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在这篇文章中,坎贝尔使用了双重视角来增强主人公的异化感。他当下所身处的办公室之平庸,与他的内心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那里他可以说身处于一个与我们的世界相合的其他维度。”——Stefan Dziemianowicz,《拉姆齐·坎贝尔的内核》
城市上空,太阳宛如一块污渍般躲在单调的灰色天幕之后,震耳欲聋的雷声已露端倪。整条沃尔顿街上都是挤挤挨挨的人们,他们逃到室外,徒劳地躲避人群自身散发出的滚滚热浪。令人目眩的滞涨感笼罩着楼群。
他骤然间意识到了,暴风雨袭来之前,高温就会释放出那些东西,那些他就算现在都能感受到的、在黑暗中蠕动着的生命,他能躲到什么地方?不能挤过那些慢吞吞的购物者,哪怕最轻微的碰撞都会激起他的一阵刺痛,但那又该怎么才能离开这好像要着起火的街道?他转过身,瞪视着模糊摇曳的建筑,费了极大力气才将目光聚焦了到左侧的一处入口上。他一头就扎了进去,路上踢翻了一个讨钱罐,里头的硬币洒得满报纸都是,接着穿过低矮的门廊,跑进了右手边的电梯。
面前的电梯内墙上只有一排按钮,他凭直觉按下了最高处的那个,手指上顿时传来灼烧一般的痛楚。门合上了,电梯猛然上升,男人的手臂空空地悬在身体两侧。他双眼含泪,仰视着,觉得似乎有什么圆圆的小东西飞起来撞上了电梯顶。他正在一个洞窟中爬行,洞顶从上方压下,离他仅不到一尺。这地方暗无天日,但不知怎的,他能看清上方密密麻麻的蜘蛛,它们覆满了整个洞顶,时不时便轻轻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身上。随后,洞窟的尽头出现在眼前,一堵凹凸不平的石壁从地面直封到顶,隔断了一切逃生的可能。一阵巨大的沙沙声传来,他回过身,看见球状的东西纷纷掉下,涌动着穿过洞窟,咬向他。它们突破了他的嘴,爬进里面,而他只能在巨大的绝望中挥打。
挥舞的手打在了缓缓开启的电梯门上,他摔进一个空荡荡的门厅里。光芒从面前的窗子照进来,但透过玻璃后至少暗了一些。墙上的标志指引着他,那是个手指形的标志,上面的文字已经辨认不出来了。这里比街上要好点——一扇开着的窗里甚至吹进了一丝微风。他顺着手指符号,蹒跚地走过一条短短的走廊,走到尽头时又继续跟上下一个标记,它把他带进了一间看起来像是等候室的地方。
正对面有一扇门,右边也有一扇。左侧的一个隔板被猛地推开,一张脸从开口处探了出来。那里面能藏身吗?不行,开口太高了,钻不进去,于是他转过身,在一阵又一阵袭来的眩晕中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右手边的门。
他看不清自己走进了一个什么房间,但他也不在乎了。他感觉到了身旁的柜子,一间高而宽阔的房间,像是交谈的低语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对他来说,这里只有一样东西重要:一把近在眼前的椅子,靠在一张桌子旁。他踉跄地朝前走去,虚弱至极,痛苦地把自己放进了椅子里,随后便闭上了眼。思绪一下子再次袭来,他猛力想将它们挥开,但在那一瞬间,他又被拖入了那片有着破碎尖塔的、坑坑洼洼的平原,无数双手从中伸出,试探着,摸索着。高烧般的酷热烧灼着他,他绝望地用力眨眼,随后发现有个年轻人就坐在一旁的桌子后,可能是最近的一张桌子了。他拼尽全力发出一声呼喊,看着那个年轻人疑惑地朝他望来,随后慢悠悠地起身,靠近了,渐渐从有如实质的雾气中显出了模样。
“那是谁?哦,抱歉。”琼注意到鲍勃正在接电话,赶忙补了一句。他确认过什么之后,把听筒换了个位置,示意她不用在意。“就是有个怪家伙好像想找人聊聊,”她说,“就坐在访客桌那边。看上去真的病得很厉害。”
“嗯,传呼机里告诉我了。他好像没理问询窗口的人,直接闯了进来。看来是个难对付的纳税人。最好别是归我管的,假如不是,我可不和他谈。”
“喂,你总不能指望我去处理这家伙!……等等,”她说道,“看起来伯尼去搞定他了。”
