风病人的视角。若不如此,新的比试就没法开始。”
天色如月夜时分般苍白透明。但到处都看不见月亮的身影。分不清当下是昼是夜。周遭只有苍白透明的原野。尾田在这样的世界里奔走。试图逃离。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呼吸变得困难。但一旦停下来就会被杀。他必须不断逃离。追凶不断迫近。愈来愈近。脑袋都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腿脚也变得不再自由。他好几次都近乎摔倒。追凶浩浩荡荡的声势已经近在咫尺。得快些找个地方藏起来。他看着前方,伫立不动了。前方是桂花树做成的绿篱。进退维谷。浩荡的声势已在耳边。低头一看,细流般的河川已在脚边,是一条没有水的水路。他跳下去后,两腿渐渐陷入其中。想要拔出腿,却拔不出来。他陷入泥沼,已经漫至腰间。他挣扎,扭动,却只能愈陷愈深,泥沼漫至腹部,漫至胸前。泥沼深不见底,他动弹不得。疲劳使他的腿脚不听使唤。他眼睛挣扎着打转,一味地呻吟。呜哇的叫唤声在头顶回旋。那个混蛋明明已经死了还往外跑,可不能让他跑了,要把他烧掉!给我抓住他,抓住他。这些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众人的脚步声震动着地面。他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到脊髓像被冻住似的寒意。——要被杀,要被杀。泪水汇聚成块在他的心中翻涌,却流不出一滴。回过神来时,他已站在橘子树下。是熟悉的橘子树。天色是黄昏,正下着萧条的雨。他自己不知怎的身着雨笠。身上穿着白色的和服,脚下穿着绑腿。追来的人在远处声势浩荡。似乎正在接近。他蹲在橘子树下屏住呼吸,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笑声。抬头一看,佐柄木正站在那里。佐柄木身形变得巨大。有平常人的两倍还多。正从树上低头看着自己。他的麻风病似乎治好了似的,脸变得光洁。两道眉毛也散发英气的浓郁。尾田不禁摸了摸自己的眉毛。本该还有一道的眉毛如今也消失不见了。他惊的又摸索了几次,还是没有。本该长有毛发的地方现在光秃秃的。他顿感悲伤,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佐柄木令人不快地讪笑着。
“为什么。佐柄木先生,拜托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治不好。”
接着,他一下子取下自己的眼睛。可怕的眼睛。尾田觉得那比义眼还可怕。尾田想逃,却又太迟。佐柄木已经从树上跳下来了。巨人佐柄木毫不费力地把尾田夹在腋下,尾田挣扎着,佐柄木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他边走边说。眼前火烧的正旺。火焰的漩涡发出燃烧的声音。尾田想到要被丢入火堆,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怎么办,该怎么办。灼热的风浪吹在他脸上。全身都流着冷汗。佐柄木一步步走近火堆。尾田为了不被丢进去,拼死抱紧佐柄木的身体。佐柄木摆好架势调整体态,摇动身体。每当身体摇动,接近火焰时,尾田都感到炽热的空气扑在自己脸上。尾田拼命的喊道。
声音撕裂到嗓子都要出血一般,正睡在床上的尾田,清晰地听见梦中自己喊出声音。他感受着这奇妙的瞬间。
他全身都是冷汗,心脏剧烈的跳动着。要被人杀了——这嘶吼声仍附着在他的耳廓里。
尾田害怕极了,他把脑袋埋进被子里,闭上眼睛,眼帘里是燃烧的火光。他觉得又要被拖进噩梦,重新又睁开眼睛。几点了?病房里仍然臭气熏天,室内空气浑浊,并且安静的如谷仓一般。从胸前到大腿,都被汗浸湿了,他感觉身体状况并没有很差,却起不了身。他将身体像虾一样蜷缩起来。有尿意,但他决定憋到早上再说。这时,他听见周遭传来人的啜泣声,侧耳倾听,啜泣声时高时低,像是被什么包裹住似的断断续续。那声音如同被使人呻吟的痛苦折磨虐杀着一般。大声时就像在枕边传来似的,小声时却如同在隔壁传来似的遥远。尾田抬起头四下环顾。一时分不出是哪儿传来的哭声。但观察过后,他发现声音来自他正对面的床铺。床铺上的人用被子把自己盖住,被子的轮廓轻微地摇晃着。他似乎是想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哭声,却也还是能听见剧烈的抽噎声。
