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The Franklyn Paragraphs
1967年埃罗尔·安德克利夫(Errol Undercliffe)于他在下布瑞切斯特的公寓中失踪的事件并未被广泛报道。被此中谜团激起的少许猜测很快随着安德克利夫的“消失”是为了博取关注这样的想法而消解。他至今没有重新出现,而关注他的公众似乎仍在寄希望于他从一顶帽子中凭空现身。彼时我曾在纸质文件中暗示我能提供有关某些更为险恶之事的佐证,但倘若安德克利夫重新出现并谴责我公开我们间私人通信的行为,我所害怕的将安德克利夫视作一名江湖骗子的普遍印象,足以阻挠我披露更多证据。然而如今看来,若是安德克利夫跳出来宣称他的销声匿迹和他最后的那封信都不过是场恶作剧,我反倒会欣慰许多。
安德克利夫首次与我通信是在1965年,那时我的第一本书刚刚上架布瑞切斯特中央图书馆。他代表性地随信附上了从《布瑞切斯特先驱报》的读者来信栏剪下来的一个片段;在标题“鬼怪故事也可以是诽谤吗?”下方,一位“乡下人”写道:“我最近读了本拉姆齐·坎贝尔先生写的鬼怪故事书,其中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布瑞切斯特。坎贝尔先生似乎认为我们镇上的民众要么是女巫,要么是术士,或者是文盲的‘乡下人’。而这本书的宣传更加明确了作者仍是个婴儿的事实;鉴于从内容来看此等事实已不言而喻,我大抵认为没有将它广而告之的必要。我建议在坎贝尔先生写下一本书前他应当(1)来布瑞切斯特这个他显然从未落脚过的城市看看,(2)长大。”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本可以回复说,基于我数次去布瑞切斯特的经历,它不属于那种我愿意留宿的城镇;但我觉得这样的信件栏交锋有点幼稚,也不乐意陷入笔头的征战中。作为记录,我在布瑞切斯特的日子有着令人难忘的平乏无趣的表象,但我依旧嗅到了其崩坏的可能。当我和柯比·麦考利【注1】在1965年,安德克利夫首次来信前的一个月左右,途径那片区域时,我因找不到通往塞文福德和布瑞切斯特的支路而烦扰,而在伯克利的一所类似窝棚的电影院(怪异地放映着杰里·刘易斯【注2】的一部恐怖电影)外懒洋洋地晒太阳的一群年轻人并帮不上什么忙。数小时后,我们在天色已暗时得到了一位巡逻警察的指路,但我们不约而同错过了路线——直到发现我们不知怎的回到了原路,只能在小旅馆过夜,而第二天清晨我们发现其标志是只山羊!
【注1: 柯比·麦考利(Kirby McCauley),美国怪奇小说出版家,编辑。参与出版了史蒂芬·金的多部小说。】
【注2: 杰里·刘易斯(Jerry Lewis),美国喜剧作家,演员,导演,作家。】
回到正题。我完整引用《先驱报》上的信件是因为它向我展示了安德克利夫性格的某些方面;并不是说那片段是他写的(至少我不该这么认为),但他的确将它随他的首封信一同寄给了我,尽管不是我们大多数人在开始新的交流时会选择的那种附件。无论如何,安德克利夫的幽默感堪称扭曲——有些人口中的愤世嫉俗或者残酷冷漠。根据我所知的他生活的零星片段,我倾向于认为这是根本性缺乏安全感的产物。我从未去过他家,他的信也鲜少提及自身(尽管现在展示的这批信件一定比他所希望的要多得多)。它们中的大部分是带有署名和日期的故事初稿;他存有他写出的每封信的拷贝——细心地分类存放在他的公寓里——而数起他曾在我们两年的通信中向我描述过的事件几乎一字不差的出现在他的短篇故事中。特别地,在《穿行的火车》中对废弃站台的描述完全照搬了他1966年十一月20日写给我的信件。
倘若这些反映不出多少他本身,我只能说对其他人而言,埃罗尔·安德克利夫就像是恐怖故事界的阿卡汀先生【注3】。“埃罗尔·安德克利夫”多半不是他的本名。他对透露自身生活细节的拒绝并不像J.D.塞林格【注4】那样人尽皆知,但固执程度却不相上下。他似乎曾在布瑞切斯特或其周边上过学(见下面的第一封信)但我既追踪不到他的学校,也追踪不到他描述过订婚仪式的朋友。我从未见过他的照片。或许他认为包裹他的神秘之谜雾能够被带到他的故事里;又或许,再一次,他倾心于保持与世隔绝。若真如此,就他最后的劫难而言他已误入歧途;他没有可以寻求帮助的人。
【注3: 阿卡汀先生(Mr Arkadin),奥森·威尔逊导演的电影,其中名为格雷戈里·阿卡汀的角色是一位百万富翁,雇佣人调查他谎称遗忘了的,参与性人口贩卖的过去,以此来清理所有可能持有关于他的过去的证据的人。】
【注4: J.D.塞林格(J.D.Salinger),美国作家,著有《麦田里的守望者》等著名作品,于战后信仰禅宗并过着隐居生活,避免与公众的接触。】
当我前往安德克利夫的公寓听到他失踪的消息时,我对此的难过大于惊讶。正如我在其他地方提到的,下布瑞切斯特地区是个与绝大多数英国主城镇类似的微型大都会;住满漂泊客的三层房屋,如会议上的旗帜般花样繁多但色泽暗淡的窗帘,偶尔破裂的窗格,通常鬼鬼祟祟的观察者。有人在皮特街(Pitt Street)上调试摩托车,油污从窗玻璃的裂缝飘进安德克利夫的公寓,在他打字机的纸页上缭绕。女房东准备把打字机处置掉,连同安德克利夫的书和其他财产一起,因为租期月末就要结束。经过漫长的争辩和对奥古斯特·德雷斯(他从未出版过安德克利夫的书),艺术委员会(我猜从未听说过他)和其他人的引用后,她终于肯让我接手处置事宜。
