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赤条条醒来,眼见四叔站在床边看我,我不知道他这样看了我多久,那年我十四岁。如今想再次描述这件事时,我依然无法克制自己连缀上成串的形容词,这几乎要成为近些年来我写作的策略。笔下那些静态的、迟缓的,甚至近乎老态的画面,貌似都在回避那些最核心的事件。我不惜在写作这件事上给人以一种铺张浪费的感觉,所有细节都不加好坏地吞吐在纸面上,以期求拖慢故事发生的进程。像是用炭条在宣纸上打好底稿,最后却厚涂成纷杂的油画。
那是我十四岁的暑假,身体正经历着一场漫无目的的疼痛。我发觉身上的绒毛开始有了夸张的长势,臂膀愈发浑圆,喉结是我锁骨漂移出来的板块,不偏不倚地卡在我激烈的陈词中央,在无人时刻簌簌抖动。大腿两侧和膝盖处也有了生长纹,表征着成长所带来的苦果。我的衣服开始变得不合时宜,腿肚子会把裤脚扯得变形,内裤在我的腰间压上一圈滚花,汗水顷刻间便纵溢横流。
我脱下内裤,把它扔到床脚,干脆连并着上衣也脱了,如同一条刚蜕了皮的蛇蟒,钻进被褥里。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暑假,我如往常般回到老家逗留几个星期。老家的房子有三层楼,夜间我会到二楼的房间睡觉。其中一个房间归我使用,在我更小的年纪里,我甚至高傲地认为,整个二层都是我“拥有的”,因为二楼客厅的墙面上挂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用一种介乎绘画与书法间的形式写就。比如“高”字的上下两“口”,被绘制成日月的形貌,末字“健”则是只彩色羽毛的鸟类傍之,辅以游龙穿行。没有人向我说明过我的名字被挂在那里的因由,甚至鲜有人留意到这件事。又或者是他们都刻意不去提起。等我幡然醒悟时,我意识到自己正承受着难以招架的爱意,伴随着幽邃的、相觑无言的敌意。
一楼迎门的便是饭桌、客厅,挂着一幅干净的伟人肖像。客厅进门左转的第一个房间是我四叔的,沿墙过去的另一个房间是我爷爷奶奶的。当午的暑气把所有东西都热得没有声息,蚯蚓在路面上爬到一半便干硬地死去,鸡也不会在此刻跑来分食。中午是可怖的,影子有了清晰的边缘,汽车不受控地撞上隧道旁的墙面上,疯女人驼着死婴走完半个白天,竹子的阴谋被人撞破,河对岸的老人正快速地朽败。老家的鬼谱里多是昼鬼、白鬼,魔灵骤然失效,“灰姑娘”本土化要在中午十二响的钟声里落荒而逃。我需要午休时,就会到爷爷奶奶的房间睡觉,想象着他们在旁边的客厅里茶歇、休坐,把电视机的声音悄悄调小。这会给我足够的熨帖。
被子起球得厉害,纤维粒剐蹭着我的皮肤,我赤身裸体,沉沉睡去。一阵低伏的凉意把我惊醒,四叔站在我的床边,我发现自己的被子敞着。我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着,你出去。出去。当时我不太清楚,是他把我的被子掀开,还是我蛄蛹的睡眠所致。
我的四叔,在父辈里排行第四。由于幼时生过一场大病(据说那是连日的高烧),使得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我总是不知道他在表达着什么样的情感,当理性的语言难以描述一个人的时候,远近旁人会管这叫伮、钝、戆、讹、傻,尽管这迢迢呼应他的哀、怒、乐、喜、惊。他总让我感觉他在生气,在为什么事情感到愤怒。在白炽灯闪而不亮的空当里,他总皴眉咧嘴,再微弱平和的情绪,都打皱在那里。
亲戚邻里会叫他“尾垛四”,因为往上梳理,还有“大垛”、“细垛”、“黑牯”。尾垛,并不算是一个轻蔑的说法,我甚至觉得这是对他难得的温和。这把他归置在一个序列里,让一切看起来十分妥当。但更寻常的叫法,会叫他哑佬,尽管他并不哑,只不过说起话来会磕巴、含糊。他的声音给人以粘滞、拖累的感觉,那些他想说的话总是走走停停,在某个忍无可忍的音节上戛然而止。我打小管他叫哑佬阿叔,所以第一次听别人称呼他为“尾垛”时,我并不知道他们在谈论谁。他就是游走在“尾垛”与“哑佬”之间的人,我能说出我父亲所有兄弟姐妹的名字,唯独不知道他的。在他为数不多控制住自己表情的时刻,我才理解到,那本应是张平坦的脸,他本应与我的父亲相像。
我让他从房间里出去,他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我穿好衣服,跑出去寻奶奶。我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有没有与奶奶说起这件事了,又会以什么方式说的。有一年回到老家,无意间听到奶奶对他的呵责,他是不被允许进到这个房间的。