恐怕是个难对付的家伙,伯纳德·科恩这么想着,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这好歹算是和那个男人之间的一道屏障。伯纳德之前就看到他进来了,步子歪扭又滑稽,靴子砸得地板砰砰直响,没法不注意到。靠近后,伯纳德的厌恶加剧了。虽说到处都有忘刮胡子的家伙,但他们绝对都比这一位整洁,新访客的外套肮脏不堪,整个人都泛着惨白,还油腻腻地肿胀起来,几乎像溺尸那样肥大,鼓起的眼球上绽着一道道红血丝。他看起来简直如同已经处于重症晚期了。
“你对你的个人所得税有什么疑问吗?”伯纳德询问道。
随后他发现这场谈话恐怕比预料中的还糟。这人的手抬了起来,在手边的耳朵上虚弱地拍了拍,嘴巴张开来却又垂了下去。伯纳德感到一阵剧烈的反感,并开始好奇对方是不是有什么精神疾病。接着,那张嘴动了起来,喷出的声音响亮而粗野,引得办公室里的人都开始四处张望。“哇唔……呃。”声音在办公室里跳动着,而伯纳德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又尝试了一次:“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那就帮大忙了。”
然而此时,男人的嘴角撇了下去,双手失控无力地抖了起来。那种声音又发了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暴躁。伯纳德清了清嗓子,“请稍等一下。”他说着,匆忙离开了房间。
那人又一次变为独处,在重重迷障之中,他把下巴搁在了手上,但就连这种动作都刺痛了他的手肘。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浸湿,成了第二层皮肤,只要一动就会黏糊糊地被扯起来。他环顾四周,盯着那些模糊的景象,在他前方,靠左的位置,是刚空下来的堆满表格的办公桌,拉紧的窗帘无趣地垂在一边。他的脑袋摆向右边,试图把目光聚焦到一个金属柜子上,那柜子有着高高的双开门。高高的双开门——就像那座房子里的……
某个晚上,在酒吧里,当他第一次被那个结社缠上时,他相信了他们。在小镇外的某个地方,当他们领他走下台阶、进入一个深窟时,他没有任何怀疑。而从那个深窟里、从那些住在下方的黑色水潭内的无形住民的触碰和低语中走出来后,他已经被孤立在了一切常识之外。所以那天夜里,沿着南方大街走向路对面的那栋房子时,他已然把当地人暗示的传说当真了。传说里提到了从房内向外窥视的巨大面孔,提到了月光下屋顶上被目睹的轮廓——因为这里曾经是一个巫婆的宅邸,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她从里面尖叫着跑了出来,冲进附近的树林里不见了踪影,全程都在一边尖叫一边不断抓挠那些在身上成群涌动着的东西。但即使他心里还存有疑虑,也会在看到房子的那一刻烟消云散。扭曲的尖顶和摇摇欲坠的烟囱在漆黑的天顶下耸立着,前门歪斜地挂在变形的铰链上,一扇扇窗户凝视着天空,这一切都在预示着这栋建筑的用途。
他从一个雕琢古怪的飞檐下走了进去,紧接着,他感到有东西躁动起来、退避到了黑暗之中,就好像他在阴暗潮湿之处翻开了一块石头。他被恐惧吞没,唯有弄清将要在这儿做出什么交易,才有可能克服这种恐惧。这地方是活的——他能感觉到它一下下脉动着、在每个无光的房间里窥伺。穿过台阶旁的铁栅栏时,在漏下的月光中,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一掠而过,随后他又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件东西被飞快地拖过楼梯的转角,像是什么大家伙的尾巴。栅栏后的大厅里,门全都关上了,但也许是刚刚才被关上的,因为从一扇门后正传出奋力振翅一般的拍打声。尽头的房门豁开了黑洞洞的一缝,他加快脚步经过,但仍无可避免地瞥到了房间深处的床,以及一动不动靠在床上的惨白人形。此刻他正面对着大厅尽头高高的双开门。他迟疑了一下,但就在犹豫的刹那,他听到楼梯下有什么重物开始传来隆隆的声响。他拉开了门,一头扎了进去。