好不容易请她出去,并且充分意识到她准备在我离开房子之前搜查我,我开始检查这间住所。衣柜和五斗橱柜里有两套套装,几件衬衫等等,没有一件能在订婚仪式上显得格外优雅得体。床正对着天花板上的一道蛛形裂缝(显然这裂缝正是《害怕睡觉的人》中“突然间地,带着可怕的衰颓气息,从石膏墙脱落砸在彼得朝上的脸上”的那道)。墙纸有种夏洛特·帕金斯·吉尔曼【注5】的作品中的气质;安德克利夫一度抱怨道“如此荒诞的故事当是用尽了我本可以注入我最好的作品中的灵感。”从窗户朝外能望见仍在调试的,正顽固地卡在一档的摩托车,以及它气得冒烟的主人;在我设想里的夜晚,坐在窗边的打字机前的安德克利夫。或许会对在街对面的公寓里正脱下衬裙的女孩招手,于是我延续了他友好的手势,尽管收效甚微。在他窗户外侧的窗台上,烟头如鸟屎般堆积;他讨厌见到满溢的烟灰缸,更愿意把它们扔进夜色。一包烟他能写一千字,他曾如此告诉我;他也试过口香糖,但那会填饱他的肚子,并且他害怕牙医(见《钻机》)。这些事自然都无关紧要,但我需要——仍然需要——转移注意力。下面的前三封信件已经助我跟上安德克利夫昔日搜寻的步伐,而仍放在打字机里的纸页——一封给我的信,或许是他最后写下的东西——讲述了他找到的东西。我拿走了它,尽管十分不情愿,然后动身离开;女房东放我走了。晚些时候我安排了住所内物品的搬运。书籍——它们似乎是安德克利夫最珍视的财产,一本本用他的恐怖故事的收入买来的恐怖故事,一个哀伤而孤寂的恶性循环——而今受托保管在英国科幻小说协会的图书馆里;其他的则放在仓库。我盼望安德克利夫能回来拿走它们的迫切更甚以往。
【注5: 夏洛特·帕金斯·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美国作家,女权主义者。她的代表作《黄色墙纸》,描述了一名被丈夫关在铺满黄色墙纸的房间内的,精神濒临崩溃的女人,在长时间的禁闭中产生了墙纸上的女人会爬行的幻觉】
安德克利夫寄给我的首封信(于1965年十月15日)中的一个片段,事后看来如同可怖骇人的讽刺。“你的作品《夏盖妖虫》中的隐含主题,”他写道,“的确有趣,但你从未抓住情节的真正核心:怀疑超自然力量的恐怖小说作家最终直面了其切实存在的压倒性证据。他的反应会是什么?显然不是写下‘它只在我面前桌上的那把剃刀上留下了一道阴森的光芒‘!【注6】!这同《黄色墙纸》的结局一样全无可能。我很期待听你讲讲你是否相信你所书之事的存在。对我自己而言,我认为我花大力气去中央图书馆查阅和本地的超自然现象有关的材料的事实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另外,你读过罗兰德·富兰克林(Roland Franklyn)的《我们从眼前掠过》(We Pass from View)吗?它的作者是个对轮回重生之类的事有不少惊艳的理论的本地人。”
【注6: the lurid glow which shines on the razor lying on the table before me, 出自《夏盖妖虫》的结尾。】
究竟是什么将我们带向富兰克林与《我们从眼前掠过》,这个问题同安德克利夫的消失一样神秘;但我怀疑它们彼此关连,能够彼此解释——倘若当真有人想探求解释的话。在讨论富兰克林之前,我想对安德克利夫的作品做些评注;我觉得有义务让它们更广为人知。他自己的作品中他最喜欢的是《钻机》(昔日的杀人犯的血从冰冷的水龙头滴落),《雕纹之桌》(雕刻在曾是德鲁伊之树的木头上的符文唤起了某种会向任何愚蠢到坐下书写的人的脚踝伸出利爪之物),《漂浮的脸》(未出版;原本是为《异样世界》命途多舛的第二卷而准备,而今它已无处可寻)。我则钟爱他个人风格更强烈,也不那么受欢迎的作品:《雾中窗》(叙述者瞥见一名穿过街道向一处令人心醉的山峰攀登的女孩,直到他某天晚上向她搭讪,被拒绝后谋杀了她),《山上尖顶》(一名喜爱独自徒步的作家被邪教徒尾随,他最终加入了他们的圈子成为他们的神重生时的躯壳),和《害怕睡觉的人》,后者的名字(法文名Peur de Sommeil)被安德克利夫最受欢迎的合集所继承,经由重新发掘出帕斯瓦尔登和塞巴斯蒂安·奈特【注7】等作者并再版罗伯特·布莱克的传奇合集《墓穴阶梯》【注8】的优秀出版社发行。
好笑的是安德克利夫的合集中的全部内容——包括被借用标题的故事,毫无疑问是场关于疯狂的探讨——在H.W.威尔逊的《短篇故事条目》(它的早期版本将我的《高街上的教堂》归到了“宗教娱乐”之下,使之听起来像场教区闹剧或布里顿神秘表演)中被列在了“超自然现象”中。后期安德克利夫在为德尔塔制片公司撰写脚本,但出品人哈里·纳得勒【注9】称它并未完稿;同样未完成的是他的故事《穿过巨像之域》,一篇基于我在《犹格斯上的矿场》中的一处指代并结合《我们从眼前掠过》中的材料的形而上学作品。
【注7: 帕斯瓦尔登(Pursewarden),小说家劳伦斯·德雷尔所著《亚历山大四部曲》中虚构的作家。
塞巴斯蒂安·奈特(Sebastian Knight),小说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所著《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虚构的作家。】
【注8: The stairs in the crypt,CAS的一篇小说。这里沿用了HPL在《夜魔》中对布洛克的neta(“在那里的第一个冬天,他创作出了五个在他所有作品中最为出名的短篇故事——《地下掘进者》、《墓穴阶梯》、《夏盖》、《潘斯之谷中》以及《群星欢宴者》”)。】