尾田发现哭声里还掺杂着哭诉剧烈疼痛的声音。方才的梦魇还让他心有余悸,但因为啜泣声太过悲惨,他怀疑地起身坐在床上。他站起身,想要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但想到值勤的佐柄木应该也在屋里,又再次坐了回去。他伸头看向值勤床位,佐柄木正趴着全神贯注地在写东西。是没有听到哭声吗,尾田想喊他一声,但又觉得值勤人员不可能听不到哭声,同时,他也不愿打扰佐柄木写东西。尾田安静地穿上睡衣。睡衣也是医院发的,像极了白寿衣。
两排病床上,不忍看的重病患者们如文字般气若游丝地睡着。每一个人都大张着嘴,大概是因为他们鼻子患病,呼吸困难。尾田感到凄凉,却也第一次仔细的观察起病人们来。皮肤变成红黑色的光头漫反射着灯光,头顶上贴着一块膏药。大概膏药之下开着洞。这种脑袋列成一排的光景给人一种奇妙且滑稽的震撼。尾田左手边,像胳膊前端捣棍一样团成一团,耷拉在病床边缘的男人,对面是仰躺着脸上长满无数结节的年轻女人。她的头发也近乎掉光,只有后脑勺和左右侧方长着一点儿如毛虫似的头发,甚至都快分不出他到底是男是女。或许是因为热,她一只腿伸出被子,袖子也卷起来露出丰盈病态的白臂膊,一副凄惨且带着情欲的姿态。
人群中,在哭泣的男人邻床,一位大约已过四十的男人,虽然还长有眉毛和头发,但他的下巴扭曲,仰面朝天的他嘴巴却横向张着,似乎是没办法闭上,嘴边流下的口水不像样地拉成一条白色的线。床下两只义肢倒在地上。说是义肢,其实不过是铁板做成筒状,窄小的前端附有脚一样的形状,简直如同玩具。尾田把目光移向另一个男人时,不得不被他的脸惊得移开了视线。他的全身,从脑袋到脸上,手脚,全身都裹着绷带,或许是因为太热,被子被他踢落,只有一端还耷拉在床上。尾田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看向他,不禁全身都感到寒意。这还算得上是人吗,他的私处暴露在灯光之下,就连胯下都长满了无数的结节,如同黑虫爬满皮肤似的。自然,胯下没有一根阴毛。麻风病菌就连如此私密的地方也毫不留情地侵蚀殆尽,尾田不禁颤抖起来。就算变成这副模样,也还不能死去吗,尾田叹气地诅咒生命这等丑恶的顽强。
他切实的感受着生命的残酷,下床走向厕所。为什么自己刚刚没能成功上吊?为什么在江之岛自己没能跳下海崖——他走进厕所后,消毒药水的味道扑鼻而来,他感到一阵眩晕。要摔倒前,他靠在门边。
他清晰地听见有人这么喊着。回过神来,四下回顾却没有人影。那声音来自他自幼年时就常听的声音。是谁的声音?尾田觉得那是错觉,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又觉得还会再听到那声音。寒气似乎连自己的小便都冻上了,他几乎尿不出来,他焦急地解完手,出到走廊。这时,他与隔壁房间来的盲人不期而遇,绑着绷带摸索探路的手掌摩擦到他的脸上。他忍耐住想要惊叫的冲动,觉得这儿简直如同炼狱。
佐柄木仍在专注地写东西。尾田虽然好奇他大半夜的在写什么,却也犹豫该不该打扰他。尾田重新坐回床上。这时,佐柄木说到。
佐柄木面前放着一册厚重的笔记本,应该是一直在用,上面记满了大号的文字。
“他神经痛。很严重。痛到会让一个大男人整晚哭到天亮。”
“是呢。要帮他就只能打一针麻醉之类的。他的病菌侵蚀神经,产生了炎症,已经无计可施了。现在麻风病是绝症啊。”
“一开始药还有点用,病情加重后也没了药效。给他打麻药,药效也只有两三个小时,再往后就不管用了。”
“是啊。不管他,总会止疼的。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办法。给他打镇痛剂还有些用,但医院不允许。”
“尾田先生。你看。不论多疼,不论身体怎样分崩离析,都死不掉。这是麻风病的特性。”
“你如今所见的麻风患者的生活,不过是冰山一角。在这医院的内部,人的生活,人的模样,都异常到普通社会无法想象。”
佐柄木说到这儿,他点燃一根纸烟。烟从他溃烂的鼻孔里吹出。
尾田看向佐柄木手指的方向,在看到的一瞬间,他感到难以抵御的冲击。在他没注意时,睡在右边病床的男人已经起床,他端坐在床上。当然,全身仍绑着绷带,在空气沉重的屋内,他的体态给人一种严肃之感。男人坐了一会儿,接着,他用安静地,用干枯沙哑的声音咏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尾田看去,男人脖子上正像两三岁小孩儿一样流着口水,他单手捂着脖子。
“他的脖子上开了一个洞。他就靠那个洞呼吸。那叫做喉头癞,得在脖子上开洞。就算那样,他也已经活了五年了。”
尾田只一味地看着。男人咏了一会儿经文,但不再咏经后,他像是用脖子上开的三两个洞在呼吸,一下子失了全身的气力。