他坠入了全然的黑暗,当他的脚摸索着踩下去时,根本没踩到任何能落脚的地面,他尖叫出了声。他摔了下去,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那样沿着一条隧道一路向下,隧道是由一种柔软的物质构成的,但他已经无心去琢磨它们是怎么回事了,只是徒劳地挣扎着不让自己在狂啸的无形狂风中窒息。但他最终还是落到了最底下,这是一个由胶质构成的圆形区域,他顺着一条通道爬了下去,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跳动着,从他的指缝间退开。再次探出头时,他出现在一个有穹顶的巨大地穴里,有无数通道连接进来,全都汇聚到地上的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中。一看到那口深井,他就浑身发凉,但仍在踌躇的时候,他便看到那些耸动的白色东西从地穴四周的通道里涌出,同样的东西也正把他推出现在的藏身之处。接着,墙上映出了惨白的动影,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爬了上来——一个肿胀、发白的椭球体,由无数瘦削的腿支撑着。一只只眼睛在那胶质的椭球上浮现,凝视着他。他顺从着所听到的命令,拜伏在地,念诵着那恐怖之物的名字——艾霍特,于是,在被昏暗的隧道簇拥着的拱顶之下,交易就此定下了。
他又一次意识到了面前的桌子,身下的椅子,越来越弱的声音和刺痛着他的高温。刚刚的那一切突然间都退去了。他想抓住它们,但深井和隧道只是记忆——反而眼前的这些才是现实。
他正爬上一个由某种闪亮的金属构成的螺旋坡道,爬向他也不知道的地方。他把自己朝坡道边缘挪去,身体的反应让人感到陌生,然后,他在眩晕中抬头看了一眼。坡道在一座塔楼的内部延伸着,无论向上还是向下都伸展到了他的视线无法触及之处。从他往下能看到最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以惊人的速度绕着螺旋坡道移动,在他望去时逐渐向他逼近。他带着盲目的惊恐往上爬去。墙上没有窗户,他不知为何也很庆幸看不到外面的事物,因为他爬行时路过了一副壁画,上面描绘着一座于沼泽中拔地而起的塔楼之城——那座城市的街道上行走着面容模糊不清、形同枯槁的高大人形。一丝希望使他又一次挪到边缘,向上望去,却仍旧望不到顶,而扭回头之后,延伸的斜坡倒映出了他的模样,以及那个就伫立在他身后仅一步远的东西。他尖叫了起来。
伯纳德找到琼和罗伯特发起牢骚来,“我们手头有个白痴。”
维德尔先生快步走向他们,“那家伙究竟有什么毛病?谁在应付他?”
“好吧,但总得有人来搞定他!上帝啊!”维德尔先生低吼着,“不然其他桌上等着的纳税人们会怎么想?他到底是归谁管的?”
“看来你是在这个部门待的够久了,都能玩转这么多手续了?很好,我来和他谈。”他大步流星地穿过房间,又回头盯着,直到那群人散开,然后才走到了桌旁。但那坐着的那家伙双眼依旧呆滞无神。这人病得不轻,维德尔先生想着,碰了碰他的手腕想唤醒他——然后他惊愕地抽回了手,因为那人的皮肤正在跳动,仿佛所有的神经与肌肉都活了过来。
这夜空不是地球的夜空。他周围的黑暗之城已经被摧毁了,圆柱倒在石阶上,城墙与上面极小的窗户都已碎裂,裂缝处已覆上冰霜。无论他曾抱有何种目的,他都不该踏入这些迷宫般的街道的,因为一座城市越是死寂,所掩藏的生命也就越多。有什么东西在柱子旁窥伺;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摩擦声,他回身看去,却发现一个戴着兜帽、衣衫褴褛的人正在逼近。他无助呆立的那几秒让它飘得更近了,兜帽掀开了一半,露出了一头飞舞着的蛛丝。当那个脑袋凑上他的脸时,他甚至没来得及尖叫。
碰到他手腕的那只手带出了桌椅的影像。对面有个人影在他的视野里游动,它在冲他询问着什么。和之前提问题的那位不同,它的举止刻意且官方。它凑得更近了,声音很低,时断时续:“请问您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这人会是艾霍特的仆从或者是某个邪教的成员吗?如果是的话,它可能会把他从阴影里揪到阳光底下——他必须再坚持一段时间。得解释点什么。但他的嗓子肿大起来,一个字也冒不出。他头晕眼花地歪在椅子里摸索着,桌子,然后是纸,还有散落的圆珠笔。他的手痛得像拔牙一样,但仍极其拼命地摸索着,终于,那些东西被拉到了他面前。