【注9: 哈里·纳得勒(Harry Nadler),英国制片人,制作人。】
这将我带回讨论富兰克林的书的必要性,一项我害怕我正逃避的职责。我从未读过那本书,也几乎没有阅读的欲望。当我前往安德克利夫的住所时我有意避免了向布瑞切斯特中央图书馆咨询这本书的拷贝;或许我能经由国家中央图书馆拿到它,尽管我怀疑这份拷贝(显然和其他的一样)已经神秘消失。
纵然如此,正如安德克利夫曾指出的,《我们从眼前掠过》在某些段落中表现出和克苏鲁神话显著的亲缘关系。但诸如德雷斯,林卡特,蒂莫西·达奇·史密斯和J.弗农·希亚【注10】的洛夫克拉夫特学者却无法给出这本书的任何信息。我清楚它于1964年被布瑞切斯特的“真实之光出版社”出版,而安德克利夫的信中的参考资料暗示这是一次再版,原本使用硬封皮发行且很可能被图书馆约束重印。我从未发现哪里,如果存在的话,它出现在书架上。最近传到我耳中的古怪留言声称整批印本都被从“真实之光出版社”——也就是罗兰德·富兰克林的家——偷走并从此杳无音讯;或许被销毁了,可是谁所为呢?
【注10: 蒂莫西·达奇·史密斯(Timothy d’Arch Smith),英国传记作家;J.弗农·希亚(J.Vernon Shea),美国恐怖小说作家,诗人,洛夫克拉夫特研究者,曾与HPL,CAS与AWD通过信。】
以下是我通过各种渠道得来的寥寥信息。英国国家参考书目给出的条目是:
我们从眼前掠过.布瑞切斯特,真实之光出版社,9/6.1964年一月.126 p.22cm.
连罗列了所有英文出版图书的“累计图书索引”,也没有收录这本书;至少,不管是我还是利物浦皮克顿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无法追迹它。
关联笔记条目时我惊讶地从我的剪贴簿中发现了如下的评论,似乎是从《时代文学增刊》中摘录下来的:
过去的数十年见证了众多伪哲学的诞生,《我们从眼前掠过》无疑是其中最劣等的。作者罗兰德·富兰克林比他的同类型作家更缺乏在创作风格上的点子;而他作品背后的思想在表述中的模糊性则比任何人预想的更少。他的主要观念概括来说,是籍由能量守恒定律的某种不合法应用,宇宙中的灵魂数目是有限的,因此人类必须承认在同一时刻存在着无限个化形。书的最后一章,“朝着真实的自我”,是如上理论的某种归谬法应用,内容包括“真实的自我”存在于“外层空间”,每个人只是他的“自我”的一个表面,后者能同时体验其无限个化形但无法控制它们。它有贝克特【注11】作品的痕迹(尤其是《无名之物》),且富兰克林先生在各处章节中注入了足够多无意识的幽默,使得在派对上大声朗读这本书能激起哄堂大笑。但应当注意的是,一本宣扬借助毒品以完成黑魔法仪式的书不应引起社会现象层面的幽默(哪怕它原本显然并不希望如此)。
【注11: 贝克特(Samuel Beckett),爱尔兰小说家,现代主义剧作家,作品常常带有黑色喜剧的荒诞色彩。《无名之物》由数段独立的以无名的且不可移动的叙述者的视角讲述的独白组成,表现了精神层面上对自我的追寻及存在的意义等主题。】
在派对上激起哄堂大笑,的确如此!我还是觉得这评论相当吓人。大声朗读的是哪一份印本?也许是真理之光出版社重印的,若是如此它的结局如何?和这起事件中的许多类似问题一样,答案隐没于迷雾之中。我猜或许有许多愤怒的信件回应这份评论;写着多半无法印在纸上的脏话。1966年,我模糊地听说有本“一名受洗者”写的《我如何发现内在的自我》,但我无从得知它最终是否出版。
安德克利夫引用过数个摘自《我们从眼前掠过》的段落,纵然我有种说不清的厌恶,我也应在此处记下它们。我依旧保存着安德克利夫的全部信件;或许某天我会将它们整理成一篇纪念性的文章投给《阿卡姆收藏家》,但为或许还活在某个角落的人撰写纪念文章实在不是什么恰当的举止。陈列在这里的信件,在我看来,都是至关重要的。
在他1965年十一月2日的信件中,安德克利夫写道,“这里有个或许能启发你新的短篇故事的段落。摘自《我们从眼前掠过》的第一页:‘初学者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自我是无限的,他只不过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意识不到他其他的躯体与生命。睡觉时提醒自己。醒来时提醒自己。以及,在进入施洗的第一阶段时提醒自己。’关于这个第一阶段,晚些时候我在文本中寻找它的指代,但没有发现特别明了的解释。富兰克林反复提到‘助力’,那似乎是某种毒品,通常在一位吟唱咒文(‘Ag’lak Sauron, Daoloth asgu’i, Eihort phul’aag’——这应该能让你想起些什么)的受洗者的监督下服用,以试图唤醒初学者的潜意识中关于他的其它化形的知识。并不是说我相信了富兰克林的话,而是它明确提供了任何好的恐怖故事都应有的不稳定感。有关富兰克林我所知甚少。他似乎在过去的一两年中加入了一个据我所知,去过高特斯伍德、克劳顿、坦普西尔、塞文福德之外的岛屿以及其它你无疑和我同样感兴趣的地方的年轻人圈子。我很想参与其中。”
我回信道他完全不需要毒品来提供灵感,以及哪怕不管丹尼斯·惠特利【注12】的警告,我也觉得参与进黑魔法并不明智。“经历铸就作家,”安德克利夫反驳道。他后来有意回避直接引用那本书,但我推测他没有加入富兰克林的圈子;我想是他自己下的决定。再后来,1966年九月,当他写作《阁楼里的蠕行之物》时(此时我刚刚开始查阅资料的工作并给他寄了《长袜》的手稿,但他不喜欢它——“精巧的漫无重点”),他引用了下面的话:
【注12: 丹尼斯·惠特利(Dennis Wheatley),英国恐怖小说作家,著有一系列关于黑魔法的作品。】
“如今心理学家认为梦境来自于潜意识的观点是错误的。梦境是我们和我们其它化形的经历的链接。我们必须接纳它们。在入睡之前告诉自己你能看到你这个表面之外的部分。在唐德名为Yokh’khim的受洗者,向我描述了一个他在长长的隧道中被追猎却看不到自己的躯体的梦境。在几番遭遇之后,他终于得以看清自己是个在隧道中滚动着远离沼泽中的树干的毛球。这个毛球在唐德的名字是Yokh’khim。他还未进入黑色受洗的阶段,于其中他将体验超越肉体所困于的表面的生命,将他在地球上维生水平之外的生活尽数抛弃。”
除了暗示富兰克林剽窃了“唐德”这一名词,我对此没什么好说的,这激怒了安德克利夫使他回信道:“无疑富兰克林狠狠挫败了你的自满,令你开始抱怨版权这样的琐事。而且,他所指出的你是从梦境知道唐德的这点并无差错。” 我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我把他的评论晾到了一边,我们间的来往也减少了些许。
1967年二月他向我转述了一段相当重要的段落。“写个关于被自己的作品弄得祟祟不安的作家的故事如何?”他建议道。“富兰克林有段谈论鬼魂的文字:‘肉体的凋亡并不意味着灵魂的离去。这取决灵魂是否能找到其他的化形供之栖息。若否,肉体在彻底被摧毁之前依然是它的居所。受洗者们明白埃德加·爱伦·坡对过早下葬的恐惧是有根据的。倘若死亡来得粗暴,灵魂甚至连离去都会犹为艰难。为了他的安全着想,受洗者必须坚持火葬。否则他会被无助地引回地表,而地心中的掘洞者或许会在他的灵魂尚存于身体中时将他的肉体从坟墓里拖去供奉艾霍特。”
有意思,我有些疲惫地回道。我对此类的谵言妄语已经相当厌倦。1967年七月五日安德克利夫报告称《布瑞切斯特先驱报》刊登了富兰克林的死讯。当时这对我而言无甚意义。接着是一连串最后的信件:
皮特街7号:下布瑞切斯特,格罗斯特郡:1967年七月14日: 1:03a.m.:微醺
又到了派对中酒喝起来像呕吐物的时刻。事实上,是场相当糜烂的派对。我的同学订了婚,给我寄了邀请函。想象不出为什么,我都快忘记他了,不过我愿意和他聚聚。和他订婚的是个大肥青果蝇般的女人,整晚把爪子扒在他身上,在每次他想保持主人风度时冒出来通过索要亲吻把场面搅得乱七八糟。相比下我真是幸运啊。因此我得自己想办法加入谈话。我完全不知道他从哪里请来这些家伙的。全是领结和“天哪,伯纳德,你真该意识到小说已经死透了”和撞倒他们买来给所有男孩子喝的大杯大杯的麦酒,晃翻的酒液在大厅支架般的桌子下形成小小的湖泊(对老旧的城镇和布瑞切斯特本地民众的又一记打击——我们的未婚夫朋友时不时拍拍他的青果蝇并咆哮道“我在布瑞切斯特有个完美的童年,完美无缺,他们都是好人,”就差个他的棕榈园了。)整个地方烟气弥漫,缭绕浓雾中传来锡带碰撞的声音。数以百计的烟头被仿佛死苍蝇的灰尘碎片环绕。最后我跌倒在地的朋友向“所有尊贵的客人”致谢,这并没有让我觉得好受点,因为我此前不知道他只需要带个人来就万事大吉了。我现在感觉
好些了。速记:现在是第二天早上。请原谅,我不该提及订婚和未婚妻的。不过我仍然觉得你过得更好。有足够空间的作家才能写出更好的作品。我有你写来的信在我身边。你是对的,你上次在酸橙街车站的只有光桌子,玻璃纸球和隔壁桌某个尽量不去听的人的咖啡馆,和你的女朋友的最后一次吵架——它永远不该被付诸纸张,哪怕它是你亲身经历的事,他们也肯定会叫喊说是格雷厄姆·格林【注13】先来一步。后来她“我爱你”的喊声向下穿过雨幕,在她的母亲把她从窗边拖走之前——啊,多么忧伤凄美的景象,但在准备出版之前你得重写它。来点对得上我们电波的事,你对那名从你闹鬼的霍恩比(Hornsby)图书馆中仓皇逃窜的女孩的形容听起来相当不错。你要把自己关在那里过夜?想要切实的超自然体验的话我能帮上不少。
【注13: 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英国恐怖小说作家,20世纪英国文学领军者之一。】
派对上有个白痴想知道我从事什么。我说写恐怖故事。应该看看他脸色发白的样子的。“你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他以仿佛抓到我挖鼻孔的语气问道。“赚钱,”我说。一对年轻情侣靠在我们身后的墙上,边往下滑边笑。真棒,有听众,我想。毫无疑问如果我说我没在开玩笑他们会笑得更大声。“不,严肃来说,”面前可怜人的F.R.李维斯【注14】评论道(你看,你不能为了钱这样基本的东西而写作)“你难道不认为作家是某种意义上的基督像,愿意经受苦难以换取读者的愉悦?”我打赌他苦难的程度在于银行经理电话通知欠款的额度。“那么你难道不认为恐怖故事与人的经历(我当时并未联系自身经历写作)相关吗?”“你是在告诉我你相信你所写的东西吗?”他质问我,好像我写的是《我的奋斗》一样。“所以你不认为我会写下我不相信的东西喽?”我反驳道,斟酌着介词。小情侣已经离开;闹剧结束了。他走开去和伯纳德谈论我。
【注14: F.R.李维斯(F.R.Leavis),英国文学评论家。】
到最后,街道干净整洁,空无一人。公寓里那位引人注目的女孩穿过了马路。你该过来看看的。无论如何,得先睡了。明天得继续写作《穿越巨像之域》以及查找资料。
见鬼的皮特街:最底下的布瑞切斯特,格罗斯特郡:1967年七月14日:晚些时候!