他的声音不像活在这个世界的人能发出的一般沙哑,尽管如此,言语间还是载满了不可阻挡的力量。男人静坐了二十分钟后,又像之前一样躺下了。
佐柄木用平稳,但富有深意的语气问。尾田不能完全理解佐柄木的意思,他思考起来。
尾田愈发不明白佐柄木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看着佐柄木的脸。
佐柄木像是接近了自己思想的核心似的,语气略带有几分兴奋。
“他们不是人了。他们是生命。是生命本身。尾田先生,你明白我所说的话吗。属于他们的‘人’的部分已经消亡。只剩下他们的生命,还在生长。何等顽固啊。不论是谁,只要患上了麻风病,那一刹那属于他的‘人’就已经消亡。已经死去。我所说的并不只是他在社会上已经死去。绝不是在说这种浅薄的死亡。他们并不是残兵败将似的败者,而是,废人。但是,尾田先生,我们是不死鸟。我们在获取新的思想,新的视角,获得完全的麻风病人生活时,我们将再次作为人死而复生。将会复活。还在生长的生命获得属于他的肉体。作为人的新生活将重新开始。尾田先生,你现在已经死了。不光死了,你现在连人都算不上。请你想想,你的苦恼与绝望从何而来?难道不是因为,你在找寻已经死去了的过去的自己吗?”
佐柄木的言语愈发激烈。尾田热衷地听着,当佐柄木将要腐坏的脸凑到面前时,他虽然被言语的力量压倒,但还是不自觉地怀疑,面前这个男人是不是已经疯了。尾田看见佐柄木表面上像是在向自己叙说,但实际上他正遍体鳞伤地,与自身内部某种将要突出肉体的东西做着激烈的斗争,尾田虽忘我的听着,但也为面前的景象而心绪动荡。佐柄木说着说着,突然失去了激情。
“自己如果能在文学上再有些才能的话就好了。我恨得咬牙。”
听起来甚至不像是迄今为止的佐柄木发出来一般,那声音拖拽着苦恼的影子。
“尾田先生。如果我是个天才的话,就能描绘出这类新的,迄今为止都没人描绘过的新的人物形象——可惜我做不到。”
“如果再有些自由支配的时间,和一双没有病症的眼睛就好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瞎掉,你应该不明白我的这种痛苦吧。如你所知,我的眼睛有一只是假眼,另一只想必也撑不了多久了。我自己明白。”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的紧张感一下子舒缓了,佐柄木的话与方才全然不同,听起来带着感伤。尾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抬头看向佐柄木的眼睛,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赤黑地充着血。
“就算如此,这两三天还算好的。状态不好的时候,真的是一点都看不清。请想象一下。眼前不断有黑色的粉末漂浮的焦躁感。你试过在水里睁开眼睛吗。就和那一样。什么都模糊的很,看起来和腐烂了一样。状态好的时候,也像是坐在沙尘里似的。不论是写东西或是读书,一旦开始在意起眼前的沙尘,到头来都会像要疯掉一样难受。”
佐柄木之前还对尾田说,没有安慰病人的方法。如今尾田也觉得没有办法安慰佐柄木。
“当然对眼睛不好。我自然明白。但如果不在值勤的晚上写,就没有别的时间写了。因为大家过得是集体生活。”
“我做不到不焦急。因为大家都明白,根本治不好。病症每天如潮涨潮落,但就和总有一天会涨满一样,每天都在恶化。这是没法抵抗的。”
佐柄木看着窗外说。漆黑的森林对面,开始泛起明亮的光。
“这两三天状态还不错,能够看见白色的光亮。真难得。”
接触到室外寒冷的空气后,两人都像缓过气来似的觉得舒适了一些。两人并排走着,尾田时不时回头看向住院楼。回想着这或许会一辈子留在他记忆里的夜晚。
“尾田先生,就算知道自己迟早要变成瞎子,我还是会继续写。就算变成了盲人,到时也一定还有能够活下去的方法。也请你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吧。接受自己麻风病人的身份,再发现新的可能。我会努力到写不下去为止。”
“苦恼,到死都挥之不去。但是也如之前哪个人所说,苦恼也需要才能。也有人感受不到苦恼。”
佐柄木深呼吸了一口,他迈着步子踏在地面,无可动摇的活力围绕在他身旁。
周遭的昏暗渐渐褪去,灿然的太阳升在树林的对面,照射在树梢制造着明暗的光线,也开始照射在坚韧的树干上。尾田心中还为自己能否到达佐柄木般坚韧的世界而感到不安。但他在心中确信,还是要先活下去,他一边想着,一边眺望着光线的明暗。
评论区
共 1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