他的皮肉在蠕动,但他不敢去抓,手上传来的触感已恶化为阵阵剧痛。他笨拙地摸起笔,试图去思考,去从记忆中挑拣出一些有助于形容他的困境的词汇。但其他的景象却蜂拥而至,他看到过的东西,他造访过的地方:在犹格斯守卫着黑色运河的巨像……尖啸着的头颅……响彻唐德的森林的号角声……在树木间窥伺着的巨大眼眸……在深湾之外喃喃低语的脸庞……环绕夏盖诸界的轨道上的死尸……隐藏在港口小镇里密不透风的仓库……格拉基之湖带来的最后一个启示……已然褪色的被遗忘之城,城墙上闪动着一个单词:TRAK,角落里,苍白的影子们无力地挪动着……
维德尔先生不知为何有些不安。面前的男人开始写字,他的脸吃力地扭曲起来——然后眼睛黯淡一下,整个人在惊恐中一僵,这几乎成了某种规律。与此同时,那支笔在纸上艰难地划动着,缓慢地显出了话语:
与迷宫之神艾霍特的交另*给我注入其他生命让献出生命契约失效因为我可以丢下自己身体进入其他身体来解除契约但有人告诉我我没弄清这项交另他们做很多年但自从海德(Hed)通过他们把祂的孩子带到世界上后再没有人签订它现在我无法控制自己会去什么地方祂的仆从死后会进入我的身体用我来构造它们的身体让我死在它门想要地方完全无法控制你不让我留下祂的子嗣就要降临。
钢笔一阵颤抖,没什么别的要说了,那只肿胀的手把它放回了桌上。屋外正酝酿的暴风雨让这些歪歪扭扭的句子显得很暗,维德尔先生读了好几次,还是看不出任何意义。他确定了,这个男人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需要医生,得尽早想个办法把他送出这间办公室。他俯下身说道:“我明白了,坚持住,我会去找能帮你的人。”
所以他是艾霍特的仆人之一,正在召集其他的仆人逼近这里,突破这里。男人猛一下站起身,不顾疼痛几乎要撕裂他的肢体。他必须逃跑,去找别的避难所。房间里越来越暗,就好像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吞噬着墙壁。他踉跄着走到门前,推开门,摇摇晃晃地穿过等候室,走进前厅。身后有声音在喊。该走哪条路?电梯也还要等一会儿。他看到右边有扇门,就猛地冲了过去,他的双腿沉重而滚烫。
罗伯特正好带着一份文件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到了之后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当场昏厥,而是跑回等候室,一把拉开了办公室的门。琼正要出去,但他把她推了回去,又说服她和其他人别靠近门。最后,维德尔先生出现了,脸色惨白,边尽力镇静边告诉他们他叫了救护车,任何人都不能离开房间。
但没过多久,他就叫罗伯特出去,含混地提出要在大楼的开放区域、楼道和大厅里搜索一些东西,至于是什么,他说不清。而就在搜索时,一连串雨滴从窗户上滚落,暴风雨耀武扬威地倾盆而下了。他们什么也没找到。尽管如此,维德尔先生还是给自己安排了另一间办公室,罗伯特说服他给自己和琼也安排了一间。而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甚至都没瞥见那个从地板上被抬起来时连救护人员都要挪开目光的东西,什么都做不了。罗伯特不愿再去想那些在那栋高层写字楼里工作的人会被什么东西威胁到,尤其是在入夜后。
就因为那个一瘸一拐的访客不顾维德尔先生的提醒,打开了那扇门——那扇正对着消防通道外的屋顶的门。淤积的空气涌出了开口,最后一缕清澈的阳光照射下来,精准到像是故意的一般。它射向了那个男人,男人发出了一声可怖而粘稠的尖叫,踉跄地转身面向他们,他的头疯狂地摇晃着。在那之后,维德尔先生病倒了,罗伯特则恢复了理智,逃回他一直以来所接受的日常中。
或许他从未看到那些他将倾尽余生忘掉的东西:那个男人的脸裂开了,从太阳穴到下巴裂开了一道口子,面颊翻卷下来,露出了后面的东西,里面没有血——只有许多仿若从未见过天日一样惨白的东西,从男人如同气球般坍缩的身上涌出。当然,罗伯特没来得及看到这股洪流分裂成无数移动的小东西,涌下楼梯,爬进建筑深处,但那是他极力逃避去细想的记忆,因为某种直觉告诉他,如果他清楚地想起自己看到了什么,那绝对会是比一群庞大而肥胖的白色蜘蛛更糟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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