我通常不会一天写两封信。然而,今天的事件太过重要我不得不马上写下来。我拥有了自己的亲身体验。无疑它能写成一篇短篇,故请原谅我此处粗略的初稿。我相信你不会使用它的。
今天,按照预期安排我来到了图书馆。作为应得的惩罚,经过昨晚/今早的宿醉我有些不舒服。在巴士上我试图建立《穿越巨像之域》的框架,但灵感并未涌现;你肯定明白那是怎样的感觉。半数的乘客因为一只飞过的马蜂躲避尖叫,另外一半则坚忍地坐在向前涌来、于热空气中翻卷的烟草雾气之中。我的邻座是个吹口哨的蠢蛋,使我的思绪一直在为他的调子找个好歌词与避免此类想法间反复偏移。不是个吉利的开始,不过等我离开图书馆时我已经完全把《穿越巨像之域》抛之脑后了。我在宗教栏的书架上找不到《我们从眼前掠过》;我得提醒你,当时有个拿着老旧笔记本的白痴在书架和样书间到处晃悠,把书本随意地放在他晃悠过的地方,使得工作人员对他怒目而视。另一个人则在一张桌子上用书本搭了个堡垒,于其后他正清点他的足球优惠券。当我检视他的堡垒时他用目光诅咒我;我很少像他盯着我倾斜的脑袋时那样具有自我意识。但书就在那里:《我们从眼前掠过》被压在《缓慢运动的物质》和《天主教婚礼手册》和格雷厄姆·费舍尔的《身份与认知》下面。我把地基抽了出来,不过书墙依然屹立。
书的封皮是明亮的蓝色。桌面是柔和的绿色。阳光笼罩的房间温暖明亮,稍稍有点闷。一张奶油色长桌的远端,一位工作人员正回忆着他在一所分馆里的冒险,他如何被一名恳求他口中的“廉价小说”的老妇人困扰;我相信他和所有科班出身的图书管理员一样,将虚构作品视为非虚构作品贫乏的延伸——回到正题。或许在洛氏背景下事情会截然不同,但这便是真实的情况。
我将书皮翻开;它叩上了桌面。无声的坠落。日光构成的刀锋在地板上滑动,加深裂痕。然后《我们从眼前掠过》的书页开始自行翻动。
起初我觉得肯定是刮了阵穿堂风。当你坐在明亮崭新的图书馆里,坐在书本与其他人之间,你不会考虑超自然力量的可能性。当书本展现其读者的痕迹(一页上的口香糖,另一页上的死苍蝇)你很难将之视为闹鬼。然而我无法把目光从翻动的书页上移开。它翻到题词页(“致我忠诚的朋友”)而后转瞬间,仿佛眼睛出现错觉,我看到另外的行行铅字徘徊,叠加到文本之上。书翻到下一页,一面空白。我伸出手,却做不到去触摸那本书。在我犹豫时,文字自空白的纸张上浮现。
于某位不干净的读者留下的指纹旁,它清楚地呈现在纸张上。帮帮我。文字保持不动了数秒:硕大的黑色大写字母似乎要趁我盯着它们时灼伤我的眼球。我则被某种呼吁感,某人绝望地想要联系我的感觉所压倒。而后文字变得模糊,逐渐褪去。
它们闪过,消失;我瞬间将之阅读。房间内空气稀薄;我汗流浃背,肋骨紧紧包裹着肺部。我只能看到桌上摊开的书,体会到可怖的、折磨人的紧张感,好似一名正遭受苦难的灵魂正尝试述说它的灾厄。
她把我埋了 她的复仇 跟她说了要火葬 该死的女人 不能相信 帮帮我
感觉到他们来了 正缓慢地掘洞 想让我受苦 无法移动 放我出去 在布瑞切斯特的某处救救我 帮帮我
然后一直颤抖地立起的书页落了回去。我等待。无情的阳光聚集在我周身的空间中。书页仍然空白。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最后我意识到可能是环境的问题;回到我家我或许能重新建立联系。我拿起书——相当小心地握着它;不知怎的我盼望能感受到它的移动,它在我指间的挣扎——把它带到长桌,回归平凡。
“很遗憾,这本书恕不外借,”长桌里的女孩说道,向我露出她的笑容和订婚戒指。
我告诉她,它大抵是这本书唯一的拷贝,在小说栏放着许多我的书,以及我认识图书馆长(当我受他的秘书邀请去给我的书签名的那天,我瞥见他端坐在办公室里,模样仿佛有人在他的咖啡里簇拥着他登基)。我本可以告诉她我感受到书在我的手中搏动。但她回复道“好吧,私人层面上我们可以相信你,如果是我说了算我会把它借给你,但是——”和更多的“我只是在干我的工作”类型的话。我把书放到长桌上以腾出我的双手四处甩甩,接着书被她交给了一名正把书本放回书架的女孩,后者许久后问道“你不再需要它了,对吧?”