哑佬阿叔始终在老家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平时在不远的砖厂上工,早出晚归。间中也有来说媒的,均无下文。等他年纪大了,来说媒的就更少了,似乎日子是一眼到头的,他房间里那些零散的物件是要亘古不化了,往后是什么生活也成了定论。我每年只在回老家的时候能见到他,他在我记忆里占据着一个固定的位置,而不与其他事情淆讹。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了几只小猫。我把它们掳进屋子里,霎时不知如何安置。小猫是刚学会走动的,骨弱筋柔。我把它们带到了四叔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具衣柜,我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抽屉是实木的,拖出来十分厚重,垂靠在地面上。里面只有一副扑克、一条发毛的皮带,一小袋塑料膨胀管。我把小猫关进抽屉里,便放心地出门玩了。等回来时,小猫不见了,抽屉也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我找到院子里的四叔,问他,猫呢!我的猫呢!他愤怒地看着我,我顿时一阵羞愧,便用新学的方言骂他,拉扯他的裤子。后来回想起才明白,他当时只是略微紧张地看着我。那个意思是,他把猫放走了。
他没有责备我的意思,也确实没有这样做。那天,他像一棵走神的树,在太阳底下任由我发泄情绪。我总感觉在他那里没有太多对错的评判,对也是错,错也是对。只要让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他好像不会害怕,不会羞,甚至不知道皮肉之痛。过年要放红纸炮,便让他上去燃火。炮仗噼里啪啦地乱炸一通,烟火粲然。眼见他从火光与浓烟里慢慢走出来,炮仗声盖过一切人声物声。一个亲戚捂着耳朵,艰难地说,尾垛四不怕纸炮弹身上呀!
每次回到老家,他都会跟我说,“让阿叔抱一下”。在我的记忆里,我有一段时间肆无忌惮地表达着对他的厌恶。他不那么卫生,头发乱蓬,不知沾上了什么东西,衣服上是各种斑迹,已错过清洗的好时机。我没听他对我的同辈们说过“让阿叔抱一下”这样的话,在我尚未记事的年纪里,是否刺痛过他,或者喜爱过他。总之我对这样的要求有过拒绝与应允。他在几年间有着语气的变化,尽管在我看来,他一如往常地满脸怒颜。在四叔放松下来时,他依然会是个面相柔和的人,只是时不时想在我这里找到一种属于长辈的威严。某次我推开他的时候,他对我生气了,硬生生地拽着我,我才知道他有这样大的力气。
几年前,我便觉得“让阿叔抱一下”已经不那么妥当了。他似乎还认为我是个孩子,而我觉得时间对他过于仁慈,他像始终生活在某一时刻。可能这也是一种残忍。我对他的话没有任何表示,只给予了一个沉默的微笑,或者贴一贴他的肩膀。
我跟四叔从来没有过多的语言,我没问过他什么事情,他也不会过问我的学业、我的工作,甚至不会让我吃多点肉,吃多点菜。只是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跟我说,“你知不知你要叫我阿叔的”、“你要记得,叫阿叔”、“叫阿叔”。我后来配合着叫他一声“阿叔”,企图敷衍过去。他结结实实地应我一声“哎”,满意地离开。似乎我迟早有一天会变卦,成熟得六亲不认,把他这个叔忘得干干净净。
我很难说明,那个沉闷且一言不发的午后到底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但它却发生了,尽管不那么真实,仿佛微不足道。自那之后,我有意疏远他,甚至揣测他那句“让阿叔抱一下”有着其他意图。结果是,我把这一切归咎于他没有家庭。如果有什么能预防这场意味不明的注视,那一定是他有一个孩子,我有一个堂弟或堂妹。
今年春节回到老家,我在室外洗手时,看到哑佬阿叔放在水槽里的一双矮帮胶鞋。那只巨大的鞋子里灌满了清冷的水,瓦蓝的天映在上面,鞋底沉着细碎的砖石,未来得及清理。我顿时心里一阵发软,突然感觉故事应该马上收尾,又或者新起一篇。比如车祸里的男人及时获救,失婴的女人埋葬好了一切,竹子来年长势喜人,年老者死而复生……
一天晚上奶奶抱怨尾垛四近来学会偷酒喝了,酒气厉害的,钱也统统花在这上面了……爷爷说了几句,父亲也说了几句。他们开始争拗,愈演愈烈,我听见四叔在抗议、指责、驳斥,他的话像拿酒瓶往墙上砸去一样,乓啷碎开。等这浩大的纷争偃旗息鼓时,四叔坐在了沙发上。
他又跟我说起,你知不知你要叫我阿叔的。我认真地回应他,嗯。白炽灯闪而不亮。我说,阿叔,以后少喝点酒了。他也说,嗯。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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