我目送它在东倒西歪的书堆上被运走;超然已被庸常所抹去;富兰克林会被仔细地归档而后忘却。这提醒了我必须要做的事。我当然知道方才读的是富兰克林自坟墓中,准确地说,自坟墓内写出的段落。但我不知道如何找到他。《布瑞切斯特先驱报》既没有提到他的地址也没有提及他被埋在哪里。“关于罗兰德·富兰克林本人你知道多少?”我询问道。
“嗯,他之前经常来…”显而易见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埃里克,不要把清洁工作都扔给玛丽,”她对长桌旁的同事说道,后者正在用假日明信片搭房子。
“富兰克林,那个穿着斗篷的小怪人?”他对我道。“你不是他的朋友吧?很好。以前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地来这里;我们称他们为十二门徒。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人来到长桌边,向我们挥舞他大而枯槁的拳头,因为我们谈论他的主人——可以看到毒品从他眼里流溢出来。为什么你对那个怪人感兴趣?无法明白他哪里能吸引到那群人,是遍布虫蛀的斗篷还是他的大光头——他多半揪掉了最后几缕头发粘在他蛛网般的胡子上。我记得他有位妻子——一定是他变成这样之前娶的。怎么了,玛丽,你想我分成两半来帮你吗?”
“慈悲岭底下。撒旦般的屋子就是他的居所。你不可能错过的。”他推倒了明信片搭成的房屋走开了,留下如若漂浮空中的我。
我本可以今天便启程寻找富兰克林,但我想把这份经历尽快结晶,在它丧失形貌前将其留存。我回家写下了这封信;我想它需要稍后重写。现实总是如此;我认为我们得赋予其形体,即便需要付出失真的代价。我不住地想着棺材里的富兰克林,意识到有某物正朝它掘洞而来,知觉仍存却无法移动任何一块肌肉的他。但此刻天色已晚;我没法在黑暗里找他。更多的留到明天吧。再见,窗边的女孩。
我知道富兰克林住在慈悲岭,可山头的占地面积实在太大;我没法找到他的住宅。最终我想到了街道名录——很奇怪我之前没想到——并在今天致电了图书馆以查询。慈悲岭只有一户叫R.富兰克林。我的确把书还回了宗教区但他们找不到《我们从眼前掠过》;我猜他们把我也归类为时常造访的怪人之一。
我搭上了去慈悲岭的巴士。日悬高天,微风徐徐;一只青果蝇正趴在窗户上拍打它的影子,尝试逃离。街道上情侣们拿着冰淇淋散步;沿着山坡网球如标点符号般在空中稍作停顿,女孩子们翩翩跃动,碗筷声叮叮当当,一盘盘蛋糕从一列游行队伍后的房子中被端出,送入凉亭内。这是个如果有什么事要发生你得让它发生的日子;于我而言事情是完成短篇故事的下一章。
我在山脚下车,攀爬层层叠叠的梯田。一个拐角处他们正建设学校;工人们靠在梁木上晒太阳。再往上两层我来到了Dee梯田,立刻认出了富兰克林的房子。
它绝不可能被认错。赋予那栋房子最终形貌的并非建筑师的性格。一顶白色石头砌成的截头锥体形烟囱;左侧增设的房间,窗户被更新的砖块封住;所有的窗帘,除了底层的一扇身披绿色的窗户外,全是黑色。房屋看上去荒废已久,其花园更是如此,至少有数年未经修葺;杂草葳蕤,高度及膝。我从中趟过,想象着爬入鞋中之物。一片吱吱嗡嗡的蝇群从某处升起飞到一旁。我靠近前门,注意到绿色窗帘的移动;一张脸朝我窥视又快速缩回。我敲门。静寂持续了一秒。然后屋内传来女性的尖叫声:“哦,和你一起躺下!”在我琢磨清它的意思之前,房门打开了。
屋内的女人显然没在服丧——多少令人鼓舞,因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她身穿红色长裙,在大厅深红色墙纸的映衬下显得略微寡淡。她化了甚至能称为不恰当的浓妆,头发相当随意地漂过。她等待着。
她看上去疑心重重,仿佛我在提出威胁。“罗兰德·富兰克林是我的丈夫,”她不客气地承认道。“你是谁?”
我是谁。看起来如果我透露我的请求中的超自然因素,事情会更加难以推进。“我是一名作家,”妥协后我如此回答。“我读过数次你丈夫的书。对他的离去我深表震惊,”我随后加道。
“哦,你不需要如此觉得的。无论如何,进来吧,”她说。她环顾大厅,做了个鬼脸。“看看这些。你会和它们住一块吗?多半不会。保持它们心情愉快——它们中的一半不知道它们心情愉快是为了什么。其中有几个不错的家伙,你可以先试试了解它们。”她踢了踢深红色的墙壁,领我来到右侧的一个房间。
我没有准备好——我不可能准备好。房间位于底层,有个衣柜,蛛网般开裂的镜子前的梳妆台,窗户下方的床,数摞女性杂志,有些挤了厚厚的灰尘,一只被拴在地板中央的椅子一角的猫;使我窒息的并非邪恶感或是惧怕,而是某种被深锁暗影隔绝世间之物,被遗忘并逐渐腐坏的感觉。猫咪抬高了爪子来欢迎我;锁链让它能在房间内自由行动,但无法碰到房门。
“猫咪喜欢你,”富兰克林夫人说,她关上门,坐到位于弥漫烟尘中的椅子上;她的裙子堆积在大腿附近,但她并未起身拉好它。“是个好预兆,可他们不是说只有柔弱的男人才会成为猫的朋友?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没有意识到我在用某种特别的眼神看什么东西;我正抱着猫,拖着锁链,走到她对面的椅子上。“不喜欢锁链,不是吗?但我和我的猫,便是我们的全部了——我不能放她出去,否则他们会把她带走拿去献祭。他们会的,你知道,在晚上。我会带她去花园,但也仅此而已;更远的话我没法相信他们。”我想起花园里的苍蝇。“你写些什么?”她问道。
“故事,是吗?我们都喜欢读故事,”她沉思道。“喜欢任何比现实好的东西。你想喝茶吗?恐怕我只有茶能招待你了。”
“没事的,谢谢,”我婉拒了;我能看见她脑袋后方厨房里开裂的杯子。她捕捉到我的目光;她一直在这么干,该死的。
“哦,我不能因你在思考而责怪你,”她说。“但这里很快会让你失望。他接手这栋房子后——你不知道这些吧,嗯?——是的,他娶了我,然后侵占了全部的房间,把不准我碰的东西摆得屋子内到处都是,直到我夺回这个房间和厨房,告诉他如果他碰我房间内的东西我会杀了他!”她重重地敲打椅子的扶手,灰尘四散飞舞。
“为什么?因为我嫁给了他!”猫忽地逃开,撞翻一叠杂志,打了个喷嚏又跳了回来;她环抱住它,抚弄它的皮毛。“现在猫猫不怕妈妈了吧,”她平缓下来,松开了猫。它开始抓挠她的鞋子。“看住上帝的份上,你好好躺着吧,”她嘶嘶道。它于是靠近我寻求慰藉。
“当我嫁给他时,”她转向我说道,“他保证这整栋房子都可以供我玩乐,我可以在里面做任何我之前没法做的事。我信了他。然后我发现了他的本性。于是我等待。我每天都在祈祷他能死掉,让我拿回我的房子,拿回我的后半生。我已经几年没和他说过话了,你知道吗?——甚至几乎见不到他。曾经我把他的饭菜放在托盘上端到他房间外面;他吃不吃那是他的事。可当他连续三天一口未动后我进了他的房间。不,我没有真正进去——全是亵渎的雕像和灯光和书籍——但我看出来他不在里面。他在他那愚蠢狭小的印刷间里,已经死透了。那里有本书——他原本定是想要复印什么——但我没去读它;他脸上的表情暗示得够多了。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不过我没碰他——免得他们说是我在受苦了这么多年后杀了他。”
“可你是怎么忍受这些的呢?”显然答案是——她忍不了了。
“哦,他很久以前强迫我的。我们在学生时代相遇——那时我年轻懵懂,易受蛊惑,认为他是个好人,最好的人——然后我们结婚了。我本该知道的;有传言说他曾被从大学开除;但当他向我发誓并无此事时我相信了他。接着他的双亲亡故,留给他这栋房子,我们结婚。我的丈夫——”她的面庞扭曲,仿佛她把手放到了污泥里面。“他带我到坦普希尔,强迫我看那些东西在坟墓上舞蹈。我不愿意但他说这是为了他正在写的书。那时他还握着我的手。晚些时候我们走下克劳顿下方的台阶——哦,你或许会写作,但你绝不敢写作关于…我不想思考它们。但它们使我变得干硬。当他回到这里开始他的哑剧的时候,它们将我硬化,试图阻止我毁掉他的那些垃圾…”
这听起来像个线索。“如果你没有把他的书都扔掉的话,我可以看看它们吗?纯粹从一位作家的角度,”我继续道;为什么,我不确定。
“你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你不会想变成另一个他的,”她说,坐回床上;她的裙摆窗帘般再度扬起。她开始清理远离床铺的数摞缀满灰尘的杂志;有一摞顶上放着瓶蒲公英——“只是一抹颜色,具体是什么不重要,反正也没人来,”她解释道,纵使花瓣已在斑驳的阳光下卷曲暗淡。“你试过以经历为灵感写作吗?你怎么写得出来,你从未经历过我曾不得不忍受的。他做的那些事现在还妨碍着我——就在昨天我拿起一本他的书准备扔出去时,它突然变得黏糊糊,柔软的东西开始挤压我的手指——天啊!”她用裙子擦拭她的双手。“我习惯了醒着躺在床上,听他去洗手间的声音,盼望着他能死掉——昨天晚上我听到他在他的房间里翻滚,捶打墙壁。今天早上我早早醒来,以为太阳正在升起——但其实是他的脸在屋顶上漂浮…它靠近窗户,将其覆盖,它一个接一个房间的跟着我,对我张开大嘴——天啊!倘若你经历过,你永远不会写下这些,永远不会再提起笔。但他不能拖垮我,他知道的。他一直都害怕我。这也是为什么他留我在这里,以捂住我的嘴。但他死之后留不下多少他的小把戏的。他知道我会胜利。你不会想掺和进如此荒谬的事端的。你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她荡起双腿,躺到我能看见染发剂的痕迹的枕头上。
我能感觉到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我的短篇故事于对话中取代了他的作品的位置。如今我们的交流似乎达到了我未曾预想的高潮。我得直接些了。“你的丈夫被土葬了,不是吗?”我问道。“他不是想被火葬吗?”
她似乎花了一年的工夫坐起来;与此同时她的目光始终盯着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柔和地质问道。“你在那里献出了自己,不是吗?你是他的手下!我在你进门前就知道了!是的,他被土葬了,回归你们都该去的地方。继续啊,上山去和他待在一起,我确定他会享受你的陪伴的。他现在肯定能感觉到它们的接近——我希望他能。是的,他一直着迷于他的艾霍特,但他不喜欢它们来找他。你走,你去照顾他,你——”
我不知道她可能的手段;我匆忙后退,看到她透过镜子注视我,在捕捉到我的目光时冷笑。不知怎的我撞倒了一摞杂志并压到了猫,后者扒拉着爬出来,带着锁链在我的脚边徘徊。“不许你碰我的猫!”她尖叫道。“她比你重要一万倍!怎么了,亲爱的,到妈妈旁边来——”我趁机逃离,跑出大厅,肠胃灼痛,又跑过草地,全然不顾我可能不留神踩到什么东西。
忽然间我重又踏在坚实的人行道上。街上一家冰淇淋棚子正播放着“绿袖”[注15]。如今平凡的入侵不再那么索然无味。我走回家。
【注15: 绿袖(Greensleeves),英国传统民谣,曾出现在多篇英国文学作品中。】
当我坐在打字机前时,我开始审视这个悖论。哪怕是相信他所写之物的超自然作家(我没有说我不属于此类)也不能说准备好面对切实无疑的亲身遭遇。恰恰相反,每次他在故事中编造超自然事件(除非是基于亲身经历的写作)都会使他的怀疑论更加稳固;他知道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因为它们诞生自他的笔下。因此对他而言如此遭遇会更为令人不安。它至少会促使他重新审视他所有的作品。这是值得追求的吗?从完善自我的角度我觉得是。不管怎么说,我会继续的。“上山去和他待在一起”她说——一定是指慈悲岭上的墓地。
(文字被删除,未出现在纸上;显然被取出过的纸页,带着上面的文字,被重新放入了打字机)滑稽。我当然能写下它。我尚能书写的事实足够证明我仍神志清醒。
日上高天之时我搭上了去慈悲岭的巴士。鲜少见到活物;苍蝇和行人爬动,工人慵懒地趴在学校的骨架上。于Dee梯田所在的交叉口我看到那栋房子;它似乎被杂草吞噬,永恒的与周围景物隔绝。
我想让这一切结束。守墓人领我沿林荫道走下,而当我到达时——不。先讲讲墓地的模样吧。为什么我要写得仿佛这是我最后的文字一样?枝条勾勒出布满斑点的曲线的柳树,以精心测量过的间隔栽种,朝着公墓背靠的山峰延伸;山上建有地下墓穴,其漆黑的表面藏于藤蔓与铁轨之后,山顶则矗立着一所医院,一则关于希望或绝望的灰色提醒。是怎样糟糕的讽刺啊,竟将医院与墓地并排对比?守卫林荫道的是鼻子损坏的憧憬着天空的天使们;其中之一的左眼和脸颊剥落,显出麻风病般的面容。骨灰坛散落四周,如同病床边的空玻璃杯,一位女人带着花圈跪在闪光的墓碑前;我不禁思考她需要多久才能将他释怀?然后,在对着地下墓穴的方向,我看到新立的墓石和其鹅卵石的底座。它们在高悬的太阳下熠熠发光。我找到富兰克林的名字和框出的生卒日期,等待着。
终于我意识到我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在等什么;至少不是在如此的烈日之中。空气沉闷安静。我绕着坟墓踱步,鹅卵石随我滚动。我的影子挪动了它们。我依然难逃一个虎头蛇尾的结局!天哪。我想:富兰克林可能仍然活在这底下——也可能已经死去。然后我想到一种可能性。我回头向下远望。年轻的凭吊者正穿过大门向外走。我在草地上躺下,耳朵贴近鹅卵石。它们堆积遍地,除此外并无其他。我感觉极其不舒服。突然我意识到从林荫道到大门一路上都能看到我。我浑身发烫,几乎想钻到地缝里。
向上返回的路上我听到了声响。某种声响。但愿我能明白。倘若我有什么东西能面对,任何不同于如今吞噬我的自信的不确定性的东西,情况都会更好些。那声响或许是学校处的工头盖过铆钉嘈杂的叫喊声。或许是——是的,必须写下来——或许是某个被囚禁的,行动不能的人,驱使肌肉发出最后的痉挛,嘶哑地尖叫着求援,在黑暗中捶打着拳头,同时正被不断地下拖,下拖…
我无法奔跑;天气太热了。我向前走。当我走到学校时,横梁在湿热的雾气里激起涟漪,如同活过来一般。真希望我没看到它们啊。我已经无法对世界的表象抱有半分信任了。仿佛这世界转瞬之间向我展示,存在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于万物之中苏醒,却又无迹可循,无穷无尽的事物潜伏于白日之下,蠕动着,谋划着——他们往学校里建了什么?谁会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地混入孩子之间?
我向前走。无疑我想得太多了,可在我的想象中,我能感觉到人行道薄如冰面,随时准备将我吞入一个生命匍匐蠕行的世界。我在公园坐下。情况并未变好;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正从树后窥视;我不知道有多少路过的行人戴着伪装,作为被派到这个世界的特工,准备着铺平道路——为谁?富兰克林留下的是谁?一个人成为作家的危险之处,在于他无法停止思考。他或许能凭借写作活下来,但那并非真正的活着。为什么我不——不能放弃——我到处乱逛到天黑,找到一家咖啡馆,我记不清了。我身处满是废弃商店的街道,一扇红色的窗户在一间幽暗的店铺上点亮。不知为何,我觉得它邪恶非常。是富兰克林家吧,我想。
于是我回家,写下这些。街道已然空旷;只有街灯的影子隐约移动。对街的窗户隐于黑暗。会有什么在那里,悄然等待?
我不能回头。我紧盯着我后方房间的倒影。那倒影——如同即将被攀援而上的某物从中撕开的一幅裱框的照片。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我本应回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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